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麒如

《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以下簡稱“三婦本”）是清初著名詞人吳人（字舒鳧）的未婚妻陳同及兩位妻子談則與錢宜合著的《牡丹亭》評本。晚明以來，《牡丹亭》成為閨閣中的重要讀物，許多女性讀者如俞二娘、馮小青、黃淑素等皆點評過《牡丹亭》，但她們的評點限于零星數(shù)語而不成體系，有些早已散佚，三婦本是現(xiàn)存最早且保存程度較好的《牡丹亭》女性批評本。學界一般以發(fā)掘三婦本中的女性觀點為主，將目光聚焦于三婦本的人物形象批評以及對湯顯祖“至情”論的闡發(fā)。但在品評人物與主旨的同時，三婦本還留下大量探討《牡丹亭》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評語，這是此前的《牡丹亭》點評本鮮少涉及的問題，也是陳同、談則、錢宜突破女性視點所作出的貢獻，具有特殊的研究意義。同時，三婦本對《牡丹亭》結(jié)構(gòu)的解讀帶有鮮明的文人色彩，呈現(xiàn)出底蘊深厚、轉(zhuǎn)益多師的特點。因此，從接受史角度考察三婦本對《牡丹亭》原本和明清兩代批評的關(guān)系，可以得見其結(jié)構(gòu)批評的形成過程，進而重新審視三婦本在《牡丹亭》評點史的作用和地位。

一、三婦本的成書過程對《牡丹亭》原本的接受

三婦本分為上下兩卷，上卷為吳人未婚妻陳同點評，本來下卷亦已完成點評，但被陳同之母燒毀。陳同于1665年去世后，吳人從其乳母手中購得上卷評點本。1673年，吳人迎娶第一任妻子談則，談則對陳同評本愛不釋手，便四處尋索《牡丹亭》善本想為之續(xù)評。在這期間，吳人游歷苕、霅之間（今浙江省湖州市）購回苕溪本《牡丹亭》，談則便按照陳同的思路續(xù)寫下卷評點，再將陳同的評點整理謄錄到上卷。最初，同則評本假托為吳人評本傳閱于閨閣之中，后來被吳人的好友沈君（字方延）、徐士俊等發(fā)現(xiàn)，徐士俊為之作序，同則評本自此走出閨閣，進入?yún)侨说慕浑H圈，即至晚在談則去世的1675年，同則評本就已在吳人的友朋間流傳。談氏死后13年，吳人娶第二任妻子錢宜。錢宜在跟隨李淑學習三年后卒業(yè)，“啟籥得同則評本”，于是對同則評本進行整理校注，并請吳人、林以寧為之作序，馮嫻、李淑、顧姒、洪之為之作跋，最終于1695年刊刻面世。

三婦本所用的《牡丹亭》版本，陳同稱是從其嫂氏趙家獲得，該本“無評點，而字句增損，與俗刻迥殊。”〔1〕陳同認為這便是《牡丹亭》的定本。后來吳人在游歷苕、霅時買回了據(jù)稱與陳同評本為一板所摹的《牡丹亭》，后稱“苕溪本”。該版本的特點，首先是《詰病》一折有落場詩，而其他明代刻本是沒有的；其次是《婚走》一折，其他刻本有“舟子歌”的兩段唱詞，唯獨苕溪本缺了“秋菊與春花”段。對于這個問題，吳人在《或問》中作出解釋，他認為“舟子歌”原本連用唐代李昌符《婢仆詩》兩首，大概是湯顯祖認為第二首“無論秋菊與春花，個個能噇空腹茶。無事莫教頻入庫，一名閑物要些些”與“舟子”無關(guān)，遂“于定本削去”?！?〕此外，陳同等人在修訂刊刻三婦本的過程中，還對苕溪本的訾語和諢語進行刪改。如《悵眺》一折有賈陸秀才見漢高皇一段，原文為“高皇望見，這又是個掉尿鱉子的來了，便迎著罵”；三婦本僅“高皇望見，便迎著罵”〔3〕一句?！杜砸伞芬徽廴龐D本有“止因陳教授，引個柳秀才”〔4〕一句，而其他本皆為“止因陳教授老狗，引個嶺南柳秀才”。又如《悼殤》一折，朱墨本、獨深居點次本、暖紅室本等皆有“秀才口吃十一方，你是姑姑，我還是孤老，偏不該我收糧”，而三婦本刪去此段。再如《淮警》一出，其他本皆有“箭坊”與“賤房”的諢語，三婦本盡數(shù)刪去。吳人認為這些訾語、諢語“了無意致，宜其并從芟柞也”?！?〕明代批評家對《淮警》《御準》二折的諢語同樣存在非議，臧懋循直接刪去“箭坊”一段，沈際飛認為“箭坊”一段是“江西口，可刪”，并批評《御準》中的諢語為“惡諢”，吳人、錢宜等人對這幾段諢語的看法可能受到了前代批評的影響。盡管三婦本對苕溪本進行了一些刪改，但依舊重視還原《牡丹亭》原本的細節(jié)，如吳人在《或問》中提到坊刻本大多是“限字大書，襯字細書”，但三婦本依循原本，限字襯字概用大書；且《牡丹亭》原本的落場詩不標“集唐”字樣，也不注爨色，三婦本皆從之。

三婦對《牡丹亭》版本的選擇和處理本身就是一種接受形式。首先，陳同、談則二者對善本《牡丹亭》的尋索，錢宜對苕溪本的校注以及對俗刻本的考辨，表明她們具有一定的文學素養(yǎng)。林以寧在《牡丹亭還魂記題序》有一段對傳奇文體的論述：“治世之道，莫大于禮樂，禮樂之用，莫切于傳奇。”〔6〕開篇先推尊傳奇文體，表明她們并非普通的讀者，其點評帶有一定的著述意識。其次，三婦本對《牡丹亭》訾語諢語的刪改具有雅馴化文本的傾向，插科打諢即指劇情進行到一定程度時，演員稍稍離開劇情語境與角色身份，以動作或語言為笑料，在不影響劇情整體性的情況下將觀眾注意力重新聚焦到舞臺，以達到調(diào)節(jié)劇情節(jié)奏，增添戲劇審美趣味的目的，因此，諢語在場上的作用大于在案頭，三婦本點評者認為部分諢語“了無意致”與劇情無關(guān)，故將其刪去，本身就表明了她們的關(guān)注重點不在《牡丹亭》的實際演出效果，而在文本內(nèi)容。

二、三婦本對臧懋循評改本的接受情況

早在晚明，《牡丹亭》就已經(jīng)形成豐富的點評體系，現(xiàn)存的明代點評本有茅映評點的朱墨本（其中收錄了臧懋循評改本的部分評點）、王思任評點的清暉閣本、袁宏道評點的蒲水齋本、袁于令評點的柳浪館本、沈際飛評點的獨深居本等。陳同在《牡丹亭還魂記序》中提到了她接觸的幾種《牡丹亭》版本：

坊刻《牡丹亭還魂記》，標玉茗堂元本者，予初見四冊，皆有訛字，及曲白互異之句，而評語率多俚陋可笑。又見刪本三冊，唯山陰王本有序頗雋永，而無評語。又呂臧沈馮改本四冊，則臨川所譏割蕉加梅，冬則冬矣，非王摩詰冬景也。〔7〕

文中所提及的“山陰王本”當為清暉閣本，但是據(jù)陳同所稱，她所見的清暉閣本是有序而無評語的，在三婦本中也并無發(fā)現(xiàn)與王思任評點本相似的批語。“呂臧沈馮改本”，當為呂胤昌改本、臧懋循改本、沈璟《同夢記》以及馮夢龍的《風流夢》。徐朔方先生認為呂胤昌改本實際上就是沈璟改本，只是呂胤昌將沈改本寄給湯顯祖時，被湯顯祖誤以為是呂改本，而乾隆五十年冰絲館本的《重刻清暉閣批點牡丹亭原刻凡例》又將呂胤昌改本誤寫為呂天成改本，進而一誤再誤，實際上“不僅無呂天成改本，也無他老子呂玉繩改本。湯氏本人說過有呂家改本，此乃沈璟改本之誤”。〔8〕就如今仍存的臧懋循、馮夢龍兩個評改本而言，三婦本對臧懋循評改本的接受痕跡更為明顯。

三婦本對臧懋循評改本的接受分為正反兩個方面，且大多數(shù)與結(jié)構(gòu)批評有關(guān)。從反面來說，三婦本對臧本《牡丹亭》結(jié)構(gòu)的改動存在不同意見。臧懋循對《牡丹亭》的調(diào)整立足于“元人家法”，即依照元曲的創(chuàng)作范式、關(guān)目設(shè)置以及場上搬演的標準，將《牡丹亭》從“案頭之書”改為“筵上之曲”。臧懋循在《元曲選序》中寫道：“填詞者必須人習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無旁溢，語無外假，此則關(guān)目緊湊之難?！薄?〕創(chuàng)作者了解方言、情事本色，是從情節(jié)的合理性出發(fā)，“境無旁溢，語無外假”指戲曲情境、人物語言要緊扣作品主旨，可見臧懋循對戲曲結(jié)構(gòu)的要求是合乎邏輯，矛盾沖突集中，沒有多余頭緒。在這一要求下，他對《牡丹亭》改動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是由長縮短，將原本五十五折改為三十五折，刪去與主線劇情關(guān)聯(lián)太少的關(guān)目，如《虜諜》《淮警》等；其次是剪除枝蔓，將《牡丹亭》中的過場戲進行合并，如《腐嘆》并入《延師》，《拾畫》并入《玩真》等。三婦和吳人則始終維護《牡丹亭》的完整性，他們也從結(jié)構(gòu)層面對臧懋循的改動進行反思，如臧懋循認為《悵眺》等折“皆屬迂闊”，故而刪去，三婦本則認為《悵眺》一折的作用在于為“香山干謁作引”。又如《虜諜》一折，臧懋循刪去的理由是“金虜非所急”，指出招降李全一事從屬于金宋戰(zhàn)事的情節(jié)線，與《牡丹亭》主線結(jié)合不夠緊密。三婦本則認為“李全之亂，為杜公圍困地耳。杜公之圍，為柳郎行探計耳。此折則為李全作引”?！?0〕即三婦本認為李全作亂、杜寶受困與柳夢梅淮揚尋人的情節(jié)之間存在緊密聯(lián)系。又如《拾畫》一折，臧懋循將其并入《玩真》，三婦本則認為此折不可缺少：“畫幅尚未展完，但見美人顏色，便認是觀世音，因在觀中所拾故也，亦可見柳生至誠，然此處不草草作觀音看，則《玩真》折全無意致矣?！薄?1〕臧懋循與三婦的分歧在于他們看待《牡丹亭》文本性質(zhì)的不同，臧懋循將《牡丹亭》視為“筵上之曲”，因此，直接淺顯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更有利于場上的表演，但是主旨的深刻思想與作者的文人精神就無法完全保留。三婦則傾向于案頭化的批評，以展現(xiàn)細節(jié)和抒發(fā)主旨為先，她們的結(jié)構(gòu)批評細化到字句與關(guān)目間的聯(lián)系，因此，更能發(fā)掘出關(guān)目之間的深層聯(lián)系。

臧懋循改評本使《牡丹亭》的深刻意蘊有所流失，因而在明清受到不少批評，但不可否認的是臧懋循對《牡丹亭》場上的關(guān)目調(diào)整與角色設(shè)置多有創(chuàng)獲。吳梅亦如是評價臧懋循改本：“布置排場，分配角色，調(diào)勻曲白，則又洵為玉茗之功臣也?！薄?2〕茅映在朱墨本《牡丹亭凡例》中也提到臧懋循評語有很多可取之處：“不敢一概抹殺，以瞑前輩風流。”〔13〕三婦本對這一類觀點也有所征引。例如明末戲曲有“末折只宜收拾全劇”的創(chuàng)作慣例，而《牡丹亭》首開先例，直到最后一折《圓駕》都在展現(xiàn)戲劇沖突，祁彪佳就曾批評這樣結(jié)尾的《石榴花》“反致障眼”，還認為王元壽的《郁輪袍》“末段似多一二轉(zhuǎn)，于煞局有病”?！?4〕然而，臧懋循肯定了湯顯祖的創(chuàng)新：“傳奇至底板，其間情意已竭盡無余矣，獨此折夫妻、父子俱不識認，又做一番公案，當是千古絕調(diào)?！比龐D本亦認為這種結(jié)尾增加了傳奇的戲劇性，“可無強弩之誚”，此話便是針對臧懋循提出元劇“至第四折，往往強弩之末矣”的論斷。三婦認為湯顯祖的結(jié)構(gòu)創(chuàng)新可以避開元雜劇末折為了收束全場而陷入俗套的硬傷?？梢姡龐D雖反對臧懋循、馮夢龍等人改動《牡丹亭》，但還是以客觀的態(tài)度肯定部分批語的前瞻性，這是三婦本對臧懋循評改本的正面接受。通過三婦本與臧懋循本的對讀可知，三婦本不僅有多處批語直接引自臧懋循評本，部分批語的下語用字也和臧評本十分接近。如《診祟》一折，臧懋循評道：“陳教授下藥多引《毛詩》，或以為諧謔，甚非末體，不知戲中往往用末收科，且因《詩》起病，即按《詩》定方，此正老學究事，又何疑焉？”三婦本亦寫道：“因讀《詩》起病，即按《詩》定方，中間極諧謔處，皆帶老學究掉文腐氣，又與《閨塾》折照映生動?！庇秩纭犊荛g》一折，臧懋循評本有“以衛(wèi)靈公問陳為兵法，又云夫人南子，是老學究本色”；三婦本亦寫道：“以兵法引出衛(wèi)靈公問陳，即以楊媽媽比南子，老儒掉文，頗不唐突。”

由三婦本對臧懋循評改本的接受可見，不同身份的批評者對傳奇的結(jié)構(gòu)批評側(cè)重點亦不同。臧懋循作為一位戲曲創(chuàng)作者，他對傳奇結(jié)構(gòu)的要求主要是節(jié)奏明快，線索鮮明，便于觀眾掌握；陳同、談則等人是具有較高文學素養(yǎng)的女性，她們更傾向于案頭化批評，在解讀傳奇結(jié)構(gòu)時更注重劇情與主旨間深層隱微的聯(lián)系。曲家與文人對傳奇結(jié)構(gòu)的批評縱然有互異性，但也不乏共通性，比如他們對《圓駕》一折相同的態(tài)度，表明了二者對湯氏結(jié)構(gòu)創(chuàng)新的認同以及關(guān)目尚奇、不落窠臼的審美傾向。

三、三婦本對吳人《長生殿》點評本的接受情況

《牡丹亭》現(xiàn)存的清代點評本有三婦本、吳震生與程瓊合評的《才子牡丹亭》、楊葆光手批本、省悟子手批本等。三婦本是清代第一部《牡丹亭》批評本，在三婦本刊刻面世之前，清代文壇已經(jīng)掀起一陣傳奇結(jié)構(gòu)批評的熱潮，如金圣嘆點評《西廂記》提出“獅子滾繡球”法；李漁則提出“結(jié)構(gòu)第一”與“立主腦”“脫窠臼”“密針線”“減頭緒”等概念，合成了一個嚴密的結(jié)構(gòu)理論體系。然而三婦本畢竟成書于閨閣之中，陳同、談則二人出身名門，她們的文學素養(yǎng)大多源于閨塾教育；錢宜并非出自書香門第，她是在婚后跟隨李淑學習三年，才得以點校同則評本。由此可見，三婦的文學觀念大多來自家庭教育，所以丈夫吳人的曲學觀念有可能對她們的點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吳人年輕時就接觸過《牡丹亭》，據(jù)其自述，他在十二歲的時候曾與諸名士聚于毛先舒的寓所，在這次集會上他以《詩》義解《牡丹亭》，獲得眾人稱賞。吳人在1692年開始評點《長生殿》，這時他正與錢宜整理評校《牡丹亭》，兩種點評工作同時進行，因此，他經(jīng)常將《長生殿》與《牡丹亭》進行對比。如《私祭》一折的評語：“此與《牡丹亭》祭杜麗娘同用一調(diào)，又以供牡丹與供殘梅故相犯，而絕無一字一意雷同。二曲皆須加贈板細唱，場上演法亦迥異?！薄?5〕此段將兩劇的曲調(diào)、搬演以及情節(jié)進行對比。再如吳人認為《冥判》“純是駕虛羅列，未有此折（《覓魂》）語語摭實，如游絲百丈，獨裊晴空，然工力亦相當”，〔16〕指出兩劇描寫旦角死后游歷超現(xiàn)實空間的筆法有所不同。再有，吳人認為《長生殿》月宮重圓的結(jié)局與《牡丹亭》朝門重合，“俱是千古奇特事，合于曲內(nèi)表而出之”。〔17〕實際上，《長生殿》作者洪昇對《牡丹亭》也有獨特見解，他與吳人談論《牡丹亭》時說道：“肯綮在死生之際，記中驚夢、尋夢、診祟、寫真、悼殤五折，自生而之死，魂游、幽媾、歡撓、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靈根，掀翻情窟，能使赫蹏為大塊，隃糜為造化，不律為真宰，撰精魂而通變之?！薄?8〕《長生殿》例言中還引述梁清標的話：“余是劇，乃一部鬧熱《牡丹亭》也?！辈⒁灾疄橹?，可見《長生殿》的創(chuàng)作本身就受到了《牡丹亭》的影響。洪昇在《例言》提到自己邀請徐麟“審音協(xié)律”，吳人則負責“論文”，即點評《長生殿》的文本內(nèi)容，其中結(jié)構(gòu)批評是吳人評語的重要部分，他提出“釵盒為經(jīng)、誓言為緯”的結(jié)構(gòu)論與三婦對《牡丹亭》整體結(jié)構(gòu)的解讀有一定的相似性。

三婦本認為《牡丹亭》的主要結(jié)構(gòu)屬于“中心結(jié)構(gòu)”法，即故事情節(jié)圍繞一個中心點展開，這個中心點便是杜麗娘春容。春容上的兩句詩讖“他年傍得蟾宮客，不是梅邊是柳邊”是整部《牡丹亭》的主要線索，陳同、談則亦在批語中著重強調(diào)了這兩個意象的牽引作用。如《言懷》一折，柳夢梅自報家門時說：“必須斫得蟾宮桂，始信人間玉斧長。小生姓柳，名夢梅，原名春卿?！比龐D本此處評語為：“此曲點綴柳姓，與下曲刻畫柳梅，皆非漫漫，以姻緣從姓名上得來，正須一為寫發(fā)?！薄?9〕《延師》寫麗娘不習《春秋》《禮記》等“孤經(jīng)”，三婦本批語為：“不習孤經(jīng)，已有蟾宮貴客相傍意?！薄?0〕預示杜麗娘將嫁與狀元為妻?！秾懻妗氛鄣呐Z亦有此解釋：“‘定期盼煞蟾宮桂’，柳生以狀元自命，‘蟾宮貴客傍的云霄’，麗娘亦自命狀元妻矣?！薄?1〕梅、柳指向柳夢梅其人，而“蟾宮客”指向柳夢梅日后高中狀元的命運，所以三婦本認為《牡丹亭》的前半部分，即杜柳二人相遇之前，杜麗娘的驚夢、尋夢、殉夢皆與“梅柳”有關(guān)。因此，《悼殤》一折，春香對杜麗娘說道：“姐姐寬心。你如今不幸，墳孤獨影?？蠈⑾⑵饋?，稟過老爺，但是姓梅姓柳秀才，招選一個，同生同死，可不美哉！”三婦本此處批語為：“小姐所謂那人，指梅柳也，故春香即以梅柳開解，真意中之語?！薄?2〕指出梅柳是杜麗娘夢中人身份的重要線索。后文柳夢梅留宿梅花觀得遇杜麗娘的游魂，三婦本亦認為與詩讖有關(guān)：“過斷橋則有柳枝可扶，要將息則有梅花觀可住，近取諸身，也只在梅邊柳邊?！薄?3〕因此，在杜柳二人相遇的《幽媾》一折，三婦本作出了生旦二人由“梅柳牽引”的結(jié)語：“只拈著柳梅二字不肯放過，才不放過，便是有緣。麗娘認定夢兒非遠，柳生認定情人不在天涯，皆是極得力處。”〔24〕前半部分生旦二人由離到合是以“梅柳”為線索，后文柳夢梅遺才告考，淮揚尋人，最后高中狀元，則圍繞實現(xiàn)“蟾宮折桂”的預言展開，因此，《硬拷》一折，三婦本將“那時節(jié)才提破了牡丹亭杜鵑殘夢”解為“已傍蟾宮，是殘夢提破也”?！?5〕《聞喜》一折有曲《滴溜子》：“當日的、當日的梅根柳葉，無明路、無明路曾把游魂再疊。果應夢、花園后摺?！比龐D本批：“‘應夢’二字，完結(jié)夢案，亦指傍蟾宮客言?！薄?6〕將柳夢梅蟾宮折桂作為夢的應驗，可見三婦本在對《牡丹亭》的結(jié)構(gòu)進行解讀時便是將中心點放在“他年傍得蟾宮客，不是梅邊是柳邊”這兩句詩讖上。

既然《牡丹亭》全劇主線由詩讖貫穿，那么詩讖的載體——杜麗娘的春容也成為貫穿劇情脈絡(luò)的重要道具。三婦本批語指出：“三生作合，惟在春容，自合丁寧珍重?！保ā秾懻妗罚┤绻f“不是梅邊是柳邊”的詩讖在杜麗娘尋找柳夢梅的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那么春容也是柳夢梅尋得杜麗娘的關(guān)鍵?！妒爱嫛酚信Z道：“麗娘藏春容于石底，原欲等拾翠人也，何以游客偏多，獨待柳郎窺見？無所解諸，解諸時節(jié)因緣。”〔27〕前文《寫真》一折，春香言杜麗娘春容“這形模則合掛巫山廟”，三婦本認為此處“影起梅花觀中事，可謂畫讖”。〔28〕二人相逢后的情節(jié)也依舊由春容推進，柳夢梅攜春容到臨安認親，卻又因身攜杜麗娘的陪葬品險些坐實劫墳的罪名，一系列的矛盾沖突均圍繞春容展開。三婦本評語亦寫道：“前此癡迷，后此苦惱，柳生幾乎被春容賺殺。”〔29〕指柳夢梅前半部因春容得遇姻緣，后半部又因春容禍事纏身?？梢?，在《牡丹亭》的敘事主脈中，春容作為帶有象征意味的物件，承載著柳夢梅的詩讖、杜麗娘的畫讖，三者合為一體牽引整部傳奇的情節(jié)。這一點與吳人對《長生殿》結(jié)構(gòu)的解讀有一定的相似之處。

吳人認為釵、盒是《長生殿》“始終作合處”；《密誓》則點出《長生殿》下半部“全從此盟演出”?！吨貓A》一折更有對釵盒—盟言結(jié)構(gòu)的總結(jié)：

釵盒自定情后凡六見：翠閣交收，固寵也；馬嵬殉葬，志恨也；墓門夜玩，寫怨也；仙山攜帶，守情也；璇宮呈示，求緣也；道士寄將，征信也。至此重圓結(jié)案。大抵此劇以釵盒為經(jīng)，盟言為緯，而借織女之機杼以織成之。〔30〕

在吳人看來，《長生殿》的主線是李楊二人的宿命姻緣，此前的釵盒只是帝王給妃子的賞賜。《絮閣》一折，釵盒的一交一收代表李楊愛情的升華，是二人真正的定情時刻，因此，吳人認為翠閣交收方是固寵，固寵之后才有李楊二人立下“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誓言。立誓后，楊妃馬嵬坡自盡，釵盒陪葬，由此之后的情節(jié)全是為了履行誓言。直至結(jié)尾楊妃分劈釵盒作為信物以寄托思情，最終二人在天界重逢圓誓。在《長生殿》主線中，釵盒具有強烈的象征意味，它不僅是誓言的承載物，更是二人分合的象征，這與《牡丹亭》中春容作為詩讖畫讖的載體暗示著柳夢梅、杜麗娘二人的身份和命運具有同樣的思路。這樣看來，吳人和三婦的中心結(jié)構(gòu)論似乎繼承李漁的“立主腦”說而來。對于“立主腦”的詳細概念，《閑情偶寄》寫道：

一本戲中，有無數(shù)人名，究竟俱屬陪賓；原其初心，止為一人而設(shè)。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終，離合悲歡，中具無限情由，無窮關(guān)目，究竟俱屬衍文；原其初心，又止為一事而設(shè)。此一人一事，即作傳奇之主腦也?！?1〕

簡而言之，李漁的中心結(jié)構(gòu)論指故事是圍繞一個可以收攏整體結(jié)構(gòu)的代表性事件與一位代表性人物所組成的“主腦”展開的。但是，若以主腦僅有“一人”的觀點分析《長生殿》《牡丹亭》等劇的結(jié)構(gòu)，難免偏重生角或旦角從而使其他角色成為陪賓，這其實無法完全適用當時已經(jīng)普泛化的一生一旦或一生二旦的傳奇格局。且對于《牡丹亭》《長生殿》等將離合之情寓于興亡之感的傳奇而言，“一事”通常無法成為收攏全劇結(jié)構(gòu)的結(jié)穴，或者成為貫穿離合興亡的中心事件。由此可見，吳人、陳同等人在“一人一事”的基礎(chǔ)上融合象征性敘事發(fā)展出的“一物一誓”中心結(jié)構(gòu)論，即利用關(guān)鍵性物件帶動整體情節(jié)發(fā)展，是立足于清代批評家對中心結(jié)構(gòu)論的討論成果之上再對《長生殿》《牡丹亭》進行具體分析的結(jié)果。

三婦本在《牡丹亭》接受史上屬于承前啟后的一環(huán)。首先，明末文人對《牡丹亭》的品評大多集中在曲白和思想深度兩個層面，對于傳奇結(jié)構(gòu)的批評則大多以場上搬演為準，著意于單一簡潔、節(jié)奏明快的戲劇沖突，而無暇顧及創(chuàng)作者寄寓于曲中的主體精神。三婦本作為清代第一部《牡丹亭》批評本填補了文人式結(jié)構(gòu)批評的空白。其次，明代點評多有感發(fā)之語，如臧懋循、王思任等評本多以“某句妙”“某句佳”等簡單話語評價文本內(nèi)容，這是戲曲點評尚未發(fā)展成熟的表現(xiàn)，三婦本則吸收了同時代金圣嘆《西廂記》評本、毛聲山《琵琶記》評本的特色，形成分析性話語居多、評價性話語較少的風格。三婦本對《牡丹亭》結(jié)構(gòu)的評點影響了后來的評點，冰絲館、快雨堂合著評本雖對三婦本多有指摘，批評三婦本“訓陋學膚，妄自矜詡”，但其評點多從王思任的評點進行闡發(fā)，這一點實則取材于三婦本。暖紅室評本中多處引述了三婦本的結(jié)構(gòu)批評，如第四出《腐嘆》有“三婦本云藥店為還魂湯伏案”〔32〕等語，劇中《九回腸》《玉飽肚》等曲目處多引錢宜原評，足見該本對三婦評點的肯定?！恫抛幽档ねぁ穼Ｗ⒂诎l(fā)掘字詞間的情色意蘊，看似與三婦本走向了不同的解讀方向，但實際上其對字句隱喻的搜剔與三婦本對“蟾宮客”“梅柳”等寓意的解讀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偠灾?，三婦本對《牡丹亭》結(jié)構(gòu)的探索和闡發(fā)是此前評點本鮮少提及的，這一評本的出現(xiàn)極大地豐富了《牡丹亭》的戲曲結(jié)構(gòu)批評，拓寬了《牡丹亭》評點的視野。這是陳同、談則、錢宜三位女性為《牡丹亭》批評史作出的獨特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