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睿

多年前曾讀到過一篇《平頂僧》，像是古代的武俠小說，與《聊齋》和“三言二拍”里的一些短篇頗有類似之處，奇峰突起，妙趣橫生，看過久久不能忘懷。只是不知作者是誰，出自哪部書。2007年夏天，到溫州游雁蕩山、楠溪江，在朋友處見到幾幅曾衍東的人物畫，只見簡括寫意的畫風、明白曉暢的詩文與遒健俊逸的書法融為一體，古拙而又雅致的筆墨里透露出樸實濃郁的生活氣息。細詢方知，作者名曾衍東，清代乾嘉時人，籍貫山東嘉祥。兩百年后的今天、兩千里外的異地意外地遇到這樣一位前輩鄉(xiāng)賢，倍感親切。

由此開始，我四處搜集有關(guān)他的資料。他還是個小說家，一部《小豆棚》號稱是繼承《聊齋》的佳作，評價比《閱微草堂筆記》還高，而我念念不忘的《平頂僧》正出自《小豆棚》。除此之外，曾氏還有《七如題畫小品》，其中的見解足稱一家之言。比如他說：“性靈天趣，不拘成法。作畫要有閱歷，閱歷久，乃能發(fā)新穎?！彼鸭馁Y料越多，對這位鄉(xiāng)賢越是佩服，于是決定將自己對他的認識寫出來，讓大家了解這位藝術(shù)奇才。

曾衍東不僅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畫家，而且還是頗具影響的小說家、戲劇家、書法家、篆刻家、藝術(shù)理論家，工詩善寫，卻畢生不得志，郁郁以終，所以他的作品中時時流露出流落不偶的凄苦情調(diào)。從這點上來說，他與聲名赫赫的青藤山人徐渭倒十分相似。與徐渭一樣，曾氏繼承了中國畫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并在此基礎(chǔ)上加以發(fā)展，表現(xiàn)出獨特的風貌。他雖非中國畫史上一流的畫家，但在其繪畫實踐中體現(xiàn)出來的以學養(yǎng)為基礎(chǔ)、充分發(fā)揮個性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方法具有很強的啟迪意義。

遺憾的是，曾衍東的繪畫至今沒有引起美術(shù)史家足夠的重視，連他的生平和思想也尚存許多亟待厘清之處。本文從曾衍東的生平研究入手，對他的畫學思想、花鳥作品特點及當代意義等方面加以探討。

曾衍東之所以能將花鳥畫創(chuàng)作向縱深處持續(xù)推進，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深厚的人文修養(yǎng)。陸游詩有云：“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1〕繪畫藝術(shù)亦同此理。正如畫家圖寫花鳥，作畫的目的往往并不在花鳥本身，尤其不在某一具體花草的功能屬性或某一具體鳥雀的羽毛特點，而在花鳥背后的春夏秋冬、人情冷暖?！笆朗露疵鹘詫W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曾衍東的書畫與詩文相通，形象地描繪出紅塵百態(tài)，體現(xiàn)著積極入世的情懷和燭照黑暗的睿智。只有建立在高尚人格和深厚修養(yǎng)基礎(chǔ)上的藝術(shù)才可能是偉大的，對于從事中國畫創(chuàng)作的人來說，這是個需要終身思考的命題。

[清]曾衍東 獨立枝頭圖軸 紙本墨筆

在中國花鳥畫發(fā)展史上，清代花鳥畫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八大山人以出神入化的筆墨語匯傾訴人生之傷與家國之痛，為大寫意花鳥建立了一座難以逾越的豐碑。惲壽平以沒骨花卉另辟蹊徑，使花鳥畫通體浸透了雅趣逸韻。“揚州八怪”各具特色，卻都瀟灑潑辣，自開生面，讓文人情調(diào)與市井氣息渾融為一，打開了中國畫走向近代的道路。在這個歷史進程中，出生于乾隆年間的曾衍東，無論是思想、閱歷還是藝術(shù)風貌，似乎都更靠近“八怪”。他的筆墨恣肆狂放，以奇取勝，自由活潑，富于天趣。深入研究便會發(fā)現(xiàn)，曾氏留給我們的藝術(shù)財富同樣寶貴，同樣具有經(jīng)典性。由此個案出發(fā)，進一步考察那些散落在歷史深處的無名畫家，或許會有更多令人耳目一新的發(fā)現(xiàn)。在此基礎(chǔ)上，當可重構(gòu)一部更深入、更細致也更鮮活生動的清代花鳥畫發(fā)展史。

繪畫一道，學養(yǎng)與性靈二者不可偏廢，學養(yǎng)筑基，性靈為神。無學養(yǎng)則無根底、無立足之地，無性靈則無個性、無發(fā)展動力。學養(yǎng)可以豐富筆墨，性靈可以開辟新境。學養(yǎng)與性靈結(jié)合，便成為文人畫家標榜的“士氣”。研究者指出：“文人畫標榜t 士氣? 。在封建時代，所謂t 士氣?，就是當時士大夫的道德人品和閱歷的體現(xiàn)，但也包含著作者在文藝方面的涵養(yǎng)?！薄?〕清代著名畫家惲壽平以為：“不落畦徑謂之士氣；不入時趨謂之逸格?！薄?〕具體地說，就是力求脫俗，“立足于儒，而又以標榜t 超然于物外? 的t 清高? 思想為高貴”〔4〕。對于文人畫家來說，“抒發(fā)士氣始能寄樂于畫，從而統(tǒng)一美感和快感，是符合封建士大夫階層的思想意識與審美觀點的”〔5〕。至于“逸”，則更為文人畫家所看重。元代著名畫家倪瓚在《清閟閣集》卷十的《答張藻仲書》中提出過一個著名的觀點：“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者也?！彼^的“逸筆草草”并非以草率態(tài)度對待創(chuàng)作，而是說作畫時能超越物象的外部特征，直攝其內(nèi)在神韻，再以概括簡練的筆墨準確表現(xiàn)出來。要達到這樣的“逸格”，沒有“士氣”是不行的，“逸”其實正是“士氣”的主要特征。

在曾衍東的書畫創(chuàng)作中，一反常規(guī)、自出心裁的作品比比皆是，“士氣”“逸格”體現(xiàn)得很明顯。他的人物畫往往與環(huán)境和生活情景結(jié)合在一起，簡筆傳神，落紙成趣；山水畫以實景為依據(jù)，隨意點染，境界迥出。但要論到“逸筆草草”“不落畦徑”，這些作品都比不上曾氏的花鳥畫。

目前存世的曾衍東花鳥作品尚無輯錄成集，因而無法按時間先后分析其發(fā)展規(guī)律與特點。這里暫且按題材內(nèi)容大致分類，以便深入原作，探求曾氏花鳥畫的思想內(nèi)涵、技法表現(xiàn)與風格特征。

一、今畫寫實

自稱“足跡天下一十五省”的曾衍東閱歷之豐富，原超當時的一般畫家，所以他作畫時眼界開闊，對現(xiàn)實把握準確?！镀呷珙}畫小品》中有一段話清楚地揭示了曾衍東作畫的方法：“人問七如先生：‘今畫有藍本否？’曰：‘有。? 曰：t 何所？’曰：‘嘗走南北官道，當暑熱，軟塵匝地、車馬倥傯之際，忽憩草店，觀其壁上印兒童婦女嬉戲織作，紅綠粘滿，飽看一回而去，這便是我的畫譜。? ”在曾氏胸中，人物、山水、花鳥都有現(xiàn)成的原型，下筆之際，萬象紛來，三教九流、樹石禽蟲乃至天地山川皆自成面目。在《七如題畫小品》中，曾衍東曾自得地表示：“余創(chuàng)作今畫，自以為前無古人?！彼^的“今畫”，正是指“以當時人物、當時生活、當時風土習俗、當時真山真水為題材的畫作。畫作全都是當時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和表現(xiàn)，這在古代以至清代中期的畫家中是極為罕見的”〔6〕。

[清]曾衍東 蝴蝶菜花圖軸 紙本墨筆

[清]曾衍東 山石圖軸紙本墨筆 溫州博物館藏

[清]曾衍東 仿石濤墨竹圖軸 紙本墨筆

關(guān)于“今畫”，《七如題畫小品》有許多獨到的表述，從中可以看出曾衍東繪畫美學思想的迥異流俗之處。曾氏提出：“今畫于我心有三境焉：始則雜然陳，繼而矯然異，終乃適然常。夫適然如常者，非不于雜陳之后而呈其矯異之撰，斯進而有得矣，是為造境。”這里的“雜然陳”是生活的本來面貌，“矯然異”是畫家構(gòu)思過程中對生活素材進行提煉加工后形成的意象，而“適然常”則是最后創(chuàng)作時繪畫意象與生活原型內(nèi)在本質(zhì)上形成吻合，將藝術(shù)推向更高的境界。曾氏的“今畫”三境說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鄭板橋“眼中之竹”“胸中之竹”和“手中之竹”〔7〕的說法，兩者的實質(zhì)也相同，都是要求畫家“由感性認識上升到理性認識，抓住最足以表現(xiàn)對象本質(zhì)特征的美的典型瞬間，通過提煉、概括，并溶入畫家的思想感情”，進而“用嫻熟高明的筆墨技巧表現(xiàn)出來，塑造出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相統(tǒng)一的藝術(shù)形象”〔8〕。這實際上是一個螺旋上升的發(fā)展過程，其本質(zhì)正是辯證法所講的否定之否定。從“雜然陳”到“適然常”，生活素材的外在面貌看似沒有太大變化，內(nèi)里卻融入了畫家的精神因素，最終創(chuàng)造出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藝術(shù)?！镀呷珙}畫小品》中有一個實例可以視為對創(chuàng)作“今畫”三境的形象說明：“余十三歲時，隨先君子鹺事閩汀，由石上走黃泥瀧，小舟大灘，險怪百出，嘗于蓬底窺岸上懸崖間，素心披拂，迎風舒卷，畫本儼在目前。當時手不應(yīng)心，三十年來楮先生已為我用，而領(lǐng)會處情景俱融，還是齠齔棒杖，庭前趨步光景?！薄八匦呐鳎L舒卷，畫本儼在目前”正是所謂的“雜然陳”，“楮先生已為我用，而領(lǐng)會處情景俱融”則是“適然?！?，“手不應(yīng)心”是有心無力，因而從“矯然異”到“適然?！钡陌l(fā)展中途受阻，直到條件具備后才真正實現(xiàn)。

從“今畫”觀念出發(fā)，曾氏創(chuàng)作了許多現(xiàn)實題材的花鳥畫。以一組四條屏花鳥為例，作品純以水墨寫成，畫面簡約，意境空靈。樹、石、瓶梅、菊、蟹等意象均勻排布，構(gòu)圖設(shè)計自然而見匠心。第三條屏在瓶梅下配以黑白雙貓，造型寫實，筆墨洗練，成為整組作品的視覺重心。

藏于浙江溫州博物館的《此石大似石門天燭峰》是對一塊山石的如實描繪，墨色濃淡、皴筆干濕都由物象特性決定，因而生動逼真。另一張《蟹》有模擬徐渭筆意的意圖，但總體上還是運用寫生技巧對螃蟹作了鑒貌傳神的表現(xiàn)。在曾衍東的全部創(chuàng)作中，類似這樣的作品還有很多。

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傳統(tǒng)中國畫家往往“熱愛自然，鉆研自然，進而以我化物，創(chuàng)立意境并豐富想象，既用它指導(dǎo)形象塑造，更通過塑造，以寄情于畫，使審美快感得到滿足，而樂也就在其中了”〔9〕。曾衍東以“今畫”觀念表現(xiàn)生活的努力，足以成為這一論斷確切的證明。

二、古典寄情

[清]曾衍東 虎圖軸 紙本墨筆

作為有一定成就的詩人、小說家，曾衍東的文學修養(yǎng)自然遠勝尋常文人畫家。因而在他的花鳥畫中，借古典抒今情的作品占有很大比重。和許多文人畫家一樣，曾氏“在各種環(huán)境中遭到了打擊，對炎涼的世態(tài)人情有所體會，因此，當t 沉悶之氣? 積郁時，不是借詩酒來發(fā)泄，便是展紙揮毫來寄情遣興”〔10〕。生活的挫折，官場的起落，社會現(xiàn)實的波詭云譎，無不引發(fā)他深刻的人生感悟。但在“避席畏聞文字獄”〔11〕的環(huán)境中，這些思考只能以含蓄甚至隱晦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其實，在花鳥畫發(fā)展史上，此類做法幾乎成為一種傳統(tǒng)。有研究者指出，“徐渭作畫，為表達一種精神內(nèi)涵，常以造型結(jié)合題字，采取一種擬人的手法，例如把荷花比擬作美人，把水仙比擬作仙女，把梅竹比擬作傲骨嶙峋的正直倔強的才士，因而在造型時即已融入了比擬對象的形態(tài)要素”，而“那些體現(xiàn)著強烈精神內(nèi)涵的物體形象，已經(jīng)與自然界的形象之間發(fā)生了很大的變改”〔12〕。在曾衍東的花鳥畫中，擬人手法的運用時時可見，魚、雀、梅、石等自然物象經(jīng)他點化，成為一種理想人格的化身，呼喚理想的同時，批判污濁現(xiàn)實的意圖也就隱藏在其中了。

曾氏有一幅作品以梅、鷹為題材，畫上題寫了一段出自《詩經(jīng)·鄭風·羔裘》的詩句：“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彥兮?！卑础睹娬x》傳曰：“羔裘，刺朝也。言古之君子以風其朝焉?！薄?3〕可知原詩是以羔裘起興，通過對一位賢士的歌頌來諷喻朝政。曾衍東利用“英”與“鷹”同音的特點，以花鳥喻賢臣，表達了對清明政治的期待。

在另一幅表現(xiàn)鷂捉雀情景的圖上，曾衍東題曰：“《爾雅》：‘鷣，負雀。? 以其善捉雀名也?！薄苞仭钡慕忉屢姟稜栄拧め岠B第十七》，民間俗稱為鷂。曾氏以箋釋字義的方式說明作意，不動聲色地揭露了弱肉強食的社會現(xiàn)象。從這只“善捉雀”的鷣身上，可以看到畫家記憶中魚肉百姓官吏兇狠的神態(tài)，也可以看到《小豆棚》中那些仗勢欺壓良善者驕橫的身影。

曾衍東喜畫梅，他有一幅墨梅以“何遜 揚州種一株”為題，借南朝梁詩人何遜愛梅的典故寄托理想。據(jù)記載，“何遜為揚州法曹，公廨有梅一株，遜常賦詩其下。后居洛，思梅花不得，請再任揚州。至日花開滿樹，遜賓醉賞之”〔14〕。人與梅花的相知仿佛是一種君子之交，相看兩不厭，卻只是純粹欣賞，毫無鄙俗之心，更不帶實際的功利目的。此幅墨梅學習了“揚州八怪”畫梅的某些特點，梅干用筆及點苔頗得金農(nóng)神髓，平添拙趣，詩意盎然。梅枝一向右順延，一逆折而上，以篆筆為之，頗見功力。全幅布局清簡，筆法有金石氣，堪稱佳構(gòu)。

[清]曾衍東 墨龍圖軸 紙本墨筆

[清]曾衍東 北冥魚圖 紙本墨筆 溫州博物館藏

題名“墨池飛出北溟魚”的一幅藏于浙江溫州博物館，圖中一條頂天立地的大魚現(xiàn)飛騰之勢，此魚頭、尾、鰭等部分俱寫實，身體以意筆出之，虛實結(jié)合，靈動之中氣勢盡顯?！澳仫w出北溟魚”一語出李白《草書歌行》：“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贝嗽娬?zhèn)沃两袢杂袪幷?，今暫不置辯?！氨变轸~”一典見于《莊子·逍遙游》：“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薄?5〕李白詩中喜運莊子鯤鵬之典，《草書歌行》此句是借鯤鵬怒飛形容懷素草書的氣勢。曾衍東擷取其詩，為我所用，并且化虛為實，將夸張比喻變成可見的形象，寄托自己馳騁藝苑的一腔豪情。有趣的是，圖中以水墨畫魚，通體皆黑，恰合“墨池飛出”之語，可謂妙手偶得。

石也是曾衍東喜愛的題材之一，有一組四開的冊頁，可為曾氏石畫的代表。這組石玲瓏剔透，各有奇巧。每張圖上都有長短不等的題跋，首開、四開分題“洞天一品”和“石壽千古”，是借用道教神仙之說來贊揚石的高潔恒久。第二開題一首古絕：“石丈形何癯，當軒聳而立。愧我非米顛，對之不敢揖。”呼石為丈，將之人格化，極見尊崇，隨即反用米芾拜石的典故，表示面對高古之石，自慚形穢。第三開所題仍為古絕，不過用的是七言格式：“流可枕兮石可漱，清且漣兮紛而透。與君寫結(jié)泉石緣，智者樂兮仁者壽?！薄罢砹魇背瞿铣蝿⒘x慶《世說新語·排調(diào)》：“孫子荊年少時，欲隱，語王武子t 當枕石漱流?，誤曰t 漱石枕流? 。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孫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礪其齒。? ”〔16〕后世用此，多以形容人的清高脫俗?！扒迩覞i”出《詩經(jīng)·魏風·伐檀》：“河水清且漣猗?！薄?7〕“智者樂兮仁者壽”出《論語·雍也》：“知者樂，仁者壽?！薄?8〕由詩句看，畫家珍視泉石緣，贊頌石的蘇世獨立，橫而不流，正傳達出自己的心態(tài)。他推許“知者樂，仁者壽”的儒風，卻也不排斥近于道家的出世之想，在超脫中保全了自己的正直和清高?？偟膩碚f，這四開冊頁筆致老蒼，用墨尤見功夫，濃淡干濕隨手生發(fā)，寓酣暢于沉著，藏勁健于氤氳，變化精微，耐人尋味。

一般而言，寫意花鳥離不開夸張，而借題發(fā)揮、別有寄托的作品更習慣于像徐渭那樣在造型中融入“比擬對象的形態(tài)要素”，有美術(shù)史論家稱之為“移形”?！耙罁?jù)所繪物象自身的形體特征要素而改變原形，突出特征，就是夸張；融入或依據(jù)另一物體特征要素而變改此一物體形態(tài)進行描繪，就是移形。移形與詩歌中的比興詠物詩有所類似。”〔19〕說“移形與詩歌中的比興詠物詩有所類似”，是因為“融入或依據(jù)另一物體特征要素而變改此一物體形態(tài)進行描繪”時更多的是內(nèi)在意蘊的植入。這種植入相當微妙，運用之道存乎一心，近于詩的創(chuàng)作，故詩道精深者更易掌握此中竅要。明乎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曾衍東花鳥畫中的古典寄情之作每每能出人意表、直造高境了。

三、諧音見趣

以諧音吉語為提綱組織圖式，表達祝福之意，這是傳統(tǒng)花鳥畫中的一支。此風起于何時，今已不知，錢鍾書《管錐編》專門就此問題作過考證，指出：“葉盛《水東日記》卷九：t 元儒三山梁益題黃筌《三雀圖》謂院畫皆有名義，是圖蓋取《詩》《禮》《春秋傳》“三爵”之義。今之“三公”“五雀”“白頭”“雙喜”“雀鹿”“蜂猴”“鷹熊”之類，豈亦皆是之謂歟？’則諧聲寓意之畫，五代已有，入明而盛耳。嘗見故宮藏無款《安和圖》，畫鵪鶉及稻禾，傳出宋人手。參觀郎瑛《七修類稿》卷四六記趙千里畫便面、葉德輝《觀畫百詠》卷四考《耄耋圖》。此類畫正猶詩t 風人體? 之t 雙關(guān)兩意? 也。”〔20〕即使“五代已有”，諧音吉祥花鳥也是“入明而盛”，到清代，這種畫已進入民俗，成為日常生活的一個部分。蔣士銓《忠雅堂詩集》卷二二《費生天彭畫耄耋圖贈百泉屬題戲作》記下了一張吉祥圖畫的描繪情形，可見此風在清代流行的一般狀況：“世人愛吉祥，畫師工頌禱。諧聲而取譬，隱語戛戛造。蝠鹿與蜂猴，戟磬及花鳥。附會必含媚，影射各呈巧。到眼見貓蝶，享意期壽考?！薄?1〕

諧音吉語花鳥畫固然有“望文傅會，因物名而捏造物宜”〔22〕的可笑處，但由于適應(yīng)了普通民眾趨吉避兇的社會心理，所以深受歡迎，在清代成為常見的商品畫。曾衍東創(chuàng)作此類作品主要也是用于售賣維生，但與一般畫家不同的是，他在這些商品畫中也能注入巧思，使之成為別具一格、生趣撲面的妙品，以此區(qū)別于那些陳陳相因、生硬呆板的匠作行畫。

《九子聯(lián)貴圖》是曾氏諧音吉祥畫的代表作之一，此圖畫一條大鱖魚引領(lǐng)九條小魚游弋水中，以“鱖”諧“貴”，畫出大鱖魚是為了說明九條簡筆點畫、面目不清的小魚也是同一種屬，眾魚聯(lián)翩而行，自然點出“聯(lián)貴”之意，既祝愿藏畫之家人丁興旺，又預(yù)兆其子孫前途無量，可謂善頌善禱。另一張以鹿為題材的吉祥畫沿襲傳統(tǒng)以“鹿”諧音“祿”的套路，筆墨生動，具有濃厚的文人氣息。兩圖從構(gòu)圖、造型到筆法都有借鑒八大之處，在曾衍東的花鳥作品中自成一體。

《年年如意》是曾衍東80歲時的作品，以兩條鲇魚諧音表示“年年有余”。此圖構(gòu)思極具匠心，兩魚一正一反，黑白相對，環(huán)繞而行，狀如太極圖。就這樣，畫家將鲇魚這一普通的吉語圖像變成了象征宇宙大道運行的陰陽魚，寄寓生生不息、年年往復(fù)的哲思，如此創(chuàng)意，真是前無古人。

在世俗的商品畫中創(chuàng)新出奇，同樣得力于曾衍東深厚的修養(yǎng)、天才的識力和豐沛的情感。他曾在《七如題畫小品》中自信地表示：“我能畫人之所不畫，而人終不能畫我之所獨畫?！鄙吓e那些充滿新意的商品畫似乎正當歸入“人之所不畫”而曾氏之“所獨畫”的范圍之內(nèi)。正如美術(shù)史研究者所指出的：“當一個花鳥畫家寫生塑形時，便會自覺地運用視覺功能。當視覺式樣與藝術(shù)家的情感發(fā)生共鳴時，這個式樣最簡潔的造型結(jié)構(gòu)，有可能被他提煉為所需要傳達情感的t 適合造型? ?！薄?3〕曾氏以自己的方法從物象中找到了“適合造型”，然后將之用來表達一己的情思，達到“能畫人之所不畫”的境地。最后他又將這種獨特的創(chuàng)造與常人祈福征祥的心態(tài)相結(jié)合，讓奇觀外顯、深意內(nèi)涵的作品走向市場，提升了商品畫的藝術(shù)品位。

注釋：

〔1〕〔宋〕陸游《劍南詩稿》卷七十八《示子遹》，《劍南詩稿》下冊，岳麓書社1998 年9 月版，第1601 頁。

〔2〕王伯敏《中國繪畫史》上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 年11 月版，第554 頁。

〔3〕〔清〕惲壽平《南田畫跋》，引自《中國歷代繪畫理論評注·清代卷》（上），潘耀昌編著，湖北長江出版集團湖北美術(shù)出版社2009 年11 月版，第82 頁。

〔4〕同〔2〕，第555 頁。

〔5〕伍蠡甫《名畫家論》，東方出版中心1988 年11 月版，第135 頁。

〔6〕陳遼《曾衍東的“今畫”和畫論》，《濟寧學院學報》2007 年第28 卷第4 期，第29 頁。

〔7〕〔清〕鄭燮《板橋題畫·竹》，見《鄭板橋文集》，巴蜀書社1997 年6 月版，第146 頁。

〔8〕周積寅《鄭板橋》，吉林美術(shù)出版社1996 年5 月版，第102 頁。

〔9〕伍蠡甫《名畫家論》，東方出版中心1988 年11 月版，第135 頁。

〔10〕王伯敏《中國繪畫史》下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 年11 月版，第197 頁。

〔11〕〔清〕龔自珍《詠史》，見《龔定庵全集類編》，中國書店1991 年6 月版，第334 頁。

〔12〕李德仁《徐渭》，吉林美術(shù)出版社1996 年5 月版，第217 頁。

〔13〕〔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等正義《毛詩正義》，見《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年6 月版，第340 頁。

〔14〕〔明〕張岱《夜航船》卷十六植物部花卉“思梅再任”條，四川文藝出版社1996 年4 月版，第357 頁。

〔15〕〔清〕郭慶藩輯《莊子集釋》，見《諸子集成》第三冊，上海書店1986 年7 月版，第1ü 2 頁。

〔16〕〔南朝宋〕劉義慶撰，〔南朝梁〕劉孝標注《世說新語》，見《諸子集成》第八冊，上海書店1986 年7 月版，第206 頁。

〔17〕同〔13〕，第358 頁。

〔18〕〔清〕劉寶楠《論語正義》，見《諸子集成》第一冊，上海書店1986 年7 月版，第127 頁。

〔19〕李德仁《徐渭》，吉林美術(shù)出版社1996 年5 月版，第217ü 218 頁。

〔20〕錢鍾書《管錐編》（三）七五全三國文卷一四“惡物而成吉徵”條“增訂三”，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 年6 月版，第1681 頁。

〔21〕〔清〕蔣士銓《忠雅堂集校箋》，邵海清校，李夢生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12 月版，第1392 頁。

〔22〕同〔20〕，第1680 頁。

〔23〕胡光華《八大山人》，吉林美術(shù)出版社1996 年5 月版，第79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