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西北大學 歷史學院，西安 710127)

提要： 《史記》《漢書》以“翰?！毙稳菸鞅迸c北邊草原荒漠地貌。《后漢書》及以后的歷史文獻多稱“瀚?！?。對于所謂“翰?！薄板！保蛞浴氨焙！睘榻庹f。元代學者劉郁以為“古金山”。多有學者以為即“杭愛山”，“‘杭愛’實‘瀚海’之對音”。岑仲勉贊同這一判斷。柴劍虹又有依據古突厥語的論證。然而六朝唐宋以來詩文多見“瀚海”之“?！迸c“山”對仗，且多“瀚海波”文辭，似并非指“山”，應是“沙磧四際無涯”地貌的真切形容。亦有說“瀚海，一名旱海”者。辨正“瀚?！泵麑?，對于絲綢之路史的認識，是有積極意義的。湯因比有關“草原”和“海洋”為交通提供“更大的方便”的觀點，也可以因此得到較好的說明。

考察絲綢之路史，必然注意到通行地貌條件史籍記述所謂“翰海”“瀚?！??！昂埠！薄板！保蚪庹f為“北?！?，即北荒自然水面。又有學者以為即“杭愛山”，指出“‘杭愛’實‘瀚?！畬σ簟?。分析“瀚海”語詞的中古文學表現，可知其真實名義?！昂埠！薄板！辈⒎茄浴吧健保菍τ凇吧炒兯碾H無涯”地貌形勢的形容。亦有說“瀚海，一名旱?！?，“俗謂之旱?！?，“旱海即瀚海”者。對“瀚?！泵麑嵱枰员嬲幸嬗谏罨瘜z綢之路交通條件的認識。相關考察對于湯因比所謂“草原象‘未經耕種的海洋’一樣”，“為旅行和運輸提供更大的方便”的理解，也可以提供更好的條件。

一、《史記》《漢書》所見“翰?！?/h2>

《史記》《漢書》都出現“翰海”語詞，以指代“北邊”“西北邊”常見地理條件[1]。語稱“臨”或“登臨”。

霍去病遠征匈奴，《史記》卷一一〇《匈奴列傳》記載：“驃騎封于狼居胥山，禪姑衍，臨翰海而還?！迸狍S《集解》：“翰海，北海名?！睆埵毓?jié)《正義》：“按：翰海自一大海名，群鳥解羽伏乳于此，因名也?！盵2]2911《史記》卷一一一《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天子曰：‘驃騎將軍去病率師，躬將所獲葷粥之士，約輕赍，絕大幕，涉獲章渠，以誅比車耆，轉擊左大將，斬獲旗鼓，歷涉離侯。濟弓閭，獲屯頭王、韓王等三人，將軍、相國、當戶、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禪于姑衍，登臨翰海?！迸狍S《集解》：“張晏曰：‘登海邊山以望海也?！彼抉R貞《索隱》：“按：崔浩云：‘北海名，群鳥之所解羽，故云翰海?！稄V異志》云‘在沙漠北?！盵2]2936-2938

《史記》卷六三《三王世家》記載：群臣議“奏請立皇子為諸侯王”。說道：“陛下躬親仁義，體行圣德，表里文武。顯慈孝之行，廣賢能之路。內褒有德，外討強暴。極臨北海，西溱月氏，匈奴、西域，舉國奉師。輿械之費，不賦于民?！彼^“極臨北?！?，張守節(jié)《正義》：“《匈奴傳》云霍去病伐匈奴，北臨翰海?！盵2]2109

《漢書》卷五五《霍去病傳》：“上曰：‘票騎將軍去病率師躬將所獲葷允之士，約輕赍，絕大幕，涉獲單于章渠，以誅北車耆，轉擊左大將雙，獲旗鼓，歷度難侯，濟弓盧，獲屯頭王、韓王等三人，將軍、相國、當戶、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禪于姑衍，登臨翰海，執(zhí)訊獲丑七萬有四百四十三級，師率減什二，取食于敵，卓行殊遠而糧不絕。’”[3]2486顏師古注：“張晏曰：‘登海邊山以望海也?！绱驹唬骸埠?，北海名也?！盵3]2487《漢書》卷九四上《匈奴傳上》：“票騎封于狼居胥山，禪姑衍，臨翰海而還?！盵3]3770《漢書》卷一〇〇下《敘傳下》：“飲馬翰海，封狼居山，西規(guī)大河，列郡祈連。”[3]4254

由所謂“飲馬翰?！保梢泽w會“翰海，北海名”以及“翰海自一大海名”理解的依據。

對于“翰?！钡脑缙诶斫?，似乎多與“海”“大?！奔醋匀凰娼咏?，然而很多跡象表明，“翰?！蓖ǔＳ靡灾覆菰哪孛?。

“翰?！?，《后漢書》又寫作“瀚海”?！逗鬂h書》卷九〇《鮮卑傳》：“漢有闐顏、瀚海之事?！崩钯t注：“使霍去病擊匈奴，封狼居胥山，登臨瀚海也。”[4]2990《后漢書》卷八九《南匈奴傳》言勒石燕然事，李賢注：“為刻石立銘于燕然山，猶《前書》霍去病登臨瀚海，封狼居胥山也?！盵4]2967

二、“翰?！迸c“瀚海”

漢武帝使用文字即“上曰”“天子曰”所謂“翰?！保妒贰贰稘h》通用。稍后則“翰?！蓖謱懽鳌板！?。

前引《后漢書》卷九〇《鮮卑傳》：“漢有闐顏、瀚海之事?！崩钯t注：“使霍去病擊匈奴，封狼居胥山，登臨瀚海也?！庇帧逗鬂h書》卷八九《南匈奴傳》：“論曰：‘……后亦頗為出師，并兵窮討，命竇憲、耿夔之徒，前后并進，皆用果譎，設奇數，異道同會，究掩其窟穴，躡北追奔三千余里，遂破龍祠，焚罽幕，坑十角，梏閼氏，銘功封石，倡呼而還。’”李賢注：“為刻石立銘于燕然山，猶《前書》霍去病登臨瀚海，封狼居胥山也?！盵4]2967

看來，可能基于漢武帝詔命“翰?！敝Q的西漢史籍所見“翰海”，后來被寫作“瀚?！?。

由“翰?！倍板！钡奈墨I學差異，有學者指出：“自魏晉以降，由于隸書對漢字形體結構進行了調整，由形符和聲符構成漢字的方法得到廣泛運用。許多漢字都被增加了形符，‘翰海’亦因指稱湖泊而為‘翰’字增添一形旁作‘瀚’，又被賦予‘水面浩大的湖’之語義。這正是《說文》中僅收錄有‘翰’字而無‘瀚’字的原因所在。‘翰?！?、‘瀚海’之語義雖有別而指稱的客體對象卻未變。”論者以為“指位于天山北麓吉木薩爾縣以西至烏蘇縣境連續(xù)的湖泊沼澤”[5]。贊同“翰海”“瀚?！敝负傻囊庖?，亦見于其他學者的論述①。

所謂“翰?！薄板！笔欠瘛氨焙Ｃ病币约翱梢源_知某地“湖泊沼澤”，當然還有深入討論的必要。

也有以為“翰海本來應該是匈奴語的音譯”，并不具體指“特定場所”，然而指代比較理想的環(huán)境條件。論者以為，蒙古語ハンガイ(Khangai，Qangecai)是指“最適宜游牧的土地”[6]。這當然是要具備理想的“水草”條件的。“善水草”見于《史記》卷一〇九《李將軍列傳》[2]2869及《史記》卷一一一《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2]2929?！妒酚洝肪硪灰哗枴缎倥袀鳌匪抉R貞《索隱》引《西河舊事》又有“美水草”的說法[2]2908?！妒酚洝肪硪灰话恕痘茨虾馍搅袀鳌份d錄伍被語，作“水草美”[2]3090?！稘h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渠犁國”條又可見“饒水草”[3]3912。在種種有關“水草之利”[3]2980的記述中，“水”是最為重要的[7]。

而《三國志》卷三〇《魏書·東夷傳·倭》：“又南渡一海千余里，名曰瀚海，至一大國，官亦曰卑狗，副曰卑奴母離?！盵8]這是與荒漠地理條件明顯不同的另一種“瀚?！?，與我們這里討論的學術主題沒有直接關系。

三、“瀚?！薄昂紣凵健闭f

元代學者劉郁認為“今之所謂‘瀚?！摺?，就是“古金山”。他在《西使記》中寫道：“西域之開，始自張騫。其土地山川固在也。然世代浸遠，國號變易，事亦難考。今之所謂‘瀚?！?，即古金山也?！《尽礉h‘身毒’也。曰‘鴕鳥’者，即安息所產‘大馬爵’也?！盵9]此說為元人王惲《玉堂嘉話》卷二引錄[10]。清人李文田注《西游錄注》亦引錄這一意見[11]。認同此說者還有清人劉智[12]221。魏源《海國圖志》卷二九《西南洋諸國》有《五印度沿革總考》，題注“原本無，今補輯”，其中錄有“元劉郁《西使記》”，寫道：“郁款曰：西域之開，始自張騫，其土地山川，固在也，然世代浸遠，國號變易，事亦難考。今之所謂瀚海，即古金山也。印毒即漢身毒也。曰鴕鳥者，即安息所產大馬爵也?！逼┦稹爸薪y(tǒng)四年三月劉郁記”②。文廷式《純常子枝語》卷一寫道：“劉郁《西使記》云：今之所謂‘瀚?！撸垂沤鹕揭?。據此則‘杭愛’實‘瀚?！畬σ?。李若農侍郎之說蓋信?！盵13]

岑仲勉《自漢至唐漠北幾個地名之考定》論“翰海之意義”贊同此說，認為“瀚?！笔恰昂己！薄昂紣邸钡淖g音，“為山而非海”[14]71-72。

柴劍虹《“瀚?！北妗愤M一步關注維吾爾語匯中突厥語的相關遺存，通過語言學研究發(fā)現，以為可以“確定‘瀚?！辉~的本義與來歷”。他指出：“兩千多年前，居住在蒙古高原上的突厥民族稱高山峻嶺中的險隘深谷為‘杭海’”，“后又將這一帶山脈統(tǒng)稱為‘杭海山’、‘杭愛山’，泛稱變成了專有名詞”[15]。其說所謂“兩千多年前”，判定漢代“翰?！薄板！敝f與“高山峻嶺中的險隘深谷”相關，而后來則指稱“這一帶山脈”。

支持這種判斷的意見，亦見于后來有關“翰?！薄板！钡膶W術討論[16]。有的學者認為不同歷史時期“翰海”“瀚?！钡闹噶x有所變化，但是“元代稱杭愛山為瀚海，是當地居民沿用唐瀚海都督府所在地名山”[17]。

對于以“翰?！薄板！睘椤吧健钡恼擖c，其實還可以繼續(xù)辯議。我們看到，諸多文獻遺存體現“瀚?！弊鳛樽匀坏乩矸栔复?，多是類同“海”的平坦廣闊的草原荒漠地貌。

四、“瀚?！敝昂！薄吧健币闪x

《后漢書》卷八九《南匈奴傳》李賢注：“為刻石立銘于燕然山，猶《前書》霍去病登臨瀚海，封狼居胥山也。”[4]2967《后漢書》卷九〇《烏桓傳》李賢注：“使霍去病擊匈奴，封狼居胥山，登臨瀚海也?！盵4]2990史言“登臨”，并說“?！薄吧健?，似有不明朗處，以致容易產生誤解。

然而，據前引《漢書》卷一〇〇下《敘傳下》“飲馬翰?！闭Z，其實已經可以較早文獻依據否定“翰?！薄板！薄盀樯蕉呛！钡囊庖?。而《晉書》卷五二《阮種傳》的“以眾制寡，令匈奴遠跡，收功祁連，飲馬瀚海”[18]，也沿襲班固說，而“翰?！敝苯訉懽鳌板！薄！捌钸B”與“瀚海”的對應關系，也是可以澄清誤解的。

庾信《彭城公夫人爾朱氏墓志銘》寫道：“若夫陰山表里，沖北斗之璣衡，瀚海彌綸，直四銜之畢昴?！盵19]這里“瀚海”與“陰山”形成典型的對仗關系。大約南北朝時期歷史文獻的撰寫者，認識多是比較明確的?！端螘肪砭拧逗髲U帝紀》：“夷肯山之險，澄瀚海之波，括《河圖》于九服，振玉軔于五都矣?！盵20]明確言“瀚海之波”，又與“肯山之險”對應。顯然“瀚?！辈⒎钦f“山”?！读簳肪砦辶逗罹皞鳌罚骸伴_疆辟土，跨瀚海以揚鑣。來庭入覲，等涂山而比轍?！盵21]“瀚海”也與“涂山”對應。

又如《魏書》卷八二《常景傳》：“乃令景出塞，經甕山，臨瀚海，宣敕勒眾而返?！盵22]1804此“瀚海”和“甕山”的關系，也是明朗的。又如《魏書》卷一〇三《蠕蠕傳》：“分軍搜討，東至瀚海，西接張掖水，北渡燕然山，東西五千余里，南北三千里。”[22]2293所謂“瀚?！保⒎侵浮吧健?。又寫道：“鎮(zhèn)衛(wèi)北藩，御侮朔表，遂使陰山息警，弱水無塵，刊跡狼山，銘功瀚海，至誠既篤，勛緒莫酬?！盵22]2303

《隋書》卷六七《虞世基傳》：“登燕山而戮封豕，臨瀚海而斬長鯨。”[23]也以“瀚?！睂Α把嗌健?。在這樣的語境中，“瀚?！辈粦斒钦f“山”。

大多唐詩作者所理解的“瀚?！保瑧敳⒉皇恰盀樯蕉呛！?。如李世民《擬飲馬長城窟》：“塞外悲風切，交河冰巳結。瀚海百重波，陰山千里雪。”[24]卷二〇九，1037又如王維：《燕支行》：“畫戟雕戈白日寒，連旗大斾黃塵沒。疊鼓遙翻瀚海波，鳴笳亂動天山月。”[25]③李白《塞上曲》也寫道：“命將征西極，橫行陰山側?！薄笆挆l清萬里，瀚海寂無波?！盵26]虞世基《出塞二首和楊素》之一：“銜枚壓曉陣，卷甲解朝圍。瀚海波瀾靜，王庭氛霧晞?！盵24]卷一九七，974顧野王《隴頭水》：“瀚海波將息，交河冰未堅。寧知蓋山水，逐節(jié)赴危弦。”[24]卷一九八，979錢起《送王使君赴太原行營》：“驚蓬連雁起，牧馬入云多。不賣盧龍塞，能消瀚海波?！盵27]也都說到“瀚海波”。而“瀚海”分別與“陰山”“天山”對仗，如果指“山”，則語句重疊。

相關例證還有盧照鄰《結客少年場行》：“追奔瀚海咽，戰(zhàn)罷陰山空?！盵28]高適《燕歌行》：“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29]釋皎然《七言塞下曲二首》之二：“旄竿瀚海掃云出，氈騎天山踏雪歸。”[30]張鷟《將軍宋敬狀被差防河恐冰合賊過請差州兵上下數千里椎冰庶存通鎮(zhèn)》則有“千尋紫塞遠接天山，萬里黃河遙通瀚?！钡奈淖諿31]。所見“瀚?！备髋c“陰山”“狼山”“天山”相對?！叭f里黃河遙通瀚海”，明顯是說“瀚海”與“黃河”“萬里”水脈相“通”。

唐人皇甫冉《送客》詩說到“瀚海沙”：“城下春山路，營中瀚海沙。河源雖萬里，音信寄來查?！盵32]宋詩仍可見“瀚海沙”，如蘇頌《奚山路》：“風煙不改盧龍俗，塵土猶兼瀚海沙?！盵33]所謂“瀚海沙”，文意接近我們關注的“流沙”“大漠”。

岑仲勉《自漢至唐漠北幾個地名之考定》論“翰海之意義”，指出“觀夫唐代不聞有同樣譯音之地”，或許唐詩所見“瀚?！闭Z意已背離其原義。但是至少可以說明在一個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即岑仲勉所謂“抑翰海之稱，傳于漢世，其后竟寂寂無聞，逾千百年，迄元乃復傳于我國”[14]71-72之“漢世”“迄元”之間，通常人們以“翰?！薄板！狈Q可以與“陰山”“天山”等形成文字對仗關系的，以“沙”與“黃塵”為基本特征的地貌，應當是聯(lián)想到海洋水文形態(tài)即“瀚海波”“瀚海波瀾”的。

西北“草原”和東南“海洋”，在詩人們的意識中，顯現出微妙的對應關系。

距離劉郁《西使記》發(fā)表“今之所謂‘瀚?！撸垂沤鹕揭病币庖娔甏R近的耶律楚材作品《贈高善長一百韻》中，有這樣的詩句：“君初涉洛瀍，我已達敦煌。瀚海浪奔激，金山路彷徨?！盵34]266可知作為同樣生活在元代的學者，且“旅居西域前后共十年(公元1218—1227年)”[34]4，對西北史地非常熟悉的耶律楚材，用“瀚海浪”排除了“瀚?！睘椤吧健钡目赡?。而“瀚海浪”與“金山路”對仗，也表明了以為“瀚海”并非“金山”的認識。

五、古說西北草原荒漠地理代號：“流沙”“大漠”

中國古籍“草原”一語使用較晚。但是通用“流沙”“大漠”之說，使用從水之字形容西北地貌，這一語言現象，或許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翰?！薄板！闭Z意?！墩f文·水部》：“漠，北方流沙也?！雹芏傲魃场保侵性蹏鞅狈较虻湫偷孛残螒B(tài)，已顯現代表性符號的性質。

《史記》卷一《五帝本紀》說“帝顓頊高陽”的權威：“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西至于流沙，東至于蟠木。動靜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屬?！标P于“西至于流沙”，裴骃《集解》：“《地理志》曰：流沙在張掖居延縣?！睆埵毓?jié)《正義》：“《括地志》云：‘居延海南，甘州張掖縣東北千六十四里是。’”[2]12《史記》卷二《夏本紀》引錄《禹貢》：“織皮昆侖、析支、渠搜，西戎即序?！迸狍S《集解》：“孔安國曰：‘織皮，毛布。此四國在荒服之外，流沙之內。羌、髳之屬皆就次序，美禹之功及戎狄也。’”司馬貞《索隱》：“鄭玄以為衣皮之人居昆侖、析支、渠搜，三山皆在西戎。王肅曰‘昆侖在臨羌西，析支在河關西，西戎在西域’。王肅以為地名，而不言渠搜。今按：《地理志》金城臨羌縣有昆侖祠，敦煌廣至縣有昆侖障，朔方有渠搜縣?！盵2]67，69在對于西北邊遠地方民族地理的介紹中，也涉及“流沙”。《禹貢》又言：“道九川：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道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弊⒓医庹f有歧見。裴骃《集解》：“鄭玄曰：‘《地理志》弱水出張掖。’孔安國曰：‘合黎，水名，在流沙東。’”司馬貞《索隱》：“《水經》云合黎山在酒泉會水縣東北。鄭玄引《地說》亦以為然。孔安國云水名，當是其山有水，故所記各不同?！睆埵毓?jié)《正義》引《括地志》云：“蘭門山，一名合黎，一名窮石山，在甘州刪丹縣西南七十里?！庇忠痘茨献印吩疲骸叭跛闯龈F石山?！薄坝衷疲骸侠?，一名羌谷水，一名鮮水，一名覆表水，今名副投河，亦名張掖河，南自吐谷渾界流入甘州張掖縣?！癜矗汉侠杷雠R松縣臨松山東，而北流歷張掖故城下，又北流經張掖縣二十三里，又北流經合黎山，折而北流，經流沙磧之西入居延海，行千五百里。合黎山，張掖縣西北二百里也?！标P于“余波入于流沙”，裴骃《集解》：“孔安國曰：‘弱水余波西溢入流沙。’”又引鄭玄說：“《地理志》流沙在居延東北，名居延澤?！兜赜洝吩弧跛髁魅牒侠枭礁梗嗖ㄈ胗诹魃?，通于南海’。”裴骃指出：“馬融、王肅皆云合黎、流沙是地名?！彼抉R貞《索隱》：“《地理志》云‘張掖居延縣西北有居延澤，古文以為流沙’?！稄V志》‘流沙在玉門關外，有居延澤、居延城’。又《山海經》云‘流沙出鐘山，西南行昆侖墟入?！０矗菏堑丶嬗兴?，故一云地名，一云水名，馬鄭不同，抑有由也?！盵2]69

前引《說文·水部》所謂“漠，北方流沙也”，提示了“漠”與“流沙”同樣作為地貌表現，相互間存在一定的關聯(lián)。

《后漢書》卷八〇上《文苑傳上·杜篤》載錄杜篤《論都賦》，其中寫道：“勇惟鷹揚，軍如流星，深之匈奴，割裂王庭，席卷漠北，叩勒祁連，橫分單于，屠裂百蠻?！盵4]2600崔浩解釋《史記》卷一一一《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破符離”，也說：“漠北塞名?！盵2]2924-2925都說到“漠北”?！稘h書》卷九九中《王莽傳中》已說匈奴“塞于漠北”。

起初“漠”字作“幕”⑤。漢武帝與諸將議，言“趙信為單于畫計，常以為漢兵不能度幕輕留”，司馬貞《索隱》：“幕即沙漠?！盵2]2935漢武帝嘉獎霍去病，說到“約輕赍，絕大幕”[2]2936?！按竽弧币簿褪恰按竽盵3]4140。

六、“瀚海”真義與“沙磧四際無涯”形勢

《漢書》卷五五《衛(wèi)青傳》所謂“封狼居胥山，禪于姑衍，登臨翰?！?，張晏解釋說：“登海邊山以望海也?！比绱镜睦斫猓骸昂埠?，北海名也?！笨磥?，起初較早的《漢書》注家似乎一般以為“翰海”就是“?！?。王先謙《漢書補注》引齊召南之說，提出另一種意見：

按“翰海”，《北史》作“瀚海”，即大漠之別名。沙磧四際無涯，故謂之“?！薄堦?、如淳直以“大海”“北?！苯庵且?。本文明云“出代、右北平二千余里”，則其地正在大漠，安能及絕遠之“北海”哉？[35]

對于“翰海”“瀚?！钡睦斫猓蟾琵R召南“沙磧四際無涯，故謂之‘?！钡囊庖娛钦_的。

《魏書》卷四一《源懷傳》記載，源懷“至恒代”，設計“諸鎮(zhèn)”“筑城置戍”防務，“凡表五十八條”。其中說到“蠕蠕”“游魂鳥集，水草為家”，“中國”雖“北拓榆中，遠臨瀚?！?，而“胡人頗遁”。又寫道：“北方沙漠，夏乏水草，時有小泉，不濟大眾。脫有非意，要待秋冬，因云而動。”[22]927-928所說“沙漠”形勢，是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瀚海”這一地理概念的?！段簳肪硪哗柸度淙鋫鳌方榻B了“蠕蠕”主要活動區(qū)域的生態(tài)形勢：“隨水草畜牧，其西則焉耆之地，東則朝鮮之地，北則渡沙漠，窮瀚海，南則臨大磧?！盵22]2290[36]看來，“瀚?！焙汀吧衬薄按蟠儭?，意義是相近的。

而“盡有隴西之地，士馬強盛”的地方實力派軍政領袖張駿上疏晉主，曾經有“宵吟荒漠，痛心長路”語[18]2239。所言“荒漠”與“長路”對仗，形容絲綢之路河西路段交通形勢。而“草原荒漠”今天依然作為地理學概念使用，是學術界共同接受的。齊召南言“按‘翰?！?，《北史》作‘瀚?！?，其說不確。如上文所論，更早《后漢書》已經“作‘瀚?！绷?。

歷史地理學者或以為，唐代軍政建置“瀚海都護府”“瀚海都督府”位于蒙古國哈爾和林[37]42-43。在“金山”東北。但是似乎“瀚海”并非以“金山”得名。《新唐書》卷二一五上《突厥傳上》：“麟德初，改燕然為瀚海都護府，領回紇，徙故瀚海都護府于古云中城，號云中都護府，磧以北蕃州悉隸瀚海，南隸云中?！盵38]6039《新唐書》卷二一七上《回鶻傳上》：“龍朔中，以燕然都護府領回紇，更號瀚海都護府，以磧?yōu)橄蓿蟮直敝T蕃悉隸之。”[38]6111《唐會要》卷七三《安北都護府》也說：“仍以磧?yōu)榻?，磧北諸蕃州悉隸瀚海。”[39]⑥所謂“瀚?！泵柛赡芘c“磧以北”“以磧?yōu)橄蕖钡摹按儭庇嘘P。“瀚海軍”所在北臨“沙陀磧”[37]63-64，可能也因“磧”得名。處于這一空間位置，距離“金山”甚遠的“瀚海軍”，元代依然存在?！对贰肪硪欢栋⒇萃叨紓鳌罚骸皬牡塾H征，既破瀚海軍，又攻輪臺、高昌、于闐、尋斯干等，靡戰(zhàn)不克……”[40]

元人劉郁《西使記》提出“今之所謂‘瀚?！?，即古金山也”這一意見時，可能忽略了此處“瀚海軍”。

對于“瀚?！泵x，李樹輝《瀚海新考》指出：“明清學者多謂之指荒漠戈壁。”所舉列的意見包括：“明陳誠、李暹《西域番國志》稱魯陳城(漢代之柳中縣，又作柳陳城，今魯克沁)與哈密之間的荒漠戈壁‘夷人謂之瀚?！?。明周圻《名義考》卷4：‘瀚海在火州柳城東北，地皆沙磧，若大風則行者人馬相失，夷人呼為瀚海。’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29：‘瀚海在柳陳城東北，皆沙磧?！逍煳木浮豆艹谴T記》卷12：‘《一統(tǒng)志》瀚海在火州柳城城東，地皆沙磧?！盵5]這些說法均指“瀚海”為一地，可能不能看作“瀚?！泵x的確解。但是均以為“瀚海”“地皆沙磧”，這樣的解說，可能切近“瀚?！钡拇_詁，是值得重視的。

七、“旱海”“沙?！闭f及“以駝代舟”比喻

隨著中原人對西北方向交通地理知識的擴展，有人以為古語“流沙”或指更遙遠的沙漠。《藝文類聚》卷五三引梁元帝《鄭眾論》曰：“漢世銜命匈奴困而不辱者，二人而已。子卿手持漢節(jié)，臥伏冰霜。仲師固無下拜，隔絕水火。況復風生稽落，日隱龍堆；翰海飛沙，皋蘭走雪。豈不酸鼻痛心！……經長樂，抵未央，及還望塞亭，來依候火，傍觀上郡，側眺云中。雖在己之愿自隆，而于時之報未盡?！盵41]965其中“翰海飛沙”語，說明了“翰?！钡牡乩硇再|?！端囄念惥邸肪砥咭龝x潘尼《西道賦》有“飛沙飄瓦”句，又說：“馬則頓躓狼傍，虺頹玄黃；牛則體疲力竭，損食喪膚。尳蹄穿領，摩髖脫軀?！薄啊段鞯蕾x》”又作“《惡道賦》”[41]127，絲路“西道”即“惡道”，也是社會共識?！端囄念惥邸肪硭亩熙U昭《代陳王白馬》篇曰：“白馬骍角弓，鳴鞭垂北風。要途問邊急，雜虜入云中。薄暮雪云起，飛沙被遠松。棄別中國愛，要冀胡馬功。但令塞上兒，知我獨為雄。”[41]753-754詩句言“北風”“胡馬”，“雜虜”“中國”，區(qū)域背景則言“云中”“塞上”“邊”“遠”方向，正是絲路風景。而“飛沙”同樣作為環(huán)境史現象的表現符號。

又有稱“翰?！薄板！睘椤昂岛！闭遊42]。“旱?！敝Q多見于宋代史籍?！端问贰肪矶逅摹端幵鳌罚骸八贩骄嗤萜甙倮铮瑹o水草，號旱海，師須赍糧以行，至耀德食盡……”[43]8895《宋史》卷二五七《李繼隆傳》：“先是，受詔送軍糧赴靈州，必由旱海路，自冬至春，而芻粟始集?！盵43]8968《宋史》卷二七七《鄭文寶傳》：“文寶前后自環(huán)慶部糧越旱海入靈武者十二次?！盵43]9425“清遠據積石嶺，在旱海中，去靈、環(huán)皆三四百里，素無水泉?！盵43]9427《宋史》卷四八五《外國傳一·夏國上》：“時朝議或云率輕騎三道搗平夏；或云暑涉旱海無水泉，糧運艱辛，不如靜以待之，帝不聽?！盵43]13987“號旱?！钡摹盁o水草”或說“素無水泉”之地，有人以為就是“水泉乏絕”“難得水泉”的所謂“翰?！薄板！??！段飨臅隆肪砹?至道二年)五月合黨項諸族兵圍靈州索使人張浦”條記載，對于呂端“請發(fā)兵出麟府、鄜延、環(huán)慶三道，會兵直搗平夏，覆其巢穴”的建議：“或云：寒垣表里沙磧，三道兵從何處會合？況盛夏涉翰海，水泉乏絕，糧運艱辛，未見其利，不如靜以待之?！标P于“涉翰海”，注曰：“瀚海，一名旱海。趙珣《聚米圖經》云：‘鹽夏清遠軍間，并系沙磧，俗謂之旱海。自環(huán)州出青岡川，本靈州大路，自此過美利砦，漸入平夏中經旱海七百里，無溪澗山谷，難得水泉?！X即曰：‘瀚海地皆舄鹵，或以飲馬，口鼻皆裂?！盵44]

胡林翼《讀史兵略》卷四五《通鑒》：“馮暉引兵過旱海，至輝德。”注文明確說：“按：旱海即瀚海，今曰戈壁?！盵45]嘉慶《回疆通志》卷一一《吐魯番·山川》寫道：“瀚海，地皆沙磧，無水草，赤地千里。《通志》云：經前庭縣有大沙海，在柳中縣東南九十里，亦名旱海?！盵46]李慎儒《遼史地理志考》卷三《中京道》說道：“回鶻其國凡十五種……皆散處磧北。磧者，今之戈壁，漢謂之幕，唐謂之磧。即瀚海，亦名旱海者也?！盵47]51同書卷五《西京道》解釋“古磧口”：“又案內蒙古各部及歸化城之北，外蒙古四喀爾喀之南，皆沙漠，無水草，古謂之瀚海，亦曰旱海。漢謂之幕，唐謂之磧，今謂之戈壁?！盵47]8

李樹輝關于“瀚海”討論的《瀚海新考》一文引錄了清人祁韻士的意見，也說“瀚?！庇址Q“旱?！保骸扒迤铐嵤俊段饔蜥尩亍罚骸＃簴|至安西州，西至吐魯番界，俱有沙磧，乏水草，不毛之地數百里，謂之瀚海，一作旱海，今呼為戈壁?！盵5]

楊鍾義《雪橋詩話》續(xù)編卷八說到“道西陲事賦志”詩句：“瀚海沙如海，人煙自古空。半年青鳥信，平地白駝風。轉餉危逾戰(zhàn)，跳梁計每工。誰為諸將苦，一為達宸聰。”又寫道：“南洲名海英，從左文襄十余年，謂關外沙漠無水草，轉輸皆須挈帶安西。西去遂為戈壁灘，流沙如海，凡一千八百里乃至哈密，名瀚海，一名旱海。沙中難行者四十里，風極狂。其來惟白駝知之。風將至則伏地以鼻埋沙中。人效所為乃免為此風吹去?！盵48]也說“瀚海，一名旱?！?。而“白駝”的作用引人注目。

清人金永森《西被考略》寫道：“至阿剌伯之流沙，尤前人所未睹。西書言其地有沙海，廣千余里，沙乘大風如浪，凡欲渡者以羅經定方位，以駝代舟車，常乏水草，則殺駝剖腹，瀝水而飲。商旅必結隊而行，否則虞盜賊，且慮風沙埋沒。《楚辭》云：‘西方之害，流沙千里?！队碡暋贰鞅挥诹魃场?，正為此地。若以居延一隅當古流沙，則陋矣。經云流沙之濱，流沙必近海隅，阿剌伯地傍紅海，流沙當在此?！盵49]其中“沙海”之說值得注意。所謂“流沙必近海隅”，將兩種地理條件聯(lián)系起來，也自有識見。而今人多言“沙漠之舟”者，以沙漠交通和海上交通比擬，金著所謂“以駝代舟車”，可知以“舟”比喻駱駝，較早已見于文獻。

駱駝為沙漠交通提供主要動力?！端问贰肪硭木农枴锻鈬鴤髁じ卟氛f西北絲綢之路有的路段“沙深三尺，馬不能行，行者皆乘橐駝”[43]14110。以為駱駝行進又如水上行“舟”者，又有魏源《海國圖志》卷二四《西南洋》“阿丹國”條寫道：“凡菜飯皆調以駱駝乳?！盵50]393又引《萬國地理全圖集》曰：“其駝系國之舟，忍耐辛苦?！盵50]394卷三六《小西洋·中利未加洲三十五國》“重輯”條：“其駝若舟，動止醒睡，恒與人同伴。行路如患渴死，則殺其駝飲血，且胃內有存水解渴?！盵50]614都明確說沙漠行走，其“駝”如“舟”。《天方至圣實錄》卷一三《遷都七年至八年事實》記述“古來氏”風土，言“巨魚”“之大”，“以肋骨兩端著地，選長人乘高駝過其下，如舟帆過橋下也”[12]134。也使用“駝”“舟”比喻。清人王士禛《養(yǎng)馬行》詩：“建旗臂隼號一萬，為馬大小尤倍之。碧眼駱駝足千里，此軍云是舟山師?！盵51]讀來也可以體會同樣的聯(lián)想。

關于沙漠交通行為“其駝若舟”的比喻，是以“旱?！薄吧澈！弊鳛檎J識基點的。

八、湯因比“草原”“無水的海洋”論

俄羅斯學者比楚林(Бичурин)曾經指出：絲綢之路開通“在中國史的重要性，絕不亞于美洲之發(fā)現在歐洲史上的重要”[52]。應當注意到，“美洲之發(fā)現”，是“歐洲”人通過經行海洋的交通行為實現的。

中國對外交往有兩條主要通道，西北草原通道和東南海洋通道[53]。

湯因比《歷史研究》對于草原條件便利文化溝通的功能發(fā)表了見識明朗的論說。他分析了“草原”與“海洋”對于交通的作用，也進行了兩種地理條件交通史視角的比較。他說：“草原象‘未經耕種的海洋’一樣”，草原雖然不適宜定居農耕，但是卻能夠“為旅行和運輸提供更大的方便”[54]234-235。在“海洋和草原是傳播語言的工具”的標題下，湯因比發(fā)表了這樣的意見。他分析了語言傳播的史實，引用航海者往往把自己的語言傳播到海洋沿岸的例證以為解說：“古代的希臘航海家們曾經一度把希臘語變成地中海全部沿岸地區(qū)的流行語言。馬來亞的勇敢的航海家們把他們的馬來語傳播到西至馬達加斯加東至菲律賓的廣大地方在太平洋上，從斐濟群島到復活節(jié)島、從新西蘭到夏威夷，幾乎到處都使用一樣的波利尼西亞語言，雖然自從波利尼西亞人的獨木舟在隔離這些島嶼的廣大洋面上定期航行的時候到現在已經過去了許多世代了。此外，由于‘英國人統(tǒng)治了海洋’，在近年來英語也就變成世界流行的語言了。”就“海洋和草原”在“作為傳播語言的工具的職能”方面的“相似之處”，湯因比告知讀者：“在草原的周圍，也有散布著同樣語言的現象?！痹诋斀襁€有“柏伯爾語、阿拉伯語、土耳其語和印歐語”這幾種語言的跨地域“散布”，與“草原上游牧民族的傳布”有密切關系?！安菰比缤盁o水的海洋”為不同文化體系之間的相互交往提供了條件[54]208⑦。我們回顧東西文化交流史，確實可以看到這一情形。絲綢之路形成并發(fā)生作用也有“草原”這一地理條件作為基本要素。

湯因比所說包括“綠洲”地貌的“草原”，“到處是野草和碎石”，或譯作“表面是草地和砂礫的草原”[55]，其實是包括荒漠戈壁的?？梢耘c湯因比筆下所謂“無水的海洋”“未經耕犁的海洋”“未經耕種的海洋”“未曾開墾的海洋”[55]形成對照的，是中國史籍文獻中形容西北與北方交通地理風貌之所謂“流沙”“大漠”“瀚海”⑧?！墩f文·水部》：“漠，北方流沙也?！雹徇@些從“水”的字樣，似乎也暗示“草原”與“海洋”之間的聯(lián)想。

從這一視角理解“瀚海”一語的意義，或許能夠獲得接近歷史真實的認識。我們對絲綢之路史的理解，也因此可以更為準確。

注 釋：

①如王廷德：《“翰?！笨急妗罚秲让晒糯髮W學報》1989年第3期；《“翰?！笔呛皇巧健?，《學術研究》1990年第2期。

②魏源還寫道：劉郁言“今之所謂‘瀚?！摺保褪恰肮沤鹕健?，所說“今”，即指元代。魏源《海國圖志》載錄《西使記》，就此書有所說明：“《四庫書目》曰：《西使記》，元劉郁撰，郁真定人，是書記常德西使皇弟錫里庫軍，軍中返道，途之所見?！薄八涬m但據見聞，不能考證古跡?！薄坝嫵５滤?，皆在今屯田列障之內，具詳《西域圖志》。劉郁所記，本不足道。姑錄以備考耳。”亦有相關評議：“源案：此記所載回國，則直造天方，佛國則直窮印度，皆逾蔥嶺而抵西海。今新疆版圖，僅有蔥嶺以東，安能在屯田列障之內。讀高宗《御制五天竺說》，則我朝不勤遠略，無庸與元代爭黷武，亦不必以諛詞誣往代也?！币?清)魏源著，王繼平等整理：《海國圖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490-491頁。

③王安石《胡笳十八拍》之二：“流星白羽腰間插，疊鼓遙翻瀚海波。一門骨肉散百草，安得無淚如黃河。”《臨川先生文集》卷三七，《四部叢刊》景明嘉靖本，第187頁。“疊鼓遙翻瀚海波”襲用王維句。

④段玉裁注：“《漢書》亦假幕為漠?！币?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據經韻樓藏版1981年影印版，第545頁。

⑤如《史記》卷一一〇《匈奴列傳》：“翕侯信為單于計，居幕北，以為漢兵不能至?！薄皢斡诼勚?，遠其輜重，以精兵待于幕北?！薄昂瓮竭h走，亡匿于幕北寒苦無水草之地，毋為也?！币姟妒酚洝?，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910頁，第2912頁?！妒酚洝肪硪灰灰弧缎l(wèi)將軍驃騎列傳》：“乃悉遠北其輜重，皆以精兵待幕北?！币姟妒酚洝返?935頁?！妒酚洝肪硪欢洞笸鹆袀鳌罚骸皾h擊走單于于幕北?！币姟妒酚洝返?167頁。

⑥有學者就此有所辨析，認為“這條記載中的瀚海都督府為瀚海都護府之訛”。見李丹婕：《瀚海都護府與瀚海都督府之辨——兼及唐前期管轄北方游牧部族勢力的軍政建制及其調整》，《民族研究》2019年第6期。

⑦后一段文字另一種譯本如下：“確實，歐亞草原比任何其他干旱地區(qū)更接近另一種非常難以相處的自然成分——海洋。草原的表面與海洋的表面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人類只能以朝圣者或暫居者的身份才能接近它們。除了海島和綠洲，它們那廣袤的空間未能賦予人類任何可供其歇息、落腳和定居的場所。二者都為旅行和運輸明顯提供了更多的便利條件，這是地球上那些有利于人類社會永久居住的地區(qū)所不及的?！币姟灿ⅰ嘲⒅Z德·湯因比著，劉北成、郭小凌譯：《歷史研究》(修訂插圖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13頁。

⑧《前漢紀》卷二九《孝哀皇帝紀》“元壽二年”載揚雄上書：“(漢武帝)大興師數十萬，連兵十余年。于是浮西河，絕大漠，破顛顏，襲單于王庭，窮極其地，封狼居胥山，禪于姑衍，以臨瀚海，虜名王貴人以百數?！?東漢)荀悅撰，張烈點校：《漢紀》，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514頁?！斗ㄑ浴ば⒅痢罚骸褒埗岩晕鳎竽员?，鳥夷、獸夷。”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54頁。班固《燕然山銘》：“經磧鹵，絕大漠?！崩钯t注：“沙土曰漠，直度曰絕?！薄逗鬂h書》卷二三《竇憲傳》，第815-816頁。又《后漢書》卷八八《西域傳》“浮河絕漠，窮破虜庭”，李賢注：“沙土曰漠，直度曰絕也?！钡?911頁，第2913頁。

⑨段玉裁注：“《漢書》亦假‘幕’為‘漠’?！?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據經韻樓藏版1981年影印版，第545頁。可知前引李賢注“沙土曰漠，直度曰絕”，應承襲《史記》卷一一〇《匈奴列傳》“絕幕”裴骃《集解》：“瓚曰：‘沙土曰幕，直度曰絕?！钡?9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