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只要是晴天我就去釣魚,卻從未釣到一條魚。我來島上已三個月了,整日無所事事,在湖邊耍耍魚竿打發(fā)時光。在外漂泊二十多年,能完好無損地回到出生地安靜地過日子,是一件幸運的事兒。湖水并不清澈,就像顏色暗藍的毛玻璃,里面沒有魚的影子,只有另一個自己隨著蕩漾的水波模糊地扭曲著。我曾試著跟湖里的自己好好談談,嘴巴卻像被縫住了。說實話,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照過鏡子,快認不出自己了。
在這很長時間之前,我還在與島一水相隔的岸上。那是個國營銅礦。那時的銀城仿佛正在發(fā)生地殼運動,銅礦因資源枯竭閉坑了,人防工程的防空洞開辟成地下商場了,礦山機械廠的廠房變成高檔住宅小區(qū)了,火車站前挖出地下隧道了,小城地面在塌陷在崛起,此起彼伏著,讓人有些眩暈。
作為有色技工學校最后一屆畢業(yè)生,我們上了半年班就集體下崗,告別了原以為可以世襲的礦工生活。我們從小到大都沒想過生于斯的礦山會轟然散架,即便礦山日漸虧損時,仍盲目地相信“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真理,仍覺得從銅礦上發(fā)展起來的銀城不會拋棄礦山的。我們就像被拋離軌道的小礦車,手足無措起來。那段日子是漫長的,我們走進礦工俱樂部,打臺球發(fā)牢騷,看上去渾渾噩噩的。
礦工俱樂部是20世紀50年代建成的蘇式建筑,那里有過援建礦山的蘇聯(lián)專家的身影,那些高鼻梁的家伙與我們的祖輩友好相處過。而我們的祖輩來自四面八方,有從上海來的工程師、從部隊來的轉業(yè)軍人和周邊鄉(xiāng)村的農(nóng)人,他們南腔北調卻戴著統(tǒng)一編號的礦燈帽。那里,在20個世紀80年代燈光閃爍過,一些年輕的礦工穿著喇叭褲燙著爆炸頭,在五顏六色的燈泡下跳過舞。他們是我們的父輩,他們中的好多人在礦團委舉辦的集體婚禮上結了婚,順利地生出我們。我們在礦工俱樂部聽慣了大合唱《咱們工人有力量》,可終有一天那里忽然沒了歌聲,只有我們不耐煩的口哨聲,而我不是口哨吹得最響的那個人。后來,我去了南方,干過流水線上的工人,做過搖擺椅的推銷員,幫舞廳看過場子,為私人老板開過車,干過的活計多得記不清了。我甚至忘了自己斷了三根肋骨被撞成腦震蕩,是出自一場車禍還是一次斗毆——在外流落的場景在我腦海里零零碎碎、恍恍惚惚著。我歸來不再是少年,湖中的自己怎能不模糊呢?
我沒釣到魚,卻聽到一個傳聞傳開了:島上有座銅塔,據(jù)說有人半夜時分看見塔頂上有條大白魚在對著月光撲打著尾鰭。我想這個純屬無稽之談,不過是這座島為吸引人氣而編造的噱頭。其實,這座島未必不是傳聞,早在小城發(fā)生地殼運動的年代,它只是湖中的荒島,而今成了旅游度假區(qū)。那時,我常在夜晚騎著摩托,繞著湖邊的山道奔弛,接送一個少女上下班——那是我下崗后唯一的正事兒。少女是我的同學,我正努力把她變成女友。她在礦廣播站當了半年播音員后,去銀城無線電管委會屬下的尋呼臺做了尋呼小姐。那時正流行一種叫BP機的玩意兒,相當于手機的前世。如果你想以電子通信的方式找人,先得打電話給尋呼臺,再由尋呼小姐把信息傳到那人的BP機上。那時滿大街的人腰里別著那種方形的電子玩意兒,讓蟋蟀般的叫聲連綿不斷。
少女做了尋呼小姐后,就用悅耳動聽的聲音接聽電話,工作時髦而輕松。可我覺得那種職業(yè)很危險,讓她成了城市上空的百靈鳥,會越飛越遠的。我便騎著摩托車在銀城與礦山之間的山道上夜行,來來回回地接送她。我騎的是礦保衛(wèi)科的三輪摩托車,礦山關閉了,保衛(wèi)科是唯一留下的機關,跟它一起留下來的還有礦子弟學校和衛(wèi)生所。我跟保衛(wèi)科干事很熟絡,我們已經(jīng)習慣使用礦山的公物干私活。那些夜晚,天上當然有月亮,一輛三輪摩托車顛簸在湖邊的山道上,突突突的響聲很大。
少女的嗓子有些啞,卻大聲地喊:喂!你這樣整天窩在礦里不是事?。∧愕谜覀€工作?。?/p>
那時我正跟著前礦山運輸隊司機、下崗后單干的貨車師傅學開車,打算盤下礦里的舊卡車跑長途貨運。師傅是我父親的戰(zhàn)友,對我很親熱,不僅教我離合器的使用方法,而且傳授我在長途路上找野店小姐的經(jīng)驗,可我對那事興趣不大。
我不吱聲,少女又大聲地喊,把湖邊蘆葦里的水鳥驚得飛了起來。
在她問第九遍時,我停下摩托車,指著湖里若隱若現(xiàn)的荒島說:你看見湖中島了嗎?那是桃花島,我要做那座島上的島主!
少女咯咯咯地笑了:那你要找野水鴨做老婆了。
我也笑了,笑得抽煙過多的嘴有些苦味。
其實,那時的島上瘋長著蘆葦,上面沒有一棵桃樹??涩F(xiàn)在的島上沒了蘆葦和野水鴨,建起了銅塔、銅街、銅雕塑、青銅藝術館和青銅時代大酒店,變成銅文化主題旅游度假區(qū)了——也許礦山陷下去,它就長出來了,就像是魔術師變了個戲法。
我在島上釣魚,覺得腳下的島并不真實,仿佛活在夢境里。有時,我會傻想:也許那座九層的銅塔里有種名叫“蟲洞”的隧道,能讓時光倒流,能讓曾經(jīng)的湖里大魚沿著隧道游上塔。當然這只是我的胡思亂想——面對湖水,我總得想點什么吧?
島上沒人在意我有沒有釣到魚,他們只對塔上有魚的傳聞感興趣。偶爾,街上面館的漁娘會笑著對我說:你不要再釣魚了,這湖里沒有魚嘍。
我笑笑。
她又說:以前啊,咱們村的人在湖上劃著木船,撒網(wǎng)扳罾捕魚,自從島開發(fā)成景區(qū)后,魚就不見了。
我在島上暫時跟馬麗住在一起,她就是我曾用三輪摩托車接送過的姑娘。我去南方后一直跟曾經(jīng)的尋呼小姐保持著時斷時續(xù)的聯(lián)系,知道她結過婚又離過婚,做過廣告策劃辦過私立幼兒園,正在島上開瑜伽館。此時,曾經(jīng)的礦山已人去樓空,家屬區(qū)的紅磚樓房上攀滿了爬山虎,我的父母早已遷回他們的老家。我回銀城后一時無處可去,幸好有馬麗收留了我。
我來到島上,第一眼看見馬麗時有些驚訝,發(fā)現(xiàn)她雖然仍努力保持著少女時代的身材,可臉上涂著水土流失的顏料,像換了個人似的。她穿過時光坐在我面前,抽起細細的香煙,臉上飄過幾縷煙霧。她用的是青銅時代大酒店的火柴盒,點火的動作很嫻熟。我想起她小時候喜歡玩火,小小的她躲在幼兒園的圍墻下,將火柴頭往黑皮上一劃,就會噴出紅色的火朵來。那時的她不會用火柴點燃什么,只用鼻子嗅著火柴的硝煙味,臉上露出迷醉的表情。我不知道她究竟點燃過多少火柴棒,只曉得她集齊了中國二十四民居的煙花。我不想說她的父親是個與炸藥、雷管打交道的井下爆破工,免得讓人對“遺傳學”產(chǎn)生不良的想象——我就是憑著點燃香煙的動作,才小心地確認她就是馬麗的。
沒過幾天,我和馬麗住在了一起,相互熟悉而又陌生,得過且過地將就著,時間早已讓我們學會了妥協(xié)。那天晚上,我倆把電視調至靜音狀態(tài),假想起礦山?jīng)]有倒閉,我和她——礦山的電工和廣播站的播音員組成的家庭會是什么樣兒。她興致來了,字正腔圓地播報起舊日的礦山新聞。我大笑,笑出了眼淚,滿眼淚花地眺望窗外遠處的銅塔。那座塔是島上最高建筑,在夜空中以燈珠點亮著塔影。我忽然想向島上的管理者建議,在塔上安裝一個發(fā)音器,就像當年礦山井架上的鐵皮喇叭一樣——一個地方應該有一種能喚醒人們的聲音的設備,即便島上大多是陌生的游客。我在島上嗜睡多夢,常常跟游客擦肩而過。我看著他們來來往往,像是隔著一面湖。
我沒去過瑜伽館,心里覺得馬麗選擇在旅游區(qū)開辦瑜伽館是無法長久的。島上游客匆匆,誰會長期在此練瑜伽呢?難道那瑜伽館是為歌廳、酒吧里那些燈紅酒綠的女子專門開設的?我沒有向馬麗說出我的疑惑,就跟她從不問我在南方的過往一樣,我倆相處得貌似互不設防,卻有著各自的禁區(qū)。
那天晚上,馬麗打電話讓我送保護墊去瑜伽館,我終于走進了那座玻璃城堡。那兒,四面都是玻璃和鏡子,月光透過紗簾照進來,數(shù)個穿著緊身衣的女子游在月光里。她們坐在墊子上開肩壓腿,或如祈禱或如臥蝶或如波浪,那些身體柔韌而蓬勃,恍若蛻去殼兒的蠶蛾。我東張西望,意外地發(fā)現(xiàn)面館老板漁娘也混跡其間。我常去面館吃面,見慣了她佝僂著身子煮面的樣兒,冷不丁看見她擺出練瑜伽的姿勢有些詫異,恍若遇上了正在穿水晶舞鞋的灰姑娘。她仰躺在大氣球上,咬著牙盡量彎曲著身子,臉上滲出汗,不知是累的還是疼的——也許她只是想把彎曲的腰直起來吧。她太胖了,多余的肉從緊身衣里擠出來,露出幾塊瘀青和疤痕。好在她的皮膚白皙,跟月光還是相融的。
更衣室門前,兩個女子不屑地瞟向漁娘,小聲嘀咕著:
切!一個開面館的,滿身油煙味,也來練瑜伽!
就是!那么胖,就不怕把身子弄散架了?她那樣的人應該去跳廣場舞……
兩個女子就像一對嘰嘰咕咕的鴿子。
我走近漁娘,看見她眼里竟然有淚。
我說:漁娘,你的背不駝哦。
她仰身坐起來,抹抹眼睛笑了:我不是在做駝背矯正,是在練瑜伽呢。
我也笑:難道你想把身子練得像面條?
她擦擦額頭:我想……把身子練成魚一樣。
我收住笑,想起她的面館里有一個圓形的玻璃魚缸,里面游動著并不豐腴的魚。按說她應該養(yǎng)一些可以紅燒清燉的鯽魚鯉魚,可她養(yǎng)的卻是紅色的金魚。那幾條小金魚游在仿真的水草間,姿勢流暢優(yōu)美,有時將頭湊在魚缸壁上向外看,眼里有著茫然的好奇。我想漁娘養(yǎng)養(yǎng)金魚未必不可,可她想變成魚就有些異想天開了。
馬麗對那些女子一視同仁,她走來走去,拍著掌說著話,像個標準的教練。我不知她是怎么從聲音愛好者變成身體熱愛者的,只依稀地記得幼兒園時代的她,曾在礦工俱樂部的舞臺上跳過《葵花朵朵向陽開》的舞蹈,那時她的小臉被擦得紅撲撲的——從少兒舞蹈到瑜伽未必是一種必然。
夜深了,我和馬麗關掉瑜伽館的燈光,坐電梯而下,走到夜街上。夜晚的湖中島在水聲中漂浮著,看上去有些恍惚,有些輕輕搖晃,這跟迎面走來的酒鬼十分和諧。也許任何地方都有酒鬼,在曾經(jīng)的礦山,有老礦工一喝醉就站在大街上唱歌,怎么勸都不肯挪動步子,但只要穿著經(jīng)警服的保衛(wèi)科的人一出現(xiàn)就會乖乖地回家。在南方,我的一個朋友平日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可一喝醉就滿嘴方言地說得沒完沒了,又哭又笑,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什么。而島上的酒鬼也不少,我和馬麗從瑜伽館走回住處就遇見了四個酒鬼,一個站在街道上有模有樣地指揮交通,一個捧著街頭銅雕親嘴,一個趴在銅鑄的大象背上酣睡,還有一個熱情地跟我們打著招呼,就像久別重逢的故人。我和馬麗一路走一路樂,比酒鬼還開心。
我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笑:真有意思!
馬麗也笑:是??!別看他們是醉鬼,其實可能就是大老板,也可能是小偷和逃犯哦。
我大笑:對!也可能是釣魚的人!
傳聞再一次傳出,有人信誓旦旦地說他又在塔頂上看見一條白色的大魚了。銅街上的銅匠們騷動起來,私底下商量起去塔頂捉魚的計劃。那些銅匠來自五湖四海,有出身小城鄉(xiāng)下銅匠世家的,有對岸礦山老工人轉行的,有來自云南制作斑銅的藝人,有號稱北京景泰藍工藝大師的,就像是島上的原住民。他們打制銅奔馬、銅香爐、青銅劍之類的工藝品,兜售給游客。他們會制作銅魚,可捉魚卻是外行。我對蠢蠢欲動的他們甚為不屑,覺得島上唯有面館的漁娘才識水性懂捕魚——她家才是世代以捕魚為生的??赡桥峙耸缚诜裾J魚會游上塔頂,她說除非把銅塔灌滿水,才有可能會出現(xiàn)那樣的奇跡。
其實,塔上有沒有魚跟我的生活沒有關系。馬麗對傳聞毫無興趣,從不談及奇聞怪談。她做每一件事都很投入,每天去瑜伽館教教瑜伽,睡覺時磨磨牙,偶爾用朗誦腔說說話。她關心自己,一次次站在電子秤上測量著體重,像個斤斤計較的小商販。她熱愛烹飪卻淺嘗輒止,像個優(yōu)雅節(jié)制的美食家。她關心陽光和雨露,精心地照料陽臺上的花花草草,像個恪盡職守的好園丁。她活得堅定,讓我勵志般地相信每天太陽會照常升起。有些夜晚,我會猛然驚醒,驚慌地去觸摸身旁的她,才會安心睡去??捎写伟胍?,我伸出手卻落了個空,床上沒有她柔軟的身體。我迷迷糊糊下床尋去,發(fā)現(xiàn)她在客廳的地板上撐臥著,右手抓起左腿努力地拉向后腦勺。我迎面走過去,看見她眼神茫然地穿過我直抵向窗外的夜空,仿佛我是一團透明的空氣。我不敢喚她,趕忙悄聲踅回床上。
第二天早上,看著津津有味吃著面包喝著牛奶的她,我小心地問:馬麗,你夢游的老毛病偶爾還犯嗎?
她咬面包的嘴停住了:什么?我從不夢游啊!你記錯了吧?
我知道正常的人是不會承認自己有毛病的,便寬容地笑笑。我想我沒有記錯,少年時代的她真的夢游過。有些夜晚,她穿著牛仔褲甩著長發(fā),走在礦山運輸專用線的鐵軌上,走得堅定而木然,似乎要一直走下去,從黑夜走向黎明。那時,她雙手的大拇指插在褲兜里,另外四只手指頭并攏在褲兜外,眼神直直地盯著遠處,腳卻能準確無誤地踏在枕木上。她目不斜視,偶爾會說說繞口令,東邊來了個喇嘛、西邊來了個啞巴什么的。我遠遠地跟著她,不敢驚擾她,直到她轉身走回家。我曉得她在夢游,那時礦上的少女們都夢想著走出礦山,她從小就想去銀城廣播電臺當播音員,最低理想是去小城紡織廠做個女工——也許她那是以夢游的方式虛擬出行吧。
我沒再說話,可馬麗眼神尖尖地盯著我:其實,你才夢游過。
我一愣:我?
她眼光掃過我的臉:是啊,難道你忘了?你小時候在夏天的晚上會夢游的,頭上還被路燈燈柱撞過大包呢。
我迷糊了:有這事?
她用紙巾擦擦嘴:就在去南方前的那段日子,你沒有工作,整天游手好閑,白天貪睡,晚上滿礦山游蕩,夢游頻發(fā)……幸好你還能騎摩托車接送我上下班。
我結巴了:不會吧?那我夢游時會做什么?
她眼睛發(fā)亮:你啊,爬礦里的井架,我真擔心你會從上面跳下來,可你終究沒有跳。
我一陣恍惚,眼前出現(xiàn)了我在南方的玻璃幕墻上做蜘蛛人的場景。
她抬眼看向虛空,似乎從回憶里捕撈什么:你啊,跳下湖,要游到這座島上來,那時這座島還是荒島……幸好你被水草纏住了。
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我在南方海島的水里泅渡的場景。
她像尖喙的鳥。
我忽然覺得自己真有夢游的毛病,也許在南方的過往就是一場場夢。
我心慌起來,捧起頭:馬麗,別說了!別說了!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鈴聲響起來,傳出了熱氣騰騰的歌:“蒼茫的天涯我的愛/綿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什么樣的節(jié)奏最啊最搖擺……”我趁她接聽手機時,轉身整理起魚竿,轉動輪軸,想把漁線收緊,反而越拉越長了。
馬麗接完手機就匆匆出門而去,我拎著釣魚工具走向湖邊。穿過銅街時,聽見街頭小廣場上數(shù)個銅匠在議論著去塔上捉魚的事兒。我一反往常的漫不經(jīng)心,警覺地聽起來,甚至懷疑店鋪里的銅馬、銅猴、銅鷹們也豎起了耳朵。這座島上有好多銅鑄的動物,它們擺在店鋪的展架上,放在湖邊的銅雕園里,在模仿著動物園。我以前并不關心它們,只關心湖里的魚,可那時覺得它們全活了——也許這座島上有許多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咬咬嘴唇對自己說:我沒記錯!馬麗真的有夢游的毛?。∥乙业剿龎粲蔚淖C據(jù)!至少我要向島上的動物證明,我在島上不是在做夢。
果然,馬麗在有月亮的夜晚夢游了。我在短短的半個月里跟蹤過她三次,看見她走進銅雕園,面對銅鑄的動物們高聲朗誦起課文:“同學們,請大家跟我一起朗讀……春天來了,一群大雁向南飛……她像是把銅鑄的動物當作排排坐的孩子了,我真佩服她在夢中還能將課文一字不漏地背誦出來。我沒有打擾她,只是藏著身悄悄跟著她。我不擔心她會出事故,也不擔心她會迷路——深夜的島上沒有車來車往,也沒有旁逸斜出的出口。我想沒有人會注意到夜行的我和馬麗,島上大多是行色匆匆的游客,他們怎會在意別人呢?他們看上去對島上事物充滿好奇,攀上銅塔居高觀景卻未必想看得更遠。他們走進青銅藝術館,觀賞古代青銅器卻未必能夢回青銅時代。他們與銅雕園里的銅鑄動物合影,卻未必把那些動物當作伙伴——其實他們對這座島并沒有多少興趣,只是表示曾到此一游而已。他們中有酒鬼、小偷,有更多比我和馬麗形跡可疑的人。我相信我們的夜行并不引人注目,我相信馬麗總會有一天夢游到銅塔上,變成一條傳說中的大魚。
我仍然釣不到一條魚,可除了釣魚不知自己能做什么。我偶爾會去漁娘的面館吃面,那兒的面食據(jù)說有鯽魚湯打底,有一種上癮的味道。面館不大,前面擺放著黃色的桌椅,中間的吧臺上擺放著玻璃魚缸,后面的廚房里有胡椒粉的氣味飄出來。漁娘的兒子是個五歲的小男孩,總旁若無人地趴在吧臺上玩著玩具小火車,就像是店里固定的裝飾品。漁娘系著又臟又破的圍裙,手腳麻利地倒油、下面、端碗,沒有食客時會給魚缸里的金魚喂喂食。她的身上每一塊多余的肉都生動起來,跟夜晚瑜伽館里的她仿佛不是同一個人。面館白天由她打理,晚上由她丈夫收拾和準備食材,夫妻倆輪流看店。這座島原本是他們村共有的土地,村里人在島上種種花生,在湖里打打漁,偶爾捉捉蘆葦叢里的野水鴨。自從島被征用開發(fā)后,她家在島上就擁有了這間店面開起了面館,她丈夫就在島上做起保安,白天看守起銅塔了。
我見過她丈夫,那個壯實的男人在夜半的面館里,就著蒜泥拍黃瓜、香辣鴨脖,一個人喝著酒,樣兒就像一頭大象在吃著一根細草。他顯然是個習慣于沉默的家伙,我問他是做漁民好還是做保安好,他說無論做什么都一個球樣。我問他塔上是否真的出現(xiàn)過大白魚,他說有些事兒你相信就有,不信就沒有。我說你老婆在練瑜伽挺時尚的,他狠狠地盯著吧臺上的魚缸不說話——他可能跟我一樣,覺得瑜伽館就是個大玻璃缸吧。他那樣寡言,很適合守塔。漁娘卻是個多嘴多舌的女人,愛向食客問東問西,愛說自己的事兒。她聽說我是湖對岸礦山長大的就說開了,說她小時候去過銅礦,在礦工俱樂部里看過礦上的女孩涂紅小臉穿著連衣裙在臺上跳舞,就很想做礦山的女兒。那時,她覺得人身上有不同的氣味,戴礦燈帽的工人身上有鐵氣,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身上有藥味,村里漁民身上有魚腥氣——也許正是對氣味的敏感,才讓她成為面館的老板娘的吧?
這天臨近中午,我走進面館時,沒有一個食客,漁娘正在油鍋里噼里啪啦地炸著香腸。我坐在店里喝了半杯茶,她從后廚走出,向我笑了笑。我剛想點單,她用圍裙擦擦手說開了。
那個誰……你是不是在懷疑你老婆???
我一愣:我老婆?
就是瑜伽館的馬姐啊。
我張大嘴巴:我懷疑她什么?
你別不承認……我好幾天晚上看見你偷偷跟蹤馬姐呢。
我訝然地看著她。
說實話,你是不是懷疑她外面有別的男人???
我被胡椒粉味嗆住了,嗆出了眼淚。我知道面館就在銅雕園大門的對面,她能看見我跟蹤馬麗并不意外。
她認真起來:依我看,馬姐不是那樣的人!你沒回來之前,她一個人過日子,從不跟男人有瓜葛。何況你回來了,她怎么會呢?
我不知該說什么,傻傻地看著她。
她嘆了口氣:不過,島上酒吧舞廳里的女子真能放得開!為了錢,什么樣的男人都敢招惹,她們真不把自己的身子當回事兒……就算是自家的菜園也該扎個籬笆防狗是不?
我想她的話是對的,我在南方認識一個詩人兼電焊工,那家伙說,鄉(xiāng)村在淪陷,城市在拆遷,每片土地都在逃亡,沒有人能守得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門外,導游舉著小旗領著一群游客走過。漁娘不滿地瞥了一眼游客:我覺得吧,一個人要是離開了自己熟悉的地兒,就可能容易變壞的……你說,那些人究竟為什么要來島上?
我心里暗笑:那些游客顯然不是來玩丟手絹的游戲的,你總不能讓他們蹲成一圈,把一只手帕疊成的小老鼠丟來丟去吧?
我想說點什么,聽見吧臺上的小男孩邊滑動小火車邊發(fā)出嘟嘟嘟的叫聲,就閉住了嘴。
終于,有食客進來,漁娘忙碌起來。
我吃了一碗爆鱔面,走回街上。日光正亮,鍍在街頭雕塑上。我想起自己在島上這么久還沒去過銅塔,就向銅塔走去。那座塔很高,有人說是觀光塔,有人說是鎮(zhèn)島之塔,不知沒了那座塔,島上會是什么樣子?我走進塔里,坐著觀光電梯登上塔頂。塔頂有游客在拍照,我抬頭看天,天上的云朵近了。我極目遠眺,竟然看見對岸礦山井架的影子,就像一根魚刺刺向山野上的天空。我不知道站在那井架上,能否隔湖看見這座銅塔。
我沒有指望在塔頂看見大魚,我知道即便塔頂有魚,也只會在夜晚而非白天出現(xiàn)。
又一個夜晚,馬麗從睡夢中起床,脫下碎花睡裙,穿戴整齊地走了出去。我跟隨她走在月下的街道上,撲面而來的夜氣濕潤而清涼,仿佛湖水涌上了島。馬麗走得很快,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去銅雕園看望銅鑄的動物,而是走到漁娘面館前就停住了。面館里很暗,半卷著卷閘門,大象般的男人正坐在燈下喝著酒——一個深夜獨自喝酒的男人看上去是寂寞的。馬麗站在面館前,向里面張望著。我只得在街頭銅孔雀雕塑后隱住身,看向面館前的女人和面館里的男人。銅孔雀張開的尾屏上有一圈圈黑色的眼睛,并不在乎多出一雙偷窺的人眼。時間滴滴答答地流去,島上的燈火帶著濕濕的霧氣,就連月亮也濡出了光暈,我覺得自己的身上快長出銅銹了。
忽而,大象般的男人搖晃地站起身,拿起吧臺上的玩具小火車,向玻璃魚缸砸去?!皣W”的一聲,魚缸碎了,小金魚像紅色的墨點般融化了。
馬麗哦地驚呼,轉身跑去——看來夢游的她被魚缸的碎裂聲驚醒了嚇住了。
我追上去,喊:馬麗!馬麗!沒事的!
她回頭看見我,像鰻魚一樣鉆了過來。
我拍著她的背:別怕,別怕!你只是在夢游,醒過來就好了。
她抬起頭,盯著我:不!我一直是清醒的。
我疑惑:不是吧?我看見你好幾次夢游去銅雕園了。
她搖搖頭:那不是夢游,我只是想看看面館的漁娘……
可你不是去銅雕園,給動物們上課了嗎?
我那是裝模作樣演給漁娘看的!我曉得身后有人在跟著我,那人肯定是漁娘。
漁娘?那你深更半夜看漁娘干什么?
她抬頭四顧,低下聲:你沒聽說銅塔頂上有大白魚嗎?
我發(fā)愣:我聽說了啊!
我懷疑那就是晚上去塔頂?shù)臐O娘。
啊!不會吧?漁娘能在半夜變成大白魚?
她急了:我跟你說不明白,要不我倆到塔頂上看看去?
我偷偷用手指掐了掐自己,感覺到疼,才確信自己不在夢里,便跟著她向銅塔走去。
夜半的銅塔沒有保安,也沒有游客,觀光電梯也停開了。我和馬麗從四壁螺旋狀的步道向上攀去,走得躡手躡腳,卻聽見腳步聲在塔里嗵嗵地回響。馬麗有些害怕,攥住我的手很用力。我倆氣喘吁吁地爬上塔頂,果然看見了一條大白魚——那正是漁娘。她穿著過于節(jié)約的緊身衣,背靠在氣鼓鼓的大氣球上,坦著起伏的身子在輕輕哼唱:“娃哈哈!娃哈哈!每個人的臉上笑開顏……”她在月光下白得讓人眼花,真像一條大魚對著天空拍打著尾鰭。一陣陣涼風吹來,塔頂四壁的玻璃像被風吹皺了。天上沒有星星,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三個月亮:天上一個,湖里一個,塔上一個。我和馬麗對望一眼,悄聲向塔下退去。
我和馬麗走出銅塔,相擁著往回走。漸漸地,我的腦海里霧氣散去,南方的往事就像電影鏡頭清晰而連貫地閃現(xiàn)出來。我沉浸在過往里,腳下的島恍惚中不真實起來。我暗暗擁緊馬麗,尋覓著自己真實地活著的感覺。
我走著走著,聽見馬麗嘆了口氣:也許我倆都在夢游。
我點點頭:是啊!也許人們都有夢游的毛病。
第二天黃昏,我又遇見系著圍裙的漁娘,她跟往常一樣對我笑:你今天又沒釣到魚吧?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