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定平
在紀山起伏的大地上,在淺山腰、緩丘邊、田疇中、山林下,數百座封土堆,從2000多年的時光中緩緩而來,帶著歷史的塵埃,帶著戰(zhàn)火的硝煙,帶著歲月的滄桑,還有一代又一代楚人關注的目光和期許。
這些封土堆下,安放著楚國的國王、大臣和貴族們的肉身和靈魂。他們在這里一眠就是數千年,靜靜地,悄無聲息。我們聽不到他們從另一個世界發(fā)出的一點點聲音,但是,他們一定默默地關注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也敏感地感知楚地風云變幻和世事變遷。如果他們能夠言語,一定會伸出大拇指給我們許多贊許,還有來自心底的忠告。
這些忠告,一定會有楚文王、楚莊王、屈原、黃歇和孫叔敖的。只有賢者、智者和圣者,才會不斷地從遙遠的精神世界給我們發(fā)出醒世諍言!
沒有封土堆的,不知是歲月的侵蝕,還是主人的故意,悄悄地隱入地下,很深,很深,沒有殘存一點點觸動人們心弦的明顯痕跡。
隱入地下的我們姑且不說,那些兀自立在數千年時光中的封土堆,不論是歲月的浸染,還是風雨的剝蝕,它們依然不老,慢慢地和歲月一起生長,有的有十多米高,周長數百米。它們依然是那樣高大、雄偉、壯觀,總是給我們視覺和靈魂帶來重重地沖擊!
封土堆是一種象征。是權力的象征,實力的象征和威儀的象征。封土堆越高、越大,陪葬墓越多,象征著主人的權力越大,實力越強,威儀越重。它們成著正比。
但是,面對如此多的大大小小的封土堆,有誰能告訴我們,哪些是楚王的陵寢,哪些是重臣的墓地?
楚王不會告訴我們,大臣也不會告訴我們;歷史不會告訴我們,時光也不會告訴我們。這謎,已經窯藏了數千年,一直不得其解。
他們,集體緘默著!
我欽佩楚王和楚臣們獨具的慧眼。
穿越歷史的時空,我似乎看到最初的楚國星象學家、堪輿家們,受楚王的囑托,冒著酷暑,頂著嚴寒,跋山涉水,風餐露宿,為當初尚處于幼年的楚國,尋找他們的王家陵園。他們龐大的踏勘隊伍,也可能是一支隱秘的小小隊伍,用他們靈動自信而疲憊的腳步,艱難地丈量著楚國每一寸荒蠻而又充滿希望的土地。遠的,一定到過我們不知道的地方;近的,一定踏遍了紀山山脈。最終,他們還是回到原點,將凌厲心動的目光,齊刷刷地集中投向了紀山,百年之后,將自己的現實和夢想,肉身和靈魂,一起悄悄地安放在這里的青山綠水間,以期能像紀山山脈一樣,得到永存和不朽!
紀山,是2000多萬年前因火山爆發(fā)留下的一座小山。這座小山,似乎是造物主專為楚國800年基業(yè)精心設計打造的。透過漫山遍野來自地心蜂窩狀的巖態(tài)石,我仿佛看到了地球深處醞釀了許久,到了爆發(fā)邊緣的通紅巖漿,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左沖右突,奔騰咆哮,急匆匆地尋找著最好的出口,將滾燙的心,獻給最有資格擁有它的地方。靈氣涌動、陰陽和合的紀山,幸運地中彩了。巖漿,一下子噴涌而出,獨特的紀山山脈便橫空出世了!
紀山,說小,是因為方圓只有數十平方公里;說高,上下高度也不過數十米。山,雖然小,雖然不高,雖然平緩,卻是龍興之地,正應了“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的古話。黃龍?zhí)?、白龍?zhí)兜任宕簖執(zhí)度缥孱w熠熠生輝的星辰自由散落在紀山的東南西北中,潭水像乳汁,一年四季源源不斷汩汩地從紀山母體中涌出,氤氳而祥和,帶著滿滿的靈氣和好運,無私地澤披著山下的子民,也滋養(yǎng)著強大的楚國。
自古以來,紀山一直被民間稱為“五龍捧圣”之地。五大龍?zhí)队炙茝牡厍蛏钐庯w出的五條神龍,駕著祥云,揣著忠心,日夜拱衛(wèi)著它們心中的圣地紀山。當時的楚王,確實獨具慧眼,能夠選中紀山之南、長江之北的一塊寶地作為都城,把紀山作為萬年之后的龍眠之地,應該與紀山的風水,與五大龍?zhí)?,有著必然的?lián)系,否則,小小的紀山,是入不了楚王法眼的。紀山,也沒有辜負楚王的垂青,用世間獨一無二的地心熊熊烈火煉就的靈石,為楚國奠定了磐石般的萬年基業(yè)。
試想,如果沒有風水寶地紀山,會不會有強大的楚國?會不會有如日月般燦爛的楚文化?
楚王極其低調,但又極具智慧。
你看,他們萬年之后,并沒有為自己樹碑立傳。不像后世的國王或皇帝,生怕人們忘記了他們,歷史忽略了他們,盜墓賊找不到他們,陵寢極盡奢華和排場,總想把生前的榮華富貴,甚至是萬里錦繡江山,一起帶進他們早早營造好的豪華地宮。楚王則不然,在他們的安寢之地,沒有巍峨華麗的地面建筑,沒有長長的甬道和兩邊眾多的石人石馬,沒有記載他們豐功偉績的高大石碑,只有和大臣們一樣的一個個封土堆,任它們在漫長歲月中被雜草和塵土掩埋,讓他們的后人去揣測、苦思和探尋。
如果楚王自以為是,張揚不忌,貪圖虛榮,他們還會在地下長睡得太平無事嗎?可能早就被盜墓賊無情地從深深的地宮中拽了出來,棄之荒野而尸骨無存。地宮中的金銀珠寶、陶器玉器、竹簡銘文,這些楚國歷史和文化的見證,可能早就在盜墓賊冷酷貪婪的鐵鏟下化成了碎片和塵土。我們見到的,也就只有一堆堆沒有血肉,沒有生命,沒有精神和靈魂的黃土堆了。
幾千年來,沒有誰知道哪一座封土堆是楚王陵,更不知道楚王葬于何處,是否曾經留下了封土堆,這是楚王給歷史的謎,也是歷史給我們的謎,或許是永遠無法開解的謎。
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只有這樣,楚王們的靈魂才不會被打擾,他們生前的愿望才能變得更加神秘而又真實起來。
難道說是楚王不想讓自己的文治武功,在他們萬年之后彰顯于后世嗎?難道說當時他們不具備講究宏大排場的條件嗎?我想,都不是。
從大處講,是楚王洞察未來的大智慧,也是低到塵埃的低調;從小處講,則帶點王者的狡詐意味。
他們未卜先知了盜墓賊對陵寢的覬覦。如果沒有雄才大略,加上權謀機變的狡詐,怎么能夠安坐楚王的寶座?又怎么能夠讓楚國由一棵弱不禁風的羸弱小苗逐漸長成參天大樹,傲然躋身“春秋五霸”“戰(zhàn)國七雄”之列,而起“問鼎中原”的野心?
在紀山,一鍬挖下去,可能就會聽到金屬觸碰到陶器時發(fā)出的沉悶厚重刺耳的聲響,那是我們的先祖留在地下的寶貝,向人們發(fā)出的警示聲息。這種聲音,是歷史的跫音,穿越數千年的時光,一直回響在楚地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從紀山出土的墓葬來看,楚國時代貴族們的隨葬品,已十分奢華,既有他們生前所用的奢侈日常品,如金銀玉器、香爐、酒盅、陶罐等,也有他們撫慰精神的藝術品,如編鐘、琴瑟、竹簡、虎座鳥架鼓等,還有體現勇武神威的兵器,如佩劍、長矛等。當然,還有陪葬的車馬,甚至是婢女。不過,隨葬品中最珍貴的是什么也無法比擬和替代的精神和文化。30年前,在一個貴族的墓地,盜墓賊偶爾“幫忙”發(fā)現了曾經轟動世界的“郭店竹簡”和“戰(zhàn)國女尸”。小小的竹簡,居然改寫了中國的思想史。
假如是楚王的陵寢呢?
楚王們在地下安然地長眠著,忘記了時間,忘記了歲月,忘記了朝代。在心底只希望他們的子孫后代不要打擾他們的清靜。而隨葬的文物,陪伴著楚王們,不知是否感到寂寞、孤獨和無聊,或者是無奈?不知它們是否有破開層層夯土和層層棺槨重見天光的念頭?也許,它們很想一個接一個地從地底蹦出來,帶著清晰的記憶,為楚人做點什么,為楚國國王證明點什么,或者為楚國值得驕傲的歷史說點什么!
紀山的老百姓非常虔誠,非常淳樸,對楚王和大臣們充滿了敬畏和尊崇。不然,他們不會一心一意、心無旁騖一代又一代地守護著他們的安息之地,也守護著這些無價之寶。盡管個別昏庸殘暴的楚王有時會給楚地的百姓帶來深重災難和傷痛。
在紀山,有一段十分形象生動看守陵墓的順口溜:“不端杯子拿棍子,不摸奶頭摸磚頭,不守床頭守墳頭……”透過這個順口溜,我仿佛看到了紀山人在雨夜、雪天,在電閃雷鳴的恐怖時刻,在萬家團圓的除夕,或手舉火把,或手持馬燈,或手拿電筒,或黑燈瞎火,在保護區(qū)內憂心細心全身心地巡查著、奔波著、守護著。他們是守護大神,又是無名小卒,沒有名沒有利,升不了官發(fā)不了財。他們往往憑著對先祖的敬仰,憑著自己的良知,在默默地付出。他們有太多的理由擔心,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會日夜睡不著覺,做夢都打著陵墓的主意。因為地下任意一件不起眼的“小東西”都可能價值連城,都可能是楚文化和楚國歷史的重要符號或標記。
楚地人大都是楚人的后裔,有的可能還是楚王室的后裔,身體里至今還激情燃燒著楚王的血液。血濃于水。紀山人千百年來默默地守護著楚墓,守護著王陵,實際上是守護著自己的心靈家園和精神家園,是內心深處真實情感和楚地情懷的自然流露。
如果讓這些沒有沾染一點世俗氣的地下寶物不幸落入盜墓賊貪得無厭骯臟的手,輾轉流落民間和海外,或者毀于戰(zhàn)火,或者毀于自然災害而人間蒸發(fā),永遠也回不來了,楚文化、楚國史會不會少了許多絢爛的色彩?楚王和楚臣們如果地下有知,會不會怪罪我們?他們當初的心血會不會白費?那時,他們還會不會繼續(xù)保持矜持的沉默?
在盜墓賊閃著貪婪綠光的眼神中,王陵一定埋藏著巨大的金銀財寶,可以滿足他們的貪欲與虛榮,讓他們一夜暴富。而在考古學家和學者眼中,陵墓下封存的是歷史、文化和思想,是當時社會生活真實生動的寫照,是真正無價的精神財富。眼中只有貪欲金錢享樂的盜墓賊永遠都不可能理解。視角和想法不同,它們的價值也就大不相同!
我猜想,楚國的國王、大臣、貴族隨葬那么多貴重的物品,包括稀罕的竹簡和難懂的文字,不僅僅是為了炫耀什么,或者是貪圖在地下的享受,很可能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將他們歷盡千辛萬苦用無數鮮血和生命親手創(chuàng)造的豐富而又燦爛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留給漫長的時間去解讀。
他們知道后人們研究楚國的歷史,僅僅靠在動蕩社會殘存的時光碎片是遠遠不夠的,而只有深深埋藏在地下的完好實物才能保存一部真實的史詩。在里面,人們才可以找到一個偉大的朝代、一個強盛的王國、一段燦爛歷史的生動詮釋和佐證。
對他們,我們應該心存感激,心存敬意!
如果我們透過遠紅外線的攝像頭,可以驚喜地發(fā)現,夜間有不少動物,如胖胖的憨態(tài)可掬的豬獾子、狗獾子,精明靈動的黃鼠狼,尖嘴圓肚滿身是刺誰也不敢接近的刺猬等,趁著夜色溜出幽深而光滑的洞穴,警覺地四處活動、四處巡察、四處覓食。它們的洞穴往往就在陵墓的四周,黑洞洞的,深不見底,可能直通楚王富麗堂皇的地宮。它們是世間離楚王最近的生靈,隨時都可以被楚王召見。覲見楚王,侍候楚王,為楚王鞍前馬后效勞,可能已成為它們值得驕傲生活的重要部分。對地宮的一切,它們比誰都更熟悉、更了解、更有發(fā)言權。它們頻繁地進進出出,實際上是在無言地給我們傳遞楚王的意旨:爾等要好好保護陵墓,不得有誤!幾千年來,這些小動物們同楚人一起,一代又一代接力著,死心塌地地守護著楚王和楚臣們。如果有一天要為守護者樹碑立傳的話,我們確實不應該忘記這些忠誠調皮可愛之極的小家伙。
20多年前,我在紀山鎮(zhèn)主政的時候,曾準備開發(fā)一座我們想象中的王陵——金牛塚。準備在那里建一座現場博物館,讓楚國的歷史用實物向世人一一訴說。但是,我擔心急功近利的魯莽行為,會驚擾了祖先的清靜,最后還是放棄了。至今,我都不知道這樣的放棄,究竟是對,還是錯?
如果說對,是我們讓祖先的靈魂沒有被無端地打擾,遂了他們當初的心愿;如果說錯,則是讓我們從實物上研究楚文化的進程放緩了許多年,這對楚國歷史的探究,從另一個層面上來說,又是一種缺憾。
假如說要我再做選擇,我還會選擇放棄!我想,陵寢中的楚王一定會贊許我們的做法,也會感激我們讓他們的靈魂得以安歇。
好吧,這座陵墓我們姑且認為它是楚王陵。穿越時空,執(zhí)拗地矗立在紀山,矗立在金牛村。
金牛塚,是紀山很大的一座封土堆。高十多米,方圓數百米。周邊有幾十座陪葬墓。當地的老百姓常常眉飛色舞地講起金牛塚,說下面陪葬著一頭很大很大純金鑄造的牛。是傳說還是真有其事?我想,楚王有這個實力,也有這個能力。也可能是為了弘揚楚國立國之初的那種“黃?!本?,而故意用金牛來陪葬吧!
面對高大的陵墓,我們只能猜測。
據考古專家勘探,金牛塚的墓道有100多米長,墓穴有70多米深,夯土壘起來的祭祀臺清晰可見。其規(guī)制之高,著實驚人。
是文王,是武王,還是莊王?他們都是楚國偉大的君王。我想都有可能,因為,只有偉大的君主才配享有如此高規(guī)格的待遇!
楚王為什么要把自己的地宮修建得如此之深呢?在當時那么簡陋的條件下,又是如何完成如此巨大的工程的?可能楚王想,越深,離地心越近,人們越不容易發(fā)現,越安全,自己的靈魂才不容易被打擾,楚國的江山才能穩(wěn)固,才能永續(xù)。
王陵是否有一天會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呢?因為地震,因為再次火山爆發(fā),或者因為人與自然的戰(zhàn)爭而遭到破壞?
楚國雖然不復存在了,但是,楚人“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精神,會永遠流傳下去,以至千年、萬年,甚至更久遠。
一座楚王陵,可能藏著一部楚國的歷史,也藏著楚王室許多不為人知的驚天秘密。歷史上的有些秘密,特別是王室的,我們后人不去弄明白,也許更好。
一座座巍巍王陵,雖然歷經了千百年風吹雨打和時光浸洗,卻始終保持著高深莫測的沉默,處處都透著王者的威嚴,不得不讓人心生敬畏!
也許,只有沉默,才是對世人和歷史最好的忠告!
魯定平,男,湖北荊門人。近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偶有小文見諸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