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光

2016年，?？诤J島。圖/視覺中國

備受關注的海南圍填海整改，正進入膠著和博弈階段。

一批由填海所造的海島大限將近。2020年10月19日，海南省發(fā)布《海南省貫徹落實中央第三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督察組督察報告整改方案》（簡稱《整改方案》）。在整改清單中，對萬寧日月灣月島項目、?？谌缫鈲u項目、?？诤J島項目等9個圍填海項目，規(guī)定了詳細的整改措施以及整改期限。

《整改方案》要求?？诤J島于2021年8月底前完成拆除;要求萬寧日月灣的月島填海項目于2022年5月底前完成拆除;要求鳳凰島二號人工島島體除郵輪母港碼頭功能外的填海陸域于2022年底前完成拆除。

拆島源于眼下海南正在進行的圍填海專項整改，這是一場從中央到地方的整治行動。2017年，中央第四環(huán)境保護督察組對海南省開展環(huán)境保護督察，兩年后，中央第三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督察組對海南省開展第二輪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督察，措辭嚴厲地批評了海南第一輪整改的表現。壓力之下，去年10月，海南省針對督察反饋意見公布第二輪整改方案，制定“一島一策”整改方案。

2021年春節(jié)未過，?？跒澈J島上的工人已忙碌起來。他們接到的任務，是在今年8月之前，將這個面積逾30萬平方米的人工島徹底拆除。但拆島遭到了葫蘆島開發(fā)商的強烈抵制，2020年11月20日，開發(fā)商中匯宏基公司方面向?？谑形?、市政府發(fā)函，請求立即協助停止拆除葫蘆島?！皩⑼恋刭u給我們是法律行為，拆除是政府的行政行為，而非法律行為。這種情況下，能不能拆？合不合法？”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中匯宏基公司的負責人王念晴提出質疑。據她提供的函件信息顯示，一天之前，開發(fā)商和政府還在就解除《土地出讓合同》事宜進行談判，第二天，拆島的重型機械便悄然開進了葫蘆島。

“拆島”爭議，使新一輪的整改局勢依然不明朗。一名海南省原環(huán)保部門官員對《中國新聞周刊》坦言，這一輪整改的難度或挑戰(zhàn)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如何做到科學決策，避免個人意志的干擾;二是如何做到依法整改，保護相關企業(yè)的合法權益;三是對待歷史遺留問題，如何做到堅持實事求是，避免新形勢下的官僚主義和形式主義。

整改方案突然加碼

阿林是從汕頭來的打樁船員，他的團隊于去年10月對接了葫蘆島拆除工程?！?019年政府拆了葫蘆島的施工便道，現在只能走水路。我們負責打樁，建臨時碼頭，方便船只靠岸運輸廢料?！卑⒘指嬖V《中國新聞周刊》，工人們自正月初三復工，“先把島四周的混凝土護岸拆掉，然后再挖泥，敲巨石?！焙J島所在海域周邊被藍色圍欄擋住，站在高處俯瞰，該島的“葫蘆”輪廓清晰可見，島上有數臺挖掘機正在作業(yè)。

葫蘆島是?？谑型恋匾患夐_發(fā)的填海項目，用地規(guī)劃性質為旅游度假用地。2008年，?？谑刑岢鲈诤？跒硸|部淺灘進行填海造島，建設一個以七星級燈塔酒店為主，包含產權式酒店、免稅購物中心、國際游艇俱樂部、國際會議中心、世界貿易中心在內的綜合體。據《2012年?？谑型七M重點項目建設責任書》介紹，燈塔酒店建筑高度108層440米，有望成為海南省乃至整個東南亞的新地標，計劃于2014年 12月竣工。

公開信息顯示，第一輪中央環(huán)保督察后，?？趯J島采取的主要生態(tài)整治動作是拆除施工便道。?？谟?018年6月底完成對施工便道的拆除，拆除土石方量約14萬立方米，航道疏浚約44萬立方米。當年年底，海口相關部門完成該項目海洋保護與生態(tài)修復方案的編制工作。

王念晴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第一輪環(huán)保督察后，當時中匯宏基公司的控股股東中科建設開發(fā)總公司（下稱中科建設公司）向?？谑姓岢隽艘粋€改葫蘆島為“學術島”的方案。“中科建設公司隸屬于中科院，他們想在這兒建個學術孵化基地，未料2019年中科建設公司遭遇破產重組，無暇跟進了，這個提議便擱置下來”。

2月19日，位于?？跒车暮J島正在動拆中。攝影/本刊記者 黃孝光

中科建設公司遭遇破產重組之時，葫蘆島項目迎來第二輪中央環(huán)保督察，繼而成為整改最徹底的項目。至于拆除葫蘆島的原因，王念晴表示她未曾收到明確的解釋。2020年10月14日，?？谑猩鷳B(tài)環(huán)境局發(fā)布《關于擬批準?？谑泻J島項目重點整治工程環(huán)境影響報告書》，提到為消除對周邊海洋環(huán)境造成的負面影響，改善海口灣近岸的海洋生態(tài)環(huán)境，葫蘆島項目將被全面拆除。

與葫蘆島類似，三亞鳳凰島項目的整改方案，同樣經歷了從開展生態(tài)修復到拆除部分島體的加碼升級。2017年12月23日，中央第四環(huán)境保護督察組向海南省反饋督察情況時提到：“三亞市鳳凰島填海項目以國際客運港和郵輪港名義取得海域使用權，但實際主要用于房地產和酒店開發(fā)。由于填島造成水流變化，三亞灣西部岸線遭到侵蝕，為修復岸灘不得不斥巨資對三亞灣進行人工補沙?！?/p>

第一輪環(huán)保督察之后，海南對督察意見反饋的問題項目實施“雙暫?！薄诮椖繒和＝ㄔO;房地產項目暫停銷售和宣傳，酒店、餐飲、旅游、娛樂等經營類項目暫停營業(yè)。三亞市鳳凰島項目即在“雙暫?！敝?。2018年2月12日，歷經37天的整改，三亞鳳凰島解除“雙暫?！苯?，恢復經營和建設。海南省環(huán)境保護督察整改工作領導小組要求鳳凰島項目后續(xù)進一步完善有關規(guī)劃和具體項目手續(xù)。

有評論指出，被中央環(huán)保督察組指出的問題項目，海南是區(qū)別來對待的：對未批先建、沒有取得相關合法手續(xù)的一律拆除、遷建，比如拆除三亞小洲島度假酒店項目并作生態(tài)恢復;對審批手續(xù)齊全、合法合規(guī)的，整改后根據實際情況恢復經營和建設，比如三亞鳳凰島。這則評論認為，海南對鳳凰島的處理，給其他正在整改中的人工島指出了一條明路：“只要在保護、恢復生態(tài)的前提下，完善合法齊全的手續(xù)，停工的人工島還是有可能恢復正常施工的。” 彼時海南省有關方面亦對外強調整改要防止簡單地“一關了之”“一停了之”“一拆了之”。

然而第二輪中央環(huán)保督察之后，多個項目的整改方案開始升級加碼。海口葫蘆島被要求全面拆除，萬寧日月島被要求拆除月島，鳳凰島二島則僅保留國際郵輪母港碼頭，拆除其余部分。整改方案的升級，與中央環(huán)保督察組不滿意海南省第一輪整改的表現密切相關。前述《整改方案》提到，“第一輪環(huán)保督察反饋的9個項目中，3個整改不嚴不實，澄邁盈濱半島等個別圍填海項目甚至繼續(xù)違法違規(guī)建設，大面積損毀紅樹林?！?/p>

鳳凰島的第一輪整改被指大打折扣?！墩姆桨浮诽岬?，三亞市本應于2018年年底前完成三亞市鳳凰島填海項目區(qū)海洋生態(tài)環(huán)境評估，并根據評估結果開展生態(tài)修復，但該市僅依據2012年海洋環(huán)境影響評價報告而非新的評估意見開展修復。

與第一輪整改相比，新一輪方案一大特征便是增加了“拆島”這樣前所未有的嚴厲措施。2020年7月6日，?？谑腥栽诠菊{整葫蘆島規(guī)劃，對葫蘆島原批準控規(guī)圖則進行修改，去除商品住宅建設等內容，但整改內容顯示葫蘆島依然有待進一步建設。但10天后，7月16日，海南省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督察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的一份函件明確指出：?？谑泻J島項目予以全面拆除。

一位曾供職于海南省生態(tài)環(huán)境廳的官員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整改升級直接緣由來自生態(tài)環(huán)境部的一次督導?！暗谝惠喍讲熘笮纬傻恼姆桨?，沒有一個地方提到要拆島;2019年第二輪督察過程中、督查結束后反饋的時候，也都沒有提到要拆島，當時提的初步意見，基本就是上一輪的措施要繼續(xù)完善?！睋@名官員了解，“后來中央部委相關領導來海南，點名了鳳凰島、葫蘆島和萬寧的日月島，三個島都是要拆的?！睂J島等多個島嶼作出拆除的整改意見，基于何種考慮？《中國新聞周刊》就此向生態(tài)環(huán)境部去函咨詢，截至發(fā)稿尚未收到回復。

拆島背后的利益紛爭

早些年，葫蘆島項目在爭議聲中推進。海南時評人矢弓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因為填島將破壞?？谌f綠園的海景，民間頗多反對聲音，他亦曾公開發(fā)文反對填海造島。不過，葫蘆島項目于2009年10月取得海域使用權證，2010年開工，一年之后便填海完成。2012年4月27日，中匯宏基公司受讓葫蘆島30.6萬平方米的國有土地使用權，使用年限為40年，成交價為10.89億元。

但此后至今，葫蘆島的燈塔酒店項目從未取得實質進展，足足爛尾了8年。葫蘆島上一直荒無人煙，一位曾到葫蘆島釣魚的?？谑忻窀嬖V《中國新聞周刊》，島上雜草叢生，除了工程建設指揮部的臨時房屋外，別無其他建筑。

明星項目緣何擱淺多年？此前有媒體報道，其原因在于開發(fā)商資金實力不足。2017年4月27日，?？谑袊临Y源局發(fā)布了一則土地出讓金催繳通知書，催繳對象正是中匯宏基公司，催繳金額是該公司領到燈塔酒店項目第一期土地證后，未繳清的5.295億元土地款及相應違約金。然而《中國新聞周刊》調查發(fā)現，巨額欠繳金額背后埋藏著開發(fā)商和國土部門曠日持久的利益糾葛，從一開始便將葫蘆島項目拖入了泥潭。

“我起初是去做填海工程的，填好以后海口市土地儲備整理中心（下稱?？谑型羶χ行模﹣硎召?。收購以后，我們又把填海土地買下來開發(fā)?！敝袇R宏基公司負責人王念晴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中匯宏基公司不僅是葫蘆島土地的使用權受讓人，同時也是葫蘆島一級開發(fā)的實施方和費用的墊付方;接手葫蘆島項目過程中，中匯宏基公司和?？谑型羶χ行囊浴帮L險共擔、利益共享”為原則進行合作，并約定由政府先行支付土地開發(fā)成本后，再由企業(yè)支付土地出讓金。

《中國新聞周刊》獲取的相關材料顯示，2012年前后，?？谑型羶χ行暮椭袇R宏基公司在一級開發(fā)成本核算上產生爭議，為此，2013年雙方就土地出讓金繳交等事宜簽訂協議：市土儲中心向中匯宏基公司支付部分一級開發(fā)費用約4.14億元，中匯宏基公司隨后支付土地出讓金的50%，即5.295億元;中匯宏基公司領取第一期土地證后三個月內，繳清剩余5.295億元的土地出讓金。當年12月，市土儲中心和中匯宏基公司分別完成4.14億元和5.295億元款項的支付。2014年3月，中匯宏基公司領取了葫蘆島一半面積的土地證，此后在?？谑袊临Y源局（?？谑型羶χ行纳霞墕挝唬┑亩喾呃U下，于2017年12月繳清剩余的5.295億元土地出讓金。

被催繳土地出讓金的同時，中匯宏基公司也在持續(xù)催促?？谑型羶χ行慕o付土地一級開發(fā)剩余費用。此后雙方陷入纏訴，2018年11月，中匯宏基公司向海南省高院起訴海口市土地儲備整理中心，請求判決后者向其支付葫蘆島開發(fā)相關的4項費用，合計約8.9億元。2019年12月，?？谑凶匀毁Y源和規(guī)劃局（原?？谑袊临Y源局）反訴中匯宏基公司，要求其支付逾期繳納土地出讓金產生的違約金6.89億元。

直到2016年，燈塔酒店項目依然被海南省發(fā)改委列入海南省年度重點項目投資計劃。未料第二年，該項目即遭遇環(huán)保督察?！?0年前我是強烈反對在?？跒程詈Ｔ鞃u的，但是10年后看到這座島要挖掉的消息，心中還是悵然若失。畢竟這一填一挖，損失的都是老百姓的錢?！笔腹脑u論稱。

拆島需要支付巨額的施工成本和企業(yè)賠償。?？谑邪l(fā)改委相關文件提到，拆除已建葫蘆島的水工建筑物及形成的陸域，項目估算總投資約為2.27億元。鳳凰島項目公司負責任人則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我聽說拆鳳凰島要花13個億，賠償企業(yè)損失則至少50億以上?！?/p>

“圍填海要花錢，現在去拆更要花錢。過程中經濟利益權益怎么保護，需不需要依法依規(guī)去補償，補償按什么標準，最后損失誰來承擔，這些問題現在都還沒有答案?！鼻笆鍪茉L海南官員強調，保護企業(yè)的合法權益，是當前整改面臨的另一大難題。

“限期拆除，再做論證”

審批手續(xù)相對齊全的葫蘆島及鳳凰島項目公司，均于《整改方案》公布次月提出異議。

中國科學院下屬國企中科建設開發(fā)總公司（下稱中科建設公司）是中匯宏基公司的控股股東，2020年11月20日，已進入破產重整程序的中科建設公司管理人向海口市委、市政府發(fā)函，請求立即協助停止拆除葫蘆島。

?？谑凶匀毁Y源和規(guī)劃局（下稱?？谑凶砸?guī)局）于2020年10月16日作出《解除土地出讓合同事先告知書》。《告知書》中提到，葫蘆島填海項目影響水體交換，使周邊海域水質出現下降，對周邊海洋生態(tài)環(huán)境造成嚴重破壞。管理人回應稱，這一認定并無證據，自規(guī)局亦未提供相關證明文件;即便葫蘆島對環(huán)境造成一定影響，也遠未到拆除的嚴重程度?！皬摹墩姆桨浮房矗⒎撬械娜斯u均通過采取拆除島嶼、解除《土地出讓合同》的方式來解決。如?？诿髦閸u、如意島，是采取調整規(guī)劃、生態(tài)修復工程等予以整治?！睂Ρ戎?，管理人認為葫蘆島不具備拆除的必要性。

鳳凰島項目的持有者三亞鳳凰島國際郵輪港發(fā)展有限公司（下稱郵輪港公司），亦對拆島的合法性提出質疑。“從行政法上講，對已竣工填海工程的全部或局部拆除，屬于極為嚴重的行政處罰行為。根據《海洋環(huán)境保護法》《防治海洋工程建設項目污染損害海洋環(huán)境管理條例》，對海洋工程可以采取拆除或者恢復原狀的行政處罰的情形，僅限于三種：項目未經環(huán)評或環(huán)評文件未經批準的，造成領?；c及其周圍環(huán)境被侵蝕、淤積或者損害的，以及在海洋自然保護區(qū)內進行建設活動的。”郵輪港公司的一名法務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令人困惑的是，如果依法行政，拆鳳凰島適用哪種違法情形？”

去年11月2日，該公司向海南省委、省政府遞交了一份報告，建議對整改措施從自然科學、法律、政策、經濟可行性四個層面展開評估?！啊墩姆桨浮芬髮P凰島項目整改進行充分論證，我們提出的四點論證，至少有一條符合才能拆除?！鼻笆龇▌障颉吨袊侣勚芸窂娬{。

關于依法拆除爭議，公益律師馬榮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從法律上來講，環(huán)境侵權認定遵循無過錯責任原則，即便項目可能通過各種方式取得了完整手續(xù)，但如果它對環(huán)境和生態(tài)的影響很大，項目主體依然要承擔環(huán)境侵權責任。至于企業(yè)權益保障，她認為這基于項目公司和政府簽約的另外一類法律關系，企業(yè)在承擔責任的同時，可以向政府請求賠償。

“如果嚴格按照法定流程，政府不可能如期完成拆島目標?！鼻笆鲟]輪港公司法務表示。這名法務認為，根據法律規(guī)定，拆島需首先調查有否違法情形，符合法定拆除條件則進行告知、聽證，確認違法情形屬實后下達行政處罰決定;處罰決定送達相對人，如果相對人有異議，還可以進行行政復議、行政訴訟?！艾F在的情況是限期拆除，先有了結論再做論證，程序上顛倒了?！?/p>

據郵輪港公司負責人介紹，去年12月31日，三亞市自然資源和規(guī)劃局首次就拆鳳凰島事宜與公司對談?！八麄儐栁覀兂朔?，商業(yè)上有什么要求，如果要拆，如何補償我們？我們說你能不能拆還是個問題?！闭勁芯痛藬R淺。這位負責人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截至目前，關于鳳凰島的具體拆除方案止于道聽途說，郵輪港公司尚未收到正式文件。他提出，希望全部保留鳳凰島已填海形成的陸域：假如不得不拆，所有費用由政府承擔，“我們甚至建議政府收購整個鳳凰島項目”。

對?？诙裕J島拆除亦陷入了僵局。?？谑凶砸?guī)局在《解除土地出讓合同事先告知書》中提出，按土地出讓金及利息對企業(yè)進行補償。中科建設公司管理人則認為，如擬拆除葫蘆島，至少應根據該土地現市場評估價格，擬定補償標準。“你要整改，我們只能打官司。葫蘆島現在價值百億，我們的訴求是，或者依法依規(guī)審批給我們開發(fā)，或者按照市值給我們賠償?！蓖跄钋缯f。

就葫蘆島和鳳凰島拆除相關議題，《中國新聞周刊》分別向海口市委市政府和三亞市委宣傳部去函咨詢，海口方面以葫蘆島拆除相關事宜尚未協調清楚為由回絕了采訪，三亞方面截至發(fā)稿未能給出回應。

“如果原來批準海域使用權是依法依規(guī)的，那么收回海域使用權、實施拆除也要依法依規(guī)。如何做到依法依規(guī)，是當前整改面臨的一大難題?！笔茉L的前海南省環(huán)保部門官員提道。

生態(tài)背后的復雜考量

“在海南之前，國內外并沒有拆島先例。和陸域的情形不同，圍填海形成之后，它會改變原來的地形地貌，形成新的生態(tài)系統。拆除會造成生態(tài)系統的二次改變，甚至可能比填海帶來的影響更大?！鼻昂Ｄ鲜…h(huán)保部門官員稱。

2018年，國務院發(fā)布《關于加強濱海濕地保護嚴格管控圍填海的通知》，要求加快處理圍填海歷史遺留問題：“已經完成圍填海的，原則上應集約利用，進行必要的生態(tài)修復。依法處置違法違規(guī)圍填海項目;對嚴重破壞海洋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堅決予以拆除，對海洋生態(tài)環(huán)境無重大影響的，要最大限度控制圍填海面積，按有關規(guī)定限期整改?！?/p>

受訪的前海南省環(huán)保部門官員解釋，基于此，他認為從生態(tài)環(huán)境角度考慮，拆島整改需關注兩大核心問題：“一是填島時手續(xù)，尤其是環(huán)保手續(xù)是否合規(guī)、齊全;二是圍填海完成之后，對周邊生態(tài)環(huán)境尤其是水質的影響有多大、是否可控?！?/p>

山東大學海洋學院教授、中國農業(yè)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協會漁業(yè)分會副秘書長王亞民曾參與過海南圍填海項目的環(huán)評工作，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他指出：“拆島相當于第二次工程，本來前期工程已經造成了一次的傷害，拆島很容易造成二次傷害。”整改過程中，“恢復原貌”的目標設定較為常見，但他認為這種提法并不科學。“拆島背后的邏輯，是認為恢復原生態(tài)是一種好的做法，然而它對生態(tài)保護的理解有所偏差，因為有些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改變往往是不可逆的?！?/p>

填海造地作為一種徹底改變海域屬性的活動，若論證不充分、管理不嚴格，會帶來局部海域海洋生態(tài)系統退化、破壞自然岸線、加劇海洋環(huán)境污染等諸多弊端。與填海的嚴格審批相對，幾位受訪專家認為拆島同樣需要經過縝密論證，而不能貿然做出決定?！笆紫葢獙κ欠癫鸪隹茖W論證，如果決定拆除之后再去論證拆除的可行方案，難免有非科學決策的嫌疑?！蓖鮼喢駨娬{。

根據中央環(huán)保督察組披露的數據，2013年之后，海南省年均填海面積達550公頃，為之前20年年均填海面積的5倍。2017年督查組向海南反饋：“房地產企業(yè)指到哪兒，政府規(guī)劃跟到哪兒，鼓了錢袋，毀了生態(tài)。”督察組指出，政府不作為直接助推了違法開發(fā)項目長期得不到查處。海南地產開發(fā)與生態(tài)保護的矛盾繼而被推上風口浪尖。

文昌市的東郊椰林曾是海南的風景名片，而今陷入了生態(tài)修復困境， 填島導致東郊椰林的海岸前移了近兩百米。攝影/本刊記者 黃孝光

整改拆除過程中，生態(tài)與發(fā)展的矛盾，仍然尖銳敏感?！耙l(fā)展郵輪母港，三亞除了鳳凰島別無選擇。母港的任務同樣也是中央給海南的，整改措施如果過激，這一任務就完不成?！笔茉L的海南省前環(huán)保部門官員表示。

鳳凰島被稱為海南人工島的鼻祖，其吹沙填海源于上世紀90年代三亞港務局的規(guī)劃，計劃在此建設國際客運港。2006年，鳳凰島建成中國首座8萬噸級郵輪碼頭?！斑@個碼頭用了一兩年，世界上就出來10萬噸以上的郵輪。有次一艘載著4000旅客的郵輪到了三亞?？坎涣?，我們只能讓它停在海上，我們派小船去接人。因為存在安全風險，政府才要求我們填二島?！编]輪港公司負責人說。鳳凰島二期填島于2014年動工，2016年前后完工，目前通過了總規(guī)和控規(guī)，但詳規(guī)尚未通過。“我們剛準備報詳規(guī)就遇到整改，被叫停了?！?/p>

公開信息顯示，2020年6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fā)《海南自由貿易港建設總體方案》，該方案指出：“加快三亞向國際郵輪母港方向發(fā)展，支持建設郵輪旅游實驗區(qū)，吸引國際郵輪注冊?！碑斣拢齺喼醒肷虅諈^(qū)在鳳凰島郵輪母港填海區(qū)掛牌成立。

如何在兼顧郵輪母港建設需求之下，完成環(huán)保督察整改的任務，成為三亞乃至海南當前面臨的一大難題。受訪的海南省前環(huán)保部門官員解釋稱，《整改方案》要求鳳凰島二島只保留郵輪母港碼頭部分，然而郵輪母港建設是個系統工程，除碼頭外還需要很多配套的服務功能：“郵輪母港顧名思義，郵輪的航線從這個地方始發(fā)，最后又回到這來。郵輪是個移動五星級酒店，出去一周或半個月，所有的補給必須在這個島上來實現。此外自貿港方案還提到一個功能，吸引國際郵輪將來能在三亞注冊。注冊在哪個港，船的整個管理服務，例如船舶的檢驗檢測、金融保險等，就得在這個地方完成?！?/p>

“建設郵輪母港是發(fā)展的任務，同時又要兼顧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鳳凰島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核心是解決水動力的問題。對此，或許可以采取兩頭兼顧的措施，比如把一島、二島中間連接的部分開一個口，讓水能充分交換。”這名官員提道。

根據《整改方案》，2020年底前三亞市需完成的整改任務有兩項，一是制定并實施生態(tài)修復方案，二是對鳳凰島二島整改拆除工作開展充分論證。據他了解，目前三亞圍繞鳳凰島的整改提出了大中小三種方案，其中之一是按照《整改方案》拆除，并論證鳳凰島一島作為郵輪母港的可行性;不過在具體的拆除論證上，“專家并沒有特別意見一致地認為應該拆除”。

鳳凰島的整改，對三亞來說，陷入進退兩難。2020年12月22日，海南省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督察整改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公開約談三亞市政府，直指鳳凰島二島整改工作中存在的問題：初步論證方案尚未進入討論和決策程序;對拆除工作可能產生的法律糾紛等問題沒有具體的應對措施，整改工作整體推進遲緩。對此三亞市政府負責人表態(tài)稱，對約談所指出的問題“全盤接受”：“三亞將聚焦問題，立行立改，不折不扣地抓好鳳凰島二島整改落實工作?！?/p>

過去十年，海南南海熱帶海洋研究所所長陳宏所在團隊持續(xù)在鳳凰島做珊瑚修復工作。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鳳凰島一期工程建在白排礁之上，“對環(huán)境影響是肯定的”。二期工程所在海域珊瑚礁不多，破壞程度反倒不如一期。談起生態(tài)修復的難度，他認為恢復原狀幾無可能：“就像一張紙，本來是很平整的，把它折疊再展開，不管怎樣都會留下折痕。”陳宏提醒，政府對拆島應審慎評估，避免造成二次生態(tài)損害。

除了拆島，毀壞紅樹林造成的海岸生態(tài)損害，要想修復如初幾乎無法實現。環(huán)保組織自然之友的公益律師馬榮真長期關注海域生態(tài)保護，當前正在就澄邁縣富力紅樹灣房地產項目破壞紅樹林的行為進行公益訴訟。

“富力紅樹灣項目填海侵占澄邁縣花場灣紅樹林自然保護區(qū)核心區(qū)92畝問題尚未整改到位，又繼續(xù)在自然保護區(qū)內填海建設。澄邁縣不從加強紅樹林保護上下功夫，卻在撤銷自然保護區(qū)、減少自然保護區(qū)面積上花力氣，為項目開發(fā)‘量身打造方案?！?020年5月，中央第三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督察組向海南省反饋督察情況時，措辭嚴厲。今年1月，生態(tài)環(huán)境部發(fā)文提到，圍填海整改以來富力公司累計種植真紅樹半紅樹約20萬株，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完成紅樹灣項目內9.69畝枯死紅樹林和紅樹林保護區(qū)92畝被填埋漁塘等區(qū)域的修復工作，成為整改的正面典型。

但馬榮真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紅樹林生境未得到恢復的情況下，補種達不到修復的目的。“補種主要是在濕地公園，但更大的破壞其實是在已經建成房子的地塊?！彼J為就紅樹灣項目而言，拆除現有建筑物和構筑物，有助于恢復紅樹林生長所需要的潮水交互。

回溯海南的圍填海沖動，陳宏表示情有可原，關鍵在于，如何在發(fā)展和保護之間求得一個平衡?！氨Ｗo與發(fā)展并不矛盾。”山東大學海洋學院教授王亞民認為，拆島是一個系統性工程，不僅僅需要考慮生態(tài)環(huán)境，還需要征求經濟學等各方面專家的意見。“需要從長遠發(fā)展角度做好利弊分析，而利弊分析是非常復雜的科學問題。”

（實習生朱穎莎對本文亦有貢獻，應受訪者要求，王念晴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