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慈江

內(nèi)容提要：新詩發(fā)展已逾百年，在傳布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就出現(xiàn)了版本問題。版本的出入或不一不僅是研究者的障礙，也為誦讀者帶來了困擾。而后者水平的參差不齊和態(tài)度的有失嚴(yán)謹(jǐn)加劇了新詩版本方面的混亂。以北大詩人駱一禾為抽樣對象所做的微觀版本分析不僅頗具代表性和普遍性，可以一窺冰山的一角，也揭示了版本問題的多樣化因由——既可能來自作者，也可能來自編輯、誦讀者和詩評人等不同類別讀者，更演繹了新詩版本考訂的難度與價值。

進入一位詩人的詩歌世界當(dāng)然可以有多種方式，但若不首先掃清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障礙，至少筆者就遲遲無法踏實地進入，更不消說向詩的堂奧與縱深深入了。

這個障礙就是版本的出入或不一。從一個誦讀者滿足聽讀需求的角度來看，他或她誦讀一篇詩文作品，無疑是為了以富于表現(xiàn)力的人聲為媒介，立體地、可感地、精準(zhǔn)地、有儀式感地逼真呈現(xiàn)經(jīng)典文本的質(zhì)地與情懷，傳播真善美，但如果連對自己所要呈現(xiàn)的作品與文本都草率以對、不去下功夫仔細比對原文、慎重甄別版本，那么又遑論其他？

而這卻恰恰是目下一些詩文誦讀者的通病或短板。譬如，在一場盛大的晚會上，筆者非常欣賞的知名央視主持人張澤群受邀朗讀徐志摩（1897—1931）的著名短章《沙揚娜拉》時，情緒飽滿而適度、誦功細膩而深厚，不承想?yún)s偏偏把“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這一名句中的“水蓮花”一個不小心誤認(rèn)、誤讀成了“水仙花”，登時意象由極之匹配到完全相擰，大煞風(fēng)景，詩意、詩味乃至意境全無——這與央視另一位主持人方瓊把陳敬容《雨后》中的“當(dāng)一只青蛙在草叢間跳躍／我仿佛看見大地 著眼睛”誤讀成“……大地在眨著眼睛”的情形恐怕還不太一樣。

筆者下文便以英年早逝的北大籍詩人駱一禾（1961—1989）的《先鋒》《為美而想》兩首詩為例抽樣切入，展示一下新詩的版本考訂及其意義與價值。

一

與北大的同級同屆同學(xué)兼同道好友海子相比，駱一禾至少與之共擁三個相類似的特征：同為北大知名校園詩人出身；同屬英年早逝且逝世于同一年；存世之詩皆堪稱頗豐。

早在筆者寫于1986年的《文化反思的縮影與人格嬗變的圓雕——未名湖學(xué)院詩歌略觀》①一文中，駱一禾便被譽為新時期北大校園詩第一階段里最優(yōu)秀的兩個跨階段詩人之一：

必須承認(rèn)，每一時代、每一階段、每一社會都會或多或少出現(xiàn)那么一批超時代、超階段、超社會的人物，他們往往成為從此岸向彼岸變潛或過渡的中間形態(tài)物。由于承前啟后，他們往往是此岸的否定與失望（不排除他們身在其中的善意掙扎）意識、彼岸的肯定與期待意識。也正因這種雙重意識，他們往往具有較為明顯的雙重人格與性征。

紀(jì)泊與駱一禾便正可稱得上這一階段超階段的詩人。他們比他們的同階段詩人不僅在內(nèi)涵深度上，而且尤其是在詩藝追求上要先行了一大步，因而毫不費力地匯入了下一階段的發(fā)展。兩人相較，視角的專注與情緒的固執(zhí)是共同的個性。

然而具體說來，紀(jì)泊是沉湎多于期待（《恬淡的往事》），而駱一禾卻是追求多于期待（《突破風(fēng)雪》《歌手》）。紀(jì)泊淡泊中時刻難以忘懷人生的憂傷與失意（《那時》），而駱一禾則用理想沖淡痛苦，沉迷于犧牲的壯美（《先鋒》），不時又點綴著“野鹿”似的柔情——“人們?。宦菲桨玻L頸鹿合上眼瞼／轉(zhuǎn)身跑去”（《鐘聲》）。

一個感受細膩，一個想象開闊，合起來卻正令我們不由得想起那個“以憂傷的明亮透徹沉默”、信奉“理想使痛苦光輝”（《會唱歌的鳶尾花》）的南國女兒，那個被榮格稱為雙重人格的東西所深深困擾的女詩人舒婷。無怪乎我們總能感受到紀(jì)泊、駱一禾兩人身上隱隱的女性氣質(zhì)，更無怪乎他們在不同的氛圍下，幾乎同時地受到了最重要的甚至多少過分了的注目與青睞。

正是他們承擔(dān)了為浪漫主義正名并將其升發(fā)到極致的中間過渡。而作為浪漫主義的余緒與現(xiàn)代傾向的開啟，在特定的時期，他們以一個最佳角度迎受了激進的、保守的、溫和的……各方面的人們共同的情調(diào)脈脈的溫撫并為之坦然。

不過，與詩人海子近年來越來越受讀者重視形成鮮明反差，詩人駱一禾辭世多年以來，影響力始終不溫不火。這與由其突發(fā)急癥辭世等原因造成的某些詩歌版本問題可能也不無關(guān)聯(lián)。

譬如，早在數(shù)年前，筆者就曾打算應(yīng)一些讀者和聽眾要求，撰文賞析并誦讀駱一禾廣為人知的詩《為美而想》（1988）②——

在五月里一塊大巖石旁邊

我想到美

河流不遠..靠在一塊紫色的大巖石旁邊

我想到美..雷電閃在這離寂靜不遠的地方

有一片曬燙的地衣

閃爍著翅膀

在暴力中吸上巖層

那只在深紅色五月的青苔上

孜孜不倦的工蜂

是背著美的呀

在五月里一塊大巖石的旁邊

我感到巖石下面的目的

有一層沉思在為美而冥想

可是反復(fù)體味該詩文本并對比不同版本之后，筆者最終還是望而卻步了——倒不主要在于詩中“閃爍著翅膀”有的版本寫為“閃耀著翅膀”之類。最令筆者大感困惑的，是該詩首句“在五月里一塊大巖石旁邊”和倒數(shù)第三句“在五月里一塊大巖石的旁邊”的同與異——無論如何都弄不懂，完全一樣的行文邏輯和背景，為何后者會比前者多出個“的”字來。

不論有的論者如何煞費苦心地將那個“的”字說成詩人的刻意為之、匠心獨運——所謂舒緩節(jié)奏與氣息之類，都無法令筆者完全信服。筆者倒更愿意相信，這是駱一禾本人的一個小小筆誤或編輯的一個小小疏忽——英文所謂typo。

雖然如此，對原文一向抱持的慎重和敬畏畢竟令筆者無法干手凈腳地徑直將這一個看似可有可無的“的”字輕輕劃掉或添加，只好抱著存疑的心理暫時擱置。

二

無獨有偶，駱一禾的成名作《先鋒》（1982）③與其《為美而想》句字?jǐn)?shù)相差不多，也其實存在著差相仿佛的問題——讓人糾結(jié)不已的也主要是文本中一個字、一個關(guān)鍵字。

世界說需要燃燒

他燃燒著

像導(dǎo)火的絨繩

生命屬于人只有一次

當(dāng)然不會有

鳳凰的再生……

在春天到來的時候

他就在長空下

最后一場雪……

明日里

就有那大樹的常青

母親般夏日的雨聲

我們一定要安詳?shù)?/p>

對心愛的談起愛

我們一定要從容地

向光榮者說到光榮

這是張玞《駱一禾詩全編》里的《先鋒》原稿。其第二詩段第二、三兩行“他就在長空下／最后一場雪”在有的選集或雜志里被寫為“他就是長空下／最后一場雪”。

這里的疑問在于，駱一禾《先鋒》一詩的權(quán)威版本究竟是哪一個——是張玞編《駱一禾詩全編》的“在”字派，還是西渡編《駱一禾的詩》④的“是”字派？

與前者站在一起的是臧棣、西渡編《北大詩選（1978—1998）》⑤等，與后者站在一起的是老木編《新詩潮詩集》⑥和《青年詩壇》⑦（1983年第4期）等?；蛘吒鼫?zhǔn)確地說，西渡編《駱一禾的詩》里的《先鋒》版本是對這后兩者的“從善如流”之舉：“‘是’原作‘在’，據(jù)《青年詩壇》《新詩潮詩集》改?！雹喽?019年最新出版的陳東東編《駱一禾詩選》⑨亦從是說。

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的差異或“從善如流”，大概主要是語感在起作用——乍一看，“他”字后面的“就在長空下”作為明顯表示地點的狀態(tài)語［“在……（之）下”］，很容易就會形成對一個謂語動詞的期待（諸如“他就在長空下／聞歌起舞”之類，類乎駱一禾《星（二）》中的“我將在山楂樹下／仰望滿天的星斗”）；而這句詩后面緊接著的名詞性片語“最后一場雪”卻無論如何滿足不了這一預(yù)期。于是乎，“他就在長空下／最后一場雪”這兩行似乎怎么讀怎么別扭，越讀越別扭。

而若把介詞“在”改成聯(lián)系動詞“是”，也即是說，把“他就在長空下／最后一場雪……”改成“他就是長空下／最后一場雪”，“他”和“一場雪”便因系表結(jié)構(gòu)而一而二、二而一地產(chǎn)生了平滑而緊致的聯(lián)系，語氣也因之感覺一下子通順了起來。

不過且慢，為了尊重原作者駱一禾的原創(chuàng)，最好還是慎之再慎。

不妨再細讀細品一下原詩，不妨把原稿的這兩行用誦讀的方式放慢了多讀上兩遍……我們或許就會發(fā)現(xiàn)，“他就在長空下／最后一場雪”中的“下”字其實不是乍看上去中規(guī)中矩的方位詞，而是表示雨雪降落的動詞——所謂“下雨”“下雪”?；蛘哒f，“他就在長空下／最后一場雪”就是“他就在長空／下最后一場雪”，也就是“他就在長空下最后一場雪”——其骨架正是斬截的“他（主）下（謂）雪（賓）”！

這里必須指出的是，“在長空”這樣的表達是成立的，不一定非得表達成“在長空里（或中、下）”，一如“在會議室開會”不一定非得表達成“在會議室里開會”一般。當(dāng)然，若有人非得或只把“在……下”當(dāng)成一個表示方位的固定搭配，那么無妨說，“他就在長空下最后一場雪”或“他就在長空／下最后一場雪”其實省略了一個表示方位的“下”字——原本可以寫成“他就在長空下，下最后一場雪”或“他就在長空下／下最后一場雪”。也正是為了在誦讀時或語感上避免歧義或別扭感，筆者特意將《先鋒》第二詩段這兩行詩斷行或斷句為“他就在長空／下最后一場雪”，既未改字，也未添減字。

客觀而言，“他就在長空／下最后一場雪”作為一種動作，遠比“他就是長空下／最后一場雪”的靜態(tài)描述要更符合或支持整個詩段所構(gòu)成的語義邏輯——發(fā)生了什么動作，或有了什么動靜，就（才）會產(chǎn)生某種后果（下了雪，就會有未來的樹茂雨沛）。

而純從詩意、詩味上來體會，“他就在長空／下最后一場雪”也遠比“他就是長空下／最后一場雪”更富于動態(tài)感、更生氣盎然，也與第一詩段的前幾句“世界說需要燃燒／他燃燒著／像導(dǎo)火的絨繩”實現(xiàn)了動態(tài)上的遙相呼應(yīng)——無論是“像導(dǎo)火的絨繩”那樣應(yīng)命“燃燒著”，還是為迎接春天的到來而“……在長空／下（著）最后一場雪”，都是在反復(fù)點題，都是在渲染和刻畫一位“先鋒”犧牲和殉道的形象及其犧牲和殉道時的悲壯與至美。或者說，雖然生命像燃燒過的導(dǎo)火絨繩不可再生，雖然春天前下的最后一場雪會迅疾化掉，但卻為新生命的到來、為春樹夏雨的繁郁做了接引和奉獻。也因之，“我們一定要安詳?shù)兀瘜π膼鄣恼勂饜郏覀円欢ㄒ獜娜莸兀蚬鈽s者說到光榮”。

《先鋒》最后這一詩段無疑是詩眼，也是廣為流傳的名句。這一詩段里的“安詳”“從容”兩個形容詞意味深長，不僅僅是灌注了詩人氣質(zhì)上的那一份浪漫而沉穩(wěn)、邈遠而淡然。唯其“先鋒”，才會一往無前、壯懷無侔；唯其“先鋒”，才與光榮與致敬搭界；唯其“先鋒”，才有寧帖、深厚、坦誠的愛，也才更值得沉浸與珍惜……

三

不完全是題外話，也與版本問題相關(guān)，人們可能會這樣發(fā)問：作為因聽讀需求越來越旺盛而在當(dāng)下越來越受到關(guān)注的一名誦讀者，究竟應(yīng)該如何面對誦讀版本或誦讀版本的選擇？為了具體而微地闡釋這一問題，不妨就以駱一禾這首《先鋒》為例，以目前受眾巨多、影響甚大的“為你讀詩”微信公眾號平臺為例。

2017年10月14日登出的“為你讀詩”第1548期以《一定要對心愛的談起愛》為題，由知名青年演員楊爍誦讀駱一禾的這首《先鋒》，并特意標(biāo)注這一誦讀版本“選自《駱一禾的詩》，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這樣的一種標(biāo)注在網(wǎng)絡(luò)時代其實并不多見，在在見出“為你讀詩”微信公眾號與眾不同的鄭重與嚴(yán)肅。

然而，問題也恰恰出在這里——“為你讀詩”第1548期里的《先鋒》誦讀版本與本文前面討論過的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駱一禾的詩》里的《先鋒》一詩其實有著明顯的出入，不免有掛羊頭賣狗肉之嫌。

出入大致有三處：一是首兩個詩段被合并為一個詩段（不關(guān)鍵，有的選本就是如此呈現(xiàn)）；二是原詩“生命屬于人只有一次”被改寫成“生命對于人只有一次”；三是“在春天到來的時候”被改寫成“當(dāng)春天到來的時候”。

邏輯上說，這三處改換都屬微末之舉，無傷文本之大雅與本質(zhì)。但筆者這里為什么要特意強調(diào)第一處改換更不關(guān)鍵呢？因為這里有個尊重原文和原典的問題。標(biāo)點符號和斷句、分行、分段之類說歸齊屬于技術(shù)性處理，雖然也自有其意味，但對文本的觸犯畢竟最少。

而后兩處的改換卻明顯是對原文文本的“冒犯”（這里特意加上引號，是為了標(biāo)明這一冒犯的中性或非刻意性質(zhì)）！對于一位誦讀者而言，尊重原文的不可更易性、原汁原味地呈現(xiàn)一篇作品是底線。最好的處理當(dāng)然是找到一篇詩文最原始的出處并最好注明出處，至低限度也應(yīng)找到眾多版本的其中一種并注明出處。當(dāng)然，要盡量可丁可卯地呈現(xiàn)原作的原貌，力戒如上所說的掛羊頭賣狗肉之舉。

注釋：

①于慈江：《文化反思的縮影與人格嬗變的圓雕——未名湖學(xué)院詩歌略觀》，北大中文系《啟明星》第14期（1986年11月出刊），第1～26頁。

②駱一禾：《為美而想》，張玞編《駱一禾詩全編》，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469頁。

③駱一禾：《先鋒》，張玞編《駱一禾詩全編》，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32～33頁。

④駱一禾：《先鋒》，西渡編《駱一禾的詩》，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頁。

⑤駱一禾：《先鋒》，臧棣、西渡編《北大詩選（1978—1998）》，中國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11頁。

⑥駱一禾：《先鋒》，老木編《新詩潮詩集》（下），北大五四文學(xué)社1985年版，第648頁。

⑦駱一禾：《先鋒（外一首）》，《青年詩壇》1983年第4期，第81～82頁。

⑧西渡在駱一禾《先鋒》一詩下所作注釋3，引自西渡編《駱一禾的詩》，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6頁。

⑨駱一禾：《先鋒》，陳東東編《駱一禾詩選》，太白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