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西方思想者那里，人文精神宛若一座燈塔，為人類照亮了精神的指向。當(dāng)大多數(shù)人在為衣食忙碌著的時候，總有一些人在構(gòu)想著人類精神的藍圖。漆黑的夜色下，當(dāng)人們都進入了甜蜜的夢鄉(xiāng)，他們?nèi)栽诮g盡腦汁，為沉睡者設(shè)計著清醒后理想的生活。

一身布衣的孔子在古舊的時光里緩緩前行，且吟著獨創(chuàng)的靈魂曲：仁者愛人。他吃著素食，四處奔走游說。他提醒人們，除了吃穿，你們還要注重道德，要有泛愛之心。西方哲學(xué)的奠基者蘇格拉底向世人宣告，要治理好城邦政治，就要改善人們的靈魂，培植好公民，以德教人，以德治人。

佇立在古希臘的時空里，蘇格拉底以這樣的句子喚醒人們對于人文精神的追求：“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陽光、空氣、水和笑容，我們還需要什么呢？”

蘇格拉底長著一幅平凡的相貌：扁平的鼻子，肥厚的嘴唇，凸出的眼睛，笨拙而矮小的身體。在兩千多年前的雅典大街上，他向人們提出一些怪異的問題，例如，什么是虔誠？什么是民主？什么是美德？什么是勇氣？什么是真理？他說：“我的母親是個助產(chǎn)婆，我要追隨她的腳步，我是個精神上的助產(chǎn)士，幫助別人產(chǎn)生他們自己的思想?！?/p>

蘇格拉底自己呢？他說：“我像一只獵犬一樣追尋真理的足跡?！睘榱俗非笳胬恚活欁约旱睦?、職業(yè)和家庭，甘愿為真理而殉道。他曾自問：什么是哲學(xué)？他自答：“認識你自己！”每一句，都是從骨頭里出來的味道，帶著堅硬的氣息，卻有一襲淡淡的香，從生命中細細地滲出，再緩緩地滲進生命，把整場生命演繹成一條清清溪流。

公元前399年6月的一個傍晚，雅典監(jiān)獄中年屆七旬的蘇格拉底就要被處決了。他衣衫襤褸，散發(fā)赤足，與前來探望他的幾個朋友談笑風(fēng)生，似乎忘記了就要到來的處決。直到獄卒端了一杯毒汁進來，他才收住“話匣子”，接過杯子一飲而盡。之后，他躺下來，微笑著對前來告別的朋友說，他曾吃過鄰人的一只雞，還沒給錢，請?zhí)嫠麅斶€。說完，他安詳?shù)亻]上雙眼，睡去了。

這是一幅悲劇的畫面，但在我的審美意識中，卻具有永恒的意義。在這個深秋的季節(jié)，我靜下心來，扯長目光，向人類歲月深處的這幅畫面凝望。樹葉紛至而下，但無法遮蔽我的視野。

蘇格拉底的從容赴死，是人文精神的一個杰作。解讀他的死亡方式，就是與他心靈的對話。

站在歲月的那頭，蘇格拉底用依舊熱情似火的雙眸注視著我，一絲一絲的皺紋，一圈一圈的遺憾，若塵埃般慢慢地將我掩埋其中。在歲月的摧殘下，我逐漸蒼老著，萎縮著，曾經(jīng)需要仰望的蘇格拉底，在我的遐想里，和我站在一處高地，只要平平地看過去，他眼角的皺紋，花白的胡須，還有駝下的背，便使我無限恍惚。生命是如此迅忽，讓我們轉(zhuǎn)眼成霜。有時我想擺脫心的勞累，逃離歲月深處的蘇格拉底，可總是躲不掉他的影子。關(guān)于他的思索就像一瓶酒，讓我醉得一塌糊涂。我會哭泣，但是眼淚已不再清澈。那些混濁的液體，沉重地敲打著日子的表面，使我的心頭泛出無法抹去的印痕。

主張思想自由和個性解放，人是世界的中心。這是人文主義者的核心價值觀。如果說，蘇格拉底以及彼特拉克還沒有建立起人文主義的概念，他們只是以個性的實踐讓人類懂得物質(zhì)之外，還有一個精神的存在，那么，興盛于15至16世紀(jì)法國的人文主義運動，則正式開啟了人文主義的大幕。15世紀(jì)下半葉，法國已有不少人開始注意對古典文化的研究，其人文思想不僅覆蓋了繪畫、建筑等藝術(shù)領(lǐng)域，而且滲透到文學(xué)、教育等思想領(lǐng)域。

蒙田，儼然這個舞臺的主角。

與蘇格拉底相比，蒙田儼然一副帥哥形象。他的面容和姿態(tài)，總是凝結(jié)著寧靜安詳。他拿出紳士般的手勢，與人們一起訴說著關(guān)于風(fēng)俗、禮儀、母愛、蔬菜、天氣之類的話題。他拋棄了人們習(xí)以為常的宗教立場，從規(guī)范和系統(tǒng)化的權(quán)威經(jīng)典中突圍而出，用單線條的詠嘆，陳述對于自身個體、人類生活方式等問題的思考，循序漸進地將讀者引入一泓恬淡清澈的湖水之中。

蒙田所處的時代，許多風(fēng)云人物總是手不離刃，而蒙田卻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構(gòu)建著自己非凡的品格。他的隨筆集中表現(xiàn)了強烈的個人主義因素，更多是對自己剖析和解讀。這些因素促成了“蒙田式”人文主義的形成。法國評論家圣伯夫說道：“蒙田最與眾不同并使他成為奇才的地方，是他在那樣一個時代，始終是節(jié)制、謹慎和折中的化身。”利刃刺傷的是人的肉身，而蒙田手中的筆卻刺痛了人的思想。他以一種看似平和的方式，以一種暴露隱私般的序言，為這個世界打開了封閉許久的天窗。

37歲那年，蒙田辭掉了波爾多最高法院顧問的職位，繼承了其父在鄉(xiāng)下的領(lǐng)地，一頭扎進那座圓塔三樓上的藏書室，把余下的21年都消磨在他的馬匹、狗和書上面。他在自己城堡拐角處的一個塔樓上安排了“隱居”所，幽深、典雅、安寧、閑暇，他在這個塔樓里“要保留一個完全屬于我們自己的自由空間，又如店鋪的后間，建立起我們真正的自由，和最最重要的隱逸和清靜?！贝撕?，他雖然出任過市長的職位，但很快就放棄了，回歸自己的城堡。他搜索著自己的記憶，以對人生的特殊敏銳力，記錄了自己在智力和精神上的發(fā)展歷程，寫出了鴻篇巨著《隨筆錄》，為人類建立起了一座思想的寶庫。

隨性而寫，隨性生活，這是蒙田為我們展示出來的人文情懷。

“世界上最偉大的事，”蒙田說道，“是一個人懂得如何做自己的主人?！边@句話，曾讓我沉思許久。自己為自己做主。這是一個拗口的句式。而他的隨筆，其獨特魅力正在于此。

他寫道，“從我身上可以找到所有矛盾……羞怯，蠻橫;貞潔，淫蕩;健談，寡言;堅強，纖弱;聰明，愚魯;暴戾，和藹;撒謊，誠實;博學(xué)，無知;慷慨，吝嗇又奢侈所有這些，我都在自己身上或多或少地看到，就看我偏向哪方……關(guān)于我自己，我不能講任何絕對、簡單和堅實的話。這樣講時，我不能不感到混亂和混雜，也不能一言以蔽之?！?/p>

蒙田的手里握著一把手術(shù)刀，庖丁解牛般，輕松自如地解剖了自我。

蒙田之后，一個人文主義的偉大實踐者羅伯特·歐文登臺亮相。在他之前，孔子、蘇格拉底、蒙田般的哲人們已經(jīng)構(gòu)建出人文精神的坐標(biāo)，而歐文，卻是在用自己的實踐，為這個坐標(biāo)添置新土。

以人為主體，尊重人的價值，關(guān)心人的利益的思想觀念。這是歐文建立“新和諧公社”的人文主旨。1817 年8 月14 日，歐文在倫敦中心區(qū)酒家發(fā)表了自己的即席演說，其主題詞是：讓更多的人獲得幸福。他從大不列顛與愛爾蘭帝國所遭受的苦難、貧困和悲慘狀況得出結(jié)論：任何國家如果存在著偏見和貧困，而僅有的教育又壞到不堪設(shè)想的程度，那就必然會使人民的道德敗壞。他呼吁從兒童教育入手，消除愚昧、憤怒、報復(fù)和其他一切邪惡情欲的根源，把一個國家的全體人民培養(yǎng)得節(jié)制有度、勤勉而有道德。他的演說，涵蓋了人文主義學(xué)說的思想主旨。

為了實踐自己的人文思想，1824年，53歲的歐文變賣了所有家產(chǎn)，帶著四個兒子和一批朋友從歐洲奔赴北美。之所以選擇北美，是因為那里沒有歐洲國家那樣悠久的封建歷史，是一片干凈的處女地。那天，在蒙蒙的細雨中，一艘船離開英國，乘風(fēng)破浪橫渡大西洋。船上，歐文望著滾滾的波濤思緒萬千，身心里奏鳴起激昂的背景音樂。

抵達印第安納州，歐文用三萬英鎊購買了一塊1214公頃的土地，用一磚一瓦興建起了一個莊園：“新和諧公社”。這是他內(nèi)心構(gòu)建許久的適宜于人類生存的莊園。它安靜祥和的氣氛，與俗世里的爭斗、喧鬧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悲歡情緒形成鮮明的對照。

讓我們回顧一下“新和諧公社”具體的情境：村落鱗次櫛比，山水蜿蜒曲折，霞光將樹葉染成金箔，恬靜幽雅，溫馨和諧。令歐文欣喜和驚奇的是，一群群的喜鵲不知從何處飛來，遍布于山水林間。喜鵲們用悅耳的叫聲讓歐文的莊園變得生動起來。這時的歐文恍然大悟，他的生命過程，必然是與一種叫作喜鵲的鳥兒依依相戀。歐文佇立窗前，靜看夜色緩緩升起。在這兒，人文的理念彰顯殆盡，各種公用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會議室、閱覽室、學(xué)校、醫(yī)院、臨時休息室、世界上第一所嬰兒學(xué)校和夜?！?/p>

很少散步的歐文靜享著散步的愉悅。他徜徉在“新和諧公社”的每一個角落，融入喜鵲的聲聲啼叫中。散步的間隙，他認真觀察了喜鵲的飲食習(xí)慣后，在莊園內(nèi)最高的屋頂上為喜鵲們搭建了食堂，專門安排了喜鵲的飼養(yǎng)員，每天定時為喜鵲們送上食物。夏天，喜鵲們的食物是：昆蟲等動物性食物，像蝗蟲、蚱蜢、金龜子、象甲、甲蟲、螽斯、地老虎、松毛蟲、蝽象、螞蟻、蠅……而在其他季節(jié)，則以植物性食物為主，如喬木和灌木等植物的果實和種子，還有玉米、高粱、黃豆、豌豆、小麥……

與喜鵲和諧共生。在歐文看來，便是人類無比幸福的生活。

這樣的場景多么熟悉。從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那里，在德國詩人荷爾德林的詩歌《人，詩意地棲居》那里，我的心靈不止一次地在其中詩意地棲居。

處在整個資本主義重重包圍之中的“新和諧公社”并不能與世隔絕，進入這個莊園的人形形色色，抱有各種目的，有著各種想法，甚至無端打鬧，惡意誹謗，各種不和諧的聲音在歐文的耳畔彌漫。一種如冰的溫度，穿過他的衣服和皮肉，抵達他的內(nèi)心。于是，他只能受傷，理念只有沉重地碰壁。四年以后，“新和諧公社”宣告破產(chǎn)，而歐文也幾乎傾家蕩產(chǎn)。環(huán)顧空落落的莊園，歐文心冷如鐵，再也沒有了堅守的理由，于是轉(zhuǎn)身離去。在他身后，喜鵲們排列成行，以悲戚的叫聲為這個莊園畫上了句號。

烏云密布的天空，雨后彩虹的天空，這是一種強烈的比照。在捷克人胡塞爾那里，這就是人文主義者的天空。他生命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穿插在這樣的天空里。他為烏云密布而振臂高呼，為雨后彩虹而黯然凄傷。因為，他從密布的烏云里看到了力量，從雨后的彩虹里看到了假象。

胡塞爾的人文哲學(xué)，朝簡單說，就是三個字：現(xiàn)象學(xué)。他試圖借助描述現(xiàn)象學(xué)的懸置原則，將一切有關(guān)客觀與主觀事物實在性的問題都存而不論，并把一切存在判斷“加上括號”排除于考慮之外。

在大學(xué)的校園里仰望星空，這自然是別具一格的現(xiàn)象。胡塞爾依著一棵棵樹，臉貼著一面面窗，星空所呈現(xiàn)給他的，不僅僅是星月的存在體，還有無數(shù)詭變著的流線。大多數(shù)時間里，胡塞爾總是心不在焉，可是當(dāng)他目睹到大自然的一些現(xiàn)象，便立即振奮起來。一只夜行的鳥兒，撲棱了一下翅膀，他馬上就知道了，這是鳥在提示他：人的生命會消亡于時間之河，然而，總有些靈魂還在不斷守望。讓我們成為無數(shù)守望者中的一員，在永恒之地復(fù)活信仰，讓信仰在幽深的暗處，開出永恒的絢麗之花。

這是胡塞爾哲學(xué)之途中的一次巧遇。具體的日子大概是1887年的一個深秋。秋風(fēng)里，艷陽下，一片樹葉的一個華麗轉(zhuǎn)身，勾動了胡塞爾的人文思緒。他瞇縫著眼睛，攤開雙手，喃喃自語著：“一開始，問題就是要把純粹而緘默的體驗帶入到其意義的純粹表達之中?！边@句話表述的意思是：不要被表象的復(fù)雜所蒙蔽，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用純粹的觀點來看待問題。

自由探索，這是胡塞爾人文精神的基本特征。

無論身處何處，無論春夏秋冬，作為一個人文主義的實踐者，胡塞爾總忘記不了用筆來表達自己的人文思想。春光固然可愛，但對我來說，享受人文的關(guān)照比享受春光的滋潤更為重要。一抬頭，天忽然暗淡下來，明媚的天空頓時被烏云籠罩，這是春天里的自然景象。但我此刻想到的卻是，這是胡塞爾守望著的天空，烏云的出現(xiàn)和凝聚是他的靈光閃現(xiàn)。

夏日的急雨，從濃重的天空砸下。我伸長脖頸，想透過雨霧努力看清胡塞爾的面容。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頭顱下垂，威嚴冷峻的目光刺破了濃重的烏云，直視我的心靈。

窗外，是霧霾一般的天氣。在我成長的經(jīng)歷中，直到這兩年才看到和聽見霧霾這樣的詞語。之前的那些歲月里，它干什么去了？

霧霾讓我感受到冬天到來的信息。樹葉剝離了樹的枝干，從仿佛羅素的天空飄下來，歸于大地。羅素的天空，這是我突然之間想到的一句。有些故作高深的味道。

擁抱著羅素的書，我走進枯葉飄零的冬天。風(fēng)堅硬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卦以谖业纳眢w和心靈上，而羅素書里的句子卻給了我溫柔的感覺。他伸展開手臂，為我擋住了堅硬的風(fēng)。愛因斯坦曾說：“閱讀羅素的作品，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之一，生為二十世紀(jì)的人沒有看過羅素的作品，就像十九世紀(jì)的人沒有聽過貝多芬的音樂，十八世紀(jì)的人沒有看過歌德的作品一般。”他還說過：每一位正直而愛智的人，若能拋開煩囂瑣屑的塵世俗物，靜心來讀一讀羅素那流光溢彩余味雋永的作品，你會感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充實。

羅素的身上，具備著典型的文人氣質(zhì)。他的著作不像其他哲學(xué)家那樣的艱澀，而是顯現(xiàn)出人文的關(guān)愛，適于普通人的閱讀，諸如《西方哲學(xué)史》《懷疑論》以及《我的心路歷程》等，這些著作即使當(dāng)作純粹意義上的文學(xué)作品來欣賞也無不可。當(dāng)然，《為悠閑頌》《有名人物的夢魘》《懷疑的意志》這些著作也都是篇篇金玉，字字珠璣。仰頭，我發(fā)現(xiàn)羅素瑰麗的人文天空，那一片片被朝霞或者晚霞涂抹的瑰麗云彩，銜接著，變化著，讓我的心境享受到無比欣慰。

過去的歲月，我是那樣孜孜不倦地?zé)釔壑献?。生活中的每個細節(jié)，我都企圖用老子的觀點來解析。我一直錯誤地認為只有中國人喜歡老子。在羅素仰望過的天空，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老子滑翔的影子。羅素說：“我對老子的哲學(xué)遠比對孔子的學(xué)說更感興趣。”他在中國訪問講學(xué)時，有人向他介紹《道德經(jīng)》中幾段文字，他極為驚嘆，認為兩千多年前能有這么深睿的思想，簡直不可思議。

過去，我一直以為，哲學(xué)家很難享受到婚姻。而羅素，一生有過四次婚姻，讓我另開眼界。他是這樣表達的：“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對人類苦難不可遏制的同情心，這三種純潔但無比強烈的激情支配著我的一生。這三種激情像颶風(fēng)一樣，在深深的苦海上，肆意地把我吹來吹去，吹到瀕臨絕望的邊緣。”他還說：“我尋求愛情，首先因為愛情給我?guī)砜裣?，它如此強烈以致我?jīng)常愿意為了幾小時的歡愉而犧牲生命中的其他一切。我尋求愛情，其次是因為愛情解除孤寂——那是一顆震顫的心，在世界的邊緣，俯瞰那冰冷死寂、深不可測的深淵。我尋求愛情，最后是因為在愛情的結(jié)合中，我看到圣徒和詩人們所想象的天堂景象的神秘縮影。這就是我所尋求的，雖然它對人生似乎過于美好，然而最終我還是得到了它。”

應(yīng)該指責(zé)羅素，還是為他歌頌？對于羅素的婚姻，其實不用那么費心。幸福不幸福是他自己的感覺，用不著我們指責(zé)或者歌頌。

禁欲，在羅素的意念里，那不是人文主義者應(yīng)當(dāng)具備的生活。

寒冬的風(fēng)，在遙遠的空中竄動，并且，向著我看不見的遠方駛?cè)ァ?/p>

而羅素，只不過在這個過程中輕輕地發(fā)出一聲嘆息。

清晨，在院子閱讀薩特的《存在與虛無》，水泥地上雨后復(fù)蘇的苔蘚，在風(fēng)的作用下，散發(fā)出一股推波助瀾的氣息，一群螞蟻爭先恐后地爬出洞穴，四處游蕩。在我的眼里，他們宛若精神的載體，如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所闡發(fā)的自由理論：虛無、否定、選擇、超越。我這樣夸大螞蟻的形象，完全是一種主觀的感受。而它們，或許只是為了尋覓食物，再有，是想吸納雨后清新的風(fēng)。

崇拜薩特，最初是從他不愿接受諾貝爾文學(xué)獎開始的。那個獎，是我一生都難以抵達的目標(biāo)，而他卻視之鴻毛一樣放棄了。

拒絕獲獎，這是一個人的自由，然而這恰恰詮釋了薩特自由的人格。薩特在聲明中說，如果是在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期間，在他和其他人簽署“121人宣言”時給他這項獎，他將會十分感激地接受，因為這就不僅是給他個人，而是給他們?yōu)橹畩^斗的自由帶來榮譽。對他來說，接受這項獎比拒絕它更為危險。如果接受了，就會使自己處于他稱之為“客觀上被利用”的境地。他這樣說：“我的深層實在是超出榮譽的。這些榮譽是一些人給另一些人的，而給這榮譽的人，無論是給榮譽勛位還是諾貝爾獎獎金，都并沒有資格來授予。我無法想象誰有權(quán)給康德、笛卡爾或歌德一項獎，這獎意味著現(xiàn)在你屬于某一等級。我們把文學(xué)變成了一種有等級的實在，在其中你處于這種或那種地位。我拒絕這樣做，所以我拒絕一切榮譽。”

塞納河的兩岸種植著繁茂的梧桐樹，樹林的后面是莊嚴的建筑群，河北岸的大小皇宮，河南岸的大學(xué)區(qū)，河西面的埃菲爾鐵塔，還有位于河?xùn)|段城島上的巴黎圣母院，都以富有鮮明個性的建筑形態(tài)，展現(xiàn)出了它們所共有的華美風(fēng)格。薩特順手握住了一縷風(fēng)，在河邊冷靜地揮寫著這樣的句子：等級制度毀滅人們的個人價值。超出或低于這種個人價值都是荒謬的。這是我拒絕諾貝爾獎的原因。

何謂人文精神？薩特給了我們答案。這就是：以人為本，重視人的價值，尊重人的尊嚴和權(quán)利，關(guān)懷人的現(xiàn)實生活，追求人的自由、平等和解放的思想行為。蔑視等級觀念，拒絕接受諾貝爾文學(xué)獎，這是薩特對于人文理念的最好詮釋。

塞納河的河源，在一片海拔四百七十多米的石灰?guī)r丘陵地帶。一個狹窄山谷里有條小溪，沿溪而上有個山洞。洞口不高，是人工修筑的，門前沒有柵欄。洞里有一尊女神雕像，白衣素裹，半躺半臥，手里捧著水瓶，嘴角掛著微笑，神色安詳。小溪，從這位女神的背后蹦蹦跳跳著流出。顯而易見，塞納河是以泉水為源的。當(dāng)?shù)氐母弑R人傳說，這位女神名塞納，是一位降水女神，塞納河就以她的名字為名。

對于那位女神，薩特卻是沒有多少興趣的，這不符合他自由的精神。他沒有進洞，只是昂揚著頭顱佇立在河畔的風(fēng)中。

風(fēng)是寂寞的，總是在遠離鬧市的地方自由翱翔。薩特想，這就很好。他伸出手臂，把一縷風(fēng)攬進懷里。

風(fēng)這樣說：我從來就是這般獨來獨往。

（選自2021年第1期《安徽文學(xué)》）

原刊責(zé)編"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