無 緣 之 緣
由于種種特殊的原因,我結(jié)識了幾位大詩人。
那一年,我是《連環(huán)畫報》編輯。那時,主編決定那一期的封面登一位重要人物的畫像,再配一首詩,想請艾青寫。我是文編,就派我去找艾青約稿。艾青也剛回北京,住在一家賓館,我在那里找到了他。我把約稿意圖說了,艾青沒有馬上答應我。我說,我到北京上大學,只帶一本書,就是《艾青詩選》。我能背誦他的詩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智慧的人站在水邊,于是產(chǎn)生了橋?!卑嘟K于同意給我詩稿。那時他的一只眼睛鬧毛病,他就從這里寫起。詩稿拿回來,主編卻含糊了,不敢用,又讓我去退稿。艾青并不太在意,還和我長談,讓我受益匪淺,受到詩的啟蒙——“蠶吐絲沒想到吐出一條絲綢之路。”艾青的那首詩后來發(fā)在《人民日報》。
在認識艾青之前,先認識了張志民,從一冊《朗誦詩選》里喜歡《小姑的親事》,再認識他本人。那時我是一個業(yè)余作者,他是《北京文學》的主編。幾次聽他談文學。他對我有好感,給我指點迷津,怎么選擇就職單位。那時,我對社會的認識還很淺,沒有聽懂他的話,錯失良機。后來,我調(diào)到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在北總布胡同,又調(diào)到《中國作家》編輯部,住處沒變。他也住小羊宜賓胡同,又成鄰居,他那時是《詩刊》主編。我死心眼地寫小說,幾次去拜訪他,他也送我書。
我住北總布胡同,有一位白發(fā)女同事徐競辭住雅寶路,她收藏貝殼,我到她家去看貝殼。時隔多年,我才知道她是故鄉(xiāng)大詩人蔡其矯的愛人。我在北京沒有見過蔡其矯。我是在晉江認識的蔡其矯。晉江有晉江詩群,我不會寫詩,沒有參加他們的活動。晉江詩人曾閱和蔡其矯私交甚篤,作《蔡其矯年譜》,幾次見蔡其矯都是和曾閱一起。很喜歡蔡其矯的《祈求》《波浪》。參加過在晉江召開的蔡其矯研討會。
我的長篇小說《世紀預言》開篇有《致讀者》:
但丁被稱為舊時代最后一個詩人和新時代的第一個詩人。您是幸運的,因為您現(xiàn)在也處在這樣一個時代,一腳在昨天,一腳已經(jīng)伸向明天。您聽到來自兩邊的聲音,一邊是晚鐘,一邊是晨鐘。但丁在《神曲》里邊,有一個人在引導他往前走,他是古詩人維吉爾?,F(xiàn)在也有一個人引導您走進這部生活故事。但很遺憾,他已經(jīng)被生活撕裂成兩半,撕裂成許謀清和我,自己爭論不休,這無疑讓您莫衷一是。道路自然是有些崎嶇,那就請您拿自己的眼睛看,并帶著自己的腦袋……
生活畫卷并不色彩單調(diào),詩人“維吉爾”還是出現(xiàn)了。我們兩度丟失詩歌,一個是極“左”年代,靈魂進了牢籠;一個是這剛剛富起來的年代,金錢太耀眼了,詩歌在邊緣浪漫。這里,久窮乍富,物欲橫流,難以控制,百萬婚宴,百萬壽宴,百萬舞象宴,百萬周歲宴。但,晉江真的是太幸運,這土地孕育的詩人舉著訂盟的酒杯,向我們走來,他在極“左”年代的激情短詩,在長空吟唱:“太陽萬歲!月亮萬歲!星辰萬歲!少女萬歲!愛情和青春萬歲!”
這就是詩人蔡其矯,祖籍晉江。
當然,正在數(shù)錢和豪飲的晉江人沒有看到他,但他在這土地上留下了閃光的腳印。
我在晉江掛職體驗生活,創(chuàng)作精神接受他的引導。
我在2006年見他最后一面,他在一冊留言簿上給我寫了幾個字:“謀清老友、同鄉(xiāng),你永遠
關(guān)心家鄉(xiāng),謝謝!蔡其矯二〇〇六.五.十四,晉江。”這是我在晉江掛職得到的最高褒獎。
詩是所有的文字中最真誠的傾吐,凡成大詩人都是至真至誠的人。
人的一生要遇到一位能說心里話的人不容易,遇到能說心里話的詩人,還是大詩人,更不容易。我遇到多位,這三位是倍受尊敬的老詩人,全是良師益友??上?,基本上,都只是和他們擦肩而過。
人生旅程,是什么叫我們一次一次地回望?我們不斷撿回那些不經(jīng)意丟失的寶貴的東西。
不 凡 之 凡
可能是久居北京的原因,接觸很多不凡之人。不凡之人之不凡,早就讓人搶先寫了,于是,我就想起他們平凡的幾件小事。
記得我還是一個習作者時,有一次去《北京文學》編輯部。那時的《北京文學》編輯部在長安街邊上往里走一小段路的一幢老式的樓房里,灰色的磚墻上有爬山虎。上了幾級臺階,門敞開著,穿過過道,進入大廳。地上是讓當時的人有幾分陌生的木地板,加上舊了,顏色灰黑,露出一道道木紋,踩上去,吱吱響,它讓我對這文學殿堂增添了敬畏心理。一個大廳,依次擺著一個個寫字臺,上面是一沓沓稿件,卻一個人也沒有。我有點兒不知所措。這時,突然,一個人從背后攔腰抱住我。在這種地方,會是誰?回頭一看,竟然是大作家浩然。他總是這樣,拿習作者當朋友,當兄弟。
浩然主要作品:《艷陽天》《金光大道》《蒼生》。
有一次,和兒童文學作家劉厚明跟大表演藝術(shù)家于是之,三個人一塊吃過一頓飯。不是在北京人藝,不是看舞臺上的于是之,而是面對面坐著。他說,想念小時候吃過的東西。什么?他說,就烙一張餅,而后把炒好的螞蚱卷起來吃,那叫香。他說得那個香呀。他真真切切記著小時候好的這一口。
于是之主要作品:《龍須溝》《茶館》《洋麻將》。
吃過汪曾祺親自做的飯。時代真真變了,20世紀90年代初,北京人還經(jīng)常在家里請客,而不是上飯店。汪老的夫人是翻譯家,也是福建老鄉(xiāng)。她告訴我們,汪老做菜,她要幫他買菜,但汪老不讓,他要自己買。為什么?因為買菜就是構(gòu)思的過程。
汪曾祺主要作品:《受戒》《大淖紀事》《沙家浜》。
這些年里,我生活在兩地,北京、晉江。我在北京,心里有一個晉江,我在晉江,心里有一個北京。當然,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的是我在這兩地的有血有肉的朋友們。生活使然,日月匆匆,我沒能坐下來,靜下心來想一個人。常是觸景生情,想起一個人。或是話引話,說起一個人?;蚴且粋€電話,冒出一個人。我的記憶尚好,馬上在腦子里看到那個人的音容笑貌。不過,記憶是有選擇的,當然各人有各人的選擇,該記的記住,該忘的忘掉。但不是所有應該記住的都能記住,甚至很多大事甚至非常重要的事也會模糊。要問我,那一天去《北京文學》并不是找浩然去的,我去干什么?記不得了。那天,跟于是之吃了什么菜?記不得了。那一天,在汪老家,喝了什么酒?記不得了?,F(xiàn)在,記憶增加很多手段,但記在心里的才是它的生命活力。
讓我記住他的平凡小事的人,往往是讓我感覺親切的人。
一個動作,一句話,卻終生難忘。記憶不是完全個人化的,有的是對方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刻在你的腦海里。
平凡的極致是不凡,不凡的極致反過來還是平凡。
沒有拜訪冰心
福建作家到北京,有機會定去拜訪冰心。我可能是福建籍長住北京的作家中唯一沒有登門拜訪冰心老人的一個。
青年時代,讀冰心的散文就讀出味來,就喜歡。自然渴望見到冰心,當然也沒機會。
20世紀70年代末,在《北京文學》當業(yè)余編輯,編輯部讓我去找冰心,去干什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了。我坐車直接去了冰心家,碰巧,冰心出門了。我居然沒有先打一個電話,為什么,也說不清了。
90年代初,編撰《晉江人》,和我共同主編《晉江人》的王永志,他是《僑聲報》記者,他說應該請福建籍的冰心老人題書名。這事不必兩個人擠著去,就由他去辦。冰心撥冗題了“晉江人”三個字,還蓋了章。
90年代末北京少兒出版社請我當“自畫青春”叢書的編委,第一輯有我兒子許言的長篇小說《黑白誘惑》,這套書獲第8屆冰心圖書獎大獎?,F(xiàn)在,冰心簽名的獎狀還擺在我們家書柜上。
后來,倒是有機會,我仍然沒有去看冰心。福建冰心文學館、冰心研究會的王炳根到北京看望冰心,常住我家附近的趙家樓飯店,他從那里去冰心家?;貋砗?,總到我家坐坐,自然要說說冰心。那時冰心已經(jīng)九十高齡。王炳根說,她對往事總記得很清楚,仿佛歷歷在目,近期的事卻記不住,連昨天誰來了也往往想不起來,去看她的人又太多。我想想,還是不去打擾她老人家為好。
劉震云有篇散文《背后相見》,有一層意思是,朋友多時不見,但讀到他的文章,也算見面了。
不過,我總覺得冰心離我們很近,離我們很近的是她的作品。直至她的晚年,就是幾個字,總是有味。記得在哪兒見過她的一則短文。大意是,皇帝稱天子,天子聽誰的?聽上天的。天子怎么能聽到上天的聲音?在皇宮門口立兩根華表。老百姓有什么話要說,就寫了貼在華表上?;实叟扇耸者M去,他就聽到天了。文章很平易很親切。
一天,突然想重讀她的《說幾句愛海的孩氣話》,翻家里的書柜沒找著,又去翻朋友家的書柜,還沒找著,連找?guī)准?,硬是把它找到了。出了幾腦門子汗,但心里很高興。我關(guān)上門,一句一句地讀,慢慢地讀。
所有的葬禮都是相似的,百歲老人冰心的葬禮是唯一的。沒有哀樂,播放的是大海的聲音,冰心愛海。所有去和冰心告別的人都把一支玫瑰花放在她的遺體上。
沒有拜訪冰心就是沒有讓冰心感覺到我,但我不遺憾,我能感覺到冰心。冰心是一部永遠的書。
我的近鄰:兩位中國書協(xié)主席
我偶爾也寫毛筆字,有人要我的字??梢灿腥诵υ捨?,連拿筆的姿勢都不對。細想想,我和書法還是有些緣分,近墨者“黑”。我在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工作8年,中國書協(xié)主席沈鵬原來是美術(shù)出版社的副總編。美術(shù)出版社的老社長總編輯邵宇也當過中國書協(xié)主席,當然書法不是他的主業(yè),他是畫家,他的正業(yè)是當官。
邵宇已經(jīng)千古,他活著的時候和我有點過節(jié)。邵宇當時很喜歡我們家小二,他那么大人物,還常常蹲下來抱抱我們家小二。沒想到就出了一點毛病。有一天,他在送客人,竟然又一次蹲下來跟我們小二說話,因為那時候我們家小二正追著他喊:爺爺爺爺,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他就蹲下了,笑著問,什么秘密呀?小二說,我姥姥說了,你是一個壞爺爺,你們家房子那么大,我們家房子那么一點點。當眾讓他下不了臺。人是感情的動物,誰也不例外。從那以后,一切一切就那樣了。不過說一句公道話,邵宇這個人還比較愛才,后來他也有過不計前嫌,要起用我主持《連環(huán)畫報》工作。那時《連環(huán)畫報》說好聽是分家了,一些人拉出去另立門戶,叫《中國連環(huán)畫》。當時剛好是連環(huán)畫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形成的第二次高峰,《連環(huán)畫報》發(fā)行曾達到100多萬份。領(lǐng)導層的分歧,我并不想介入,我當時還是挺喜歡《連環(huán)畫報》的,我就對邵宇說,其實《連環(huán)畫報》的主力并沒有走,很多全國金牌都是青年編輯吳棣組的稿,比如《最后一課》《楓》《人到中年》《雪雁》等,我向他推薦吳棣。邵宇就讓我跟吳棣把《連環(huán)畫報》抓起來。吳棣組的稿子得了很多大獎,但他沒有文憑,他就一個條件,得給他評編輯。邵宇當時不知怎么想的,他說,工作是工作,評編輯是評編輯。吳棣就只好去上學,但吳棣和我同時又給他舉薦葉辛。葉辛當時住房有困難,他就提一個條件,給他解決住房問題。邵宇又來了,他說,工作是工作,房子是房子。葉辛也走掉了。也許這是他的老一套的工作方法,也許他也有身不由己的地方,邵宇要把《連環(huán)畫報》再推上去的方案就此告吹。中國連環(huán)畫的第二次高峰在一片絢麗的晚霞中走向低潮。就為他曾經(jīng)想把《連環(huán)畫報》辦好這一點,我記住他的好。后來,我就離開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但我還住在美術(shù)出版社院內(nèi),邵宇也離休了,他住在院內(nèi)一幢歐式別墅里,院內(nèi)有一個大花壇,他常在那里散步。邵宇瘦高個,雪冠,從形象上看,他倒有一種閑云野鶴的味道,走路總是輕輕的。他總是在我們家花壇的另一邊散步,并不繞到我們這邊來。邵宇的字我沒研究過,應該說他的字沒有達到太高的成就。邵宇還是速寫好。
有一陣,沈鵬的辦公室就在我的辦公室斜對面,我們在同一個樓道。他不到50歲就一頭白發(fā)。沈鵬的字我比較喜歡,我發(fā)表在《北京日報》頭版頭條的文章《彩色的風》就是沈鵬題的字。晉江大劇院的楊水聲到北京請名人題字,一開始找的是趙樸初,趙樸初因病住院,沒能給寫,我就推薦沈鵬,所以現(xiàn)在晉江大劇院幾個字就是沈鵬題的。晉江建市十周年,世紀公園假山上要題兩個字:飛泉。我也聯(lián)系了沈鵬,沈鵬的秘書說,這屬公益事業(yè),不收潤筆。后來,可能是太匆忙了,到北京去的其他人也找沈鵬,答復是太忙沒工夫,結(jié)果陰差陽錯把機會失去了。我老覺得沈鵬和晉江有一種關(guān)系,有一回他對我說,到日本看到很多字帖,中國字帖,他就挑喜歡的買,買了三本,回來一看,三本都是張瑞圖的字,而張瑞圖是晉江人。張瑞圖是明朝的大書法家,明代有南張北董的說法,董是董其昌,張是張瑞圖……現(xiàn)在晉江博物館也是用張瑞圖的字組合的,很耐看。
原來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在北總布胡同32號,蔡元培倡導而創(chuàng)辦的北平藝專,徐悲鴻請齊白石在這里講課,每棟房子、每棵樹都是文物?,F(xiàn)在已經(jīng)拆沒了。白發(fā)沈鵬大聲疾呼,可惜,沒能擋住那些直接開進來的推土機。邵宇也喜歡北總布32號院,有點兒老天真,但也蠻可愛,他在32號院放養(yǎng)過松鼠。
和上帝合作
30年前,有一位藝術(shù)大師,他來到野藤攀爬的崇武石頭古城下邊。面對大海礁石,他不是像后來突然涌進這片海濱的各種民間石刻工藝家那樣來征服這塊圣地,而是恰恰相反,他深深地被這里的一切征服了。正是這樣的藝術(shù)心胸,他才開始了他讓四海皆驚的非凡創(chuàng)作。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得以在狂濤聲中、在雪浪碎落中觀賞到的崇武巖雕。
崇武巖雕,在魚龍窟里,一條條“魚”,沒有一條是著意雕琢,擺給人看的,全都隨了自然,讓你在自然中去發(fā)現(xiàn)。或在巖石間,或在崖壁上,或潛入沙灘,或為石上石。樸拙天然,極少人工匠味。沒強拗,得自天趣。洪世清說,三分之一取巖石天然態(tài)勢,三分之一由人工雕琢,三分之一讓時間去再創(chuàng)作。一個經(jīng)??s著身子閉著一只眼睛的老藝術(shù)家,把話說得這般驚世駭俗。錢君匋有《崇武巖雕銘》:“白沙海濤,崇武奇礁,世清開鑿,石窟拔高,鱗介為材,殘缺美嬌,賀畫霍雕,唯此獨豪?!蔽叶纺懺u說,這是大自然畫龍,洪世清點睛。
假如只有巖雕,似乎也少了點什么,這里好就好在又有名家書法石刻和巖雕相映成趣。全是耄耋老人。朱屺瞻102歲。劉海粟98歲。鄧白92歲。石伽91歲。錢君匋88歲。朱屺瞻的字迎面而來,“天趣”若帶仙氣。劉海粟“天風海濤”四個大字在開闊的石壁上橫向展開,正是飽滿老辣,“百歲掛帥”。錢、鄧二老亦是仙風道骨,落拓大方。石伽悄然隱退,“神龜戲水”淡入沙叢。這是眾位老神仙在為洪大畫家捧場。
中國石雕,秦漢粗獷蒼勁,后不見來者,明清線條軟化。千年夢醒,才有洪世清的崇武。崇武,這是你的珍寶。
眾石龜應是洪世清的得意之作,尤其是那只大海龜,就在“天風海濤”中向我們游來。
2002年,我突然有了靈感,要寫一篇《與上帝合作》,可惜,和洪世清擦肩而過,錯失良機,如今悔之莫及。洪世清走了,但天地有情,上帝繼續(xù)在完成洪世清的杰作。
林徽因的“太太客廳”和
我們家門口的紫藤架下
李書磊的《許謀清觀感》說:“許謀清住的院子里有一個葡萄架(注:應該是紫藤架),是個聊天的好地方:夏天可以納涼,冬天可以曬太陽。什么時候能再和一幫兄弟在那里胡吹海聊呢?記得夏天的晚上和許謀清在葡萄架下閑聊,他們家小二不時地用一些刁鉆古怪的問題來騷擾我們?!?/p>
李書磊說的“許謀清住的院子”就是北總布32號院,得天時地利人和。20世紀八九十年代,作家、編輯進京都坐火車,北總布離北京站近。很多朋友來北京,我家是第一站。《當代作家評論》主編林建法總是一大早就來敲開我們家的門,把一個大背包扔在我家,到門口紫藤架下,騎上我家的自行車就走,去北京大學,去人民日報社,去文藝報社。
天傍黑,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的編輯都下班了,就我一家,好熱鬧?!罢勑τ续櫲?,往來無白丁?!碑敃r,上飯店的比較少,自家炒幾個菜,把折疊圓桌在紫藤架下一支,我把從咸亨酒店買來的大壇黃酒拎出來。當時就講究,不在乎吃什么,在乎跟誰吃飯。評論家雷達,一塊肉餅掉地上,他撿起來,吹一吹,吃了。他笑笑說,不能浪費。北京文聯(lián)宋汎,宋丹丹的父親,喝醉了,送他回家,他的軍大衣斜搭在肩膀上,走到北京站,說是到家了,不走了。
文人無形,卻生機勃勃。文友不時地拿出新作,成為大家聚會的話題。
評論家孫郁好伺候,沒什么吃的,他說,許謀清家的炒米粉好。到我掛職的晉江,也不說晉江海鮮好,說芋頭好。這太容易啦,我讓他帶幾個大芋頭走。評論家張陵是我的北總布胡同家的???,總是和我聊到很晚,坐到很晚,而后把他睡著的兒子扔肩膀上,扛回家去。一回,是晚上8點,張陵對我說,你現(xiàn)在寫,我去長安大劇院喝茶,11點來取稿,明天發(fā)稿。我說他是謀財害命。
對比一下《福建文學》,覺得好笑。我去《福建文學》,他們請我吃飯,黃文山對我說,咱們自己帶酒。我低頭一看,他拎著兩瓶啤酒。哈。
在紫藤架下,和我們湊在一起的還有畫家李老十,字、畫都好。為此,《作家》封面題字,原來是米芾的,后來就換成李老十的字。汪曾祺一本散文集,封面還是封底,李老十給畫了一個酒葫蘆,里邊醉臥一個小老頭。
一回,兩人到我家來打麻將,我不打麻將,我家不打麻將,可那天不能不打,這兩位的名字太可愛啦,《北京日報》編輯、作家劉連樞,房山區(qū)農(nóng)民畫家裴開新。
到我這里來的,后來成大家的有劉恒、劉慶邦等。
我們家許言也得了靈感,創(chuàng)造自己的語言。他說,我站在雪松下邊,自由自在地吸入被晚霞照亮的空氣。下雪了,清潔工掃出一條路,到紫藤架下。許言說,走到紫藤架下,低著頭,思想掉在地上,像樹根一樣,向四面八方爬去。
離我們家門前的紫藤架不到50米是梁思成林徽因的“太太客廳”。
拆掉了,全都拆掉了。
讓人欣慰的是,因北京市民的呼吁,現(xiàn)在梁林故居恢復了。
林徽因說過,你們現(xiàn)在拆掉的是真文物,再恢復那只是假文物了。
我覺得能恢復也好,腳下的土地是真的。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