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敏感的讀者不難注意到,在最近幾年的中篇小說領域,有一些作家不約而同地把自己的關注點投向了“罪案”的關切與書寫上,形成了一種約略可以稱之為“罪案小說”的寫作現(xiàn)象。諸如王松的《別字》、孫頻的《鮫在水中央》《天體之詩》、尹學蕓的《青霉素》、范穩(wěn)的《橡皮擦》、張學東的《蛇吻》《阿基米德定律》《一意孤行》等,都是圍繞某一個罪案展開敘述的。一方面,這些作家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到各種罪案上,力圖說明當下時代的不夠太平,因此,才會有各種各樣犯罪案件的屢屢發(fā)生。其二,正所謂“借別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這些作家雖然看起來是在關注罪案,但他們的根本意圖很多時候卻并不在罪案本身,而是要借助于罪案傳達出別一種意味來,或者是對歷史的反思,或者是對現(xiàn)實的批判,或者是對人性的挖掘。
首先進入我們分析視野的是張學東的《一意孤行》。閱讀《一意孤行》,我們首先注意到的就是作家對那些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社會新聞的關注與巧妙轉換。具體來說,主人公屠師傅的悲慘遭遇,很容易就可以讓我們聯(lián)想到曾經(jīng)產生過很大影響的“呼格案”。而中學生陳琪薇的不幸溺亡,在當下時代的中學生活中也有著一定的代表性。事實上,只要稍加留意就可以發(fā)現(xiàn),從余華那部引起過不小爭議的長篇小說《第七天》開始,包括賈平凹的長篇小說《老生》、盛可以的長篇小說《野蠻生長》、王十月的中篇小說《人罪》等在內的一批作品,都是在不同程度上把社會新聞事件轉化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那么,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看待這種小說創(chuàng)作現(xiàn)象呢?很顯然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作品與新聞事件有關、作品過于貼近現(xiàn)實。作品貼近現(xiàn)實并沒有錯,關鍵在于作家究竟是以怎樣的一種寫作心態(tài)、以怎樣的一種藝術方式去關注和表現(xiàn)現(xiàn)實。一句話,能否成功地把新聞事件化解后有機地融入整合到小說文本之中,乃是評價此類小說作品的關鍵因素所在。張學東這部《一意孤行》值得肯定之處,也正突出地體現(xiàn)在這一方面。
中學生陳琪薇,與那位尖下頜女生,原本是關系不錯的朋友。由于尖下頜女生瘋狂地迷戀上了鄰班的鷹鉤鼻少年,不愿意充當燈泡角色的陳琪薇,便開始退避三舍,有意無意地疏遠了尖下頜女生。盡管如此,陳琪薇有一次還是不小心撞見了他們倆的親熱場景。沒想到,他們倆的風流韻事很快就在班里傳得沸沸揚揚,尖下頜女生先入為主地一口咬定,這是陳琪薇暗中作祟的緣故。那天上體育課的時候,懷恨在心的尖下頜女生與鷹鉤鼻少年相約,兩人不僅把陳琪薇堵在了廁所里,而且還對陳琪薇大打出手。氣憤不過的陳琪薇當時咬著牙說了句:“好,你倆有種,給我等著瞧?!币苍S,正是這一時的氣話,激化了他們之間的矛盾……于是,一場預料中的悲劇就不可避免了。在屠師傅騎車送陳琪薇回家的那個晚上,他們倆以及鷹鉤鼻的同伙把陳琪薇孤身一人堵在了公園的岔路口,“他們使勁朝她吐唾沫,扇耳光,揪頭發(fā),還摁她跪地道歉。后來尖下頜女生又強行剝掉了陳琪薇的校服和胸罩,當著男生的面羞辱她,而且還用手機拍了一段視頻,揚言說要是她敢胡說八道就公之于眾……”毫無疑問,正是在不期然地遭受了這一系列打擊和凌辱之后,才發(fā)生了陳琪薇的不幸溺亡事件。由此牽扯出的另一樁罪案乃是不久后尖下頜女生同樣地不幸溺亡——為了掩蓋陳琪薇的溺亡真相,鷹鉤鼻少年殺人滅口,利用劃船之機殘忍地將尖下頜女生推入了湖水中。
借助于以上兩樁罪案的核心事件,張學東的筆觸指向了不盡合理的社會現(xiàn)實。首先是公安司法的不作為。一個例證是,屠師傅明明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陳琪薇意外死亡的若干證據(jù),并且先后兩次打電話向公安部門舉報,但相關部門不僅不作為,還在電話里嚴斥屠師傅亂打報警電話。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在于,那位鷹鉤鼻少年的老爸是公安分局的頭頭。很顯然,正因為他的一手遮天,才最終導致陳琪薇的案件草草結案。另外一個例證,則是屠師傅自己很多年前曾被屈打成招。明明自己沒有作案,但卻因扛不住辦案人員的刑訊逼供而最終被迫認罪:“在一次又一次的突擊審訊和威逼利誘下,他最終違心地承認了,或者說屈服了,他不得不認命,就像母親平??倰煸谧爝叺哪蔷洹说拿 !睂嶋H上,屠師傅當年被屈打成招所牽扯出的正是這部中篇小說里的第三樁罪案。其次,是學校教育與家庭教育方面存在的缺失。一是類似于向葵學堂這樣的小飯桌雨后春筍般地紛紛出現(xiàn)。一方面,是學校無法提供午休或就餐條件,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家長工作過于忙累,根本無暇顧及孩子繁重的家庭作業(yè),這樣的需求使得向葵學堂一類的小飯桌不僅應運而生,而且還“蒸蒸日上”。另一個則是家庭教育的不到位。如陳琪薇溺亡悲劇的發(fā)生,直接的責任當然應該由鷹鉤鼻與尖下頜他們來承擔,但也正如后來柳苗苗老師尖銳指出的那樣,其實“做家長的本身就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與尖銳的社會現(xiàn)實批判相比較,《一意孤行》的思想藝術價值更體現(xiàn)在對相關人物內在精神世界的深刻挖掘與表現(xiàn)上。這一方面,最突出的莫過于小說的主人公,那位看起來相貌頗有些怪異丑陋的屠師傅。當然,正如同我們已經(jīng)了解到的,屠師傅相貌的怪異丑陋,乃是拜長期牢獄之災所賜。他精神世界的深度首先體現(xiàn)在被屈打成招之后的心理變化上。一方面,他固然為此遭遇而憤憤不平,但在另一方面,他卻也逐漸意識到了自身的罪責所在:“那時候,他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就是對于女朋友遇害這件事,無論如何,自己都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闭且驗橛羞^牢獄之災的緣故,屠師傅已經(jīng)被規(guī)訓形成了一味順從的思維慣性:“他想,不是他打不過他們,也不是他不善于打架,而是他已經(jīng)被徹徹底底改造過了,就像一枚被打磨得再精準不過的標準件,大小輕重薄厚剛剛合乎設計需要,符合這個社會的安全要求,從今往后他只能做螺絲不能做扳手,他的人生注定是被動的?!笔聦嵣?,也正是從這樣一種被動順從的心理出發(fā),對于疑竇叢生的陳琪薇意外溺亡案,他原本也是準備袖手旁觀的。但后來,屠師傅之所以改變了態(tài)度,由最初的冷漠旁觀轉變?yōu)椤耙灰夤滦小钡胤e極介入,有兩個因素起了作用。其一,是柳苗苗的感召作用。事發(fā)之后,盡管有老板娘的再三叮囑,但良知存在的柳苗苗,卻最終還是按捺不住地發(fā)了一個朋友圈,特別強調對于陳琪薇之死“也許我們每個人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這個朋友圈對屠師傅產生了直接的影響:“‘我們每個人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反復叨念著這句意味深長的微語,幾乎每念一次,心就仿佛被僵硬的皮繩抽緊過一次?!逼涠窃缫驯缓Φ呐笥寻l(fā)揮潛在影響的緣故?!瓣愮鬓钡拿嫒葸€在閃閃發(fā)光,齊整黝黑的劉海兒,明亮清澈的眸子,微微翹著的嘴角上,分明掛著兩彎自信的笑,這一切在他眼中突然產生了一股非常強大的力量,簡直有點兒攝人心魄,他幾乎不敢再盯著她多看一眼。因為,透過這小小的照片,他的情思不由自主地又折返到二十多年前,他忘不了那晚約會時,他告訴女朋友自己每天都很想見到她……”事實上,屠師傅之所以最終介入到陳琪薇事件之中,乃是因為一種不自覺的移情作用的緣故。所謂移情,就意味著屠師傅在很大程度上把陳琪薇當作了自己當年的女朋友,把對女朋友的那份歉疚之情,不由自主地轉移到了陳琪薇身上。
然而,更有深意的一筆,還是體現(xiàn)在小說結尾處的最后一節(jié)。這個時候,滿懷著社會仇恨的屠師傅眼看著就要把作惡多端的鷹鉤鼻親手處死了,“二十多年前那個黑夜所有的陰寒,又源源不斷地滲進了現(xiàn)實和他的骨髓中,讓他終于領悟到,掌握在手中的這條年輕的生命根本不值得珍惜,他不能再放縱他,把他留在世界上繼續(xù)胡作非為,那將是對一切無辜生命極大的犯罪。”但到了最后,他內心中所潛藏著的對這個世界的善意還是發(fā)生了作用。面對著在水里苦苦掙扎的鷹鉤鼻,他還是伸出了救援之手,“這也許是他這輩子干過最蠢的一件事,可他就是拿自己沒有一點兒法子?!比欢?,張學東的這一筆特別重要,正是這一筆,使屠師傅成了一個更具立體感、人性內涵更豐富的人物形象。
再來談談范穩(wěn)的《橡皮擦》。所謂“橡皮擦”,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不過的學習用具。問題是范穩(wěn)為什么一定要用這樣一個普通學習用具來為自己的一部中篇小說命名呢?我們注意到,作品中具體提到“橡皮擦”的地方共有三處。第一處,與那位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的洪玉林老人緊密相關。“阿爾茨海默病(Alzheimer disease)中國人略帶不恭地叫做老年癡呆、老糊涂,醫(yī)學上也稱之為AD患者,也許是所有做兒女的肩頭卸不下來的重擔。”這種令兒女倍覺負累的病癥,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失憶。用醫(yī)生的話來說就是:“你父親現(xiàn)在的病癥屬于AD癥初期,它是不可逆轉的,只會越來越嚴重。從失認,到失憶,再到徹底失去生活自理能力。”大約也正因為如此,作家才會這樣寫道:“他那光榮的過去,正在被一塊無情的橡皮,慢慢擦去?!钡谌幍挠梅ㄅc第一處完全相同,來自于洪玉林老人的外孫女劉涯就外公的病情專門從美國發(fā)回來的相關文字:“如果我們腦子里徹底沒有這件事兒了,那它就是被一塊橡皮擦擦干凈了?!薄拔覀儠浺恍┦?,又固執(zhí)于另一些事。我們開始無理取鬧,我們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塊橡皮擦把我們所有的過去擦得一干二凈……我們是想努力保持尊嚴,但尊嚴的意義本身,我們也想不起了。很抱歉,這就是生命最后的樣子?!比绻f第一處與第三處的用法相同,那第二處的用法就與此截然不同了。具體來說,第二處的用法與小說中的白金華白銀華這兩位進城打工的農民兄弟緊密相關。在強調白金華因為自己的社會身份而倍覺恥辱的時候,范穩(wěn)寫道:“不是因為故鄉(xiāng)窮,而是故鄉(xiāng)帶給他鄉(xiāng)下人的身份,讓他在城市里再漂泊幾十年也擦洗不掉?!币虼?,“他只有指望自己的女兒,她出生在城里,她的故鄉(xiāng)就是這座城市,將來她還要在這城里工作,把自己民工后代的身份像擦去作業(yè)本上的鉛筆字一樣擦掉。這世上有這樣一塊‘橡皮擦’嗎?他不知道?!比绻覀兇_認作家范穩(wěn)對“橡皮擦”一詞的使用與文本中的以上三處有關,那么,由以上的分析可知,作家對這一語詞的使用,乃是在一種延伸出的借用層面上進行的。具體來說,前者意欲借用橡皮的功能表達一位阿爾茨海默病患者記憶的喪失,而后者則試圖利用橡皮擦的功能擦除舊有身份,表達了他們試圖改變社會身份的強烈愿望。
我們應該注意到,范穩(wěn)《橡皮擦》中一個關鍵環(huán)節(jié)是一套遠程家庭監(jiān)控系統(tǒng)的安裝。原來,在得知年邁力衰的父親不僅處于AD患者的初期階段,而且平常只和保姆郝媽呆在一幢大豪宅里后,遠在美國的女兒洪漢美實在放心不下,力主在家里安裝一套遠程家庭監(jiān)控系統(tǒng)。這樣一來,“借助網(wǎng)絡他們這些在外奔前程的子女們可以隨時看到家中的情況?!笔聦嵣?,從小說結構的角度來說,也正是憑借著這樣一套遠程家庭監(jiān)控系統(tǒng),遠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洪漢美才能夠及時地發(fā)現(xiàn)家中的異常情況,整個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才得以最終成立。具體來說,小說的核心事件,乃是一樁未遂的入室搶劫案。白金華和白銀華兄弟在做工過程中無意間窺破了這一“機密”后,二人動了試圖要從洪玉林家里劫走一點財物的心思。這樣,也就直接導致了那樁被洪漢美無意間目擊的未遂的入室搶劫案的發(fā)生。
但對于一部別有意蘊追求的中篇小說來說,一樁入室搶劫案的發(fā)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圍繞這一案件揭示出的另外幾方面事實。其一,案發(fā)現(xiàn)場白金華兄弟偶爾的“良心發(fā)現(xiàn)”。一個是洪玉林再一次摔倒后,額角出血,幫助他用餐巾紙止血的就是白金華。再者,洪玉林失禁尿褲子之后,他們兄弟倆先后出手相助。先是白金華給老人找褲子,“他們本來是來行劫的,但未泯的良知告訴他,他應該去幫助眼前這個老人?!比缓笫前足y華面對軍裝時的惡念頓消:“面對遞到面前的軍裝,白銀華身上的邪念在消退。是你要換褲子,不是我。大爹……他底氣不足地說。”緊接著,就是敘述者按捺不住的一種議論穿插:“一個再卑微的人,也會被一身軍裝賦予勇氣、榮譽和責任?!敝蒙砥渲械陌捉鹑A兄弟,根本就不可能意識到,他們的行為竟然有著一種不容忽視的自我救贖功能:“他們那時并不知道,他們在這里無意間做的每一件事情,不是無可挽回的墮落,就是難以名狀的救贖?!卑捉鹑A與白銀華兄弟倆的數(shù)度“良心發(fā)現(xiàn)”充分說明了身為打工者的他們人性世界構成的某種復雜性。
其二,是洪玉林老人的精神困境。作為早年就已經(jīng)投身革命的老干部,洪玉林曾經(jīng)有過叱咤風云的輝煌歲月。這一點只要從他們家懸掛著的他與周恩來在一起的合影即可見一斑。但即使是如此一位干了一輩子革命工作的前公安局長,到了晚年的時候,也難逃凄涼的命運。對此,洪玉林自己的真切感受是:“外面的世界正無情地將他拋棄,像一輛越駛越遠的鄉(xiāng)村公共汽車,把他孤零零地扔在荒野里。他既找不到組織,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或者說,回家的路有很多條,錯亂無序地在他的眼前鋪展,而他明明感覺得到家就在眼前,一抬腿就可推門而入?!钡珕栴}在于,感覺上可以“推門而入”的洪玉林,卻無論如何都“推不開時間源頭那扇遙遠的家門?!比胧覔尳傥此彀赴l(fā)一周后,洪玉林的兒子洪漢國一家搬來與老父親同?。骸八孟旅畹目谖菍ζ拮雍蛢鹤诱f:老人還在世一天,我們就陪他一天?!睆倪@一細節(jié)就可以看出,洪漢國他們其實原先就可以陪伴孤苦的老父親。正所謂,非不能也,實不為也。從洪玉林的精神困境出發(fā),我們進一步推導出的一個結論就是:年齡面前,人人平等。無論你是權貴階層,還是平民階層,到最后等待我們的恐怕都是某種凄涼的晚境。
其三,尤其值得特別注意的一點是,對當下階層固化的犀利揭示。天良未泯的白金華白銀華兄弟倆,之所以要鋌而走險地入室搶劫,固然有具體的觸發(fā)點(對白金華來說,是自己的十萬塊錢因私自放貸而最終血本無歸。對白銀華來說,則是因為嗜好打麻將賭博,僅僅一個晚上就輸?shù)袅艘蝗f六),但從根本上來說,恐怕還是與當下時代階層固化的殘酷現(xiàn)實緊密相關?!肮位夜ぐ捉鹑A最近遇到一個社會性的難題:如何讓一個民工三代考入七彩中學——這個連城里的孩子也趨之若鶩的私立名校,進去了就好比一只腳跨進了大學校門,也意味著一個民工的孩子將來會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并最終成為一個城里人?!卑捉鹑A的感受之所以會如此真切,關鍵因為在他十多年來的打工過程中,早已清醒認識到了城市對自己的那種隱然拒絕:“‘形跡可疑’,是白金華在小學時學會的一個成語,他現(xiàn)在總感到自己在城市里就是‘形跡可疑’的那一類人?!备唧w地說,在進城打工后,迫使白金華強烈意識到階層差異存在的并非是那些普通的城市平民,而是如同洪玉林這樣一個雖年邁卻可獨享一座豪宅的現(xiàn)代權貴階層。他們之所以把洪玉林家確定為打劫的對象,與這一點有著直接的內在關聯(lián)。當然,這一點也同樣體現(xiàn)在洪玉林孫子洪疆看似隨口而出的話語中:“他們本來就有罪嘛。板上釘釘?shù)氖?,不需要推定。要不是看在爺爺份上,我早一腳給他們踢牢里去了?!贬槍榻錆M優(yōu)越感的言論,身在美國的劉涯一針見血地反問道:“你們不覺得自己很強勢嗎?”雖然只是簡短的一句話,卻不無尖銳地擊中了當下日益嚴重的階層固化的現(xiàn)實。說到作家范穩(wěn)對階層固化問題的關注與思考,還有這樣一些細節(jié)是不容忽視的。一個是洪漢國的感受:“洪漢國一段時間以來也在內心里反問:這樁事情要是放在一個普通家庭,孫副局長會調動精銳的反恐突擊隊嗎?派出所的特警中隊就足夠應付了。”再一個是白金華女兒白布舒的眼神,“還有她不斷回頭張望的目光,除了困惑不解外,洪漢國甚至感覺到了那眼睛里的敵意和仇恨?!边€有一個則是由于有了洪家的積極介入,白布舒的入學問題很快迎刃而解,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以進入夢想中的七彩中學去讀書。此外,特別耐人尋味的一點是,小說結尾處關于洪玉林當年改變命運的相關描寫。當年的洪玉林,也曾經(jīng)是窮人家的孩子,他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名革命者,乃是因為十五歲時不管不顧地參加了解放軍的緣故。如果說那時候的洪玉林尚且可以憑借參加革命的方式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那么,當下時代面對階層固化現(xiàn)實的白金華們,又該怎么辦呢?說實話,除了提出這個簡直無解的命題外,我們也的確無法開出相應的藥方來。
不管怎么說,一部篇幅不大的中篇小說,能夠擁有如此豐富的思想含蘊,端賴于作家范穩(wěn)突出的藝術表現(xiàn)能力。事實上,也只有到這個時候,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所謂的“橡皮擦”恐怕也還隱含什么時候才能夠徹底“擦”掉不同社會階層之間隔閡與差異的這樣一種理想愿景。
接下來,是孫頻的《鮫在水中央》。我們注意到,在這部中篇小說中,孫頻第一次開始采用第一人稱限制性敘事方式。第一人稱敘述者“我”,原名梁海濤,現(xiàn)名郭世杰。一個人絕不會無緣無故地不僅改名而且改姓?!拔摇敝砸炎约旱脑傲汉备臑楝F(xiàn)在的“郭世杰”,其中肯定潛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事實上,“我”之所以會從二零零四年起就一個人離群索居在早已荒廢的鉛礦舊址,是因為與這個不可告人的秘密緊密相關。更進一步說,正是這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構成了孫頻這部中篇小說的核心情節(jié)。只有在讀過全篇之后,我們方可知道,“我”之所以要長期離群索居,其實與一場命案有關。原來,這座曾經(jīng)一度特別紅火的鉛礦,到一九九二年終因礦產資源枯竭而宣告倒閉。鉛礦倒閉后,“我們”這批年輕工人被分流到了遠在省城的太鋼工作。關鍵問題在于,盡管“我們”有幸進入省城太鋼這樣的國有大企業(yè)工作,但由于國家整體形勢發(fā)生改變,到一九九八年五月二日,包括“我”與好友文剛、孫口心以及劉國棟三位在內的一大批工人還是難逃再度下崗的命運:“太鋼讓我們買斷工齡,一人兩萬塊錢便卷鋪蓋回家,從此和太鋼再無關系?!薄拔覀儭睅孜幌聧徍?,雖然幾經(jīng)折騰,卻仍然找不到好的出路?!暗揭痪啪啪拍晗奶斓臅r候,忽然有一個一起下崗的太鋼工友要拉我們幾個入伙做生意,說他認識一個企業(yè)家,從八十年代就開始做生意,先后開過油廠、鐵廠、鑄造廠,賺了不少錢?!苯?jīng)過一番考察,認定這位企業(yè)家還算可靠之后,“我們”四位就把一次性買斷工齡的兩萬塊錢全部以入股的形式投給了這個名叫范柳亭的企業(yè)家。沒想到這位范柳亭卻是一位詐騙犯,到頭來“我們”四位的全部投資只能是血本無歸。本來就是不再有固定薪資的下崗工人,突如其來的打擊,對“我們”四位來說,真可謂是滅頂之災。怎么辦呢?盡管小說并未做出具體的交代,但依據(jù)上下文判斷(“我悚然一驚,差點把手中的書扔掉,因為早在一九九九年,范柳亭就已經(jīng)離開人世間了”),范柳亭其實是被走投無路的“我們”四位一起謀殺的。那具被人用大石頭壓在大山深處無名湖底的早已被魚蝦吃成了干枯骨架的尸體,毫無疑問正是失蹤日久的詐騙犯范柳亭的。“我”之所以要一個人在鉛礦廢墟離群索居,“我們”四位之所以要在每年的農歷七月十四這一天舉行特別的聚會,是因為“我們”作案后處于一種無法擺脫的惶恐與內疚之中。
多少有一點巧合的是,由于“我”曾經(jīng)是一位酷愛寫作閱讀的文學青年,在離群索居后,終歸還是耐不住寂寞,試圖在周圍的人群中找人借書閱讀。沒想到不借書不要緊,一借書就在無意間結識了一位名叫范聽寒的老人。他是范柳亭的父親,也是一位命運多舛的知識分子。原來,范聽寒曾經(jīng)是大同師專中文系的一位老師,一九五八年因特別喜歡使用進口的派克水筆而被舉報為右派。成為右派并被批斗數(shù)次后,范聽寒就被下放到了遙遠的落雪堂接受思想改造。作為被下放改造的右派知識分子,來到落雪堂之后,范聽寒人生遭遇的凄慘可想而知。具體來說,他的人生劫難,與小說中的兩個細節(jié)緊密相關。一是他那顯得有點夸張的駝背。成為右派被下放后,范聽寒們依然會不斷地被批斗、挨打。按照他自己的說法:“當右派被批斗的時候脊梁骨被打傷了,后來又得了骨質增生,也沒治,脊柱都變形了,就徹底直不起來了?!毙姨澦驗闀v書被一個村民藏起來了,否則早就如同其他同儕一樣被無端剝奪生命了。另外一個細節(jié),就是吃堅硬如鐵的手搟面。當“我”詢問范聽寒一家人為什么頓頓要吃手搟面的時候,“他不好意思地說,早些年餓著了,幾年吃不上一口干的,頓頓喝湯。后來我們全家都是一看見稀飯就害怕,每頓飯都要看到面才覺得這是吃過飯了。如果是吃了菜啊、粥啊之類的,總疑心自己剛才其實并沒有吃過飯?!比绱艘粋€細節(jié)描寫中,精神分析學的意味是十分明顯的。
具體來說,“我”是在第三次專門找范聽寒借書時獲悉范聽寒與范柳亭之間的父子關系的。那一次,在交談過手搟面的話題后,范聽寒在無意間提到了范柳亭:“末了他又補充道,我兒子范柳亭小時候老是吃不飽,只能喝米湯,所以個頭才長了這么點。”“這是第一次聽他說起他的兒子,我腦子里轟隆一聲巨響,久久沒有說出話來。”再次從范聽寒那里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我的心臟幾乎要蹦出胸腔了,我懷疑我此刻看起來是不是臉色煞白,因為他忽然就問了一句,你怎么了?”依照常理,既然已經(jīng)與被自己殺掉的范柳亭的父親范聽寒狹路相逢,“我”應該想方設法遠離范聽寒才對。事實是,“我”不僅沒有遠離范聽寒,反而一次又一次“違心”地繼續(xù)以借書的方式接近范聽寒?!皫啄昵埃鞘俏业谒拇纬霈F(xiàn)在范聽寒家門口”,“從我上次知道他是范柳亭的父親之后,我就知道我不該來這里了??墒?,一個月后,我還是又一次來到了他的家門口”。那么,得知真相后的“我”,到底為什么會一次又一次地出現(xiàn)在范聽寒面前呢?在具體回答這個問題前,敘述者曾經(jīng)做出過這樣一個交代:“我曾在他借給我的一本書的扉頁上看到他用鋼筆寫下的幾行字,‘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凜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闭窃诳吹竭@幾行字之后,“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明白我為什么在后來還要一次次地去找范聽寒了。這幾年里,其實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下過決心不再去那院子里了,可事實上,只要過一段時間,我還是會再一次出現(xiàn)在他家門口?!敝灰菍χ袊诺湮膶W有所了解的朋友,就都知道,敘述者在這里引述的幾行字出自陸機的《文賦》,意思是四時的變化引起物色的變化,而物色的變化又會進一步引發(fā)詩人感情的爆發(fā)。雖然從表面上來看,《文賦》中的這幾行字似乎與“我”一再重返范聽寒家無關,但細細琢磨,就不難發(fā)現(xiàn),很多事情的發(fā)生,正如同四時的變化所必然引發(fā)的情感變化一樣,是很難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盡管敘述者曾經(jīng)一再強調“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么會在得知真相后依然來找范聽寒借書,但到后來,他其實還是隱隱約約地對此有所交代的:“我后悔剛才要留下的決定,有時候我像個透明的魂魄一樣明明看到了自己正在做什么,正要做什么,卻無力阻止那個自己。有時候我又覺得我身上所有的苦行都不過是為了讓那個魂魄安寧?!敝链?,一種建立于自我懺悔基礎上的精神救贖意味已經(jīng)呼之欲出了。盡管從某種意義上說,范柳亭的被殺似乎是一種罪有應得的報應,但在面對范聽寒這樣苦苦等候兒子歸來的老人時,雙手沾滿范柳亭鮮血的“我”,其實還是生出了一種帶有懺悔意味的罪感心理。“我”之所以在獲悉范氏父子關系后依然堅持一次又一次地出現(xiàn)在日益年衰的范聽寒面前,正是這種罪感心理充分發(fā)揮作用的結果。
但請千萬注意,在這部《鮫在水中央》中,先后慘遭人生劫難的,并不僅僅只是范氏父子。他們倆之外,“我”與另外一個多次出場的人物范云崗,也一樣有著不幸的人生遭際。從“我”說起。我從小就特別熱衷于寫小說,根本不會料想到,僅僅因為在礦區(qū)多看了幾眼剛剛洗完澡的穿碎花裙的年輕姑娘,年僅十九歲的“我”,就被以莫須有的流氓罪而被判處了三年徒刑:“我并不知道當時正在‘嚴打’,礦上的保衛(wèi)科正愁名額不滿的問題,就這樣我被關進了監(jiān)獄。”一位風華正茂的文學青年的命運,就被如此荒唐的方式徹底改變了。一方面,“我”與其他三位同伴的殺人行為固然不可寬恕,但另一方面,只要想一想“我”當年的無辜入獄以及后來的被迫下崗,讀者就會覺得“我”的暴力行為也多多少少可以獲得一些原諒。其次,是范聽寒的孫女,那位最終孤苦伶仃的范云崗。關于自己的不幸身世,范云崗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一段自述:“我八歲就沒媽了,跑了,以后再沒看見過。二十歲的時候我爸失蹤了,生死不明。二十四歲的時候我奶奶病死了。然后,就剩下我和爺爺,我知道他也會走的?!焙秃兔烂赖囊患胰?,到頭來只剩下范云崗自己!大約也正因為如此,“我”曾經(jīng)這樣描述過自己眼中的范云崗:“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目光倨傲冰涼,里面還飄蕩著一縷水草般模糊的東西。我忽然覺得一陣熟悉,再一想,是當年在范柳亭臉上也見過這種眼神。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喜歡上那個比她大十幾歲的黑社會老大,只是隱約覺得應該與她無父無母有關?!睂嶋H上,借助于所謂的“無父無母”,作家揭示出的,乃是范云崗內心深處恐怕連她自己也意識不到的戀(喪)父情結。
要想更加深入地理解孫頻的《鮫在水中央》,我們還不能不注意到范聽寒臨終前特意講給“我”聽的一段話:“你來了就好,我是想告訴你,其實人這一輩子都說過假話,都騙過人的。我本不叫范聽寒,我本名范福星,我上面有四個姐姐,我父母老來得子,所以叫我福星。范聽寒是我上師專后自己改的名字。我也沒有家學,我的父母都是不識字的農民。就是當年在師專當老師的時候我也只是一個最普通的老師?!币环矫妫@段話固然是在交代范聽寒自己曾經(jīng)刻意隱瞞的過去,但在另一方面,孫頻恐怕要借此揭示一種人性的復雜性。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中的“我”、范聽寒、范柳亭、范云崗、范聽寒的妻子、那位最終暴尸街頭的黑社會老大,甚至包括“我”的那幾位同案犯,他們的人性構成也全都是復雜的。事實上,也只有在如此普遍人性論的基礎上,我們才能夠理解作家所特別強調的“萬物芻狗”:“只聽他又說,我說過假話,范柳亭說過假話。萬物芻狗,所以,誰也不要怪誰?!甭牭椒堵牶囊环R終言論:“我腦子里轟的一聲,張開嘴又閉上,只覺得有千言萬語要說,卻是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闭J真地想一想,人生的某種本質的確稱得上是“萬物芻狗”。再套用一句流行的話語來說,恐怕就應該是“我們都是苦難而可憐的人間”。質言之,在一部篇幅不算太大的中篇小說中,作家不僅能夠把諸如反右派、“文革”、1983年“嚴打”、1990年代的工人下崗以及后來范云崗所遭逢的高等教育改革等歷史節(jié)點性因素有機地編織到一眾人物的坎坷命運中,而且還在深入挖掘勘探復雜人性的基礎上成功地塑造了若干具有相當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孫頻的《鮫在水中央》無論如何都稱得上是一部優(yōu)秀的中篇小說。
尹學蕓的《青霉素》首先引起我們關注的恐怕是尹學蕓為什么要用“青霉素”這樣一種廣為人知的藥名來為自己的作品命名。原來,這一命名與小說主人公正坤身為罕村(請注意,不僅故事的發(fā)生地依然是那個在文學界早已廣為人知的“罕村”,而且,小說在采用尹學蕓所習慣于使用的第一人稱敘事方式的同時,也仍然把這位敘述者設定為“王云丫”?!昂贝濉?、第一人稱敘述與“王云丫”,毋庸諱言已然成為了尹學蕓小說作品中的三個標志性因素)的赤腳醫(yī)生緊密相關。實際上,明眼人只要根據(jù)赤腳醫(yī)生這一說法,就可以確定正坤的人生故事一開始發(fā)生的具體時間,乃是“文革”結束前的毛澤東時代。既然是罕村的赤腳醫(yī)生,那在日常行醫(yī)的過程中使用青霉素就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情。而尹學蕓之所以要用“青霉素”來命名這部小說,卻并不是因為正坤日常行醫(yī)過程中對青霉素的使用,而是因為正坤神不知鬼不覺地利用青霉素過敏的這一特點,連同他自己在內,在罕村最起碼殺死了十五條鮮活的生命。
正坤的殺人事實,被格外真切地記述在小說的最后一節(jié)也即第十節(jié)中。在正坤業(yè)已去世十年之后,敘述者“我”也即王云丫,意外地從正坤弟弟正杰那里得到了正坤留下來的一個日記本。這一黃絲絨面的日記本上所斷斷續(xù)續(xù)記載的,正是正坤的一系列殺人事實?!耙痪虐巳晁脑率铡]想到那么快她就走了。三支青霉素果然有威力。四支呢?”這里的“她”究竟姓甚名誰,敘述者并沒有做出具體交代,但毫無疑問的一點卻是,“她”肯定是除正坤自己外另十四位受害者中的一位。顯得格外冷酷的一點是“三支青霉素果然有威力。四支呢?”這句話。竟然把一種殺人的行為像科學實驗一般來描述,讀來倍覺寒意襲人。然后,是出自正杰之口的兩段話:“我們家族都是過敏體質,正坤他比誰都清楚。我爸、正清、小水、他自己。”“有時候,他假裝給人家做皮試,其實根本沒做。他樂于看見過敏的人,那樣他就像獵人遇見了獵物。他的藥箱里其實一直儲存著腎上腺素,可他一次也沒給人用過。難怪正清媳婦懷疑他?!蹦I上腺素是專門用來對付青霉素過敏的藥物。如果說后一段話所充分說明的是正坤蓄意殺人事實的客觀存在,那么,前一段話所強調的,就是即使是自己家里有血緣關系的親人,正坤都不肯放過。其中,值得特別注意的一位是他的父親四老歪之死。只要聯(lián)系前面的相關敘述,我們即不難確認,正坤所扮演的實際上只是幫兇的角色:“‘嚴格地說,他只是幫兇。但他算在了自己的頭上……都有編號的。他自己,正好是第十五個?!腋嬖V王永利,‘他給自己用了八支青霉素。這么多年,罕村就沒人察覺?’”這里,在澄清正坤在父親四老歪死亡過程中只扮演了幫兇角色的同時,也以八支青霉素的細節(jié)明確交代了正坤自己速求一死的決心。從故事情節(jié)完整性的角度來說,倘若缺少了最后一節(jié)的相應交代,那我們恐怕就只能永遠一頭霧水了。就此而言,《青霉素》最后一節(jié)所謂“卒章顯其志”的作用便無論如何都不容忽視。需要強調的一點是,這里所謂的“志”,不過是尹學蕓所欲揭示的正坤殺人真相而已。
核心的問題是正坤這樣一位“好看而帥氣”的鄉(xiāng)村赤腳醫(yī)生,到底為什么要利用青霉素過敏的原理接連不斷地在罕村連殺十四人之后方才自殺身亡呢?致使正坤心理嚴重扭曲變態(tài)乃至到最后徹底淪為具有“反社會文化人格”的根本原因,或許而且也只能在他那位獨斷專行的母親趙蘭香那里找到?!摆w蘭香是個大個子,人也長得漂亮,一張嘴見啥人說啥話,臉上總是浮著笑,大多時候不怎么由衷?!蔽ㄆ湟驗樗偸沁@樣言不由衷,所以“你不知她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或許正是因為趙蘭香與丈夫四老歪各方面均不般配的緣故,他們家的一切事情到最后都是由趙蘭香說了算。具體到這部《青霉素》中,趙蘭香那獨斷專行的家庭淫威,突出地體現(xiàn)在她和五兒子正坤的關系中。正如我們在小說中看到的那樣,對于正坤來說,從事業(yè)到愛情,乃至后來結婚成家,最后的決定者,都是他這位特別強勢的母親。比如,罕村的赤腳醫(yī)生這一職位,明明已經(jīng)被派給了九隊會計的女兒高燕紅,但表大媽趙蘭香卻硬是憑借自己與大隊書記之間不正當?shù)臅崦陵P系而把這個職位搶了來。尤其令人難以接受的是,她竟然得了便宜還賣乖:“趙蘭香說,那丫頭想不開。如果你想當赤腳,明說啊。我們家老五去不去都行,他還可以學別的手藝。這也犯得上上吊?”再比如,正坤明明已經(jīng)在參加赤腳醫(yī)生培訓時與鄰村的一位漂亮姑娘相愛了,但趙蘭香卻硬生生地以耍潑無賴的手段迫使正坤娶了那位形貌異常丑陋的鐵秀珍,只因為鐵秀珍的父親鐵成樹是大隊書記。這樁看起來極不相配的婚姻,不管怎么說都是趙蘭香一心攀附權力的直接結果。既然一切都由不得自己,都由強勢專權的母親做主,那正坤內心世界的郁悶苦楚便可想而知了。一次在醫(yī)療室,一向以好脾氣著稱的正坤,不管不顧地對鐵秀珍大打出手,實際上正是由于他內心里怨毒甚深的緣故。那一次,面對正坤對鐵秀珍簡直就是要往死里打的場面,“趙蘭香蔫沒聲地溜了。她從來不知道正坤這么兇狠,怎么有點像報殺父之仇?”事實上,只要我們細加思考,就不難明白,正坤內心世界的怨毒之深,恐怕與趙蘭香與鐵成樹之間不明不白的曖昧關系緊密相關。正因為內心深處特別在意母親的名聲,正坤才會毫無顧忌地出手傷人。
就這樣,在長期被壓抑的委曲求全的過程中,正坤的心理世界也發(fā)生了嚴重的扭曲。在他那看似不動聲色的“殺人”過程中,我們其實可以強烈地感覺到有兩種看不到硝煙的精神戰(zhàn)爭在激烈進行著。如果說,其中的一種,發(fā)生在軟弱的正坤與他過于強勢的母親趙蘭香之間,那么,另外的一種,就很顯然發(fā)生在正坤的內心世界之中。是他內心中善與惡之間一種兇猛異常的精神戰(zhàn)爭。只不過這一場內心精神戰(zhàn)爭彼此廝殺的最終結果是惡戰(zhàn)勝了善而已。
但在充分意識到是母親趙蘭香的一貫強勢與獨斷專行造成了正坤的人生悲劇后,我們還要思考另外一個問題,他的母親趙蘭香那樣一種人格心理又是怎樣形成的?對于這一問題,我個人的理解是,假若我們能夠把趙蘭香的獨裁專制人格的養(yǎng)成與中國當代特定的社會文化語境聯(lián)系起來加以思考,那么一種令人信服的結論恐怕就已經(jīng)呼之欲出了。也因此,在強調《青霉素》所具有的精神分析思想藝術特質的同時,我們絕不能忽略它所具備的尖銳社會批判性質。
最后,我們要分析的是王松的《別字》。在一次王松的大款同學陳之濠精心組織的同學聚會上,他們以前那位本來就身患嚴重心臟病的班主任田老師不幸病發(fā)猝死。因為警方在事發(fā)現(xiàn)場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張血寫的“翌”字紙片,懷疑的焦點最終集中到了血跡的主人顧大義身上,他是王松的中學同學?!艾F(xiàn)在,警方經(jīng)過字跡鑒定又進一步確認,這個字也是顧大平寫的。也就是說,顧大義可能是先弄破自己的手指,然后蘸著自己的血寫下的這個字?,F(xiàn)在警方又分析認為,無論顧大義是因為什么要用這樣一種極端的方式寫這個字,田老師看了都會受到強烈的刺激。她因此猝死,也就極有可能。”但一個關鍵的問題在于,這位長期以來一直看似安貧樂道地生活在偏遠鄉(xiāng)下的顧大義,為什么一定要在很多年都未曾謀面的田老師的床頭柜上留下這樣一張令人匪夷所思的血字紙片呢?他如此反常的行為難道真的是一種蓄意謀殺嗎?圍繞這樣的一個中心問題,作家王松以極大的耐心層層剝繭,其最終的敘事意圖卻是對顧大義這樣一位堪稱既往歷史“活化石”的人物形象的深度塑造,是對一段荒唐歷史沉痛而深入的批判與反思。
按照敘述者“我”也即王松的追憶,當年上中學的時候,“我”、吳云江以及顧大義三人很要好,曾經(jīng)被班主任田老師貶損為“一丘之貉”:“這個一丘之貉,還有臭味相投的意思,譬如你和王松,還有顧大義。”“我得承認,田老師的這個形容確實很恰當。吳云江的母親這時已被定為‘反動學術權威’,我的父母也都被關進‘牛棚’。顧大義就更不用說了,他的父親已被關進監(jiān)獄。”正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大約也正因為他們三位都出身于存在嚴重政治問題的家庭,因此田老師把他們稱為“一丘之貉”,這卻使他們三位的關系反而更加密切了。甚至于,他們之間的這種親密關系,還一直延續(xù)到后來到農村插隊落戶的時候。大約也正是因為有顧大義他們三位的存在,才使田老師當年那句繞嘴的“學習好的學生不一定是好學生,學習不好的學生也不一定就不是好學生”的“名言”的流行。關鍵在于后面那個“好學生”的標準恐怕更多地是從政治思想的角度立論的緣故。在“文革”那個“政治掛帥”的特殊年代家庭出身至關重要,學校對一個“好學生”的強調與認可,最根本的著眼點往往會體現(xiàn)在所謂政治思想上進步與否。顧大義他們三位盡管學習成績優(yōu)秀,卻被田老師歸為“一丘之貉”,根本原因正在于此。
作為小說《別字》的主人公,顧大義這一人物形象有以下幾點不容忽略。其一,盡管他當年的學習成績特別優(yōu)秀,但卻總是遭到班主任田老師無端“上綱上線”式的無情打擊。受到父親影響的緣故,顧大義很小的時候就背會了具有極大記憶難度的化學元素周期表?!八赣H說,其實真正的醫(yī)學在西方,而要學好西方的醫(yī)學,化學就是基礎?!睕]想到他如此良好的學習行為,到了早已被時代成功規(guī)訓的田老師這里,卻被視為一種令人不齒的崇洋媚外:“田老師先說了顧大義的思想錯在哪里,如何崇洋媚外,如何崇拜門捷列夫。門捷列夫是什么人,是俄國沙皇時代的人,俄國沙皇時代比現(xiàn)在的蘇聯(lián)社會帝國主義還要反動?!?/p>
其二,等到“文革”結束后有機會去美國生活的時候,顧大義給出的竟然是一種拒絕的態(tài)度。當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在竭盡一切可能地奔涌向美國的時候,顧大義的選擇的確令人費解:“所以這次,吳云江告訴我,顧大義不想跟他弟弟顧大平去美國,我也就并不意外。我當時只是無法理解,算起來已過去了將近十年,顧大義的想法怎么還沒改變?!北M管吳云江和“我”曾經(jīng)百般努力,但面對固執(zhí)的顧大義,最終只能作罷。顧大義的“反?!?,促使身為作家的“我”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了一部在當年曾經(jīng)產生過廣泛影響的電影《牧馬人》:“吳云江說的許靈均,是當時一部叫《牧馬人》的電影里的主人公。這部電影說的是,一個叫許靈均的下放青年,在農村娶了女人,也生了孩子。后來他父親從美國回來了,要帶他一起走,但他最后還是拒絕了,決定留在農村?!痹诋敃r,一部《牧馬人》的確曾經(jīng)以其傳達的愛國主義的精神內涵令無數(shù)人激動。但如今想來,主人公許靈均人生選擇背后的動機邏輯設定,在藝術說服力方面恐怕還是存在一些問題的。
其三,這次同學聚會時顧大義對田老師令人匪夷所思的“報復”行為。身居偏遠鄉(xiāng)下的顧大義,之所以在見到田老師的時候,要不管不顧地用自己的鮮血在紙片上寫下一個“翌”字,原因在于當年的田老師錯誤地告訴顧大義,這個字讀“l(fā)ì”。在當年,盡管顧大義已經(jīng)明確提出這個字的正確讀法應該是“yì”,但田老師卻仍然執(zhí)意要把“翌”讀成“l(fā)ì”。到后來,就因為這個錯誤的讀音,竟然耽誤了顧大義的農村學生陳進步一輩子:“這孩子沒考上縣一中,還真可能誤了一輩子?!闭驗檫@樣才有了后來顧大義不管不顧的大爆發(fā):“于是他就用這根流著血的手指,在這塊紙片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個‘翌’字,然后瞪著田老師,指著這個字問,這字念啥?你說,它念啥?”“這時,顧大義已經(jīng)哭了,他說,你知道嗎,我的學生,說我不是人!說我誤了他一輩子!我誤了孩子的一輩子??!他說完,就把這張紙片摔在田老師的臉上。”又其實,田老師的念別字,并不只是表現(xiàn)在把翌念成“l(fā)ì”上。早在組織學生開顧大義批判會的時候,她就曾經(jīng)把“鏗鏘”錯誤地念成“堅將”:“這時顧大義舉手站起來,說,您說的,是不是鏗鏘有力。田老師皺皺眉說,什么鏗鏘有力,就是堅將有力,堅是堅固,將是很硬的意思,懂了嗎?”一個總是要念別字的中學語文老師,其不稱職是無法否認的事實。也因此,誰又能夠指望這樣一位不稱職的老師能夠很好地完成自己的教學任務呢?
但田老師的念別字,說到底,也只不過是王松的這部中篇小說被命名為“別字”的表層理由。更進一步說,王松創(chuàng)作這部中篇小說的根本意圖在于要真切地塑造顧大義這樣一位思想永遠停留在既往荒唐時代的活化石形象。盡管說時代、社會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早已被那個不合理的荒唐時代規(guī)訓成功的顧大義卻一直停留在既往時代。我們注意到,在寫到顧大義拒絕去美國的時候,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這樣的一段敘事話語:“我和吳云江都已回到城里,上大學,又工作,這十多年已經(jīng)換了一個時代。而顧大義一直還在那個偏僻的山村,這就像悶在一個罐子里。對他來說,也就還停留在十多年前的那個時空。”其實,只要我們認真地想一想,就可以斷定,顧大義的思想并不只是停留在他拒絕去美國的時候。很大程度上,一直到同學聚會田老師的猝死事件發(fā)生的時候,顧大義的思想也仍然還停留在很多年前的既往時代。正因為如此,最終釀成了田老師猝死的悲劇發(fā)生。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的標題“別字”有著深刻的象征意義。它所隱喻的就是作為既往時代活化石的顧大義與時代發(fā)展的根本錯位。質言之,能夠借助于擬罪案小說的方式,刻畫塑造顧大義這樣一位與時代發(fā)展嚴重錯位的活化石形象,正是王松這部中篇小說最主要的思想藝術價值所在。
無論如何,伴隨著中國社會的發(fā)展演進,肯定會有各種更加復雜尖銳的社會矛盾生成。由于這些社會矛盾的客觀存在,由此引發(fā)的形形色色的罪案,自然也會繼續(xù)浮出水面。也因此,我們寄希望于中國作家在以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尤其是在中篇小說這一領域,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給文壇奉獻更具思想藝術內涵的小說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