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張維迎,經(jīng)濟學(xué)教授,陜西省榆林市吳堡縣人,畢業(yè)于牛津大學(xué),北京大學(xué)國家發(fā)展研究院(前身為北京大學(xué)中國經(jīng)濟研究中心)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他是中國最早提出并系統(tǒng)論證雙軌制價格改革思路的學(xué)者。
取得今日之成就,張維迎直言離不開父親一直以來的教導(dǎo)。2020年8月,父親90歲(虛歲)之際,張維迎寫下此文,和大家談一談自己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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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今年九十了,耳不聾,眼不花,精氣神十足,廣場溜達時,偶爾還會跟著秧歌隊扭幾圈大秧歌,聚會時經(jīng)不住眾人起哄,就亮開嗓子唱一段陜北民歌。
爺爺死時,父親只有12歲,下面還有三個妹妹,最大的7歲,最小的1歲,奶奶雖年輕,但長著“三寸金蓮”的小腳,無法下地干活,也算不上利索女人,父親一下子就擔(dān)起了養(yǎng)活全家的責(zé)任。當時村里已搞過土改,家里有幾畝地,父親天生能吃苦,腦瓜也靈,人又實誠,沒幾年就成為遠近有名的好莊稼漢,熬了個好威信,到結(jié)婚年齡,家雖窮,還是娶到了來自殷實人家的母親。外祖父看重的是父親的人品。
當時的農(nóng)村,孤兒寡母免不了受人欺負,特別是同家族人的欺負。爺爺死后不久,家族的幾位長者就逼著奶奶改嫁,但奶奶放心不下幾個孩子,沒有立馬順從。直到母親過了門、大姑和二姑出嫁后,奶奶才帶著三姑改嫁到五十華里外的綏德農(nóng)村。之后,父親每年正月去看一次奶奶,我小時候走的最長的路就是跟隨父親去看奶奶時走的那條路,那是一條從吳堡縣出發(fā)、穿過佳縣、再進入綏德縣的山路,中間要爬幾次山,我走累了,就得父親背著。
農(nóng)村人起名,同一輩分人的名字有一個相同的字,這樣,從名字就可以知道一個人的輩分和族人的長幼排序。父親是他那一輩中,唯一無法從名字讀出輩分的人。原因是,辛莊村張姓家族沒有固定的輩分譜,通常是年齡最長的起名后,其他同輩的人跟隨。父親是他那一輩中最年長的男性,他起名“福元”,但沒有人跟隨“?!弊制鹈?,他之后的同輩人都用了“建”字。到我這輩,我是最年長的,我起名“維迎”后,其他同輩人的名字多從“維”字了。父親說,我比他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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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一個有領(lǐng)導(dǎo)才能的人,在村里有很高的威信,人緣好。合作化一開始,他就出任村干部,擔(dān)任過生產(chǎn)隊隊長、生產(chǎn)大隊隊長、大隊黨支部副書記、村黨支部書記等職務(wù)。村里人對他的評價是:務(wù)實,不貪,辦事公道,敢承擔(dān)責(zé)任。
父親擔(dān)任生產(chǎn)隊隊長時,隊里有個社員霍常金,是有名的石匠,但不安心干農(nóng)活,喜歡做點投機倒把的事。他老婆有病在延安治療,他向一些村民借了些布票去延安偷偷倒賣,賺點路費,走時也沒有請假(請假肯定不批準),生產(chǎn)隊就把他的口糧扣下。夏天他回到村里,家里沒一粒糧食,隊里有余糧,父親決定把口糧分給他,但遭到了大隊黨支部書記王世招的阻攔。隊長要給分,支書不讓分。在雙方爭吵不休的時候,霍常金就把已經(jīng)裝好的一袋子糧食扛走了。支書原則性強,就打電話給公社書記,說霍常金盜竊倉庫。公社副書記專門來到村里調(diào)查此事,在我們家吃飯。父親說:霍常金外出不請假、借布票倒賣,這都是事實,但說他盜竊倉庫,不對。應(yīng)該分給他的口糧不給他,又要他下地干活,他沒辦法,只能如此;是人總得吃飯,否則會餓死。公社副書記聽了父親的話,不僅沒有批判霍常金,反倒訓(xùn)斥了大隊支書:“如果餓死人,你們誰負責(zé)?”類似的沖突,父親和支書之間發(fā)生過多次。
但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和王世招的私交還是不錯的。王世招比父親大一歲,48歲病逝。病逝的前幾天,父親專程從幾十里外的工地跑回來看他,倆人聊了很長時間,依依借別。
我讀高中時,父親是大隊黨支部副書記,村里的插隊知青就是父親去縣城接來的,他對他們的生活做了精心安排,還經(jīng)常請他們到家里吃飯,知青們現(xiàn)在還念叨他的好。
1993年,父親62歲時被選為村黨支部書記。當村支書三年,他為村里干了兩件事,一是打了一口水井,解決了村民生活用水問題;二是給村里拉上了電,解決了村民的照明和電氣化問題。村里通電后,石磨和碾子都不用了。拉電的錢是我向幾位朋友籌集的,但有幾個村民說不拉電,要分錢,父親不許,還鬧了不小的矛盾。
1996年換屆時,父親又高票當選,但他堅決不千了,讓給了得票第二的人。
父親不干了,也是我的堅持。為拉電的事,他差點被人打。農(nóng)村是一個很復(fù)雜的社會,有老實本分的人,也有流氓無賴。沒有能力的玩不轉(zhuǎn),有能力但心地善良的人只能自己吃虧。父親屬于后一類。
父親是個樂觀的人。2009年和2016年動過兩次手術(shù),手術(shù)前躺在手術(shù)臺上,他還和大夫開玩笑,手術(shù)后麻醉一過,他又和大夫說說笑笑。大夫說,很少見到這么開朗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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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從小喜歡栽樹。父親說,全村就兩個人愛栽樹,他是其中一個。我曾問父親:為什么其他人不栽樹,就你喜歡栽樹?父親說,樹是需要人伺候的,我勤快。
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領(lǐng)著我認樹,“這棵樹是咱家的”,“那是別人家的”。村里有一小溝,一大溝,成丁字形交匯。小溝就在我家窯洞坡下,溝里的樹大部分是父親栽的。大溝里的樹也有不少是我家的。
父親栽的樹對我家的生活和我本人的成長有著特殊的意義。家里人多、勞力少,每年下來都要欠生產(chǎn)隊幾十塊的糧錢,不是賣糧就是賣樹。賣樹的錢也是家里日常開支和我上學(xué)用錢的重要來源。當時,一棵樹大致能賣二、三十元,最高的時候賣過40元。
每賣掉一棵成材的樹,父親就在原來的地方再栽一小棵。當然,這是指水桐樹。柳樹不同,柳樹樹千上長著十幾根椽子,有首陜北民歌中唱道“青楊柳樹十八根椽,心里頭有話開口難”,“十八根椽”就是這個意思。椽子是箍窯頂?shù)暮貌牧?,也可以做門窗格。父親賣柳樹,只賣椽子不賣樹干,這樣賣了一茬,過幾年又長出一茬,可以繼續(xù)賣,就像從銀行取利息一樣。
1980年家里修了三孔新窯,做門窗用的木材全部來自父親栽的樹。
除了木材樹,父親也栽果樹。我上小學(xué)時暑假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家的杏樹和紅果樹下度過,這讓我至今對杏和紅果都有特別的偏好。
去年(編者注:2019年)村里搞填溝工程,小溝里的樹都得砍掉,其中多一半是我家的。村主任電話里和父親商量補償問題,父親說不要補償,你們把砍下的樹堆放整齊就行了。
當然,父親不在意補償,也與樹木現(xiàn)在不值錢有關(guān)。自上世紀90年代后,農(nóng)村人用木材,多選擇進口的加拿大木材,質(zhì)量好價格又低;本地木材賣的價格連人工砍伐和運輸成本也難以支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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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小時候沒有機會上學(xué),自己的名字能認得但寫不出。不識字被人低看,父親一直難以釋懷。
父親對我上學(xué)寄予厚望。我小時候挨過父親不少打,其中兩次與上學(xué)有關(guān),我至今記憶猶新。第一次是我到上學(xué)年齡,第二天就要報名,我哭著喊著說不去上學(xué),父親很生氣。當時我坐在門欄上,面朝里,父親在門外,一腳就把我踢到三米遠的后腳地。第二天我就乖乖報名上學(xué)了。
另一次是我小學(xué)一年級的下學(xué)期,父親買回幾種不同的菜籽,包括白菜籽和蘿卜籽,裝在不同的小白布袋里。白菜籽和蘿卜籽肉眼看上去區(qū)別不大,為了避免下種時搞錯,須在布袋上寫上菜籽的名字。這樣的事過去他是找識字的叔叔做,但現(xiàn)在自己的兒子上學(xué)了,他覺得應(yīng)該由兒子寫。他也想看看兒子上學(xué)是不是學(xué)到了點真本事。吳堡話“白”發(fā)音類似“撇”(pie),如白菜叫“撇菜”,白面叫“撇面”,瞪自眼叫“瞪撇眼”,等等。父親要我在一個袋子上寫“pie cai”,我說,爸爸,pie Cai就是白菜吧,我會寫“白菜”,不會寫pie cai。父親很生氣,說“什么白菜,pie cai就是pie cai。你這一年學(xué)給老子白上了。”說著就打了我一巴掌,把我打哭了。第二天,小學(xué)老師告訴父親我是對的,pie Cai就是白菜。父親向我道了歉。從此之后,父親就比較相信我說的了。
父親沒文化,但記性好,喜歡給我講故事。當然,他講的故事都是從別處聽來的,有些故事講過多遍,基本上都是“好人有好報,壞人跑不掉”之類的。但有一個故事比較特別,好像是在去探望奶奶的路上講的,讓我實在忘不了。故事情節(jié)大致如下:
很久很久之前,有位老父親送兒子到山里拜師學(xué)藝。學(xué)徒期是三年,中間不能回家。老父親把兒子交給師傅后,就走了。老父親走后,師傅把徒弟領(lǐng)到一個湖邊,告訴徒弟:從今以后,你每天要做的事就是趴在湖邊對著湖水吹,吹上三年,湖水能翻過來的時候,你就算學(xué)成了。徒弟信以為真,每天一大早起來,就老老實實按師傅說的做。但一年半過去了,看到湖水還紋絲不動,徒弟泄氣了,不辭而別。
兒子回到家里,老父親非常生氣,說你真是個沒出息的東西,學(xué)徒期還不滿就跑回來,這算怎么回事?。鹤右埠芫趩?,閉著眼睛長嘆了一口氣,就再聽不到屋里有任何動靜了。睜開眼睛一看,發(fā)現(xiàn)父親不見了。他一聲嘆息,就把老父親不知吹到哪里去了。
我相信,父親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他自己并沒有理解其中的含義。我當時聽了,也就咯咯一笑,好玩而已。但牛津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開始悟出了這個故事包含的哲理。到北大當老師后,我經(jīng)常給學(xué)生講這個故事,我想告訴他們的是:功夫是不知不覺中練出來的。讀書、做學(xué)問,就像這個徒弟吹湖,需要信念,需要耐心,持之以恒,功到自然成,不要急功近利,不能每天都想著有看得見的效果。
自上研究生后,我有時反倒慶幸父母不識字。如果他們識字的話,一定會看到我寫的文章,免不了為我擔(dān)心,會告誡我這不能寫,那不能寫。這樣的話,為了不讓他們?yōu)槲姨嵝牡跄懀覍懳恼聲r就會謹小慎微,鋒芒全無。但隨著新的通訊技術(shù)的使用,這個文盲屏障現(xiàn)在不完全有效了。
三年前的一天早晨,我還沒有起床,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父親很少主動給我打電話,除非有特別的事隋。父親在電話里說,聽說有人把我告了,他一整夜都沒有睡著。
原來,在北大國發(fā)院召開的有關(guān)網(wǎng)約車管理政策的研討會上,我做了個發(fā)言,批評了有關(guān)部門和出租車公司維護既得利益的傾向。隨后,三十多家出租車公司聯(lián)名給北京大學(xué)領(lǐng)導(dǎo)寫了告狀信,我一笑了之,北大領(lǐng)導(dǎo)也沒作任何反應(yīng)。但告狀信被放在網(wǎng)上,我姐夫看到了,告訴了父親,父親就緊張起來。我反復(fù)給他解釋我沒事,他還是似信非信,直到我專程回去一趟,見到我確實好好的,父親才放下心來。
看到父親這么大年紀還要為我操心,我感到有些內(nèi)疚。我現(xiàn)在倒希望父親是一個文化程度很高的人,這樣,即便我被污名化,他也能理解我。
我對父親說:爸,你放心吧!為了你活過一百歲,我不會惹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