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3月5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參加十三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內(nèi)蒙古代表團審議時強調(diào),“文化認同是最深層次的認同,是民族團結(jié)之根、民族和睦之魂”“要在各族干部群眾中深入開展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教育,特別是要從青少年教育抓起,引導廣大干部群眾全面理解黨的民族政策,樹立正確的國家觀、歷史觀、民族觀、文化觀、宗教觀。”日前,中央社會主義學院第一副院長潘岳同志為該院《中西文明互鑒叢書》第三冊《中國五胡入華與歐洲蠻族入侵》一書作序,講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各族人民出于文化認同而融合成命運共同體并重建大一統(tǒng)國家的故事,解析了日耳曼蠻族入侵羅馬后卻無法再造統(tǒng)一歐洲的原因,澄清了西方中心主義對我國民族宗教政策誤解之源。
公元300~600年間,中國與羅馬再次面臨相似的歷史境遇,同時面臨中央政權(quán)衰落,同時遭遇周邊族群大規(guī)模沖擊。
在中國,是匈奴、鮮卑、羯、氐、羌五大胡人族群紛紛南下,建起了眾多政權(quán)。在羅馬,是西哥特、東哥特、汪達爾、勃艮第、法蘭克、倫巴第等日耳曼部落潮水般地一波波入侵,建起了一個個“蠻族王國”(barbarian kingdoms)。
相似的歷史軌跡卻產(chǎn)生完全不同的結(jié)果。
公元2世紀的石棺浮雕,記錄了羅馬騎兵與蠻族人之間的戰(zhàn)爭。圖/視覺中國
中國五胡十多個政權(quán)中,先有氐族的前秦,后有拓跋鮮卑的北魏統(tǒng)一了整個北方,雖屢經(jīng)紛爭與分裂,最后還是實現(xiàn)了內(nèi)部整合,并融合了曾經(jīng)代表正統(tǒng)的南朝,繼承了秦漢中央集權(quán)超大規(guī)模國家形態(tài),奠基了融合胡漢的隋唐大一統(tǒng)王朝。
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的磚畫。圖/視覺中國
歐洲各大蠻族王國幾百年征伐中,盡管有個別王國如法蘭克曾一度實現(xiàn)了西歐基本統(tǒng)一,最有希望繼承西羅馬帝國衣缽。但由于內(nèi)在分治的邏輯,最終還是分裂成一個個封建國家,全靠“普世教會”作為精神統(tǒng)一的力量勉力維系。
這個歷史岔口,再次體現(xiàn)了中國和西方從族群觀念到政治制度的不同道路。其中的文明邏輯最為關鍵。
中國與羅馬的命運,因公元89年燕然山的一場戰(zhàn)役而改變。
經(jīng)此一戰(zhàn),北匈奴西遷歐洲,成為后來日耳曼各部落侵入羅馬疆界的重要推手1;南匈奴南下中原,開啟了五胡入華的先聲。
2017年,中蒙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了班固為漢朝徹底擊敗匈奴而作的《燕然山銘》。有大漢情結(jié)之人常因“燕然勒碑”而歡呼“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但真實歷史是,南匈奴單于首先偵測到北匈奴的內(nèi)部動亂,主動向漢朝建議出兵2。竇憲率領的4.6萬騎兵里,3萬是南匈奴人,剩下的1.6萬中還有一半是羌人3??梢哉f,是漢朝率領南向中原的游牧族群共同迫使北匈奴西遷的。
這一幕,后世也屢屢重現(xiàn)。國際突厥學者列為始祖文物的《闕特勤石碑》的突厥文一面上,突厥可汗哀傷抱怨:為什么回紇要與唐朝合作而圍攻自己,為什么草原族群總是要遷徙到中原去生活4。
這是游牧社會不團結(jié)嗎?不是。從地理氣候上說,每當草原寒潮來臨時,北方的游牧族群都會向南遷徙。從資源稟賦上說,草原地區(qū)所能承載的人口只是農(nóng)耕地區(qū)的十分之一,游牧族群必須從中原獲取糧食、茶葉、絲麻織品以維持生存和開展貿(mào)易。中原對周邊族群強大的吸引力之一是先進的農(nóng)業(yè)和手工業(yè)5。與更北的族群愿意向西發(fā)展不同,漠南族群更想與中原融合。他們與中原共享著北中國經(jīng)濟交通網(wǎng)絡,更容易在荒年獲得糧食,更容易以低廉成本進行貿(mào)易,從而多次形成經(jīng)濟社會共同體。久而久之,從地理到經(jīng)濟,從民俗到語言,從文化到制度,1500年后,一個囊括東北亞的政治共同體最終形成。
燕然山之戰(zhàn)后,南匈奴深入漢土,在北方邊郡游牧生息。由于漢朝懷柔遠人的政策,他們不繳稅賦,但要接受郡縣制的人口管理6。今天在寧夏、青海、內(nèi)蒙古、陜西、山西發(fā)現(xiàn)南匈奴墓地,既有漢式墓穴,又有草原的頭蹄葬,青海還出土了受封匈奴首領的“漢匈奴歸義親漢長”的駝鈕銅印7,胡漢文化彼此交融。南匈奴南下前后,內(nèi)遷的還有西北的氐羌、東北的鮮卑、漠北的羯人。三國后期由于中原人口劇減,魏晉不斷“招撫五胡”。百年間,內(nèi)遷的五胡約數(shù)百萬人,其中,匈奴70萬,羌人80萬,氐人100萬,鮮卑250萬。8西晉“八王之亂”后,北方總?cè)丝?500萬,漢人只占三分之一。有人誤以為“漢化”就是“同化”,是“大族群”靠著人口數(shù)量的絕對優(yōu)勢改變“小族群”的生活方式。9但真實歷史是,北方五胡族群不僅軍事占優(yōu)勢,人口數(shù)量也占優(yōu)勢10,完全可以按照老習慣“牧馬中原”,完全可以“胡化”漢人,但他們卻主動選擇了一條“漢化之路”。
漢化之路,由南匈奴開啟。
明陳洪描繪《宣文君授經(jīng)圖》:前秦苻堅請宣更君傳授禮樂。室丈君,前秦女經(jīng)學家,中國古代歷史上第一位女博士。圖/FOTOE
五胡中第一個建立王朝并滅亡西晉的,是南匈奴人劉淵。他是南匈奴羌渠單于之曾孫,因漢匈和親而改為劉姓。作為貴族子弟,劉淵曾在晉朝宮廷中游學,他讀《毛詩》與《尚書》,學《史記》與《漢書》,最愛《左傳》和《孫吳兵法》。他割據(jù)山西稱帝,卻并不想恢復匈奴的北方故業(yè),而非要以“漢”為國號統(tǒng)一天下。為此,他自稱是劉邦、劉秀、劉備之后,為了說明“漢代之甥”與“兄亡弟繼”的合法性,他竟將“扶不起的阿斗”劉禪也設個牌位祭拜起來。
但劉淵的政權(quán)并未延續(xù),被羯人石勒所滅。羯人“高鼻多須”,屬于塞種人,曾依附匈奴為“別部”“雜胡”。石勒的出身與劉淵不同。劉淵是游牧貴族,混跡于宮廷;石勒是雇農(nóng)奴隸,流浪于民間。但石勒也一樣喜愛漢文化。他不識字,卻“雅好文學”,愛聽人給他念《漢書》。太子石弘受他安排而完全變成了儒生。但石勒也沒有成功,統(tǒng)一北方的基業(yè)被殘暴的后代敗光。從后趙的廢墟里,又誕生出了慕容鮮卑的前燕和氐人的前秦。
五胡政權(quán)中第一個統(tǒng)一北方的是前秦苻堅。前秦發(fā)家于秦之關中故地,領土一度“東極滄海,西并龜茲,南包襄陽,北盡沙漠”。但沒幾年,就因倉促伐晉而敗亡。在前秦的“殘軀”上,分化出羌人姚氏的后秦、慕容鮮卑的后燕、匈奴赫連的大夏。
混戰(zhàn)中,拓跋鮮卑從蒙古草原一路打來,力破群雄,定國號為魏。經(jīng)過三代人勵精圖治,終于統(tǒng)一北方百余年。北魏隨后分別演變成了北周和北齊,再由北周統(tǒng)一北方并開出了一統(tǒng)天下的隋唐。
前秦與北魏,這兩個最接近一統(tǒng)天下的政權(quán),漢化程度最高,漢化態(tài)度也最堅決。
苻堅生于世代好酒的氐人家族,是戎馬倥傯的豪雄,卻自小熟讀經(jīng)史。即位后最重文教,每月親臨太學,考問諸生經(jīng)義。他的目標,是道德上要不墜“周孔微言”(周公孔子),實踐上要超越“漢之二武”(漢武光武)。他打服西域,卻送回汗血寶馬,要顯得比“為馬打大宛”的漢武更高一籌。他一邊打東晉,一邊在朝廷里為東晉君臣留好位置修好府第,要模仿“興滅繼絕”的周政。他俘虜了慕容鮮卑卻不肯殺,安排慕容暐與慕容垂君臣入朝為官。無數(shù)人勸他消除隱患,他卻非要樹立以德服人的榜樣11。他剛在淝水戰(zhàn)敗,鮮卑豪杰們果然造反,建立后燕和西燕。苻堅對“仁義”的偏執(zhí)程度,曾被譏諷成“不肯半渡而擊”的宋襄公。
有人說前秦亡于“過于漢化”,但之后的拓跋北魏統(tǒng)一北方后,卻比前秦更加徹底地推行“漢化”。道武帝拓跋珪說“為國之道,文武兼用”。太武帝拓跋燾大量重用漢人士族,把河西學者遷到首都,鮮卑子弟都得跟著學儒典,“于是人多砥尚,儒學轉(zhuǎn)興”。孝文帝拓跋宏更是“體制性漢化”。他遷都洛陽,仿照兩晉南朝官制;命令鮮卑人定門第、改漢姓、說漢語;自己帶頭并讓弟弟們和漢人士族通婚。
有史家認為,北魏之所以能統(tǒng)一北方,演化出的北周與隋朝之所以能統(tǒng)一全國,是因為他們“改漢俗行漢禮”。不盡然。因為天然習漢俗行漢禮的南朝并沒能統(tǒng)一天下。北魏成功的最重要原因,是進行了大一統(tǒng)精神的政制改革,再造了秦漢儒法國家形態(tài)。
西晉崩潰后,天災人禍,基層政權(quán)完全崩壞。北方遍布“塢堡”,百姓依附強宗豪族聚居起來自我保衛(wèi)。戰(zhàn)亂導致土地拋荒,一方面流民無地,一方面豪強趁機多搶多占。貧者越貧,富者越富。
公元485年,北魏實行均田制改革,將無主荒地收歸國有,并平均分配給貧民耕種。其中,“露田”是要種糧征田賦的,耕農(nóng)去世后還給國家,再分配給下一批青壯年;而“桑田”是種桑麻棗榆之地,不用歸還,可以留給子孫。均田令還規(guī)定了如何給老人小孩、殘疾人、寡婦分田。此后,強者仍強,但弱者也有立足之地。從北魏一直到唐中期,貞觀之治與開元盛世的土地制度基礎都是均田制。
與均田制同時的另一項重大改革,是三長制。針對的是亂世中的豪強割據(jù)。豪強即“宗主”,朝廷下不去基層,通過“宗主”來間接管理,稱為“宗主督護制”12。三長制廢除了宗主制,重建秦漢式的“編戶齊民”三級基層政權(quán)(“五家立一鄰長,五鄰立一里長,五里立一黨長”)13。再從百姓中選取鄉(xiāng)官14,負責征稅與民政。
提出均田制改革的,是漢人儒生李安世。提出三長制改革的,是漢人官僚李沖。通過均田制,北魏獲得了充足的編戶、賦役與兵源;通過三長制,北魏結(jié)束封建式統(tǒng)治,重建了基層政權(quán);通過官僚制,北魏恢復中央集權(quán)行政體系。比起“著漢衣”“改禮儀”這些形式,這更是“漢制”的靈魂。在西晉滅亡170年之后,中原竟然在少數(shù)民族王朝手里重新恢復了“漢制”。誠如錢穆所言,“北魏本以部落封建制立國,逮三長、均田制行,則政體上逐漸從氏族封建變?yōu)榭たh一統(tǒng),而胡、漢勢力亦因此逐漸倒轉(zhuǎn)”15。短短30年內(nèi),北魏的人口數(shù)量與軍隊數(shù)量迅速超過了南朝。公元520年,北魏人口近3500萬,是西晉太康年間的翻倍16。漢人農(nóng)民大量加入北魏軍隊,打破了從前“鮮卑作戰(zhàn)、漢人種田”的分野。
北魏彩繪僅仗陶俑群。圖/中新
當北魏繼承“漢制”的時候,東晉和南朝的“漢制”卻走向僵化。起于東漢的察舉制,產(chǎn)生了四世三公的經(jīng)學門閥與盤根錯節(jié)的官僚豪族,轉(zhuǎn)到魏晉就發(fā)展為門閥政治。由于東晉政權(quán)的建立是靠世族支持,于是出現(xiàn)“王與馬,共天下”的場景。到東晉南朝時還產(chǎn)生了一個奇觀,雖然北方千萬流民南渡,雖然江南經(jīng)濟依然繁榮,但“自孫吳至陳亡的六個王朝,在長達300年的時間內(nèi),江南戶籍上的戶口幾乎完全沒有增長”17。因為這些人民都投奔了世族大戶成了“私屬”,沒在官府登記,朝廷一方面不掌握人口數(shù)字,一方面失去了更多稅賦。門閥政治倡導清談,產(chǎn)生了最優(yōu)雅的魏晉風度和玄學思辨,社會衰頹與藝術高峰同時發(fā)生。
陳寅恪、錢穆都認為,之后的隋唐總體上繼承了北朝的政治制度與南朝禮樂文化。比起南朝的因循守舊,北朝的均田、府兵等制度創(chuàng)新更符合“漢制”大一統(tǒng)精神。這種精神使隋朝成功地實施第一次全民清查編戶(大索貌閱),還開創(chuàng)了科舉制。陳寅恪說,“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18。注入的與其說是人種,不如說是改革創(chuàng)新精神。
北朝對南朝的勝利,不是野蠻對文明的勝利,而是誰更能繼承大一統(tǒng)精神的勝利,是兼采胡漢的“新漢制”對僵化守成的“舊漢制”的勝利。同樣是世家大族,北方比南方更重現(xiàn)實政治能力,因為北朝大考百僚看實績。同樣是經(jīng)學,北朝重實學,南朝重玄學。同樣是儒生,北朝大量用于朝堂與基層政權(quán),南朝直到晚期才讓寒士當官為將。
南朝也并非一無是處,其發(fā)明的“三省六部制”原型為之后的隋唐所吸取。且東晉與南朝在大一統(tǒng)的理念上,也從未含糊過。這比東羅馬強,拜占庭存在1000年,為統(tǒng)一的西征只有一次半。而東晉南朝272年里,北伐有10余次。從東晉的祖逖、庾亮、桓溫、謝安,到宋武帝劉裕劉義隆父子、梁武帝蕭衍、陳宣帝陳頊等。雖然都未成功,但誰也不敢宣布放棄。在華夏大地上,任何統(tǒng)治者,誰要放棄了大一統(tǒng),就等于失去了合法性。
五胡族群之所以執(zhí)著于“漢化”,是因為漢文明之精髓在于長治久安的超大規(guī)模政治體的構(gòu)建。游牧族群雖具有軍事優(yōu)勢,但若不是吸取了漢文明的制度經(jīng)驗,是無法戰(zhàn)勝自詡“正統(tǒng)”的南朝的?!皾h制”不是“漢人”的習慣法,而是一種無偏私的理性制度。夷與夏不是看血脈看習俗,而是看文明看制度。即便是漢人,不去繼承發(fā)揚“漢制”精神,也會失去華夏傳人的資格。
“漢化”不是“被漢人同化”的意思。西漢初期,沒有“漢人”,只有“七國之人”。司馬遷寫《史記》時還用七國之人來描繪四方人民的不同性情。自漢武帝之后,“漢人”變成了“漢王朝子民”的自稱。因為漢武帝將秦國的法家制度、魯國的儒家思想、齊國的黃老之術與管子經(jīng)濟、楚國的文化藝術、韓魏的縱橫刑名、燕趙的軍事制度融為一體,形成了“大一統(tǒng)漢制”。從此,認同這種制度文明的人,就成了“漢人”??梢哉f,“漢人”是用政治制度建構(gòu)“國族”的最早實踐。這套制度雖由秦漢創(chuàng)造,卻不再專屬于中華世界,成為了東亞古典文明遺產(chǎn)。漢字也不僅是“漢族的文字”,而是東亞古典文明的重要載體。因為建構(gòu)大一統(tǒng)的經(jīng)驗教訓都記載于漢文律典與史籍中,不學習就無法重建前行。五胡主動漢化,并非忘記祖先和自我矮化,而是擁有超越部落政治建設超大規(guī)模政治體的雄心。
與“漢化”類似的概念是“羅馬化”。古羅馬制度雖由羅馬人發(fā)明,卻成為地中海文明的古典形態(tài)。拉丁文已經(jīng)不是“羅馬人的文字”,而是歐洲古典文明的載體19。當諸多日耳曼蠻族王國拋棄了拉丁語口語,當不同的日耳曼族群因部落與方言不同而分化成不同王國不同語言后,以拉丁文為載體的古羅馬文明從此淹沒于蠻荒洪流與普世教權(quán)之下,直到12世紀初羅馬法才開始復興20,直到14、15世紀文藝復興時才重新發(fā)現(xiàn)了“人文主義”和“國家理性”21。而這個“重新發(fā)現(xiàn)”的源頭不在歐洲本土。如果沒有十字軍東征從君士坦丁堡帶回來古希臘古羅馬手稿,如果沒有阿拉伯人翻譯的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古典作品,歐洲就難以發(fā)生文藝復興,也就不會有啟蒙運動。可以說,希臘羅馬的古典文明沒有像漢文明那樣由周邊族群與本地居民共同傳承,而是從外部“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找回來的。
蠻族不是突然降臨羅馬的。如同漢人總是將遠方族群稱為“夷狄”一樣,羅馬人也將萊茵河、多瑙河外的異族部落稱為“蠻族”,后來又泛稱為“日耳曼人”。和漢朝一樣,羅馬沿著兩河邊境修筑了一道“日耳曼長城”,與日耳曼諸族勉強相安。而當北匈奴從東邊一路擠壓,在匈人王的“鞭笞”下,草原各部落一次次沖破了這道脆弱的長城。日耳曼人深入腹地掠奪殺戮,占領了北非和西班牙等產(chǎn)糧區(qū)和銀礦區(qū)。羅馬帝國的人口、稅基、軍隊不斷衰弱。到420年,西羅馬核心地區(qū)只剩下9萬野戰(zhàn)軍能用于防御22。各蠻族紛紛占地建國,蘇維匯人占領了西班牙西北部(409年),汪達爾人占領了北非(439年),勃艮第人占領了法國東北部(457年),盎格魯-撒克遜人占據(jù)了不列顛(449年)。
1866年德國畫家海因里希·萊特曼畫作:公元455年,汪達爾人進攻羅馬城。
東哥特王國國王狄奧多里克一世。
上述都是一族一地的小王國,真正建立起“大王國”的,是哥特人與法蘭克人。東西哥特王國占領了整個南歐(西班牙、意大利與法國南部)23,法蘭克人則征服了西歐大部。
史家統(tǒng)計,參與476年滅亡西羅馬帝國的蠻族,只有12萬人24。后來進占北非的有8萬汪達爾人,進入高盧的有10萬法蘭克人、阿蘭人、勃艮第人,狄奧多里克帶到意大利的有30萬東哥特人。由此估計,進入羅馬帝國的蠻族總?cè)丝诋斣?5萬到100萬之間25。
相比之下,兩晉南下的族群人口則有數(shù)百萬??紤]到羅馬與西晉人口規(guī)模大致相同,進入羅馬的日耳曼族群數(shù)量應遠遠低于羅馬人,應比五胡更容易“羅馬化”,羅馬文明應像漢文明那樣在西歐延續(xù)下去。但事實卻相反,這些日耳曼王國,除個別短暫“部分羅馬化”外,絕大部分干凈徹底地“去羅馬化”。
如哥特人建國,就刻意與被征服的羅馬人分開居住,一般選擇在城外建立城堡。鄉(xiāng)村中聳立的一個個獨立城堡,猶如一座座孤島,成為今日歐洲鄉(xiāng)村城堡風貌的起源。為了保持血統(tǒng)的純潔性不被羅馬人同化,為了保持勇武精神不被羅馬文化腐蝕,哥特人建立了“二元政治”26。在治理上,哥特人實行“族群分治”制度,禁止羅馬人與哥特人通婚;在法律上,哥特人用蠻族習慣法,羅馬人用羅馬法;在行政制度上,哥特人搞軍事,羅馬人管民事;在文化教育上,不鼓勵哥特人學習羅馬拉丁語與古典文化;在宗教信仰上,羅馬人信奉基督教,哥特人信奉基督教“異端”阿里烏斯派。這些分治的規(guī)矩保持了多年。正如英國史家佩里·安德森所說,蠻族建國“用得更多的是分裂而不是融合的方式”27。
日耳曼諸王國中,唯一一個進行過“部分羅馬化”的特例,是東哥特王狄奧多里克。他雖然也搞“二元政治”,但卻是最理解羅馬文明價值的一個蠻族國王。
狄奧多里克是東哥特的王子。如同劉淵一樣,作為人質(zhì)在東羅馬宮廷中接受教育,對羅馬貴族社會很熟悉。但和劉淵精通《左傳》《尚書》不一樣,他雖然語言交流無礙,卻不喜歡希臘文與拉丁文,為了不簽名也能行公文,他竟用一個“記號”來刻章28。
狄奧多里克拿下西羅馬自立為意大利國王,雖然不讓哥特人與羅馬人混居,但他卻保留了西羅馬的文官制度,羅馬依然由執(zhí)政官、財務官、國務大臣們管理。他下令羅馬人當官,哥特人當兵。哥特士兵能獲得的唯一好處,是從羅馬鄉(xiāng)村地主們手里索要了“三分之一”的土地,這是所有蠻族占領軍中拿地最少的。
狄奧多里克很仁厚,在他治下,羅馬人完全保留著自己的服裝、語言、法律和習俗。甚至對宗教,狄奧多里克也十分寬容。盡管自己信奉阿里烏斯教派,但他親自去圣彼得的墓地獻祭。他從未強迫任何一個基督徒改宗自己的教派。
狄奧多里克特別保留了羅馬遺老們的權(quán)力。最受重用的大貴族波愛修斯,是奧古斯丁之后最偉大的教會哲學家。他翻譯注解了歐幾里得的幾何學、畢達哥拉斯的音樂、尼科馬科斯的數(shù)學、阿基米德的機械學、托勒密的天文學、柏拉圖的哲學,以及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學,被史家稱為“最后一個羅馬人”。
狄奧多里克將朝政托付給波愛修斯,并將波愛修斯兩個年紀很輕的兒子早早封為羅馬執(zhí)政官。羅馬遺老和哥特新貴常鬧爭端,當羅馬貴族告發(fā)狄奧多里克的親侄子霸占了羅馬人的產(chǎn)業(yè),他眼睛都不眨立即強令侄子退還。他對羅馬遺老的“偏袒”在自己族人中造成了怨恨,2萬名哥特士兵在意大利“帶著憤怒的心情維持著和平和紀律”29。在狄奧多里克統(tǒng)治的33年中,意大利、西班牙維持著舊日羅馬的風貌,宏偉的城市,優(yōu)雅的元老,盛大的節(jié)日,虔誠的宗教。
英國史家吉本說,羅馬人與東哥特人是完全可以進行族群融合的,“哥特人和羅馬人的團結(jié)原可以使意大利的幸福生活世代相傳下去,一個由自由的臣民和有知識的士兵組成的新的人民,完全可以在高尚品德方面相互爭勝,而逐漸興起”30。說的容易。哥特人與羅馬人的深層矛盾先從宗教開始。狄奧多里克寬容羅馬教會,但羅馬教會卻不肯寬容猶太教,燒猶太人教堂搶其財產(chǎn)。狄奧多里克為了一視同仁,懲罰了犯事的基督教徒?;浇掏揭虼藨押拊谛?,紛紛背著他與東羅馬拜占庭教會頻繁勾結(jié)。
位于羅馬的君士坦丁凱旋門。圖/中新
523年,羅馬元老阿爾比努斯被揭發(fā)送信給東羅馬皇帝,請求他推翻哥特王國,讓羅馬人重歸“自由”。這些信件被截獲了,狄奧多里克大怒,將叛變的元老們抓了起來。此時,波愛修斯挺身而出,以身相?!叭绻麄冇凶?,我也有罪!如果我無罪,他們也無罪!”他與哥特人雖密切,但關鍵時刻仍選擇站在了羅馬貴族一邊31。
吉本總結(jié)說,哥特再寬容仁愛,也永遠不能得到羅馬人的認同,“即使最溫和形式的哥特王國,也必會使一位羅馬人的‘自由精神感到無法忍受”“這些不知感恩的臣民卻永遠不能對這位哥特征服者的出身、宗教,或甚至品德,由衷地加以寬容”32。
此時,狄奧多里克已至暮年。他發(fā)現(xiàn),“他畢生為羅馬人民辛勞付出,得到的卻只有仇恨;他為這種沒有回報的愛而感到憤怒?!?3最后,他處死了波愛修斯。故意用一種“最不羅馬”的方式——剝奪了波愛修斯死前為自己的辯護權(quán)。波愛修斯刑前身披枷鎖,在塔牢中寫出了《哲學的慰藉》。這本書成為了中世紀學子們的必讀書。處死波愛修斯后,狄奧多里克精神極度痛苦,很快也病死了,死前呻吟輾轉(zhuǎn)了三天三夜。
狄奧多里克死后第十年,東羅馬皇帝查士丁尼在消滅異端的熱忱與收復故土的熱望下,對東哥特發(fā)動“圣戰(zhàn)”。一方面,拜占庭教會同聲發(fā)布了一項消滅阿里烏斯派的敕令;一方面,查士丁尼用5250公斤黃金主動向波斯求和,穩(wěn)住東方,騰出手來西征。535年,派出名將貝利撒留進行了20年戰(zhàn)爭,消滅了東哥特王國。
重回東羅馬懷抱的西羅馬人,如愿以償了嗎?答案出乎意料。
當貝利撒留攻打東哥特時,西羅馬的貴族與百姓紛紛里應外合。貝利撒留正是通過羅馬的貴族主教西爾維里烏斯的暗地接應,才兵不血刃地進入羅馬城。
而西羅馬人對“王師”的熱情卻沒維持多久。由于長期的攻防戰(zhàn),西羅馬人吃不慣苦,先是為不能洗澡、不能睡眠,后是為缺少糧食而咒罵東羅馬軍隊34。貝利撒留給查士丁尼皇帝寫信說,“雖然目前羅馬人對我們是友好的,但如果他們的困苦處境持續(xù)下去,也許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一條更符合他們自己利益的道路”35。
西羅馬人的抱怨,使曾經(jīng)幫助東羅馬開城門的西爾維里烏斯主教,竟然計劃再次趁夜開鎖,虛掩城門,幫助哥特人潛回城內(nèi)襲擊貝利撒留以結(jié)束圍城。但陰謀泄露,西爾維里烏斯被立即流放。貝利撒留從此不再信任西羅馬人,每月兩次更換羅馬城墻15座城門的門鎖,經(jīng)常換防守城門的羅馬人自衛(wèi)隊。
這“一迎一拒”的轉(zhuǎn)變,前后僅四個月。
拋棄拜占庭的,不光是貴族,還有平民。許多西羅馬農(nóng)民和奴隸重新加入了舊主哥特的部隊;許多沒有拿到薪水的蠻族雇傭軍也加入了哥特軍隊,一齊向“解放者”進攻。
西羅馬人既不忠誠于東哥特,也不忠誠于東羅馬。他們只看重自身利益,最好誰也別來管。正如學者赫爾穆特??海米茨指出,“對西部行省的很多羅馬人來說,‘羅馬的滅亡并不是一場災難。事實上,地方精英與蠻族、羅馬軍閥和藩王(client kings)之間,在更小的權(quán)力單元上形成了一種合作關系”36。
西羅馬人反對東羅馬人也有理由,因為拜占庭毫不考慮當?shù)氐拿裆?,只想著收稅。?zhàn)后意大利北部已化為一片廢墟,經(jīng)濟退化,人口銳減;接替貝利撒留的將軍納爾西斯卻建立了軍政府,實行了15年的掠奪性稅收。拜占庭稅吏號稱“亞歷山大剪刀”,因為每筆稅款中的十二分之一都可以合法據(jù)為己有,這激起了稅吏們搜刮殆盡的狂熱動力37。私人從國家稅收中抽取提成的“包稅制”,是從馬其頓帝國到羅馬的一貫惡政,拜占庭又將其變成國家行為。同時,拜占庭沒有恢復羅馬治理體系,延續(xù)千年的羅馬元老院就此終結(jié)。
身為蠻族的狄奧多里克還苦心維系羅馬體制,身為羅馬人的拜占庭卻將其一掃而光。歐洲史家認為,如果沒有哥特戰(zhàn)爭,羅馬古典文明不會這么快消失而進入中世紀。這就要怪驕傲的羅馬貴族內(nèi)心深處永遠不會接受“蠻族”人做皇帝,不管他有多仁厚多羅馬。
東哥特之后的蠻族,從此再不刻意“羅馬化”。他們干脆拋棄了羅馬的政治制度,徹底走自己的路。羅馬的生活習俗僅順著慣性在歐洲局部地區(qū)延續(xù)了一個多世紀。
與狄奧多里克、波愛修斯君臣關系非常相似的,中國有兩對人物。一對是前秦的苻堅與王猛,一對是北魏的拓跋燾與崔浩。
先說第一對。苻堅是五胡中最仁德的君主,王猛則是“北方淪陷區(qū)”首屈一指的名士。當時東晉也一度北伐,大將軍桓溫打進了關中,天下名士對他期許甚高。王猛見了他,雙方互摸了下底。桓溫用高官厚爵力邀王猛南下。王猛拒絕了。拒絕的第一個原因是桓溫并不真正想搞“大一統(tǒng)”。王猛對他說,你和長安近在咫尺,卻不渡過灞水,大家已知道你并沒有統(tǒng)一天下之真心38。
王猛選擇了苻堅。因為苻堅立志大一統(tǒng)。他一個氐族人,一生不論順逆,心心念念就是“混六合以一家,同有形于赤子”。他還未消化好長安的鮮卑貴族,偏要冒險南伐東晉,他說,“惟東南一隅未賓王化。吾每思天下不一,未嘗不臨食輟餔”。只有“統(tǒng)一”才能使他夠得到“天命”39。苻堅身為百戰(zhàn)豪杰,并非不知風險,只是“大一統(tǒng)”的最終志向是不計較個人成敗的。這和諸葛亮的“王業(yè)不偏安”是一個道理。東晉明明有能力,卻從未全心全意地北伐。苻堅雖大敗于淝水而被史家嘲笑,然以初心使命而論,南北相比,高下立判。
王猛拒絕桓溫的第二個原因,是東晉為政之道與王猛的理想不一樣。東晉太講究門閥政治,王猛的理想是儒法并行的漢制。一方面要法家的“明法峻刑,禁勒強豪”;一方面要儒家的“拔幽滯,顯賢才,勸課農(nóng)桑,教以廉恥”。
東晉按門第任官,而苻堅卻從下層選拔精英,號稱“多士”40。東晉“天下戶口半數(shù)入門閥”,而苻堅直通基層,親自或遣使巡查漢人百姓和戎夷種落41。東晉搞玄學,為政講風雅。而苻堅禁老莊、圖讖之學,找的是“學為通儒、才堪干事”之人。
氐人的前秦,比起漢人的東晉更符合王猛對于“漢制”的理解。“漢”在王猛這類真士子心中,不是血統(tǒng)種族,而是制度理想。中華世界里的族群,無論胡漢,都不像羅馬世界中那樣以“血統(tǒng)”或“宗教”作為劃分族群的依據(jù)。狄奧多里克若生于中國,會有無數(shù)胡漢豪杰輔佐他爭正統(tǒng)。
再說第二對。拓跋燾是鮮卑雄主,崔浩是北方漢人世族子弟,在北魏歷仕三朝,博覽經(jīng)史百家,精通玄象陰陽,又長于計謀,自比張良。一方面,崔浩為拓跋燾出謀劃策,驅(qū)逐柔然,蕩平大夏,消滅北燕,完成了北中國的大統(tǒng)一42。另一方面,崔浩推動拓跋燾進行“文治”改革。廢止軍事貴族的六部大人主政制度,恢復文官制度的尚書省,并置秘書省;整頓基層政權(quán),考課地方吏治;三次更訂律令,大量吸收中原律令條文。崔浩還力主鮮卑精英與漢人精英大融合,拓跋燾言聽計從,大規(guī)模征召漢人名士數(shù)百人進入中央和地方。
拓跋燾無比寵信崔浩,親臨他的府第問計軍國大事,命樂工為他譜曲頌功。鮮卑貴族對太武帝“偏聽”崔浩極其不滿,甚至發(fā)生過匈奴貴族與鮮卑貴族共謀的未遂政變。
位于內(nèi)蒙古武川的北魏皇家祭天遺址
與波愛修斯一樣,崔浩也因牽扯到族群意識而不得善終。他在主修北魏史時,書錄了鮮卑人部落時代的“收繼婚”等舊俗,刻上石碑立在都城要道旁。此時鮮卑人已接受了中原的倫理觀,且自稱炎黃后裔,對于這種“揭丑”非常憤怒。又正趕上南朝宋文帝北伐,鮮卑貴族紛紛狀告崔浩侮辱先人,還傳聞崔浩密謀投宋——因為崔浩家族太龐大,其本族和姻親都有別支在南朝。拓跋燾盛怒下將清河崔氏滅族。此時,崔浩已是七旬老人,備受戮辱43。
漢人與鮮卑的融合會因為崔浩之獄而驟然中止嗎?鮮卑人和漢人的故事,偏與哥特和羅馬不同。
與羅馬貴族屢次背叛哥特不同,清河崔氏滅門后各個支系旁系依然留在北魏。當孝文帝即位后,清河崔氏復居四姓之首,崔光、崔亮等人復為北魏朝臣,重修北魏史。尤其崔鴻,收羅各種殘余史料,撰成了《十六國春秋》100卷,記錄了五胡各政權(quán)史實。
與哥特因羅馬人背叛而急速去羅馬化不同,崔浩案沒有使拓跋燾“因人廢事”,他依然命令鮮卑貴族子弟學習儒學。崔浩雖死,其政猶在。之后的孝文帝更是把漢化改革推向頂峰。漢人與鮮卑人都沒以個人榮辱來構(gòu)建政治,他們對歷史有著更深刻的理解。
當哥特人消失在歐洲舞臺后,命運之神降臨法蘭克。
法蘭克是“蠻族遷徙”中唯一算不上“大遷徙”的族群。他們長期生活在比利時海岸與萊茵河沿岸,只不過是從世居之地稍稍南下。與東哥特占據(jù)意大利大致同時,法蘭克占據(jù)羅馬高盧行省,創(chuàng)立墨洛溫王朝,在6世紀大致統(tǒng)一了今日法國疆域,7世紀中期改朝換代為加洛林王朝。查理曼大帝征服了除西班牙之外的西部歐洲,疆土上接近西羅馬帝國,與拜占庭并立于世。
為什么東哥特人被羅馬人消滅而法蘭克人卻能夠發(fā)展壯大?主要原因是法蘭克王克洛維改宗了羅馬基督教??寺寰S以殘酷聞名,他剛參加完宗教大會,就能親手用斧頭直劈人頭。但就因為他改了宗,而狄奧多里克死不肯改,基督教會龐大勢力便不遺余力地支持了他。
除了同信基督教,法蘭克與羅馬文明可沒多少共同之處。
羅馬皇帝的短發(fā)上戴著桂冠,法蘭克國王始終留著蠻族標志的長發(fā),被稱為“長發(fā)的國王”。
羅馬是城市文明,擁有凱旋門和宮殿,但法蘭克國王們喜歡住在農(nóng)莊,四周建有畜舍飼養(yǎng)著牛和雞,奴隸生產(chǎn)的糧食和酒還可以出售。羅馬是中央財政稅收,法蘭克王室是“私人莊宅”經(jīng)濟。
羅馬律法雖然內(nèi)外有別,但至少在形式上維持了羅馬公民的內(nèi)部平等。但法蘭克習慣法實行等級制。《薩利克法典》嚴正宣稱法蘭克人的生命比被征服的高盧羅馬人值錢。殺死一個法蘭克普通人賠償200蘇,而高盧普通人賠50-100蘇就夠了44。這種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間的差別,轉(zhuǎn)化成了法蘭克人與高盧人之間的族群差別,進而轉(zhuǎn)化為貴族和平民之間的階級差別。法國大革命前,貴族學者布蘭維埃利還論證說,法蘭西貴族是征服了高盧的法蘭克后裔,理應繼承祖先的特權(quán),而法國第三等級是高盧羅馬人的后裔,理應被統(tǒng)治,沒有資格要求政治權(quán)利45。
羅馬法講究證據(jù),是有法理支持的成文法。而蠻族法采用簡便的裁定法與神意判決,如火裁法、水裁法46。證據(jù)不足時就靠“決斗”,文弱的羅馬人常因打不過高大的法蘭克人而放棄起訴。這種不講道理講拳頭的蠻族習慣,日后竟被很多人尊為貴族騎士精神。
西羅馬中上層擁有精密的財政和市政官僚制度,最高峰時官吏達4萬人。法蘭克徹底拋棄了官僚制而實施了封建采邑制。采邑是指國王把土地封賞給臣屬,形成封君與封臣以土地和軍役為紐帶的效忠關系。最初土地不能世襲,但年深日久,土地被強大的貴族變?yōu)槭酪u財產(chǎn),形成了歐洲中世紀國王、大中小領主層層分封制。領主在采邑內(nèi)享有行政司法、軍事財政權(quán)力,生殺予奪集于一身,儼然獨立王國。孟德斯鳩說,查理·馬特實行采邑制度改革之后,國家被分割成眾多的采邑,也就沒有執(zhí)行公共法律的必要了,也就沒有向地方派遣專門官吏巡視與監(jiān)督司法和政治事項的必要了47。
法蘭克在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兼并的其他蠻族王國,并不像羅馬那樣建設行省,收歸中央管理,而是封給貴族與教會,維持領主自治48。所謂國王,就是最大的地主。法蘭克幾代國王死后都將國土均分諸子。王權(quán)地方化,遍地是國王。日耳曼諸族之后,是斯拉夫諸族大規(guī)模侵入東歐,后者與前者的建國方式、制度選擇如出一轍。羅馬后的歐洲再未統(tǒng)一過。理解這段歷史,才會理解歐洲未來政治的演變。
羅馬帝國的制度遺產(chǎn)近在眼前,法蘭克為何偏要選擇封建制?
羅馬法體系和官僚制度都記載于拉丁文的法典和史書,但日耳曼領袖們不讓族人學習羅馬文化,因而無法掌握這些歷史經(jīng)驗。如哥特的男童只能學母語而不能學拉丁文,誰學就要挨罵。
日耳曼族內(nèi)語言直到8世紀之前尚未形成書面文字。由于拒絕學習希臘羅馬文字,中世紀早期的300年中(從476年到800年)的日耳曼諸族普遍不能書寫。求知欲強的查理曼大帝會說蹩腳的拉丁語,但依然不會寫。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們竟然都不會寫字。與中國宋太祖同期的奧托大帝30歲才開始識文斷字,與宋仁宗同時的康拉德二世看不懂書信,歐洲絕大多數(shù)封建貴族都是文盲。
不能書寫,就無法處理復雜的文書,就無法建立文官系統(tǒng),就無法運行精密的羅馬法律。如史家布洛赫所言,“雖然大多數(shù)領主和眾多大貴族(名義上)都是行政官和法官,但作為行政官,他們卻無力親自研究一份報告或一張賬單;作為法官,他們的判決則是用法庭聽不懂的語言記載”49。無法運行官僚制度進行管理,就只能搞簡便易行的封建制度,而不具有對龐大國土的管理能力。當時能培養(yǎng)知識精英的,只有修道院和教會學校。諸侯們不得不依靠領地上的教士搞行政。查理曼大帝就任用主教充當外交官和巡閱50,他的絕大多數(shù)敕令、公告與訓誡都出自英格蘭修士阿爾琴之手。幾個世紀里,法蘭克諸王的大臣職位都由教會人員居首。教士們不僅是精神世界的詮釋者,還成了行政權(quán)力的掌握者。
這和羅馬帝國的政教關系不同?!傲_馬教皇”是由羅馬皇帝的敕令確定的(445年)51,總體上皇權(quán)高于教權(quán)。但在法蘭克王國,教會與王權(quán)共治天下。教會不僅全面參政,還成為大領主,多次成功抵抗王朝的征稅企圖52。法蘭克人對于行政權(quán)力的讓渡,成為日后“普世教會”崛起的基礎。本來,日耳曼傳統(tǒng)中也有珍貴的遺產(chǎn),如代議民主制就產(chǎn)生于他們的軍事民主制而不是產(chǎn)生于羅馬官僚制,但他們未能嫁接好羅馬制度,導致數(shù)百年宗教壟斷。
有學者說,日耳曼人選擇自治和封建,乃是出于“自由的天性”。孟德斯鳩就認為,日耳曼諸族天性喜歡“分居”和“獨立”的生活方式?!叭斩说木幼〉乇徽訚?、河泊、森林所分割……這些部族是喜歡分居的?!斶@些部族分開的時候,它們?nèi)际亲杂?、獨立?當它們混合的時候,它們?nèi)匀皇仟毩⒌?。各族共有一個國家;但又各有自己的政府;領土是共同的;部族是各異的”53。因此,日耳曼各王國獨立分散,不追求彼此融合,形成了多中心格局。
而中國的五胡同樣是草原與森林游牧民族;同樣被大漠、森林、山谷所分割;同樣熱愛自由;同樣受制于游牧社會的天然“分散性”。但五胡卻并沒有回到更適合游牧天性的自治分封路線,而是主動恢復了多族群一體的中央集權(quán)官僚制。五胡的政權(quán),是多族群政權(quán),從來不是一族一國54。五胡的政權(quán),是多族群官僚政治,從來不用宗教代理。五胡君主們大都篤信佛教,但他們做政治決策時,從不需要以佛教為判斷依據(jù),也不需要佛教動員基層,他們有著發(fā)達的文官系統(tǒng)與運用官僚制度的能力。北魏佛風極盛,著名的佛教石窟都鑿就于此朝。寺院以萬計,僧人以百萬計,占有大量寺戶廟產(chǎn),和法蘭克教會一樣是大地主55。但北朝君主沒有被宗教捆綁,反而出手關閉寺廟,收回田產(chǎn),將人口重新納入編戶。
公元800年,查理曼大帝接受了教皇“神圣羅馬皇帝”的加冕。法蘭克帝國因為這一加冕變成“羅馬”了嗎?歐洲學界爭論了幾百年。史家們不得不承認,法蘭克對“羅馬繼承者”半心半意。查理曼曾說,他并不喜歡羅馬皇帝的稱號,假如早知道教皇想加冕,他就不會進入圣彼得教堂56。查理曼稱帝后仍保留了“法蘭克王和倫巴第王”的頭銜,在806年著名的《分國詔書》中甚至沒提“羅馬皇帝”。
法蘭克人并不仰慕羅馬。公元961年,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奧托一世派遣一個倫巴第人主教出使拜占庭。拜占庭說他沒資格代表“羅馬人”。主教則答說,在法蘭克說“羅馬人”這個詞是一種侮辱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