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強
螢火蟲勛章
啞巴和瘋子是兄弟。
啞巴哥哥就像瘋子弟弟的影子,走哪跟哪。
瘋子一犯病,哥倆就掉個個兒,瘋子弟弟成了啞巴哥哥的影子,走哪跟哪。
瘋弟弟一年四季天天穿軍裝,左胸前別了一大片勛章。瘋子高興的太陽,就是從這片勛章里升起的,而軍裝,則是太陽照耀下的大地,或者說,這就是茂盛生長的大片大片的莊稼,沒這個,瘋弟就不能活。
勛章的光芒一閃一閃,直刺眼睛。每每有好奇的人上前看,瘋子就夸張地挺高胸脯,有時還翹起后腳跟,嘿嘿嘿笑,故意讓人家看清楚。瘋弟笑時,少顆門牙的豁口呼哧呼哧漏風,響聲怪異,引人發(fā)笑??吹娜艘恍?,瘋弟以為在贊揚他的勛章,更加高興,呼哧呼哧聲更大,引發(fā)觀者大笑,觀者的笑和瘋弟的笑此伏彼起……
觀者忽然止笑,發(fā)現(xiàn)了破綻,這一大片勛章除了中間那個不閃亮的,那些閃亮的軍功章全是假的。銅錢做的,鐵片做的,破鍋鐵做的,紀念章做的,都有。圖案畫得也不太像,顏色不均勻,筆道子的形狀跑偏,顏色涂的不對勁。瘋子指著自己的鼻尖說,我畫的。熟悉的人都知道,瘋子沒這兩下,都是啞巴畫的。這一大片勛章,只有那個不亮的怕壞,用塑料布包了,才是真的勛章。這是爺爺參加抗美援朝作戰(zhàn)的立功勛章。
如果有人要打開包塑料布的真勛章看看,影子啞巴立刻湊上前,嘴里哇啦哇啦叫,手使勁比劃,人家就知道了,啞巴不讓打開塑料布的。
瘋子不瘋的時候,聽啞巴的,不讓人碰。
瘋子犯病的時候,啪地一聲脆響,啞巴腮幫就有五道手指印。
這時候,感人的情景一定會出現(xiàn),啞巴不顧臉上起了“火燒云”,扯起瘋子的手就往家走。瘋弟哪里聽啞巴的,啪地一下,啪地再一下,啪地又一下,啞巴的左臉的火燒云正濃,右臉又多了手指印——不管瘋弟弟怎么打,啞巴哥哥也要把弟弟扯回家的。
這時便掉過來,啞巴哥哥前頭走,右手鎖死弟弟的手腕,瘋子弟弟成了啞巴哥哥的“影子”。
啞巴哥哥后來有個“發(fā)明”,瘋弟弟發(fā)脾氣的時候,啞巴哥哥說,回家我給你做勛章,瘋弟弟立刻眉開眼笑……
他們的家里,到處都是勛章。最大的勛章用鋁鍋蓋做的,上面畫了飛翔的鴿子,鴿子嘴里叼著麥穗,這是“和平勛章”。最小的勛章用洋拉(身上有刺,能蜇人的蟲子)罐做的,比小手指蓋還小。上面畫偉人頭像。這是解放勛章。
哥倆走在街上,撿到瓶蓋、易拉罐、罐頭盒子,這么說吧,只要撿到類似圓形的東西,或者鐵片子,哪怕是破缸片子,啞巴都告訴瘋子弟弟,這個可以做勛章,瘋子弟弟就很高興。啞巴哥哥心靈手巧,剪形,磨圓,畫圖,用刀刻,上色,這些活都由他來做。然后,啞巴哥哥把勛章親自授給瘋子弟弟。
授勛章的時刻莊嚴而熱烈。瘋弟站一塊高石頭上,喊著一二一、一二一,啞巴哥哥踩著瘋弟的口令走,來到瘋弟跟前,將紅布帶拴著的勛章高高舉起來,瘋弟這時把嘴唇嘟成“漏斗形”,從里邊擠出“運動員進行曲”。在缺門牙的嘴呼哧呼哧漏風的變調(diào)伴奏聲中,啞巴哥哥將勛章掛在瘋弟脖子上,“演奏”結(jié)束。
啞巴哥哥向瘋弟弟發(fā)完獎,還不忘了像模像樣地向瘋弟握手。
每次發(fā)勛章,都圍了不少看熱鬧的。
瘋子弟弟犯病的時候,睡覺也要戴著勛章的。夜里醒來,看不見勛章就又哭又鬧。這時,身邊無論有什么,隨手抓起來,都會成為兇器。
在屋里還好說,打開燈就看見勛章了。即便夜間出去,瘋弟弟也要看胸前的勛章,看不見就鬧。早晨醒來頭一件事,不是撒尿,也不是餓了要吃的,而是渾身看、摸,掀開被窩可哪找勛章哪去了。關(guān)鍵問題是,一次次在伸手不見指的黑夜里看勛章,這怎么辦?
啞巴哥哥想個辦法,劃火柴,點蠟,用手電筒照,都不行。瘋子弟弟說,光要從勛章上發(fā)出來,外邊照的不行。啞巴便捉來螢火蟲,把它放在蔥管里,湊近了胸前,果然能看到勛章。瘋弟弟樂壞了,一連好多個晚上,天天捉螢火蟲玩。螢火蟲也要早秋有,過季就沒了,瘋弟弟又鬧開了!
啞巴哥哥又有辦法了,找張鐵片子,用鉛筆在上邊打好草稿,然后像裁縫那樣用剪刀裁好,左捏右卷,肚子、翅膀、腦袋一樣不少,做成螢火蟲的模型,再安上電池,然后安在大勛章上,這個世界便誕生了夜間能亮的螢火蟲勛章。
這種螢火蟲勛章一年四季都能亮,瘋子弟弟病漸漸好,便脫下軍裝,穿上正常人的衣服,胸前也不別一大堆勛章了。如果不是熟悉的人知道他有前科,誰也看不出他有精神病。最好的時候,他已經(jīng)能上班了,去鄉(xiāng)所在地飯店打工,摘菜、切墩、做水二,都行。
有一天,新來的大廚聞知“水二”有精神病,想試試是真是假,手里拿個圓疙瘩(甘蘭)菜,一下一下向上拋,拋上去接住,再拋上去再接住,瘋子興奮了,對他說,咱倆比比?廚師不知道他要比什么,剛要問,瘋子舉起菜刀問:你敢不敢?廚師以為瘋子犯病在砍自己撒腿就跑。瘋子在后邊緊追不放。廚師拼命跑,卻沒瘋子跑得快,兩個人的距離還是縮短,廚師又堅持跑了二十多米腿軟成面條實在跑不動了,一下趴在地上再也起不來,心想,點子太背了,小命丟矣!怎么也跑不過瘋子,干脆捂上臉,愛砍哪砍哪吧!
“咣當”一聲,菜刀扔在廚師跟前。瘋子說:該你攆我了!
廚師愣了半天說:天媽喲,你可嚇死我了!哪有這么玩的?
因為瘋弟弟看上一個姑娘,非要跟人家搞對象,人家姑娘不干,瘋弟弟又犯病了。
啞巴哥哥又跟瘋子弟弟形影不離。有時,啞巴是瘋子的影子,有時瘋子是啞巴的影子。瘋弟弟當影子時,啞巴哥哥臉上又卷起了“火燒云”……
日子又轉(zhuǎn)回來,瘋子弟弟一年四季穿軍裝,左胸別滿了勛章。
一大片勛章里,中間那個勛章蒙了塑料布保護膜。
啞巴哥哥哄瘋子弟弟最好的辦法還是螢火蟲勛章。
好在這已是常規(guī)業(yè)務,啞巴哥哥能做各式各樣的螢火蟲勛章,總有一款瘋子弟弟喜歡。只要瘋子弟弟喜歡,他們的世界就平靜了。
平靜多次被小偷打破。如果門被撬,或者窗戶開了,肯定又丟不少勛章。丟失最多的,便是螢火蟲勛章。
這顯然是孩子們干的。大人們給都不要。
瘋弟弟最心疼的大錢大的螢火蟲勛章沒了,他很生氣。不吃不喝,坐在炕沿上胸脯子像個大氣球起起伏伏,癟一會兒又鼓一會兒,少門牙的嘴唇呼哧呼哧漏風,一連氣漏了小半天,他操起當年攆得廚師拼命跑的那把菜刀,繞屯子走了一圈兒,嚇得偷螢火蟲菜刀的人家閉門不出,也沒什么眉目。
那兩個螢火蟲勛章是透明的白塑料做的。啞巴在正面畫了白描鴿子,鴿子旁邊襯了由淺而深的朝霞,鴿子下邊是金黃色的麥穗,后面安的小燈泡。燈光從后頭打過來,前頭的鴿子活靈活現(xiàn),太生動了!
偏偏,這兩個最生動的勛章丟了!
本來啞巴哥哥還可以重做,可惜,透明的圓塑料片再也弄不到!
瘋弟弟悶極了,這兩個螢火蟲勛章,就是他的水和飯。沒了它們,瘋子六七天不吃不喝不睡覺。瘦成一把骨頭,都抑郁了。要不是啞巴天天晚上領(lǐng)他出去,玩各種各樣的勛章,用各種各樣的方法玩,瘋子早就瘦死了。
比如,他們在村頭,在十字路口,在水庫邊上玩螢火蟲勛章,啞巴在勛章后頭鼓搗,讓瘋子在勛章前頭唱歌、跳舞、學各種聲音叫,吸引了好多人來看熱鬧。瘋子這才走出抑郁,恢復了正常生活。
這天晚上,如血殘陽正一口一口吞咽光線,眼見要吞沒了,眼見村莊和遠山淹在水墨里,啞巴哥哥和瘋子弟弟出去玩,把家中最大號鋁鍋蓋勛章抬到水庫邊。鍋鍋蓋勛章上有十多個小螢火蟲,亮起來十分好看。在水庫鑿冰窟窿要打魚的一群孩子本來要走,見了最大號螢火蟲勛章抬來,多數(shù)人不走了,要等著看熱鬧。
往常,啞巴哥哥將大勛章掛在水庫邊的樹上,接好線頭,天黑下來,一按開關(guān),螢火蟲勛章立刻亮起來,瘋子弟弟蹲在后面表演節(jié)目。有時唱歌,有時唱東北地方戲“單出頭”。這些孩子們都不大喜歡,孩子們最喜歡他學獸叫、鳥叫和家畜叫,牛啊羊啊豬啊驢啊雞啊,學什么像什么。
兄弟倆抬著大勛章往那棵樹靠近時,瘋子弟弟就覺得冰窟窿邊的孩子表情異樣。按往常,二人把勛章掛在樹上,啞巴哥哥檢查勛章后頭的電線,瘋子弟弟則擰擰勛章前頭的螢火蟲燈泡,看看有沒有活動的。然后,啞巴哥哥在后頭一按開關(guān),瘋子弟弟看看前頭的燈泡有沒有不亮的。
這次,兄弟兩人剛把大勛章掛樹上,瘋子弟弟扭頭就往冰窟窿處跑。冰面特別滑,瘋子就側(cè)身朝前“打哧溜”,眼見瘋子靠近冰窟窿,啞巴哥哥急得直跺腳卻喊不出聲音……
沒等瘋子跑到冰窟窿那兒,兩個孩子撒腿就跑。瘋子在后頭攆啊攆啊,“咔嚓嚓——”,一片冰突然塌陷,兩個孩子和瘋子一齊掉落入水。三個人一齊在深水里撲騰,六只手在水面沉沉浮浮。會“狗刨”的兩個孩子爬上冰面,瘋子卻沉了下去。
縣報市報很快報出大篇幅報道:瘋子為救兩名少年英勇犧牲。
啞巴知道后非常氣憤,把登載瘋子英雄事跡的報紙撕稀爛。
第二年春天,人們從水庫里打撈上瘋子,發(fā)現(xiàn)他的兩只手攥得緊緊的。啞巴掰開瘋子的兩只手,發(fā)現(xiàn)弟弟一手攥個白塑料圓片,正是丟失的兩枚螢火蟲勛章。
聞聲手到
孫朋月頭一次發(fā)病上大四,因為一只老鼠。
雖然她從沒見過那只半夜嗑地板的老鼠,還是把地板給拆了。問題是孫朋月拆的不是自家地板,房子是租的。
大胖子房主見到地板拆可地,連床都掀翻半立著,被褥枕頭物品扔可地,孫朋月可臉灰土,白衣白褲已經(jīng)沒有原色了,上邊掛不少灰吊子,大胖子眼球差點瞪冒,想不到這個音樂學院舞蹈系的漂亮女生,能干出這事來。
孫朋月一個人在杭州上大學,為了方便練功,自己租房住。
前天晚上,孫朋月被地板下的聲音驚醒。想像老鼠的尖牙齒在地板下咬,然后咬床,然后咬她……
仿佛老鼠已經(jīng)鉆出來,孫朋月渾身顫抖,每個汗毛孔都往出鉆恐懼,馬上給老爸打電話。老爸正巧去南寧出差,安慰孫朋月“別怕”。老鼠也怕人,不會怎樣的,老爸這幾天趕過去。孫朋月抱著肩膀住一宿,再也沒敢睡。第二天,孫朋月買了斧子、鐵棍,計劃狠狠打擊地板下的老鼠。
孫朋月父親來后,賠償了大胖子地板錢,帶女兒回了老家沈陽。當天半夜,孫朋月驚叫而醒,父母親趕緊跑過來,女兒說她聽到天棚上有咔咔咔咬棚板的老鼠,孫父孫母互相看看,大驚。母親覺得女兒八成得了癔癥。在民間,癔癥就是"邪癥“,類似于黃仙狐仙附體。母親決定明天找“大仙"。父親堅持去正規(guī)的精神病醫(yī)院看,醫(yī)生說孫朋月過于神經(jīng)質(zhì),這叫“幻聽”。吃了些藥物,孫朋月再也沒有犯病。此后工作、結(jié)婚一路順風順水。雖然沒有從事跳舞職業(yè),卻當上文化局文化市場管理部小頭頭,活兒輕,還說上句,想看什么節(jié)目就看什么節(jié)目。走路時高跟鞋邁著舞步,提臀、挺胸、仰臉,細腰彈簧擺,一副目中無人的架勢。不時開著超豪華寶馬轎車來來往往,令人羨慕。
當人們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寶馬車上時,孫朋月已經(jīng)犯病了,她一加油門,寶馬車里就有老鼠在咔咔咔咬東西。這怎么行?孫朋月把寶馬車停在沒人的地方,打開前蓋,支穩(wěn)了,開始“找老鼠”。懷疑管子里有,懷疑線路下有,懷疑發(fā)動機里有,懷疑變速箱里有,當把所有懷疑的地方都“找一遍”,寶馬車已經(jīng)拆零碎了……
孫朋月“請長假”了。
上班完成不了工作,去精神病醫(yī)院又擔心“名聲不好”,像許多懷揣這種想法的人一樣,孫朋月選擇“在家養(yǎng)”。
半年后,孫朋月的病情加重了。無論看見什么,她都聽見“有聲音”。只要“有聲音”她就想法拆。比如,她拆過鄰居的電表,一個樓洞她一次拆過24塊電表。有人眼睜睜看她拆,以為她是電業(yè)局的呢!還有一次,她把移動公司剛安上的網(wǎng)線拆了。她穿上藍色工服,頭戴紅色頭盔,大模大樣地干,不少受害用戶還傻乎乎幫她忙呢。
這天,孫朋月來到鐵西區(qū)墅明花園居住區(qū),忽然聽到N號大樓邊的電線里“有聲音”。她想都沒想,從后屁股蛋子別著的工具套里上抽出鉗子,把鋁合金折疊梯立在樓東山墻,自己手攀腳登上去,咔登一剪,咔登又一剪,把電線全剪斷了。
當天晚上,一棟大樓半身腰突然嘎巴一響亮一道閃電,這閃電又在附近3棟大樓半身腰閃過,樓內(nèi)32戶人家著火,還燒死11人。
不少躲過火災的居民突然醒悟過來:多虧孫朋月把N號樓的電線剪了,不然大家也完蛋了。人們激動地來找孫朋月,紛紛要感謝她。
孫朋月嚴肅地回答:“你們看錯人了。”
不男不女
在我家鄉(xiāng)縣城的一家精神病院,屈曉光真的不像精神病人。護士長告訴我,屈曉光太能講了,口若懸河,天下的事沒他不知道的,我可說不過他。
口才這么好的一個人,病友們卻不喜歡他。說他“男不男女不女”。這家精神病院有二百六十多位患者,除了重病號和喪失社會功能的,多數(shù)人不犯病時智力都正常。這些人常常為一個不起眼的話題,爭論的沒完沒了。但對屈曉光的評價卻是一致的:這家伙男不男女不女的。
這天上午,我決定見見屈曉光。
我在護士辦公室里等啊等,等了半天,除了走廊對面門邊站一位穿高跟鞋、飛邊子繡花牛仔短褲、花上衣的中年婦女的背影,一直不見屈曉光。
我給護士長打手機,讓她快點叫來屈曉光。
護士長可能坐在監(jiān)控旁邊,說屈曉光就在你對面的門口,就那個,穿女人衣裳,后身朝你那個,人家一直在等你呢!
我們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地見了面。
頭幾句話,屈曉光一直勒著嗓子說,就像李玉剛男扮女妝唱女角那樣。見我的眼神異樣,屈曉光忽然放開了粗門大嗓哈哈哈一串笑,說嚇唬嚇唬我,讓我知道一下精神病患者該有多可怕。然后他恢復常人狀態(tài),正經(jīng)說的頭一句便是:我是正常人,我已經(jīng)十二年沒有犯病了。
我違心地說“我知道”。其實我的潛臺詞是:多數(shù)精神病人都不認為自己有病。屈曉光大概數(shù)這種類型。
此后我向他提五個問題,屈曉光的回答邏輯上沒有任何毛病。我去過多家精神病院,接觸過太多精神病患者,不少患者回答問題驢唇不對馬嘴。
屈曉光回答問題如此精準對位,我他的“沒病說”弱化了,但并不全信。即便現(xiàn)在看,他沒有病。那么,這個“現(xiàn)在”究竟有多長?一個小時?一個月?還是一年呢?他剛才可說十二年沒犯病喲!
那個上午,我和屈曉光嘮了一個多小時,跟正常人一樣,他真的沒有任何問題。而且,我也感覺到,正如護士長所說,屈曉光的口才太好了。只要我起個頭,他就能接上。多數(shù)時候,他接的天衣無縫。只是,我也不能據(jù)此驗證他是個正常人,十二年沒犯病,這真是個不短的時間……
過后我問過護士長,她證實道,屈曉光來這里快五年了,癲癇病一直沒犯。不僅不犯病,他還能照顧病號呢。有個老年病號行動不大方便,屈曉光跟家屬講,每天他負責給病號端飯菜,吃完飯再把碗筷收拾了,每月給他一百塊錢就行。你看看,這是我們精神病院頭一個病號侍候病號掙勞務費的人。不過,護士長又補充道:癲癇病是沒犯??赡憧此且轮退魉鶠?,像個正常人嗎?
護士長所說的所作所為,就是屈小光的“女人作派”。常年穿女人衣裳,走路三節(jié)腰,晃胸、甩胯、扭屁股。拿腔拿調(diào),勒細了嗓子說話,聲音賤嗖嗖,擰擰扯扯的。閑著沒事,還亮亮“蘭花指”。站在門口跟舊社會青樓門口的妓女招攬嫖客差不多,笑嘻嘻,飛眼勾人,手指頭擺弄衣服下角,不時還掏出花手絹,用大拇指和食指一夾,彎著手腕提拎起手絹,冷丁向前一甩,一甩,又一甩……
在慶新年晚會上,主持人讓屈曉光表演“反串”節(jié)目,屈曉光不樂意。他喜歡這樣報幕:下一個節(jié)目,女聲獨唱,表演者屈曉光。
大家為了喜慶,也不跟他一般見識,干脆就報就“女聲獨唱”。聽到這樣的報幕,屈曉光兩眼放光,瞬間就興奮起來,滿臉燦爛。他特別賣力地表演,每一處破音、跑調(diào)和男不男女不女的假聲,都是搞笑元素,油落火堆一樣,轟地炸起一陣歡笑,平添了許多快樂。.
屈曉光讀大四那年,眼見再差幾月畢業(yè)卻出了事。他寒假回家割柴火,爬到十多米高的大樹上砍胳膊粗的大長樹枝。他像猴子那樣蹲在砍的那個樹枝上,邊砍邊用屁股向下壓??硯椎秹阂幌?,再砍幾刀,再壓一下,突然間,樹枝“咔嚓”一下折斷,他大頭朝下折下來,頭磕在凍硬的坡上,當時便人事不知……
“我從樹上摘下個癲癇病”,屈曉光說了這句富有詩情的話,又一句詩句跟上來,“我大哥和我姐,也把我摘掉了”。
屈曉光告訴我,他先后在四平、昌圖、開原三個精神病院住過,在這里又住快五年了。除了頭兩年,他的哥哥姐姐從未來精神病院看過他。
我對他的話有疑問,家人不來,誰送他來精神病院?
村里呀!屈曉光講道,哥哥姐姐找村里,村里出頭露面送他到精神病院。每次來,村干部都說接他回家。結(jié)果,去了另一家精神病院。十二年來,他的家就是精神病院。從這家精神病院,換到那家。
屈曉光告訴我,他現(xiàn)在完全可以自己獨立生活。對于一個十二年沒犯病的人,為什么還不放我出去?他以前總找醫(yī)生護士,看見穿白大褂的就找。聯(lián)系不上哥哥姐姐,也聯(lián)不上村里,醫(yī)院也不敢放我出去?,F(xiàn)在我也想明白了,不張羅出去了。近些年國家給精神病院補貼,精神病院多個患者多一份收入。我哥哥姐姐把我當包袱甩了,我不在家,他們就沒負擔了。村里就不用提了,我萬一回去犯病了,就影響村里安定團結(jié)的大好形勢了。我在精神病院待著,大家都好。
為了大家都好,我決心把醫(yī)院的水泥地坐穿。
我聽他的話心里很不是滋味兒,想換個話題,便從他的穿著切入。
你為什么在男宿舍天天穿女人衣裳?
屈曉光告訴我,現(xiàn)在天下還有幾個真男人?我這樣穿,就是告訴他們,現(xiàn)在的男人,跟我穿的衣裳一樣。
那么,在女人面前,你為什么也這樣穿?
沒想到屈曉光會這樣回答我:我要告訴這些女人,別看她們整天穿著女人的衣裳,她們已經(jīng)沒有女人該有的東西,她們只在衣著上是女人,內(nèi)里已經(jīng)不是。
半個面孔
轎車駛出城市,宛如壯漢總算擠出肩挨肩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可以甩開大步前進了。出城不遠,拐了幾個大圈套小圈的麻花彎上了高速公路,車速更快了,仿佛短跑運動員在做最后的沖刺。
只因為車里坐個瘋子,氛圍就不一樣了。我坐在副駕駛位置,后脖梗不時吹來一股熱風,很不舒服。這是瘋子吹過來的哈氣。
我本想阻止他,雙手別放在我的坐椅后背,嘴別離我那樣近,可我沒有說。跟個瘋子有什么好說的?瘋子下一步要做什么,誰都無法預料。能預料的只有一個,腦袋不正常,跟正常人相比,頂多算半個人。
我有點后悔了。我去瘋?cè)嗽赫裔t(yī)生小艾辦事,正好瘋子要回家,小艾就讓他搭我的車,我答應了。
瘋子在精神病院憋悶壞了,出了瘋?cè)嗽海缤瑫w的翅膀一下解去了繩套,格外興奮。一路說個沒完沒了,嘴離我后脖梗太近,噗地一口,噗地又一口,熱風頻率在加快、加多……
我始終提心吊膽的,就像背后有人用槍瞄著,如果他突然犯病,我后面突然成了“熱帶雨林(淋)”!如果他的拳頭雨點似地打過來,我豈不是防不勝防?
還好,我始終在射程之內(nèi),瘋子始終沒有扣扳擊,我便僥幸安然無恙。
不過我仍然擔心,我在明處,瘋子在暗處。我不知道瘋子什么時候突然發(fā)動一場侵略戰(zhàn)爭。
盡管瘋子身邊有胖護工阿姨看著,仍然抹不去我的膽怯和憂慮,膀大腰圓的瘋子一來勁,怕是三個胖阿姨也不頂事喲!不,就是我們?nèi)齻€人加一塊,也不一定是他的對手。
聞聽瘋子和胖阿姨嘮喀,我才知道,瘋子這次回沈陽,只是找兩件新衣裳,再去桑拿浴洗洗澡,我納悶兒又后悔:針鼻大的事,也跑好幾百里地?
司機把車停到服務區(qū)后,說他昨晚失眠一夜沒睡,犯困,要瞇上一小會兒。唉,我沒帶駕駛證,胖阿姨不會開,也只能這樣。
瘋子聽了異常興奮,滿臉笑成菊花,伸衣兜里一掏,把駕駛證亮出來:我開呀!我可是老司機了!
我聽了嚇一跳,司機更是嚇得不輕,我們心里不約而同地盤算:瘋子開車,誰敢坐啊?
這可怎么辦?我不能直接說瘋子有病,又一時找不到合情合理的借口。但有一條是肯定的,絕對不能讓個瘋子開車。我靈機一動,隨手把車上的一張地圖抓在手,嘩啦嘩啦撕碎了,把一把碎紙片遞扔給瘋子:這樣吧,你要是能把我撕開的地圖拼上,我就讓你開車。
真的?說話算話?瘋子眉稍吊起老高老高,興奮地問。
當然!我回答。
什么時候拼完?
十分鐘吧。
我心里清楚,他根本完不成這個工作。即使能完成,至少也得半小時。半個小時后,司機也睡好了,還用他開什么車?
我甚至這樣想,找毛病還不容易?拼不嚴實啦,不整齊啦,少一塊啦,嘿嘿,不是有毛病才挑,而是挑了才有毛病。
瘋子歪著頭看了看一把碎紙下了車。胖阿姨連忙也下了車。瘋子騰騰騰跑到超市買瓶膠水,在玻璃柜臺上操作,不到十分鐘就拼完了地圖!
我一看,拼得太好了,嚴實合縫的,不缺邊不少袖,好似從來不曾壞過!
我后悔剛才跟他打賭,聞聞糨糊味道,還濕濕乎的,驚奇地說,你怎么拼得那樣快?
瘋子把地圖反面給我看,解釋說,地圖后面有個人像,我按照人像往一塊拼,鼻子對鼻子,眼睛對眼睛,把整個人拼完整了,這不,很快就拼好了。
說著,瘋子就要開車。我趕緊“打圓場”,說憋壞了,要去一趟洗手間。我是想借機磨蹭時間,再想想別的辦法。我根本沒去廁所,進超市給瘋子買瓶可口可樂。
回來后,我把可口可樂遞給瘋子,說這是給他的獎品。瘋子拒絕道:我不喝這玩藝,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跟中國挑起貿(mào)易戰(zhàn),我不用美國貨。
哦?這竟是一個愛國的瘋子!
我們?nèi)思娂娍浏傋印?/p>
瘋子蹦蹦跳跳地走到車左邊,伸手拔下車鑰匙,我和司機都懵了,以為他要強行開車。不料,瘋子把鑰匙遞向司機說:給。
司機拿到鑰匙,心里有底了。瘋子對司機禮貌地說:來,讓我過過癮吧,在駕駛座上坐一會兒就行。
瘋子坐在駕駛室,雙手握著方向盤,像孩子那樣“嘟”地啟動了汽車,然后嘟嘟嘟嘟用嘴伴奏,開了三四分鐘車說聲“好了”,主動將座位讓給司機。
一切又恢復原狀,司機精神了,我們繼續(xù)趕路。
瘋子仍然一手搭在我的后座上,噗地一口,噗地又一口,用哈氣吹我。
我憂慮的“后邊”風平浪靜,“前邊”卻出事了。
司機向右一拐,將轎車緩緩停在一座大橋的橋頭,告訴我們,左前胎壞了。
雪上加霜,缷下的左前胎剛放路邊,司機回手要干活,輪胎像暗中伸出來的鬼手給推了一下,突然轉(zhuǎn)動,順坡而滾,居然滾落下去!“咚”地掉進浩蕩的大河,被漩渦一口吞沒!
沒就沒吧。司機久經(jīng)市面,并沒有慌亂。當司機拿過備胎看了看,一下就慌張起來:備胎上光禿禿地幾個螺絲孔,一個螺絲也沒有!
這可怎么辦?向家里求援太遠,難道我們報警用拖車?
萬分急迫的時候,瘋子下車后,蹦蹦跳跳地走過來,指著輪胎說:安上不就得了么!
司機一肚子火沒地方燒,用眼睛狠狠剜他幾下,攤開兩手:你什么眼神?。恳粋€螺絲都沒有,怎么安?
瘋子向左歪頭瞅瞅,又向右歪頭瞅瞅,突然哈哈哈一陣大笑,說:我有辦法!
瘋子很得意,用鼻音哼著什么跑調(diào)的歌曲,從每個輪胎上卸下一個螺絲,用這三個螺絲把備胎安上了。
我們吃驚又歡喜,再一次對瘋子刮目相看。那一刻,我眼窩發(fā)潮,都不知道怎么夸瘋子了。
我好奇地問他,你怎么想到這個辦法?
瘋子說,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是瘋子,又不是傻子。
我和司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件事對我震動很大。本以為我們和司機都是正常人,社會地位也高,瘋子才是半個人,來自精神病院,智力低下。事實上,沒查出病不等于沒有病,而那些大張旗鼓號稱有病的人,往往卻比沒查出病的人要健康。遺憾的是,我們倆從心里就瞧不起半個面孔,而恰恰是這半個面孔,給足了我們兩個人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