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花 宿 懿

內(nèi)容提要：冰心的形象標簽是母愛、童真、淑婉、清澈。但這種性別式定見，卻遮蔽了冰心對戰(zhàn)亂中國深刻的現(xiàn)實關切及其獨特的戰(zhàn)爭書寫。事實上，冰心的人生、寫作與戰(zhàn)時中國緊密關聯(lián)。靈活隨性的散文文體是冰心介入戰(zhàn)時政治、書寫個人生命經(jīng)驗的大文體，她在重慶時期的散文是戰(zhàn)時中國女性散文的重要組成部分，戰(zhàn)時都市消費文化市場為女性散文的成熟與繁榮提供了契機。冰心散文中的賢妻良母形象，雖契合了戰(zhàn)時民族主義的性別意識形態(tài)，但她對“女性臉孔”的呈現(xiàn)方式，卻逸出主流意識形態(tài)框架，構筑起一種介于個人主義與民族主義、宏大敘述與隱微修辭之間的性別化、個體化的戰(zhàn)爭敘述方式。

1940年11月23日1，冰心全家由昆明飛往重慶。在飛機上，她看到被敵機轟炸過的重慶“頹垣破壁”，猶如“羅馬的廢墟”。2直至抗戰(zhàn)結(jié)束去東京大學教書，冰心在重慶生活了五年多。身在戰(zhàn)時陪都重慶，跑警報雖是常態(tài)，但由于1941年就遷往幽靜的歌樂山，除上下山不易，生活倒也平靜。但日常操作，劬勞不易，冰心身體不佳，作品不多，基本是靈活隨性的記事懷人散文，《關于女人》正是這一時期最具影響力的作品，而對友人王世瑛、沈驪英的悼記其實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關于女人”。冰心重慶時期的散文多記敘戰(zhàn)時中國普通女性及其操持的日常家庭生活，雖有戰(zhàn)爭帶來的流離、漂散、困頓與破碎之感，但也不乏冰心特有的理性、樂觀、豁達，集中體現(xiàn)了歷經(jīng)遷徙流離之苦的中年冰心的戰(zhàn)爭觀、民族觀與性別觀。家庭、性別、戰(zhàn)爭與“愛的哲學”有機融為一體，形成她獨特的戰(zhàn)爭敘述方式。冰心的“關于女人”，與淪陷區(qū)張愛玲的亂世“流言”、解放區(qū)丁玲的戰(zhàn)地速記參差對照，構成戰(zhàn)時中國女性散文的重要部分，既為戰(zhàn)亂之中的讀者提供了生命的慰藉與希望，也為后來讀者提供了由女性摹寫的戰(zhàn)時中國日常與失常的生活百態(tài)。本文考察冰心在大后方的生活與散文創(chuàng)作，分析戰(zhàn)爭場域、女性作者與文體形式三者的關聯(lián)，意在于“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之驕女”3的冰心形象外，呈現(xiàn)另一個深刻介入社會現(xiàn)實的政治冰心形象。

一 流離、遷移與寫作

1937年6月29日，冰心夫婦自歐洲游學歸來。7月7日，盧溝橋事變，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剛被冰心整飭一新的燕南園旋即陷入戰(zhàn)爭陰霾。在惶恐不安中，冰心生下小女兒，這也是淪陷后冰心留平一年的主要原因。4燕園難舍，它是“美麗甜柔”的家，是生活與寫作的理想之地。但戰(zhàn)火之中，除了逃離，實難有更好選擇。于是，跟許多知識分子一樣，冰心收拾行裝，拖老攜幼，一路流亡南下，經(jīng)上海、香港，借道越南，最終到達昆明。一路的艱辛困頓，在冰心晚年也只有這樣的記載：“一九三八年秋，我們才取海道由天津經(jīng)上海，把文藻的母親送到他的妹妹處，然后經(jīng)香港從安南（當時的越南）的海防坐小火車到了云南的昆明。這一路，旅途的困頓曲折，心緒的惡劣悲憤，就不能細說了。記得到達昆明旅店的那夜，我們都累得抬不起頭來，我懷抱里的不過八個月的小女兒吳青忽然咯咯地拍掌笑了起來，我們才抬起倦眼驚喜地看到座邊圓桌上擺的那一大盆猩紅的杜鵑花！”5流離的困頓曲折、心緒的惡劣悲憤與嬰兒笑聲、猩紅杜鵑花的奇妙混合，預示了冰心戰(zhàn)時散文的基本格調(diào)。

1939年夏，為躲避昆明頻繁的轟炸，冰心遷居郊區(qū)呈貢，將租住的“華氏墓廬”易字為“謝氏默廬”?！澳瑥]”環(huán)境清幽寧靜，是益于寫作之地。但南遷兩年，除了為小作者小岵女士《小難民自述》做的短序，為呈貢簡易師范學校做的校歌外，僅有散文《默廬試筆》發(fā)表。對于自己的不寫，冰心這樣寫道：

我的不寫，難道是沒有材料？兩年前國外的旅行，兩年來國家的遭遇，朋友的遭遇，一身的遭遇，死生流轉(zhuǎn)之中，幾乎每一段見聞，每日每夜和不同的人物的談話；船上，車上，在極喧囂的旅舍驛站中，在極悄靜的農(nóng)舍草棚里，清幽月影下，黯淡的燈光中，茶余，酒后，新的臉，舊的臉，老年人，中年人，少年人，男人，女人的悲哀感慨，憤激和奮興，靜靜聽來，危涕斷腸，驚心動魄，不必引申，無須渲染，每一段，每一個，都是極精彩、極緊湊的每一個人格、每一個心性對這大時代的反應與呼叫！在這些人的自述和述事之中，再加以自己的經(jīng)歷和觀察，都能極有條理有擺布的寫出這全面抗戰(zhàn)的洪濤怒吼的雷聲！6

看來，她之不寫，并非缺乏材料、經(jīng)驗、情感、想法，而是這“一個”柔弱、微小之“我”與“大時代”之間的落差：

因著我的心亂，夢亂，我至少斷定了，對于這偉大的神圣的抗戰(zhàn)，我是太柔弱，太微小了，抬頭我望不著邊際，張口我哽咽著叫不出贊頌的聲音，低頭我便重重的被壓在這“偉大”底下，掙扎著也不得翻身。7

“大時代”的“偉大的神圣的抗戰(zhàn)”需要“贊頌”的聲音，但此時浮現(xiàn)于冰心眼中的卻是戰(zhàn)時一張張具體的“臉”，是“新的臉，舊的臉”，是“老年人，中年人，少年人，男人，女人”的“臉”。冰心對具體之臉的關注讓人想到列維納斯的“他者之臉與上帝的痕跡”?！澳槨痹诹芯S納斯的他者理論中，既是實指、隱喻，也是一種啟示，類似于耶穌顯靈的“主顯”，他者之臉之所顯不在自我的世界，不是自我可意識的世界，它獨立于自我之外，是絕對的他者，不可還原，不能推己及人。他者之臉不僅“抵抗著占有，抵抗著我的權力”，而且還預示著一種責任的召喚，激發(fā)著我對他人的責任感。8列維納斯的“他人之臉”，是對“二戰(zhàn)”的哲學思考，是對大主體總是力圖把握、侵占、轉(zhuǎn)化他者的反思與批判，希圖以“絕對他者”來抵抗“絕對主體”。冰心文中的“新臉，舊臉”與“一副一副的面龐”，未必是列維納斯的“他者之臉”，但當他們寫下“臉”這個詞時，心中涌現(xiàn)的卻可能都是一副副歷經(jīng)戰(zhàn)亂生死的，有血肉、情感的面容。這些具體之臉抵抗著絕對主體的征用，同時也激發(fā)著作者去呈現(xiàn)他們。

但這種臉孔于何時呈現(xiàn)，卻需要契機。云南時期的冰心，無心也無契機去書寫那些表情生動的戰(zhàn)時面孔。除了自謂的“我”與“大時代”之間的落差，同時也與冰心為妻為母的性別角色不無關系。王炳根就認為：“戰(zhàn)時的動蕩、孩子的管教、丈夫的事業(yè)、家庭的瑣事，基本擠占了全部的時間和空間……她愛這個家高于她的寫作，在女人事業(yè)與家庭兩難的選擇中，她選擇了家庭……相夫教子比文章更重要?！?結(jié)合冰心悼沈驪英時稱頌她肯以“助夫之事業(yè)成功為第一，教養(yǎng)子女成人為第二，自己事業(yè)之成功為第三”來看10，從她《關于女人》中描摹的種種女性形象來看，這個分析十分中肯。

遷入重慶是冰心書寫那些面孔的契機。1940年底，冰心受宋美齡之邀到重慶參加“新生活運動婦女指導委員會”的工作，而吳文藻在云南大學民族問題研究工作受阻，清華的同學勸他去重慶國防最高委員會當參事，于是，冰心全家就從云南遷移到重慶。重慶期間，冰心曾先后擔任“婦指會”文化事業(yè)組組長，中國婦女文化事業(yè)委員會秘書，國民參政會第二、三、四屆參政員，蔣夫人文學獎金評判委員會主任委員，兼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理事、監(jiān)事，中國著作人協(xié)會理事等職。11這些政治社會活動給作家冰心帶來新的生活經(jīng)驗。雖然后來遷居遠離重慶市區(qū)的歌樂山，因交通不便、身體欠佳，很快辭去了文化組組長之職，堅持“參而不政”12，但身在戰(zhàn)時陪都與文化中心的重慶，“婦指會”工作與參政員身份，以及由此與文化界的新老朋友像老舍、梁實秋、郭沫若等的交往，還是刺激并影響了她的寫作。她說：“我漸漸的愛了重慶，愛了重慶的‘忙’，不討厭重慶的‘擠’，我最喜歡的還是那些和我在忙中擠中同工的興奮的人們，不論是在市內(nèi)，在近郊，或是遠遠的在生死關頭的前線。我們是疲乏，卻不頹喪，是痛苦卻不悲哀，我們沉靜的負起了時代的使命，我們向著同一的信念和希望邁進，我們知道那一天，就是我們自己，和全世界愛好正義和平的人們，所共同慶祝的一天，將要來到?！?3

冰心重慶時期的散文主要包括兩部分。一部分是與“婦指會”、參政員工作相關的寫作，這些文章主要體現(xiàn)了冰心戰(zhàn)時的寫作觀與婦女觀。因參與“蔣夫人文學獎金征文活動”的評審工作，她曾在《婦女新運》中發(fā)表《評閱述感》，批評“太偏重英雄主義”“只描寫大時代中的大事”而“不求經(jīng)驗”“完全憑一種想象去寫”抗戰(zhàn)的傾向，肯定了那些能出于自身經(jīng)驗敘事、寫景而同時又有抗戰(zhàn)生活和意識的作品。14在《由評閱蔣夫人文學獎金應征文卷談到寫作的練習》中認為，作者應該“呈示問題，而不應當解決問題”，“不要先有主義后寫文章”，不要寫“宣傳式的標語口號的文藝作品”。15這些都呼應了《默廬試筆》中“不寫”與“心亂”時的寫作觀。而《對于婦女參政的意見》《為職業(yè)婦女請命》等文章，集中體現(xiàn)的則是作為參政員的冰心的戰(zhàn)時婦女觀。前者肯定女參政員對政府工作和社會發(fā)展的重要意義，呼吁“我們應該努力于女參政員的大量產(chǎn)生；我們要促進女子教育的普及，女子教育水準的提高，使能產(chǎn)生出大量思想正確，眼光遠大，情感均衡的女子，來作參政員的候選人。使得參政會里面，能多得女界方面的意見”；16后者則呼吁政府能為職業(yè)婦女建造宿舍和托兒所，以解決她們的后顧之憂。

冰心重慶時期的大部分散文都在政治工作之外，包括《力構小窗隨筆》《再寄小讀者》《關于女人》三個系列。其中，《關于女人》最為引人注目，體現(xiàn)了冰心散文文體風格的成熟。這一時期的散文大都記錄戰(zhàn)時冰心的日常、情感與夢想：是“有時寫信，有時記賬，有時淘米，洗菜，縫衣裳，補襪子……卻難得寫寫文章”的日常；17原本喜歡做夢，因最常夢見的就是山水、閣樓、月光，甚至還想請人把自己夢中的美景畫成圖畫，然而來到重慶后，夢里卻是在火水中逃難，跳入濃厚的紅焰和黑煙之中而驚醒，而這些都是“重慶的臺階和敵人的轟炸，交織成的一些觀念”；18原本好客，喜歡與朋友圍聚談笑，但戰(zhàn)時“貧病交逼”，“朋友們又是天各一方，風流云散，而且因著交通關系，即使在方圓數(shù)十里的路程，也有咫尺天涯之嘆”，于是就只能在幻想中虛擬請客細節(jié)。19

戰(zhàn)時的日常生活與政治工作經(jīng)驗，影響的不僅是冰心寫作時的心緒、情感，也包括寫作內(nèi)容與題材，甚至是寫作風格。北宋女詞人李清照是冰心在美國威爾斯利大學碩士論文的研究對象，李清照經(jīng)過靖康之變的亂離，詩詞風格為之一變，冰心亦如此。其實，對于作家與外在政治環(huán)境之間的關聯(lián)，冰心有清醒的認識。在《詩人與政治》的演講中，冰心向日本聽眾介紹了屈原、陶淵明、杜甫、李清照、聞一多五個詩人，他們雖時代不同，性別身份有異，但其共同之處即在于詩人不可能超越政治，“政治卻支配著詩人的整個環(huán)境”，“詩人的作品也不可能超出政治的范圍”。20就此而言，冰心重慶時期的《關于女人》《再寄小讀者》等看來無關政治的優(yōu)美散文，也需要放置在戰(zhàn)時中國文化政治的視野中來考察。

二 “女人們”與戰(zhàn)爭的性別化敘述

《關于女人》的寫作起因于劉英士的約稿，劉是吳文藻清華的同學，當時在重慶主持《星期評論》，因梁實秋以子佳筆名在《星期評論》開設的“雅舍小品”專欄很受讀者歡迎，劉希望冰心也能在刊物上開設專欄，內(nèi)容由冰心自定。冰心遂決定以“男士”筆名開一個“關于女人”的欄目，她認為，女人的話題與男性的角度，一定會引起人們的興趣，給緊張的戰(zhàn)時生活，平添一些談趣。21《關于女人》的出品，一開始就與戰(zhàn)時中國的政治文化背景有關。類似于梁實秋的“雅舍小品”，“女人系列”也基本不談抗戰(zhàn)，不屬于“全面抗戰(zhàn)的洪濤怒吼的雷聲”，也不屬于對“偉大神圣的戰(zhàn)爭”的“贊頌”，但對于女人話題與男性敘述者的設定，卻出于冰心對緊張的戰(zhàn)時生活的反應，她希望通過書寫女性與家庭性，紓解戰(zhàn)爭帶來的緊張、疲憊與焦灼情緒。在此，冰心敏感意識到女性、家庭與戰(zhàn)爭之間的微妙關系，而這正是女性戰(zhàn)爭書寫的主要特點，即將戰(zhàn)爭性敘事包裹在女性與家庭性敘事之中。22

《關于女人》一共16篇，除起始兩篇外，每篇專寫一個女人，從最親近的母親始，依次寫了老師、弟婦、奶娘、同班、朋友的太太、學生、房東、鄰居等14個女性。她們階層、身份、性格，殊然有異，敘述側(cè)重點也各有不同，但將其凝成一個散文系列的，不僅在于“女人們”的性別身份，更是由她們連帶出來的戰(zhàn)爭經(jīng)驗：有找房子、雇傭人的不易；有盧溝橋事變后親人的離散；有跑警報時拖老攜幼的倉皇；有生活的窮困；有大難之時的“飛鳥各投林”；有戰(zhàn)時臨時家庭的組合；甚至擇偶條件也與戰(zhàn)爭相關?！安皇钦斓膰@氣著說：‘從前在北平的時候呀’，‘這仗打到什么時候才完呀’，一類的廢話”，因為“我覺得流離痛苦是該受的”。23由此，女人系列表面不談戰(zhàn)爭，卻處處可見戰(zhàn)爭帶來的威脅與破壞。而正是戰(zhàn)爭的破壞性與女性的建設性之間的張力，將那些不同的女人故事串聯(lián)在一起。

在冰心看來，正是女性的柔韌、剛強、正義、善良與犧牲，是她們對家庭的愛，支撐起戰(zhàn)時中國的日常生活。從小處說，她們是家庭的匡扶者，從大處說，則是整個民族國家的精神支柱。抗戰(zhàn)期間，母親若還在，將以卷《天討》的手，卷起每一個兒子畏懼懦弱的心；弟婦以穩(wěn)定、樂觀的心態(tài)面對種種辛苦流離，在斗室里煮飯洗衣，汗流如雨，嘴里還能唱歌；奶娘培養(yǎng)了“我”的抗日思想；L大姐事變后換上軍裝，剪短頭發(fā)，來到西南，在蠻煙瘴雨里接生，還鼓勵“我”以文字為器。而這些正是“女人系列”開篇即談“我”為何“最尊敬體貼她們”的原因，因為“在散離流亡的抗戰(zhàn)時代”，“多少從前在沿海口岸，摩登城市，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婦女們，現(xiàn)在內(nèi)地，都是荊釵布裾櫛風沐雨的工作，不論家里或辦公室里，都能弄得井井有條。對于這種女人，我只有五體投地。假如抗戰(zhàn)提高了中國的地位，提高了軍人、司機、乃至一般工人的地位，則我以為提得最高的，還是我們那些忍得住痛耐得住苦的婦女”。24

“忍得住痛耐得住苦的婦女”才是戰(zhàn)時中國的脊梁。戰(zhàn)爭的目的在于征服、推翻、破壞、重組，而女性的力量則在于穩(wěn)定、平衡、建造、維持，她們在使社會機器、日常生活正常運轉(zhuǎn)的同時，也賦予戰(zhàn)時生活以尊嚴與美感?！段业膶W生》中的S，是體現(xiàn)這一女性力量的典型。S原本是外交官的女兒，自小在澳洲長大?？箲?zhàn)爆發(fā)后與丈夫一起來到大后方，看似嬌貴的她沒有被戰(zhàn)爭苦難打垮，“蓋房子，造家具，抱娃娃，做飯，洗衣服，養(yǎng)雞，種菜”，“以‘真好玩’的精神，‘舉重若輕’的應付了過去”。在物質(zhì)極度匱乏、勝利遙遙無期、生命朝不保夕的云南，S卻依然保持著“整潔美觀的精神”，甚至為招待“我”，還鋪上雪白的桌布，點上輝煌的紅燭，放上銀盤銀箸，自己與傭人也打扮一新，用愛、美與藝術，抵抗著戰(zhàn)時生活的粗糙、痛苦與怨抑?！八挥X得她是在做著大后方抗戰(zhàn)的工作，她就是蕭伯納所說的：‘在抗戰(zhàn)時代，除了抗戰(zhàn)工作之外，什么都可以做’的大藝術家。”25冰心對S的肯定和贊美，讓人想到她自己。據(jù)說，精致的花瓶與小擺設、銅鈴、仕女托盤、青銅小刀、雕花燭臺、銀盤銀箸、不銹鋼暖手壺、蒸汽咖啡壺、雪白的桌布等物件，她總是帶在身邊，這些東西一擺開，環(huán)境再簡陋，也有了情調(diào)與品位。26

S、冰心，還有眾多南下的知識女性，像林徽因、蘇雪林、陳衡哲等，即使身處戰(zhàn)時，也保持著生活的樂觀、整潔，甚至情調(diào)、品位，你可以說這是一種庸俗、奢侈的中產(chǎn)階級趣味，但其中穩(wěn)靜、莊重的生活態(tài)度，對美與藝術的堅持，卻是對抗戰(zhàn)爭、死亡、虛無的最有效方式。當S、冰心拿出魔法式的小物件變出昔日宴請場景的那一時刻，被戰(zhàn)爭陰霾所遮蔽的生命的尊嚴與價值就突然顯露出來。冰心自言“沒有特別寫宣傳性的作品。我只是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歷寫了一些作品，卻因時勢變成了抗戰(zhàn)作品”27。

女性與戰(zhàn)爭、家庭與國家、個人與民族、日常與失常之間的這種張力關系，正是抗戰(zhàn)時期主流政治特別關注婦女運動的重要原因，而婦女運動與民族解放之間的互動正是中國與第三世界國家婦女解放運動的重要特點。在重慶，“婦指會”在前線勞軍、慰問傷員、救護兒童、訓練婦女干部、出版婦女刊物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在延安，中共中央也直接指導婦女工作，制定了指導婦女運動的“四三決定”，強調(diào)婦女參與生產(chǎn)及其在生產(chǎn)中的經(jīng)濟貢獻。在女性出版文化方面，大后方以《婦女新運》為中心的刊物有五種之多，解放區(qū)雖生活維艱，但還是創(chuàng)辦了《中國婦女》，上海則有《女聲》等，可以說婦女刊物在1940年代掀起一個小高潮與戰(zhàn)爭背景緊密相關。曾擔任過“婦指會”文化組組長的冰心創(chuàng)作的“女人系列”也在這個戰(zhàn)時的文化政治背景之中，與“婦指會”下設的《婦女新運》“征文啟事”設定的議題有共通之處。這些議題包括：一、論良母：女子是人類的天然教師；二、論賢妻：女子是男子的佳偶；三、論愛人：女子是男子的理想；四、論金蘭譜：女子當重視同性友誼；五、論職業(yè)婦女：女子是社會的忠仆；六、論女戰(zhàn)士：女子是奮斗線上的精兵；七、論女學士：女子是思想的向?qū)?；八、論婦德：女子是“善”的證人；九、論女性美：女子是“美”的代表；十、論女子的愛：女子是“愛”的維護者。28十個議題，涉及方方面面，母性和女性成為抗戰(zhàn)民族意識形態(tài)的有力宣傳工具。

不過，指出《關于女人》與戰(zhàn)時婦女運動之間的關聯(lián)，并非是要說冰心迎合了主流政治保守的性別意識形態(tài)，我們反而要思考的是，作為一個女性作者，冰心的女人系列是否有逸出這個保守性別意識形態(tài)的可能，冰心在主流政治脈絡之內(nèi)的女性書寫對我們重新思考婦女解放、女性書寫與民族國家之間的關系有何啟發(fā)。冰心筆下的女性，除不婚的法國房東R女士和底層的張嫂、奶娘外，基本是中產(chǎn)階層家庭主婦，冰心的賢妻良母主義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種中產(chǎn)階層的性別觀，它成型于《兩個家庭》，定型于《關于女人》。在《我的母親》中，冰心說：“關于婦女運動的各種標語，我都同意，只有看到或聽到‘打倒賢妻良母’的口號時，我總覺得有點逆耳刺眼。當然，人們心目中‘妻’與‘母’是不同的，觀念亦因之而異。我希望她們所要打倒的，是一些怯弱依賴的軟體動物，而不是像我的母親那樣的女人?！?9母親雖是舊式家庭主婦，卻在照顧丈夫、匡護子女的同時，幫助舅舅把同盟會的《天討》裝在肉松筒里寄出去，以后更是將自己的首飾換成洋錢，捐款勞軍。母親家庭空間之內(nèi)的個人行動，卻具有公共空間的政治意義。

不獨母親，《關于女人》中女人們的日常勞作，都被賦予了社會性與公共性的意義，正是她們“做著最實在，最艱巨的后方生產(chǎn)的工作”30。通過賦予女性的家庭日常勞作以政治意義，冰心打破了對于女性的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家庭與職業(yè)、日常勞作與社會勞作間的劃界，肯定了女性為妻為母的性別角色對于家庭、民族國家甚至生命、世界本身的意義。31這種書寫雖契合了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對于女性的角色要求，但冰心更多是站在女性立場來談賢妻良母的價值的，除此之外，她更看到賢妻良母的角色要求對于現(xiàn)代知識女性自身發(fā)展的束縛與限制，尤其是對她們健康與精神的損害。擅長寫作卻不善家事的M太太因困于家事而痛苦、壓抑，R女士不婚是因為無法平衡寫作、健康與家庭三者的關系，賢妻良母們在戰(zhàn)時個個積勞成疾郁郁而終，冰心自己也是“年來多病，動輒臥床休息，抑郁煩躁，不能自解”32。秉持賢妻良母主義的冰心，卻也思無家之樂，“沒有了家，也沒有了責任，不必想菜單，不必算賬，不必灑掃，不必……哎喲，‘不必’的事情就數(shù)不清了。這時你覺得耳朵加倍清晰，眼睛加倍發(fā)亮，腦筋加倍靈活，沒事想找事做”33。無家女性的快樂溢于言表。

其實，敘述者“男士”的不婚，未必不是冰心“女士”的渴望，易性書寫反使冰心能坦蕩寫出女性的尷尬處境，以及其賢妻良母主張背后隱藏著的女性自我，這是冰心的女性敘述策略而非性別視點的消除。更何況，賢妻良母后面往往是自私、懦弱、不負責任的丈夫與父親：那是一逃警報就出門、警報一解除就回家的M太太的丈夫，是事變后拋下妻小自個兒南下又有新愛人照顧的K，而老太太對兒子“一輩子是個大孩子”34的評價，更是對戰(zhàn)時男性以民族大義之名拋妻棄子的諷刺。35置身事外的男性觀察者站在女性立場上敘述留守家庭的女性，這種敘述視角最終將一個個疲憊、犧牲而又樂觀堅強的女性面孔置于大時代的前景之中，而將戰(zhàn)爭、政治、男性推到背景中去，冰心對“女性臉孔”的呈現(xiàn)方式，逸出了戰(zhàn)時民族主義的性別意識形態(tài)框架，構筑起一種女性的、個體性的戰(zhàn)爭敘述方式。

三 現(xiàn)代女性散文與戰(zhàn)時文化市場

冰心在重慶時期的創(chuàng)作文體基本是懷人、記事、闡發(fā)觀點、抒發(fā)情感的散文?！对偌男∽x者》《力構小窗隨筆》《我的童年》《關于自傳》，以及悼念好友吳世英與沈驪英的文章，都明顯是散文文體。但對這一時期影響最大的《關于女人》，后來的研究卻頗多爭議，存在散文、小說、小說化散文與散文化小說四種看法。楊義將其列入小說散文集，江震龍、徐立錢也將其看成小說化散文，王炳根傾向于將其看成自傳性小說，而大部分研究者還是將其看成散文。36《關于女人》引發(fā)的文體爭議，主要緣于“男士”筆名的“易性”書寫產(chǎn)生的敘述者的“虛構”問題。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每篇都以“我”或“我的”開頭所造成的敘述內(nèi)容的自傳性效果，輕松隨意的敘述語調(diào)，指向的是“真實”世界以及與之相連的散文文體；但虛構之“我”，未以真實姓名與身份現(xiàn)身的女性人物，以及虛虛實實的情節(jié)與場景，卻又凸顯了文本的虛構性，這也是王炳根更傾向于將其看成自傳性小說的原因。

但作家選擇以何種身份、語調(diào)來敘述可能并非文體界定的關鍵。畢竟“冰心女士”也是筆名，不見得比“男士”更肖似謝婉瑩。以“男士”筆名與男性敘述者來判定文體形式，可能會忽視作者以“男士”與男性敘述者來講述女人故事的文化市場訴求?！蛾P于女人》起于《星期評論》的約稿，但到第9篇時，《星期評論》?？牡膶懽饕簿屯Ｏ聛砹?。后來天地出版社出于市場目的希望出版此書時，冰心又補寫了7篇，從而成書。37書的初版后記與再版自序均以“男士”口吻與身份寫就，直到三版自序時，冰心才“打開天窗說亮話”。至于書的來由，冰心解釋說有兩個理由：“一來我那時—— 一九四〇～一九四三年——經(jīng)濟上的確有些困難，有賣稿的必要（我們就是拿《關于女人》的第一篇稿酬，在重慶市上‘三六九’點心店吃的一九四〇年的年夜飯的）。二來，這幾篇東西不是用‘冰心’的筆名來寫，我可以‘不負責任’，開點玩笑時也可以自由一些?！?8《關于女人》出于賣稿的需要，賣稿即意味著作者需考慮讀者與文化市場的要求；“男士”筆名在冰心看來可以使寫作更輕松自由一些。這樣，以“男士”為名，既是一種寫作策略，可以戲謔調(diào)侃現(xiàn)實生活中的男性和刻板的性別規(guī)范，即冰心自言的“不負責任”與“開點玩笑”；同時也是一種商業(yè)出版策略，因為以男性語氣來談女人話題，類似扮裝表演，在都市消費文化市場中，本身自帶賣點，用魯迅調(diào)侃梅蘭芳的方式來看，就是男性讀者看到說女人，女性讀者看到男性說，滿足了男女讀者雙方的潛在欲望。無獨有偶，張愛玲模擬男性聲音的《談女人》，也很受讀者歡迎。這種明確的男性敘述者與不確定的女性自傳性內(nèi)容，創(chuàng)造出一種介于真實（自傳）與虛構之間的文體形式。一方面，它指向與（女性）作家生活相關的“隱私”，滿足了中層讀者的窺探欲望；另一方面，敘述者與隱含作者的分離又造成一種間離效果，起到掩蓋作者自我隱私的目的，同時，男士筆名與敘述內(nèi)容、風格間的錯位又誘導讀者去猜測背后真正的（女性）作者。于是，猶抱琵琶的作者與樂于猜謎的讀者，在文化市場構成一種推拉互動的游戲關系。

冰心對（性別化的）讀者、市場與文體關系的敏感在后來也得到印證?！蛾P于女人》甫一出版，即有一筆名為“維巧”的作者就“男士”筆名及其真身大做文章：“‘男士’這個名字在文壇上也許覺得陌生，但聰明的讀者們?nèi)绻茉凇蛾P于女人》這本書中細細欣賞那輕松的筆調(diào)，細膩的描寫，與乎優(yōu)美的辭句，便會曉得‘男士’先生在文壇上不但不陌生，并且還是一位不少青年男女傾倒崇拜的名作家呢?！?9發(fā)表這篇文章的《婦女新運》，正是冰心曾經(jīng)任職的“婦指會”的刊物，“維巧”引導讀者注意“男士”背后另有其人，應算圖書推介的一種策略吧。關注到“男士”筆名、文體風格的還有“翰先”，也就是葉紹鈞，他這樣介紹道：

這回選讀一篇散文，是從重慶一種叫做《星期評論》的雜志上選來的，那種雜志現(xiàn)在已經(jīng)停刊了。作者“男士”在那里發(fā)表了十來篇散文，總標題是《關于女人》，每篇敘述他所親近熟悉的一個女人?！澳惺俊碑斎皇枪P名，究竟是誰，無法考查。但據(jù)“文壇消息家”說，作者便是大家熟悉的冰心女士。從題取筆名的心理著想，也許是真的?，F(xiàn)在假定他真，那末，冰心女士的作風改變了，她已經(jīng)舍棄她的柔細清麗，轉(zhuǎn)向著蒼勁樸茂。40

“維巧”以敘述風格判斷“男士”與“冰心”之間的關聯(lián)，葉紹鈞則據(jù)文壇消息家，尤以“取筆名的心理”來反推“男士”必是“女士”，且是“冰心女士”41，并從中看到冰心散文風格的變化與成熟。“男士”與“冰心女士”之間的性別反差所帶來的虛構感，在當時并沒有產(chǎn)生文體分歧，他們都將其自然歸為散文而非小說，也說明當時更關注的是散文文體形式上的靈活性、隨意性而非敘述者身份與敘述內(nèi)容的虛構與否。而冰心正是利用了這一特定文體，于虛虛實實間，書寫著戰(zhàn)時女性的生命經(jīng)驗。

實際上，散文隨筆與自傳性小說是戰(zhàn)時中國最受歡迎的兩種文體形式。42現(xiàn)代散文在1940年代呈現(xiàn)出繁榮景象，從正式出版的散文集來看，1917—1937年近20年間，共出版800多部，而1937年至1949年12年間就出版了1170部。除針砭時弊和強調(diào)社會效應的雜文、報告文學、通訊等迅速發(fā)展外，抒情敘事類散文在抗戰(zhàn)中期之后則走向文體的成熟。43這其間，女性散文的發(fā)展最引人矚目，主要表現(xiàn)為：一是從事散文寫作的女性越來越多，女性散文大量出現(xiàn)，既有成名女作家創(chuàng)作的大量散文，更有眾多無名女性加入散文創(chuàng)作大軍；二是女性散文臻于成熟，女作家緊扣社會現(xiàn)實，在朝不保夕的亂世之中講述日常生活、飲食男女等生命經(jīng)驗，將散文文體的世俗性、個人化、抒情性發(fā)揮到極致，張愛玲《更衣記》《公寓生活記趣》、丁玲《“三八”節(jié)有感》《風雨中憶蕭紅》、冰心《關于女人》、蕭紅《回憶魯迅先生》等都是散文中的名篇；三是女性散文的暢銷，張愛玲《流言》《燼余錄》、蘇青《浣錦集》、蕭紅《蕭紅散文》、丁玲《一年》、謝冰瑩《女兵十年》、冰心《關于女人》都是當時的暢銷書。連冰心自己也說：“國內(nèi)各報的‘文壇消息’上，都在鼓吹著‘關于女人，銷路極暢’，而在美國的女朋友，向我索書的時候，還摘錄美國的文藝雜志，稱譽《關于女人》為：‘The Best Seller in Chungking’?！?4

現(xiàn)代女性散文在1940年代的繁榮與戰(zhàn)時中國的文化政治語境息息相關。散文文體的特點、戰(zhàn)時通俗文化的崛起、女性出版物的增多，給女性提供了更多自我表達的空間，讓她們能夠以個人化的方式講述另類的戰(zhàn)爭故事，既可補貼家用，與為妻為母角色沖突不大，也滿足了亂世人們對于穩(wěn)定、世俗、日常生活的渴望。散文文體在戰(zhàn)時中國成為女性作者尤其職業(yè)女作家采用的最有力的文學形式，“她們以此來嘗試著重新定義生活與工作之間的界限，并且小心翼翼地將私人生活與文學寫作的領域交織在了一起”45，散文由此成為女作家們書寫戰(zhàn)爭滄桑和亂世人間相的大文體。黃心村對散文文體、女性寫作與戰(zhàn)時中國之間的關聯(lián)性研究，也啟發(fā)我們思考冰心《關于女人》的戰(zhàn)爭書寫的特點。與張愛玲、蘇青等類似，《關于女人》也是冰心對戰(zhàn)時中國性別角色、家庭結(jié)構、婚姻形式等問題的思考，其對女性性別特質(zhì)的書寫也回應了戰(zhàn)時都市讀者對于女性話題的偏好。但置身重慶，冰心的戰(zhàn)爭書寫又有其獨特之處：是個人化的，但同時又在戰(zhàn)時中國民族國家話語的框架之內(nèi)；站在女性立場上，同時極力肯定賢妻良母角色中蘊含的女性力量以及這種力量對于戰(zhàn)時中國的價值與意義。不同于張愛玲淪陷區(qū)內(nèi)去國、去家的極端女性化、個人化的隱微戰(zhàn)爭修辭，也不同于走上前線、已變?yōu)椤拔鋵④姟钡亩×釋?zhàn)時英雄的民族主義式素描，冰心的戰(zhàn)爭書寫介于家庭性與民族性之間，體現(xiàn)出一種理性與建設性的女性戰(zhàn)爭書寫方式。

另外，值得一說的還有《關于女人》體現(xiàn)出的散文風格問題。葉紹鈞對冰心散文風格變化的觀點，在后來研究者那里得以延續(xù)與深化。像陳漱渝認為冰心散文“體現(xiàn)了上世紀40年代中國散文的最高藝術成就；也標志著冰心的文風在蒼勁樸茂和詼諧風趣這兩方面進行了新的探索”46；李文平認為《關于女人》是大后方抗戰(zhàn)文學的經(jīng)典文本，“反映出民族戰(zhàn)時的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面貌”47；解志熙將冰心的寫作風格與人生狀態(tài)聯(lián)系起來，認為“那個曾經(jīng)熟悉的‘新青年’詩人和小說家已經(jīng)隱退，而一個真正成熟的散文家則于焉現(xiàn)身。這是人與文的雙重成熟”48。在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流離、遷徙與困頓曲折之后，在介入了大后方的抗戰(zhàn)政治工作之后，人到中年的冰心的散文轉(zhuǎn)向蒼勁樸茂自在情理之中，而文筆的詼諧風趣、輕松自如也與她對戰(zhàn)時中國讀者的預期相關。

1946年7月，在離開北平8年后，冰心回到燕南園。燕京大學風物如舊，但曾經(jīng)的珍寶——日記、書信、照片、字畫、善本書、箋譜、筆記教材等承載著情感、記憶、歷史、研究的物件——卻已杳無蹤跡。49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但對創(chuàng)傷的感受才剛剛開始，治愈創(chuàng)傷需更長時間。50從北平到昆明、重慶再到日本，從燕南園到默廬、潛廬再到箱根，殼／家，既是蝸牛／女性的重負，也是一個“甜美之所”，家庭、女性、母性，一直承擔著修復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現(xiàn)實與符號的雙重功能。冰心既介入又游離于戰(zhàn)時民族主義的戰(zhàn)爭書寫方式，在呈現(xiàn)了一個與現(xiàn)實中國緊密相關的政治冰心形象的同時，也為重新理解民族解放運動中的女性主義與民族主義之間的復雜關系打開了新的空間。

注釋：

1 熊飛宇：《〈大公報〉之于重慶時期的冰心研究》，《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17年第10期。

2 13 冰心：《從昆明到重慶》，《冰心全集》第2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500、500～501頁。

3 在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2～76頁）中，冰心被看成“天之驕女”，因享受了親密的家庭關系而缺乏性別視點，她通過母愛、童心這一不涉及兩性關系的方式表現(xiàn)父權之外女兒的伊甸。這一觀點影響深遠，但近年來，這一觀點被不斷修正，研究者越來越關注中年冰心的寫作變化，如鄭斯揚《反抗?jié)〉氖澜纭摹搓P于女人〉的另一種可能》，《魯迅研究叢刊》2019年第12期。

4 冰心：《七七事變后留平一年的回憶》，《冰心全集》第7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96頁。

5 冰心：《我的老伴——吳文藻》，《冰心全集》第6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310頁。

6 7 冰心：《默廬試筆》，《冰心全集》第2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483、484頁。

8 參見李榮《列維納斯他者視閾中的倫理主體》，《學術研究》2011年第8期。他者一般被看成主體排斥、征服的對象，位于主體之外，而韓琛卻提出“內(nèi)他者”概念，將他者看成內(nèi)在于主體、先于主體的存在。參見韓琛《中國情結(jié)、東亞民族主義與朝鮮想象》，《文學評論》2021年第5期。

9 21 26 36 王炳根：《玫瑰的盛開與凋謝——冰心吳文藻合傳》（上），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526、541～542、573、549頁。

10 32 冰心：《悼沈驪英女士》，《冰心全集》第2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605頁。

11 熊飛宇：《名人日記與重慶時期的冰心一家》，《重慶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8年第5期。

12 冰心：《致趙清閣（1946年3月4日）》，《冰心全集》第8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8頁。

14 冰心：《評閱述感》，《冰心全集》第2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598頁。

15 冰心：《寫作的練習》，《冰心全集》第3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30頁。

16 冰心：《對于婦女參政的意見》，《冰心全集》第3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5頁。

17 冰心：《力構小窗》，《冰心全集》第3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38頁。

18 冰心：《做夢》，《冰心全集》第3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44頁。

19 冰心：《請客》，《冰心全集》第3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41頁。

20 冰心：《詩人與政治》，《冰心全集》第3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99頁。

22 關于女性、戰(zhàn)爭與家庭性之間關系的論述，可參見黃心村《亂世書寫：張愛玲與淪陷時期上海文學及通俗文化》，胡靜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22～59頁。

23 冰心：《我的擇偶條件》，《冰心全集》第2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511頁。

24 冰心：《我最尊敬體貼她們》，《冰心全集》第2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509～510頁。

25 冰心：《我的學生》，《冰心全集》第2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554～555頁。

27 冰心：《對日本民眾沒有怨恨》，《冰心文選》（佚文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59頁。

28 熊飛宇、江震龍：《冰心與重慶〈中央日報〉》，《河南科技學院學報》2018年第5期。

29 冰心：《我的母親》，《冰心全集》第2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517頁。

30 冰心：《張嫂》，《冰心全集》第2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580頁。

31 關于冰心的“新賢妻良母主義”，學者多有論述，如劉傳霞的《冰心創(chuàng)作的“新賢妻良母主義”及其建構》（《重慶社會科學》2013年第1期）、孫桂榮的《“傳統(tǒng)”性別話語如何對當下發(fā)言》（《南方文壇》2017年第1期）等。

33 冰心：《無家樂》，《冰心全集》第3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72頁。

34 冰心：《我的朋友的母親》，《冰心全集》第2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587頁。

35 關于戰(zhàn)時臨時家庭的重組論述，可參見陳雁《性別與戰(zhàn)爭（上海1932—1945）》，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第245頁。

37 《關于女人》的成書過程，可見冰心《〈關于女人〉后記》，《冰心全集》第2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592～593頁。

38 冰心：《〈關于女人〉三版自序》，《冰心全集》第2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505頁。

39 維巧：《介紹〈關于女人〉》，《中央日報·婦女新運》1944年1月9日。

40 翰先：《男士的〈我的同班〉》，《國文雜志》1943年第1卷第4、5期。

41 冰心開始發(fā)表作品時，取筆名“冰心”，但被雜志編輯加上“女士”二字，以強調(diào)其女性作者身份，呼應婦女解放思潮。而到1940年代，女性作者反喜歡模擬男性敘述聲音，像張愛玲的《談女人》。

42 45 參見黃心村《亂世書寫：張愛玲與淪陷時期上海文學及通俗文化》，第48、158頁。

43 關于散文在第三個十年的發(fā)展狀況，可參見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63頁。

44 冰心：《〈關于女人〉再版自序》，《冰心全集》第2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504頁。

46 陳漱渝：《我接觸的第一本新文學讀物：〈關于女人〉》，《博覽群書》2012年第12期。

47 李文平：《從抗戰(zhàn)背景看冰心的〈關于女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第7期。

48 解志熙：《人與文的成熟——冰心佚文校讀札記》，《魯迅研究月刊》2010年第1期。

49 冰心：《丟不掉的珍寶》，《冰心全集》第3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82～84頁。

50 冰心在日本的戰(zhàn)后書寫主要有《給日本的女性》《給日本青年女性》《給日本婦女的新年祝辭》《對于日本婦女的印象》《女性的力量很薄弱》《寫在“婦女節(jié)”之際》《對日本婦女的期待》《寄語日本婦女》等演講類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