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梅芳
在女子養(yǎng)顏美容館外間,一字擺著六張窄床,其中四張?zhí)芍?,身上分別蓋著一色的白底綠花薄被,頭頸部露在外面,白茫茫一片。有的臉還經得日光燈的當頭照射,有的越照越黃,像一張腫了的黃紙。都在接受著服務員的精心打理,或做面膜,或做眼膜,或做頸護。另兩張床上坐著人,服務員不夠,只有等。
麗英坐在5號床上邊等邊看館里年輕的女老板小龐有條不紊地給她以前的同事珍玲做眼膜。麗英長著一張粉色雞蛋形臉,熟人總說她十多年來一直是這個模樣,但麗英每天照鏡子都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前額和兩個眼角起了些許皺紋。她上穿一件厚實的綠呢大衣,下穿緊身羊毛褲,腳套一雙高筒皮靴,因昨晚夜班,上午又查房、開處方,中午補覺,來遲了點。
珍玲的臉團團團圓圓,白白胖胖,滋滋潤潤,像一盤水靈靈的滿月擱在那里。她辭掉辛苦的護士工作有多年,不用做事了,每天盡顧著打麻將,跳舞,保養(yǎng)得很好。小龐的手白凈、細嫩、柔和,一邊嫻熟地給珍玲清洗、帖膜,一邊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而眼皮子又是最薄的地方,最脆弱了,每個星期最少要做一次眼膜,每天早晚涂眼霜?!?/p>
珍玲是比較挑剔的人,每次來都點名要小龐服務。因為試來試去,其她幾個服務員都比不上小龐的手法:輕柔又到位,舒服又有效。她大約猜著小龐又想推銷產品(八成是眼霜),就轉移話題問麗英:“你家童局長差不多要高升了吧?”
麗英道:“別亂說,影兒也沒有的事?!?/p>
“他那么勤懇工作,也該去副轉正了。”
“誰說得清呢?你懂的!”
“你讓他活動活動嘛。你沒聽說‘跑官要官,多半成功’?!?/p>
“他那個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哪肯給人低眉下眼,彎腰媚笑。我也想通了,這輩子能夠有吃有喝,有點閑錢花就滿足了。”
“那倒是的,只要家庭平安,一家子和和美美,比什么都強。再說了,你那支筆,每天溫柔地宰病人一刀,額外所得就強過小龐在這兒手腳不停地忙乎一天,來得又正當大道理?!闭淞嵴f罷黯然,心中羨慕麗英。她想,自己要是個醫(yī)師的話,也不會辭職了。
珍玲的丈夫是個生意人,錢包日益鼓脹,腰身日益粗壯,應酬日益繁多,誰不知道現(xiàn)在外面紅紅綠綠多,鶯鶯燕燕的,珍玲一張老面孔,怎敵得過那些鮮活的青春亮妹?她真想回到從前兩個人勤儉持家的時候,雖然勞累點,但夫妻恩愛喝水也甜。然而,那種日子又無錢敷膜,那怎么走出去見人?罷罷罷,一切順其自然吧!來洗臉做膜,一是為美容保養(yǎng),二是為消磨時間,再一個,顯示自己的生活品質。
麗英現(xiàn)在已是內科專家了,確實,她一般只要動筆開方都有進項。但她不是那么貪得無厭的人,憑著自己的良心,能得的得,不能得的不得。不像有些醫(yī)師,心狠手辣,非新特藥不開,無回扣的藥不開,還在病人面前說得天花亂墜,誘人自愿上鉤挨宰。然而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麗英的苦處都放在心里。大約再沒有人能夠像她那樣,之前某一夜從班上回家拿私用品,發(fā)現(xiàn)有個陌生女人躺在她位置上,過后她還能當沒事一樣。當時丈夫跪下來求她看在孩子份上饒了他,她卻冷靜得出奇,讓那女人快穿好滾蛋,又讓丈夫趕緊把被子抱下來送到遠處的垃圾桶焚燒,然后她拿了私用品回醫(yī)院繼續(xù)上夜班。真是往事不堪回首,麗英于是對珍玲說:“各家有各家的難處,每個人只曉得自個。我們家那位,別的都好,就是大男子主義,回家就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看電視,吃完了碗筷都懶得幫我收拾。”
珍玲道:“現(xiàn)在這世道,男人只要感情不二就是好丈夫了。那點子家務,你做就你做唄,又累不死人。”
“也想請個保姆,又怕惹氣受。問題還在請不到保姆了,現(xiàn)在農村的女孩子都寧愿出去闖世界,不愿束縛在屋子里侍候人。”
“也可以像我一樣,請家政公司的鐘點工嘛。蠻好的,一周做一次清潔;也上門做飯,提前給她們個電話。”
“這倒好,就怕我們家那位不同意,他八成認為那是奢費?!?/p>
“將來人死了,又不需要錢墊棺材底。活著該用得用,存那么多錢干什么?!?/p>
麗英嘴里“哦哦哦,嗯嗯嗯”,心中卻又陷入到往事的回憶中。那一回,次日早晨下了夜班,她回到家,丈夫還沒走,像個犯錯的小學生等著挨老師的批。麗英說:“下次再犯,婚離定了,還要鬧得不好看?!闭煞蚯Оl(fā)誓,萬保證。待他一出門,她就罵一句“真是沒有不吃腥的貓”,然后倒在兒子的床上蒙頭躺著。當真心里不氣么?然而氣又有什么用呢?她懂得男人都是欲望支使著的動物,行動受體內荷爾蒙的支配。女人天真地想要丈夫在感情上言行一致地對她從一而終,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女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多愛自己一點,對自己好一點。好在自抓著丈夫那一次后,他在家里積極圖表現(xiàn),搶著洗碗、拖地板,也算將功抵過了。為了以后的生活,麗英情愿忘記那檔子事。
小龐輕輕地對珍玲說:“準備做面膜哦!用蜂蜜調配,效果更佳?!边呎f邊提拎著珍玲帶來的蜂蜜傾倒。又說:“您這蜂蜜是上等貨,稠稠的,不像上次某某老師帶來的,稀得像白糖水?!?/p>
珍玲自豪地說:“這是丈夫一個在鄉(xiāng)下的伙計送的,說是真桂花蜜,看來不假?!?/p>
麗英轉頭看了看6號床上坐著的女士,身穿一套牛仔服,腳穿運動鞋,健康的身材,梨形臉,紅里透著黝黑,看不出年齡。麗英對她說:“你好像有點眼熟,在哪兒見過似的?!?/p>
“梨臉女士”微笑,道:“那是可能的,世界很大,世界也很小。”
看著那笑容,麗英恍然大悟道:“對了,昨晚電視上播了一個關于水果產業(yè)的專題片,里頭有你,面對鏡頭也是這樣笑,手攀枝頭摘梨子,身后是好大一個梨園。”
“梨臉女士”又一笑,道:“哦,是的,那是初秋時拍的。今年是大年,梨子豐收了,個大肉厚水多味甜,當時都被訂完了。”
“好像電視里介紹你是某單位職工,下鄉(xiāng)承包荒山的?”
“哦,是的!單位有點沉悶,也不大景氣,就和丈夫承包了一百多畝地,一來響應政府號召,二來自己也過得充實些?!闭Z氣中透出一股子成就感。
“真真太好了,要不是要上班,我也真想去承包一畝三分地,勞動勞動,人全身就都舒暢了。可惜,現(xiàn)在年齡大了,沒有那股子干勁了。”
“你看上去還很年輕呢,那臉形,那色澤,很美麗!”語氣中透出羨慕。
“我倒想跟你交換一下呢。哈哈,玩笑??!”
這時珍玲插了一句:“以后你們家梨園弄大了,錢多了,可要仔細你丈夫點。男人有錢就變壞,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彼朴星败囍b,她殷切地關照“梨臉女士”。
“那個!人的心靈是非常奧妙的,誰也捉摸不透誰。有的夫妻可能同床異夢,但也不能懷疑一切?!薄袄婺樑俊闭f。
這時,1號床上先來的一個女士做好了,她不光做了面膜、嘴膜,還做了眼護、頸護,還按摩了背部,磨蹭了老半天。她從被子里坐起來,光鮮白晰的臉蛋把她邊上的白墻壁都比下去了,杏仁臉,面色嫵媚,丹鳳眼,雙目含嗔,小巧而挺直的鼻子格外好看,天然風流,讓人想起“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她套上乳白色羊毛衫,把穿著肉色絲襪的兩條長腿放進半高靴里,站起來從衣架上取下米色風衣穿上,又取下彩花閃金的真絲圍巾搭在脖子上。然后自顧自風度翩翩地下樓去,是個高個子,身材又勻稱。她邊走邊撫摸那一頭淡黃挑白的披肩發(fā),自言自語地說:“再到對面美發(fā)店給頭發(fā)倒個膜,有點糾結,梳不通?!?/p>
珍玲道:“說到頭發(fā),晚上我也要倒膜了,不然沒有光澤;還要依例染一下,不然里面的白發(fā)現(xiàn)出來了?!?/p>
“咦”,麗英問,“這不是街上最有名的美女嗎?”她邊說邊走向1號床,把綠呢大衣脫下來掛在衣架上,里面穿一件黑羊毛衫。再用手退掉高筒皮靴,躺到床上拉上薄被蓋上。
“可不是”,珍玲道,“可惜離了婚,男人想吃她豆腐的多,愿跟她結婚的少。先前沒離婚,男人跟她玩還放心些,不擔什么責任?!?/p>
“那她不離婚不行嗎”小龐問。
“可她丈夫要離呀!她丈夫是個生意人,先前要靠她那些男朋友提攜,樂得妻子交際廣,會巴結。后來她丈夫發(fā)達了,能夠在場面上自立了,終于忍受不了妻子給他戴的那些綠帽子,就發(fā)狠跟她離了。世上又不是沒有比她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
“這不公平,先利用,再拋棄。”小龐說。
“世上不公平的事多了。也怪她不自尊,不自重。”“梨臉女士”忍不住說。她看2號床上的顧客做完了膜,正起床要走,就過去接那個位。
珍玲道:“聽說她還有一個妹妹,長得不比她差,在某某單位上班,又會喝酒,又會唱歌,又會跳舞,逐漸就成了一朵交際花,很多酒席上、歌廳里、舞場里,都有她的身影。有時一晚要趕幾個場,每每眾星捧月。大約如果沒人請,反倒會感到空虛失落。她可能以為那蠻有身份,有地位,卻不明白實在只是個‘三陪’罷了。真是精神麻醉!”
“不過,就句實在話,有時由于工作需要,這樣的女人很吃香,很受領導器重?!薄袄婺樑俊焙孟裆詈拮约罕炔簧夏莻€“三陪”有本領。
“還是像你這樣自主創(chuàng)業(yè)實在些,有意思些?!丙愑⒖偨Y似地說。然后“哎喲”一聲,對給她刮痧的服務員小李說:“輕點,輕點!待會到太陽穴那兒再用力按幾下。”
這時,一個接近五十歲的女人領著個兩三歲的女孩進來了,她的眼睛很奇特,兩個眼珠子向前突出,像一對燈泡亮亮地照著她自己的臉,很明顯是患了甲狀腺功能亢進癥。她不是給頸面諸處做膜的,而是做卵巢保養(yǎng)來的。她年輕時作過幾次人流,刮宮引起子宮內膜異位癥,每月總要痛幾天。就這樣痛了一輩子,現(xiàn)在到了更年期,卻又淅淅瀝瀝,像春天的毛毛漏。最近朋友介紹來做了兩次卵巢保養(yǎng)似乎好些。
小龐熱情地招呼她:“朱阿姨,您略微等一等,我的這個顧客馬上就好了。”
朱阿姨便摟著孫女兒坐在5號床上等,垂著眼簾,仿佛實在疲憊了,又仿佛是顧影自憐地瞧自己那張黃黃的,已經有點下墜的橢圓臉。大約因為一輩子被疼痛所折磨,痛苦的表情做得過多,她不光額頭和眼角有密密的皺紋,連鼻根上頭和兩邊嘴唇上也各刻著三道杠。而且,嘴巴鼻子眼睛盡力擠向一堆,看起來一副苦相。唯一能給她帶來一點支撐的是兩個鉑金耳環(huán)和脖子上有意露出來的一條鉑金項鏈。
小龐也許看她年紀較大,找話敷衍,便道:“您孫女兒今天不上幼兒園呀?”
朱阿姨道:“現(xiàn)今流行甲型流感,我們暫時不送寶寶上園。”
“寶寶好可愛的哦,是像她爸爸還是像她媽媽呀?”
“我像我媽媽,我媽媽好看些?!毙∨⒛搪暷虤獾卣f,把大家都惹樂了。
朱阿姨親了孫女兒一下,也笑了。然后訴苦似的道:“我這輩子是個作孽的命,帶大了兒女帶孫子,像個老媽子,一天一天服侍他們吃,服侍他們喝,還要給他們洗衣服。連每月痛的那幾天也不能歇一歇,都是吃著止痛藥干活?!?/p>
“朱阿姨一輩子順利走下來了,還兒孫滿堂,那是您福氣好哦!”小龐真不愧見識多,少年老成地安慰她。
“哪里呢?還不都是我忍得多?要不早在三十歲上就離了婚,讓那死老頭子試試別個女人的脾氣看看。為了一兒一女,我不得不忍著點。再說,女人離了婚也就那命,說不定再找個男人跟先前差不多,可能還比不上先前那個,那還不如不離。不過想來,自己的命又比街上開著大蓬車專修房屋漏水的男人的老婆的命強些,聽說夫妻倆白天掙錢,晚上就睡在那車里,也虧那女人吃得了那個苦。這樣想著,就覺得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不管怎樣,下輩子再做人,希望不要托生為女人?!?/p>
“朱阿姨,我這里快好了,請您到里間房里躺著,我就來了?!?/p>
朱阿姨本來還有一肚子話,見小龐那樣說,就欲言又止地抱著孫女兒進里間了。
麗英聽了朱阿姨的話,心中深為觸動,然后悲哀。身為女人,大約都是這樣熬著的,世上沒有一份完美無缺的生活,有的是百孔千瘡的感情。她悲哀得頭痛,便說:“把太陽穴那兒多按幾下,用力按,有多大力氣用多大力氣。
“要做面膜了,等敷好了面膜再按哦,反正要敷二十分鐘”,小李說,“您的嘴唇有點干,可以做做嘴膜?!?/p>
“唔?”
“或者,您自己在家做也行。我教您:臨睡前用熱水洗凈嘴上的角質皮,同時熱氣可以豐富嘴唇的血液循環(huán),再在嘴唇上涂上蜂蜜,用薄膜貼嚴實。第二天早晨起來撕掉薄膜,嘴唇會變得飽滿、潤澤。您知道,蜂蜜是最有營養(yǎng)的?!?/p>
“嗯!這個簡單,我可以試著做?!?/p>
在小李的按摩下,麗英竟慢慢睡著了。醒來她說:“我剛才做了個夢,一個變幻莫測的萬花筒老在我眼前轉,可怎么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小李說:“現(xiàn)在已是華燈初上,街上可不像個萬花筒嘛!”
麗英起床,從架上取下大衣穿上,扣好紐扣。臨下樓前,她跨到窗戶邊往街上看,只見每家店鋪前檐都是霓虹燈在閃爍,連街邊老梧桐樹上都安了裝飾燈,滿街一圈圈夢幻般的紅的、藍的、綠的光影流過去、流過去……
吳梅芳,現(xiàn)任崇陽縣文聯(lián)主席。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省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散文集《年華似水心如雪》《春來春且去》。全國書香之家,省文聯(lián)系統(tǒng)中青年優(yōu)秀文藝人才,咸寧市百名優(yōu)秀文藝人才。崇陽縣政協(xié)常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