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蘭
內容提要:魯迅思想與文學的“政治性”更多地表現(xiàn)為對現(xiàn)實政治的道德評判與情感態(tài)度,屬于政治倫理范疇。他早期的“人/奴隸”“官/民”的思考范式中已經(jīng)隱含了對民權主義的認同,在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發(fā)展為更加鮮明的民眾主體的政治價值倫理。畢生致力于思想啟蒙和文化改造的目標以及現(xiàn)實政治的血腥“游戲”,使得魯迅既從書齋生活逐漸走向社會實際,又始終以文學、文化的方式置身于社會政治場域,以左翼“文化政治”的姿態(tài)與左翼政黨文化人既合作又獨立。以民眾為主體的政治價值倫理、反強權暴力的現(xiàn)實政治倫理和左翼“文化政治”的自我政治定位,構成了魯迅獨特的“政治性”。
魯迅是一個愛國者,而且與晚清以降的政治大事件有著密切的關系:在東京參加光復會、在紹興宣傳辛亥革命、在北京政府教育部任職而譴責執(zhí)政府的暴力、在廣州追隨國民革命又與“革命黨”(國民黨)決裂、在上海與共產(chǎn)黨人合作對抗國民黨的統(tǒng)治,等等,其一生的“政治行為”是始終而清晰的。然而,以往對魯迅的政治性研究主要集中在對他1927年之后的政治“向左轉”的闡釋與評價,對其早期思想中的政治維度缺少關注。比如,魯迅早期的“立人”思想一直在文化啟蒙的方向上被闡述,其“政治學”維度卻很少被揭示。其實,其“首在立人”與“奴隸/人”的思考范式,已經(jīng)顯示了魯迅前期思想中隱含的政治倫理性?!叭恕眳^(qū)別于“奴隸”的根本在于有無平等權利和獨立思想,沒有平等權利的人是“奴隸”,屬于政治倫理的判斷,沒有獨立思想的是“奴才”,則是文化倫理上的判斷。因此,魯迅“奴隸/人”的思想圖式中已初步蘊含了對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政治制度的否定,對以平等權利為基礎的政治倫理的訴求。
魯迅一生以批判性、戰(zhàn)斗性著稱,極少肯定與贊揚政治運動和政治人物,但他多次對辛亥革命領袖、民國締造者孫中山表達敬意和懷念。早在1902年魯迅初到日本留學的時候,他就參加過歡迎孫中山的一次集會,聽過孫的演講。①孫中山逝世后,他在《戰(zhàn)士和蒼蠅》(1925)、《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1926)、《中山大學開學致語》(1927)等文章和講話中多次表達對孫中山的贊譽。1926年3月10日,魯迅應國民黨北方機關刊物《國民新報》之邀,為《中山先生逝世周年紀念特刊》寫下了《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一文,對孫中山給予了高度評價。
魯迅對孫中山的評價首先是對其創(chuàng)立民國的歷史貢獻和不斷革命的執(zhí)著精神的贊譽,在邏輯上還應包括對其主要政治思想的認同。孫中山的政治綱領“三民主義”以及實現(xiàn)國富民強、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理想,與魯迅早年的“人國”理想有著內在的契合。作為文學家、思想家的魯迅,他不甚在意孫中山的“民族”和“民生”,他一生關注國人的思想解放,著力批判等級壓迫的制度和精神奴役的文化,因而“民權”的有無與實現(xiàn)程度成為他對各個時期當權者的情感好惡與政治立場的倫理基石。孫中山主張“民權主義”,提出主權在民,“革命以民權為目的”,這些與魯迅的“人國”理想正相一致。前期魯迅在文化倫理上確立了個人主義(“立人”),也在政治倫理上認同了孫中山的“民權主義”(“人國”)。
魯迅在“五四”時期的小說和雜文著力批判封建禮教對國民特別是農(nóng)民、婦女和孩子等弱勢者的壓迫與戕害,20世紀20年代中期以后則更多地抨擊封建專制和等級制度對民眾的政治壓迫、經(jīng)濟剝奪和文化愚弄。早在魯迅留日時期,他通過對俄羅斯文學的閱讀就獲得了對壓迫與被壓迫的社會制度不合理的思想認識,這使得他對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判斷更加深刻。在《燈下漫筆》一文中,他不僅批判天有十日、人有十等的封建等級制度和文化,而且揭露現(xiàn)實社會中巨大的貧富差距。④如果說這些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批判文字中表現(xiàn)出的民權意識還比較籠統(tǒng),那么,隨著孫中山“三民主義”發(fā)展為“三大政策”,“民權主義”明確解釋為“扶助農(nóng)工”,加上國民革命時期魯迅接觸到的共產(chǎn)黨人的政治思想,魯迅的民權觀逐步發(fā)展為更加鮮明的民眾主體觀。1926年11月27日,他在集美大學發(fā)表題為《聰明人不能做事,世界是屬于傻子的》的演講中就明確地指出:“世界是傻子的世界,由傻子去推動,由傻子去創(chuàng)造,最后是屬于傻子的。這些傻子,就是群眾,就是孫中山先生‘三大政策’中所要扶助的農(nóng)民和工人?!雹蓿ā靥枮橐咚樱?/p>
以上列舉的魯迅文字,以往一般被認為是其處于政治轉換期(從進化論到階級論,從個性主義到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表達,其實,從政治倫理的角度看,魯迅并不存在截然分明的轉換和“飛躍”,從他對孫中山民權主義的邏輯認同到對其“三大政策”中農(nóng)民和工人為創(chuàng)造歷史的主人(“傻子”)的明確肯定,可以看到其政治倫理在現(xiàn)實政治變化中的內在生長。因此,20世紀20年代末,魯迅從最初寄予希望的國民黨轉向了其對立面共產(chǎn)黨,由早期的民權思想、下者本位到更加明確地站在被壓迫的底層民眾一邊,從民權主義到民眾主體,體現(xiàn)了其政治價值倫理的內在精神一致性,而民眾、大眾、無產(chǎn)階級等也就成為魯迅后期雜文中的政治話語關鍵詞。
魯迅的民眾主體的政治倫理與弱者本位、下者本位的文化倫理是相輔相成的。1927年2月19日他在香港青年會的演講《老調子已經(jīng)唱完》中說:
……一般以自己為中心的人們,卻決不肯以民眾為主體……中國的文化,我可是實在不知道好在那里。所謂文化之類,和現(xiàn)在的民眾有甚么關系,甚么益處呢?近來外國人也時常說,中國人禮儀好,中國人肴饌好。中國人也附和著。但這些事和民眾有甚么關系?車夫先就沒有錢來做禮服,南北的大多數(shù)的農(nóng)民最好的食物是雜糧。有什么關系?⑦(著重號均為引者所加)
可見,20世紀20年代中期以后,“以民眾為主體”“和民眾有甚么關系”成了魯迅思考政治和文化問題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與胡適倡導的自由、民主、寬容等政治倫理和精英主義思想立場不同,魯迅的文字表達中充滿了官與民、闊人與窮人、壓迫者與被壓迫者的對比和對立思維。對于魯迅,“民權”是政治合法性和道德性的基石,它天然對抗等級制度和等級意識,始終關注下層人的命運(與“奴隸”相反)和精神(與“奴性”相反),始終站在被壓迫的底層民眾立場,致力于把民眾“從政治的客體變成政治的主體”⑧,呼喚青年打破“暫時坐穩(wěn)了奴隸”和“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歷史循環(huán),進而創(chuàng)造“第三樣時代”。他的文學寫作也由思想啟蒙逐步轉向政治啟蒙,在大革命的浪潮中提出“中國現(xiàn)代社會的情況,只有實地的革命戰(zhàn)爭,一首詩嚇不走孫傳芳,一炮就把孫傳芳轟走了”。⑨民眾主體的文化立場和政治立場正是魯迅與共產(chǎn)黨領導的左翼文化運動合作結盟的倫理基礎,也是他不同于20世紀30年代許多同樣對現(xiàn)實狀況不滿的文學、政治團體,如“新月派”“京派”“海派”“自由人”“第三種人”等的根本所在。
其實,早在1940年,聶紺弩就在《魯迅——思想革命與民族革命的倡導者》一文中非常明確地指出:“魯迅先生根本思想就是人的覺醒……民權的覺醒?!?在魯迅的思想圖式中,從民權主義到民眾主體,從早年的“人國”理想到后期的無階級社會理想,體現(xiàn)了其政治倫理的一致性。因此,在1927年以后的政治分化中,他選擇了代表底層民眾利益的左翼政治立場,這是他的政治倫理和文化倫理的內在發(fā)展,而非“轉向”。
為人熟知的是,留日時期的魯迅秘密加入光復會,并接受過類似于徐錫麟、秋瑾式的暗殺任務,但因他提出“如果我死了母親怎么辦”的疑慮而被取消可能成為英雄或烈士的行動計劃。辛亥之后,魯迅在民國政府教育部任職長達14年,雖然在“五四”文學革命時期發(fā)表了大量的批判性和啟蒙性文學作品,但并未如陳獨秀、李大釗、胡適等那樣介入政治活動。而且,面對20世紀20年代中期風起云涌的群眾性政治運動,他也并不熱心,反而對其中的“英勇”行為表現(xiàn)出保留和勸止的態(tài)度。如1925年5月30日,上海發(fā)生“五卅”慘案,6月,北京天安門廣場舉行了大規(guī)模的群眾集會,抗議殖民統(tǒng)治和劊子手,聲援、祭奠慘案中的犧牲者。在抗議活動中,有一些激憤的人還當場切斷手指頭寫下血書。對此,魯迅在《忽然想到·十一》里寫道:“又是砍下指頭,又是當場暈倒。斷指是極小部分的自殺,暈倒是極暫時中的死亡。我希望這樣的教育不普及;從此以后,不再有這樣的現(xiàn)象?!?
文中主要不是指斥殖民者的屠殺罪行,而是提醒人們不要忘記國內統(tǒng)治者的同樣罪行,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魯迅特有的、一貫的國民性批判和自省式愛國的思維方式,同時也可以理解為對國內外一切統(tǒng)治者的暴力行為的揭露和批判。他后來也多次表達了類似的觀點,例如:“用筆和舌,將淪為異族的奴隸之苦告訴大家,自然是不錯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著這樣的結論:‘那么,到底還不如我們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隸好?!?
魯迅與政權當局的正面交鋒開始于1925年“女師大風潮”,特別是1926年的“三·一八”慘案,其主要原因在于他對段祺瑞執(zhí)政府的強權和暴力的不滿與憤怒。從1923年10月起,他開始兼任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的講師,對學生不滿于校方的家長式管理和教育部的蠻橫毀校而進行的抗爭行為,他和許多有正義感的教師一樣持同情和支持態(tài)度,因此還曾一度受到教育部的撤職。尤其是以劉和珍為代表的愛國學生因和平請愿而遭到執(zhí)政府衛(wèi)隊的開槍屠殺,突破了他的情感與道德底線,因此,他寫下了《無花的薔薇之二》《死地》《可慘與可笑》《記念劉和珍君》《空談》等許多批判當局政治暴力的文字。與朱自清、周作人、林語堂等當時寫的同樣表達對執(zhí)政府暴行不滿和義憤的文章相比,魯迅對屠殺者及其幫兇指名道姓,直截了當,表達得激憤更加強烈,持續(xù)時間更加長久。
對于國民黨,魯迅的態(tài)度有一個變化過程,其主要原因在于國民黨的血腥暴力行為。1925年8月,國民黨左派在北京創(chuàng)辦機關報《國民新報》,魯迅還應邀成為副刊的特約撰稿人,并且撰文稱贊孫中山是一個“永遠的革命者”,號召人們“一同努力于進向近于完全的革命的工作”。然而,1927年年初,當他懷著個人的情感希望和對革命政治的“幻夢”到了廣州,不久就得到“這里可以做‘革命的策源地’,也可以做‘反革命的策源地’”?的認識,后來更目睹了國民黨更加殘酷的血腥暴力,從而與新晉的南京國民黨政權完全決裂。對于廣州的經(jīng)歷,他表達為“被血嚇得目瞪口呆”?,震驚于他們“對于別個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無顧惜”的殺戮?。
因此,魯迅在20世紀20年代末的政治選擇,當權者的政治暴力是他與段祺瑞執(zhí)政府特別是國民黨政府決裂的直接原因,也是他愿意與被圍剿的共產(chǎn)黨及其他反對當權者的左翼政治和文化力量聯(lián)合的直接原因。竹內好在分析魯迅早年棄醫(yī)從文的原因時認為:“他并不是抱著要靠文學來拯救同胞的精神貧困這種冠冕堂皇的愿望離開仙臺的,我想,他恐怕是咀嚼著屈辱離開仙臺的”?,這一解讀可謂獨具慧心,它在魯迅《吶喊·自序》的相關自述基礎上補充還原了魯迅做出棄醫(yī)從文的理性選擇前的主觀情緒體驗和內在心理機制,這恰恰抓住了魯迅的文學家氣質。與此相似,魯迅在20世紀20年代末的政治選擇也是基于一個文學知識分子的情感經(jīng)驗和心理機制,他的政治“向左轉”與其說是基于政治理念,不如說是他對強權暴力的強烈的情感反應與道德選擇。
相應地,20世紀30年代,魯迅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由前期的以小說、散文為主轉變?yōu)橐耘行?、?zhàn)斗性的雜文為主,雜文內容則由前期的文化批判變?yōu)楦嗟恼闻小6?,魯迅的許多雜文對于國民黨當局的行為往往不是對事實本身的理性分析與是非評判,而是對這個暴力起家的政權發(fā)射的思想“炮彈”。后來,柔石、殷夫等左翼文學青年的被秘密殺害、摯友瞿秋白的被捕與被殺、自由同盟運動中的同道楊杏佛的被暗殺,等等,更加堅定了他對當權者“時日曷喪”的仇恨態(tài)度,催生了他大量的能“寸鐵殺敵”的政治和文藝批判文章。
正是在強權暴力一次比一次更血腥的現(xiàn)實面前,魯迅深切感受到以往思想啟蒙的局限乃至無用,痛感國民黨的暴力比起舊軍閥政權有過之而無不及,并在與共產(chǎn)黨人的接觸和對蘇俄的了解中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論思想,在白色恐怖的現(xiàn)實政治環(huán)境下毅然選擇了代表底層民眾的利益、處于弱勢的共產(chǎn)黨一邊,政治倫理的民權主義與“官/民”思維逐步走向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思維與無產(chǎn)階級革命。因此,他加入共產(chǎn)黨領導的文學組織“左聯(lián)”,支持左翼青年作家倡導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與共產(chǎn)黨人馮雪峰、瞿秋白等成為摯友,會見共產(chǎn)黨的高層領導人陳賡、李立三,公開表達對共產(chǎn)黨人的支持、對托派人物拉攏的拒絕,參與發(fā)起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中國民權保障同盟……
如前所述,魯迅一生與晚清以降風云變幻的政治有著密切的關系,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并非“為藝術而藝術”,而是要“利用他的力量,來改良社會”?。因此,他始終關注現(xiàn)實的政權和政黨組織,對他們的政治行為和政治文化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特別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退潮之后,面對以胡適為代表的主張青年“踱進研究室”“整理國故”等新復古論調,魯迅一方面繼續(xù)“五四”思想啟蒙和文化批判,另一方面主張青年要關注和投入社會實際生活。他在《青年必讀書》等相關文章中表達的看似偏激的思想主張,其真正的意義不在于引導青年多讀外國書、少讀或不讀中國書,而在于提醒青年不要鉆進書堆里讀死書、死讀書,而應投入社會實際生活中,有所作為。1927年6月,魯迅在《莽原》半月刊上發(fā)表日本評論家鶴見佑輔的一篇題為《書齋生活與其危險》的譯文,其中說道:“書齋生活要有和實生活,實世間相接觸的努力”;他還在“譯者附記”中感慨自己因提醒青年不要和社會實際生活脫離而遭受“思想過激”的批評?。這一時期,魯迅自己也正是從書齋生活逐漸走向社會實際,他的與北洋政府對壘、奔赴國民革命策源地廣州、與共產(chǎn)黨人聯(lián)合起來對抗國民黨政權等,就是具體行動,雖然主要還是以文學為陣地,但更多的是對社會政治生活的反映與“介入”。
但魯迅之為魯迅,就在于他既在民眾主體的政治價值倫理和反強權暴政的現(xiàn)實政治倫理前提下,與反抗統(tǒng)治當局的共產(chǎn)黨人知識分子、進步文學青年聯(lián)合作戰(zhàn),又在個性思想和行為方式上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始終以“文藝運動”——創(chuàng)作、翻譯、辦刊物、提倡新興木刻等為自己的陣地,將文化批評和政治批判融入文學藝術中,以文藝(文化)的形式來傳達思想感情,影響社會人心,是不同于左翼政黨的政治文化的左翼文化政治。這種自我政治定位既源于他最初的、一貫的以文藝改造社會的啟蒙主義思想,也是他在目睹和經(jīng)受了太多的政治暴力后得到的教訓和“世故”。魯迅對任何政權、黨派、主義可以說并不抱有多大希望,也不主張為某種政治激情而輕易犧牲個人。他主張對于舊勢力和不合理的權力統(tǒng)治要進行“壕塹戰(zhàn)”,而不是赤膊上陣。在“三·一八”慘案后,他更是深切地表達了對青年不要輕易犧牲的希望。
因為他的固守文藝(文化)“根據(jù)地”,保持自己的獨立性,無法接受任何團體組織的統(tǒng)一意志和策略變化,他與左聯(lián)黨團知識分子在對國民黨當局及其他政治文化團體的作戰(zhàn)與論爭中既聯(lián)合又獨立,與后期領導人周揚的黨棍作風更是格格不入,乃至分道揚鑣。如果從政治形態(tài)來分析,大體可以說:左聯(lián)黨團領導人從政黨政治的具體目標出發(fā),以具體的政治目的和效果為中心,重宣傳而輕創(chuàng)作,是為政治而文學、由政治而文化,可稱之為左翼“政治文化”;而魯迅則是以文學的方式向社會政治、文化發(fā)聲,注重文學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性和主體性,是由文學、文化而政治,可稱之為左翼“文化政治”。左翼“政治文化”注重文學的政治工具性,強調文學作品的政治宣傳效應,要求作家服從政黨政治的統(tǒng)一意志,排斥個人意志和主體精神;而左翼“文化政治”則是以知識分子的道德立場和自由意志為前提,遵循自己的真實生活經(jīng)驗,以自成一體的文學世界來傳達真實的思想情感和獨立的政治立場。
最能體現(xiàn)左翼“文化政治”和左翼“政治文化”的嚴重分歧的是1936年左聯(lián)內部發(fā)生的徐懋庸事件。簡單地說,就是徐懋庸在1936年8月1日寫給魯迅的信里,批評魯迅支持胡風等提出的“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口號是“危害聯(lián)合戰(zhàn)線的”,從而引發(fā)魯迅晚年的長篇雄文《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其中典型地體現(xiàn)了“政治文化”邏輯下的統(tǒng)一意志與“文化政治”邏輯下的主體獨立的尖銳矛盾。撇開事件的來龍去脈和魯迅文章的內容不談,先看徐懋庸后來的解釋:“我的辦事也有一個態(tài)度,就是總求和政治的意義相配合。……我只有一個想法,關于路線政策問題,總是共產(chǎn)黨員比較明白。魯迅不是黨員,而周揚卻是的。因此,我要跟黨走,總得基本上相信周揚他們所說的?!?在周揚、徐懋庸等體現(xiàn)的“政治文化”邏輯中,其政治信仰最高體現(xiàn)和依托的黨(抽象)是至高無上、不容懷疑的,而個體因為與這一信仰的具體位格(上級黨組織和領導人)保持一致、融為一體,也獲取了它(他)的真理性和權威性;同時,“聽將令”是成員必須遵守的鐵律,對于一切不服從組織及具體執(zhí)行者的行為和個人則給以政治污名化和人身打擊。而在魯迅的“文化政治”邏輯中,革命既是對缺乏正當性的政權當局的反抗和革命,也是對整個社會的思想文化包括革命者自身的主體精神的現(xiàn)代變革,文化主體、革命主體也須進行現(xiàn)代化改造和革新。在這一思維邏輯下,魯迅以徹底的思想革命和獨立的文化姿態(tài),嚴厲批判某些左聯(lián)領導者的“奴隸總管”作風,指出“首先應該掃蕩的,倒是拉大旗作虎皮,包著自己,去嚇唬別人;小不如意,就倚勢(?。┒ㄈ俗锩抑氐每膳碌臋M暴者。自然,戰(zhàn)線是會成立的,不過,這嚇成的戰(zhàn)線,作不得戰(zhàn)”。?而且,周揚等為配合黨的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政策而將左聯(lián)自動解散、提出“國防文學”時,魯迅則對左聯(lián)的無聲無息的解散極為痛心,并在馮雪峰和胡風提出的“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文學”這一口號中加上“大眾”的字眼,力圖保留左翼文化的政治倫理性,并最終與“左得可怕”的周揚們分道揚鑣。
注釋:
①朱正:《一個人的吶喊》,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41頁。
②魯迅:《墳》,《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23頁。
③魯迅:《魯迅的聲音》,珠海出版社2007年版,第21頁。
④魯迅:《集外集拾遺》,《魯迅全集》第7卷,第325~328頁。
⑤[日]伊藤虎丸:《魯迅和日本人》,李冬木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14頁。
⑥?魯迅:《而已集》,《魯迅全集》第3卷,第432、463頁。
⑦聶紺弩:《魯迅——思想革命與民族革命的倡導者》,《中蘇文化》第7卷第5期,1940年10月25日。
⑧魯迅:《華蓋集》,《魯迅全集》第3卷,第94頁。
⑨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魯迅全集》第6卷,第583頁。
⑩?魯迅:《三閑集》,《魯迅全集》第4卷,第33、4頁。
?[日]竹內好:《近代的超克》,李冬木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57頁。
?魯迅:《南腔北調集》,《魯迅全集》第10卷,第501頁。
?魯迅:《譯文序跋集》,《魯迅全集》第10卷,第271頁。
?徐懋庸:《徐懋庸回憶錄》,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99頁。
?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魯迅全集》第6卷,第526頁。另:這里的“戰(zhàn)線”是指1936年6月周揚等響應上級黨組織精神而成立的文藝界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