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野棉花山高大巍峨,像是一道厚重的屏障,傲然守望。山下四周,住著幾千戶人家,世世代代在這里春耕秋收,繁衍生息。野棉花山并沒有棉花,一年四季卻有各色野花,沿坡爛漫盛開。
山下有戶姓鄭的細妹子,生得細胳膊細腿細眉毛細眼,瘦怯怯苗條條的。細妹子排行老幺,一些猴抓馬跳的男孩,到了細妹子跟前,神奇般地放低了聲量,放軟了言語,手腳規(guī)矩許多,仿佛細妹子是一朵開在春天枝頭嬌嫩嫩顫巍巍的花,如果說話聲音響亮一點,比畫動作夸張一點,呵一口粗魯?shù)拇髿?,都會傷了她似的?/p>
鄉(xiāng)間孩子,即使長到九歲十歲,整日混在一堆打打鬧鬧,都還懵懂得很,并沒有嚴格的男女防線??杉毭米娱L得乖巧玲瓏,個性矜持清傲,又是鄭老師的幺女,反而弄得她像是落了單,瘦小身子顯出幾分孤零零來。不過,細妹子黑黑的眼珠子轉(zhuǎn)一轉(zhuǎn),長長的睫毛閃一閃,她才不在乎,自有辦法和男生打成一片。
細妹子并不是和每個人都打成一片,她只喜歡和我打堆兒。一開始,我也沒入細妹子的法眼,她看班上男生的目光,像是蒙了一層薄冰,隔著冷冽和寒涼看過去,這些同齡的男孩子,要不衣服扣子常常“請錯客”,要不早上不洗臉就上學,腮上還留著昨晚夢中的口水印子,要不脖子手爪黑得賽煤炭。細妹子瞅一眼,兩道細細的眉毛輕輕皺起來,搖晃兩下腦袋,仿佛哀嘆“豎子不足與謀”。在這群泥猴之中,她發(fā)現(xiàn)還藏著一個不一樣的我。
我一年到頭穿不上一件好衣服,但即使是補丁疊補丁的舊衣,也漿洗得干干凈凈,穿在身上挺挺括括,而且我的頭臉潔凈,既無黑印子,又無稻草根,像我這種家里農(nóng)活不斷,吃不飽肚子的小學生,能保持這種狀態(tài),算是一個異類。母親給我做了一雙布鞋,我怕穿得多了費鞋,平時上學放學都打赤腳板,布鞋插在稻草或桑樹皮編成的腰帶里。到了學校,先找水坑搓洗掉腳底的泥,或者拍拍腳上的灰,再套上干凈布鞋,昂首挺胸走進教室。兒時的我,固執(zhí)地日復一日進行這個“穿鞋儀式”。在我看來,若打赤腳進教室,是對老師不敬,穿鞋走長路,是對母親做鞋艱辛的不珍惜,我情愿只有坐在教室時,才暫時擺脫“赤足小子”的名號,反正坐著聽課又不費鞋。
細妹子的家離我的家,只隔一個生產(chǎn)隊,她知道我的家境,屬于貧下中農(nóng)還不如的那種。她暗中觀察我是否能將這一份體面光鮮進行到底。過了一個學期,她發(fā)現(xiàn)我真是“與眾不同”,沒有哪一天是臟兮兮亂糟糟地來上課,就算頂著日頭走得滿臉油汗氣喘吁吁,到了教室門口,也要先將氣喘勻凈,抹一把額頭的汗珠子,拍腳套鞋,從容進屋。同學都說細妹子眼睛長在額頭上,真沒想到她會主動和我交朋友。
我并未有受寵若驚的感覺,家里太多農(nóng)活牽扯著我的精力。好幾次,細妹子邀我放學后,一同去她家做作業(yè),她腦袋湊過來,頭發(fā)有一股好聞的炒芝麻味道,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大概鄭師母心疼幺女兒生得單薄,頭發(fā)細黃,總是變著花樣給細妹子“食補”,她便帶著這種香噴噴的味兒來請我去家里做客。我是第一個受細妹子邀請的同學,卻接二連三拂她好意,丟下一句干巴巴的“我要回家干活”的話,脫下布鞋依舊斜插在腰眼,一溜風地離開學校,也不管細妹子在身后絞著兩只手,將晶瑩的淚花花咽進肚子去。
我小學剛念到四年級下學期,家里實在需要勞力,父親去世得早,單憑母親一雙手,就算不分黑夜白天地勞作,也無法轉(zhuǎn)動生活這扇沉重的“磨盤”。加之學校每次留下欠費的同學,都有我的份兒,母親要干農(nóng)活,經(jīng)常顧不上領(lǐng)我回家,我便決定不再去學校聽課讀書,留在家里給母親搭把手。細妹子聽聞這事兒,穿著一雙燈草絨的紅棉鞋,噔噔噔地跑來找我,跟在屁股后面,問我是一周不回學校呢,還是一個月不回?到底好久回去上學嘛?
我割豬草,細妹子跟著;我收苞谷,細妹子跟著;我去撿柴火,她照樣跟著。我有點不耐煩,嫌棄這個小姑娘礙手礙腳的,皺著眉頭哎呀道:“我也不曉得好久回學校,可能以后都不回去了,你看到我有這么多活路要干,跟到干啥子嘛?小心鐮刀把你碰到?!奔毭米右粡埿∧?,先是白白的,又變得紅紅的,幾粒晶瑩透亮的汗珠,凝聚在她鼻尖上。小姑娘一發(fā)急,鼻尖就愛出汗。她也看出自己一直跟著我打轉(zhuǎn),反而影響了我正常勞動,便悵然地點點頭,扁著嘴巴輕輕說:“好嘛,我這就回去。你就算不在學校念書了,也莫丟開課本嘛,你先自己學到,有不懂的,放學后我來講給你聽?!?/p>
現(xiàn)在她說這些,我暫時還聽不進去。我手腳不停地干活,就是不想讓頭腦有哪怕一分一秒的空閑,耽誤了我干活的進度。其實,細妹子追問我的問題,我在決定輟學之前,不止問了自己五百次:我到底什么時候才能重回學校上課呢?
一天的農(nóng)活不停歇地干到黑,終于到了洗完臉腳,可以上床睡覺的時候,我才忽然感到一陣失落,還有茫茫的空虛。一個十歲孩子懂什么叫空虛呢?可一百歲有一百歲的虛無,十歲也有十歲的苦惱。我就是覺得空虛了,左想右想,將自己一天干過的活翻來覆去捋了一遍,覺得并沒有錯過哪一樁,母親交代的事,我全都辦好了,到底還有啥好空虛的?我脫了外衣,將自己裹進被子里,胸口悶著一口氣,手往冰涼涼的枕頭底下一伸,觸碰到了小學四年級的語文課本。
我一翻身坐起來,忽然明白這種空虛原來是源于我今天還沒看課文,該學的生字沒學,該劃分段落大意歸納中心思想的,統(tǒng)統(tǒng)沒完成。今天一整天,我在田間地頭坡上山林忙個不停,就是想刻意遺忘那種痛楚,如同鈍鈍的刀背一下一下拉過肌膚的痛,雖不顯山不露水,卻固執(zhí)地讓我曉得,就算我把全天下的農(nóng)活都干完了,還是會留下這種失落。它在你身上劃拉一個月、一年、十年、五十年,直到將你健康的身體,劃拉出一個大窟窿,再也無法完整。這想法令我不寒而栗,劃根火柴,悄悄點燃了煤油燈,向火苗湊過去,貪婪地看著書頁上的漢字。不安的靈魂,麻癢的空虛,一下子平息下來,安靜得像是潮水離開,沙灘干干凈凈,不留任何雜質(zhì)。
不知是細妹子撥動了我自學的心思,還是我本身從未放下過對知識的渴念,在我輟學第一天,就正兒八經(jīng)開始了自己啃書本的漫漫征途。
細妹子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這個秘密,因為那天在野棉花山上,我請教了她一個關(guān)于數(shù)學的問題。她激動極了,仿佛我半天解不出這道方程式,是給她饋贈了一個大禮包,正好讓她橫刀立馬,出手相救。別看細妹子說話細聲細氣,人也長得溫柔嫻靜,她眉飛色舞教我怎么解方程式時,還真有她教師爸爸的風范——字正腔圓,有理有據(jù)。她“輔導”我老半天,得了我一聲謝,好比走在路上撿到一塊金子,開心得耳根都發(fā)了紅,連連搖著小手說“不謝不謝”。
我們那兒最高的一座山,就是野棉花山,從我輟學那天起,它便成為十歲的我一個暫時逃遁俗務的空間,一個寄存理想的處所,一個外人不知的樂園。細妹子是唯一的知情者,之前她好多次邀請我去她家一起做功課,我忙著回家干活,未能成行,現(xiàn)在我們選擇在山頂學習,她從不抱怨山高坡陡,瘦伶伶的腿腳,麻雀般一跳一躍地攀上來,臉蛋紅紅的,直喘粗氣,看我在山頂,臉上的笑容如迎春花,黃燦燦地綻開。
野棉花山既然容納的是一個輟學少年的“逃遁和躲避”,便不是那么自由而隨意,想來就來,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去偷偷摸摸地看書學習,是從干活的時間里擠出一截光陰來,這不屬于“正經(jīng)事”,每次都非得動點心思才可成行。比如對母親說,我是去坡上看看我們的地,或者去扯草撿柴,母親有時應允,有時又指派我去干另一件事,我便脫不開身。
細妹子有時一個人站在山頂,山風吹拂著她,野花寂寞盛開,她小跑了一路,胸口喘得像拉風箱。她從未在我面前說過一句譬如“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的話,從未抱怨過我留給她的空等一場。她臉上永遠掛著那么歡歡喜喜的表情,好像每次都和我約好一般,我在山頂看書做題,她心有靈犀地過來了,教我功課,陪我學習,我們配合默契,沒有一分鐘虛度。
沒過多久,細妹子發(fā)現(xiàn),她“輔導”不了我啦。因為是自學,我不用跟著學校老師的教學進度,可能她坐在課堂上三天學來的東西,我一晚上就都學到手了。她有點驚訝,試著抽查了我?guī)椎李},發(fā)現(xiàn)我對答如流,眼中便閃爍出一星一亮的光來,露出喜悅的微笑。
細妹子并不因為自己當不成“小老師”而失落,她還是喜歡放學后來找我說一會兒話。女孩子心思總是忸怩的,她有次期期艾艾地開口問我:“我沒辦法和你同步學習,你還愿意和我聊天嗎?”我感覺她提了一個蠢問題,反問她:“為什么不愿意聊天,難道我們不是朋友嗎?”這句簡簡單單的話,竟然讓她興奮得鼻頭都發(fā)紅冒汗了,可見女孩子的大腦回路,天生就和我們男生不一樣,真是莫名其妙,琢磨不透。
我將野棉花山當作學習的自由家園,細妹子呢,她卻是為見我而來,她的歡喜和失落、忸怩和糾結(jié),從來不因為這座山上草長鶯飛,花開花落。
細妹子爬到野棉花山上,她從來不肯一屁股坐下,總要從衣服兜里先掏出一張花手絹來,整整齊齊鋪好,然后才肯坐下。有次她發(fā)現(xiàn)我眼睛盯著她手里的花手絹看,臉紅起來,不好意思地跟我解釋:“我是怕褲子坐臟了……”我很理解地點點頭。細妹子爸爸是學校老師,上面的哥哥姐姐又疼她,她家里經(jīng)濟條件比我好得多,穿的褲子也很少見到補丁。這樣好的褲子,是不能直接坐在地上糟踐的,用我母親的話說,不愛惜東西,那叫敗家子。
到了次日,細妹子再來山上,她稍微猶豫了一下,直接走到我旁邊坐下——沒有墊花手絹。她像辦成一件大事,噓出一口氣,我卻有點精神難以集中,那天的題也解得疙疙瘩瘩,心想不得了,現(xiàn)在連細妹子都這么不講究,穿著新嶄嶄的褲子就往地上坐,要當敗家子了!
人家女孩子褲子底下有沒有墊塊手絹,哪里值得我來操心呢?但我就是為此操心了,一分心,連著兩次做錯題。我老是想著她別磨臟了褲子,這才解不好題的。暮色西沉,光線暗淡,我們收拾著彼此的課本時,我尋思著應該給她指出這個重大問題,免得明天她來一起看書學習,我還是會分心,既費精力又費時間。
于是我開口說道:“你今天忘記帶手絹了嗎?”細妹子頓時整張臉都成了西紅柿,她在那兒臉紅了半天,從兜里掏出碎花花的手絹,聲音低得像蚊子:“我以為……你不喜歡……我墊手絹的……臭美做派。”
她這種樣子,搞得我也心慌起來,模模糊糊認為,我剛剛問了一句非常多余的蠢話,于是趕緊找補:“沒有沒有,這算啥臭美嘛?”為了寬她的心,我還告訴她,我用攢了很久的零花錢買了一把牙刷,自己每天堅持刷兩次牙,沒錢買牙膏,我就蘸鹽水刷,母親看不慣,罵我好多次“臭假”,我偏不理她,該刷還是刷。細妹子“哦”了一聲,過一會兒,她沒頭沒腦地輕輕說一句:“以后我也天天刷牙。”
鄭老師聽了細妹子講我自學的情況,當即表揚細妹子做得對。細妹子借機請示她爸,能否將她二哥之前的全套課本借給我,鄭老師想都沒想,立馬點頭同意。細妹子二哥不愧是學霸,他用細小工整的字體,在課本上寫寫畫畫,標注重點,常常令我看書時瞥見他的“眉批”,都有一種醍醐灌頂之感。
這套寶貴的課本,令我欣喜莫名,自從擁有它,我干活總是不由自主加快速度,總想從每天密密匝匝的農(nóng)活中,抽出一點時間來看書。豈知人的心思越是急躁,手腳越是慌忙,就越容易出亂子,那天我背了一大捆麥子,一心想著早點干完活好回去學習,不料一腳踩滑,背架子底部墊著坡坎,重心失衡,一個倒栽蔥跌了下去,背架子連著我,在坡上打了幾個滾,被樹枝絆住才停下,麥子也散了一坡。我坐起來一睜眼,看到的咋是“山河一片紅”呢?再努力睜大眼,鮮血滾入眼眶,帶來火辣辣的刺激感覺。
我這一跤跌破了眉心,還有左眉骨下方的皮肉。只差一顆米,坡上的石頭或者枯枝,就會刺中眼球。我抱著萬幸的心,抓一把泥土捂在傷口上,汩汩的血,滾燙滾燙地滑下來。我就這么血流血淌地走回去,母親趕緊找布條給我包扎。
因為受傷,這天我沒有去野棉花山。吃過夜飯,細妹子到家里來找我,一看我的傷兵打扮,驚訝萬分。我學著母親的話開導她:“沒得事,我又不是女娃娃,不怕破相?!蹦睦飼缘?,這句話竟然得罪了細妹子,她扭身就往外走,喊都喊不住。
又過了幾天,細妹子才肯來見我。她左右看看沒人,從書包里飛快掏出兩個尚有余溫的煮雞蛋,塞到我手心!對于我來說,一年到頭都沒吃過一個煮雞蛋,我家養(yǎng)著一只漫不經(jīng)心的老母雞,一般兩三天才下一個蛋,它老人家還常常會下錯地方。這些蛋,我和家人吞著口水瞪著眼睛也舍不得吃,小心翼翼攢著。母親常常說:“雞屁股管著我們吃鹽用油?!边@話雖然聽起來有點怪,但道理就是這道理,因為我們要賣掉雞蛋買煤油稱鹽巴。細妹子一氣兒就拿出兩個煮雞蛋來,還逼著我一定要馬上吃下。
透著青白的蛋殼,我能聞見里面的蛋黃香,我悄悄咽了口口水,不愿意在小姑娘面前露出自己窮癆餓蝦的一面。于是故意閑閑地問她:“你過生啊?家里煮雞蛋吃?!彼鞍 绷艘宦?,又過了一會兒,才細聲細氣地回答:“今天不是我過生,我媽說的,吃雞蛋最有營養(yǎng)了,你流了那么多血,是要補一補的。”
細妹子還給我?guī)н^泥巴花生、葵花子和水果糖。那時,我們對“外面”上班的人十分羨慕,我甚至憧憬,如果以后有機會當一個代銷店的營業(yè)員,或者糧站的驗收員,已經(jīng)是知足幸福的人生。細妹子卻告訴我,在賣這種糖果的省城,還有很多種我們聽都沒聽過的工作,也有很多新鮮有趣的玩意兒。我心里翻起了一朵朵細白的浪花。
對我而言,歷史、政治等文科自學難度不大,靠死記硬背的功夫,就能記住書里的內(nèi)容。但面對物理、化學、數(shù)學這些學科就吃力得多,不過再吃力,我也哼哧哼哧、老老實實地一頁一頁去看,一題一題去做,細摳每個知識點,遇到一道難題,如同遇到一個“攔路鬼”,和它搏斗的過程漫長、艱難同時又不乏樂趣。
鄭老師到我家里來,閑聊時鼓勵我:“你想今年參加高考嗎?你就當這次去檢驗一下學習效果嘛?!蔽疫B個正經(jīng)的輔導老師都沒有,可能嗎?
鄭老師的話,如同拋出了一個小小的火種,讓我全身上下都暖融融的。在他的舉薦和協(xié)調(diào)下,校方愿意給我一個考試的機會,高考成績放榜,細妹子一路跑著回來告訴我的。我考上大學,細妹子比自己考上了還高興。
家里翻了個底朝天,也湊不夠大學第一學期的學費、生活費。錄取通知書上寫的六十元,放在今天不過一杯茶錢,但在那年頭,對我家卻是一筆了不得的巨款。母親身上有一兩元錢都感覺“很富?!?,到哪里去找這么多的學費呢?
9月1日是大學報到的時間,我踩著泥巴腳干活,從初中報到歸來看我的細妹子,驚訝地說:“你不是該去上學了嗎?”我不知道細妹子跑回家,是怎么和她爸爸說的。很快,鄭老師帶著一百元錢,讓我趕緊去西安報名,我驚訝地望向鄭老師,他眼神中盛滿了慈愛和溫暖。鄭老師辛苦養(yǎng)大四個兒女,教育培養(yǎng)了這么多學生,當年的他,年歲還不到五十,兩鬢已經(jīng)霜白,仿佛染著洗不掉的粉筆灰,回想那日他臉上疼惜和鼓勵的表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人的一生,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也許誰都會遇到一些坡坡坎坎,但也可能遇到一些真心幫你助你的貴人,他們會在你最為絕望無助時,無私地施以援手,他們是漆黑夜空最閃亮的星,照亮了我孤單的少年征程。
我終于有錢去上大學了。走的前一天,細妹子又約我去高高的野棉花山上,她送了一個塑料封皮的筆記本給我,里面夾著好些花兒葉兒草兒的,有種干爽甜凈的植物芬芳。她送我,我就傻乎乎收下了。她眉眼彎彎地對著我笑,笑中滿滿都是溫暖鼓勵。我也笑了,明日即將“去遠方”的激情滿溢,我提前預支了遠行的快樂,沒有太多關(guān)于離別的感傷和不舍。九月的風吹拂著野棉花山頂?shù)奈覀?,原來從這一天開始,我們的人生朝著不同的軌道行進,命運就正式有了分野。
那年大學放寒假,我從西安回家,埋頭趕路,就在野棉花山下的進村路上,我被細妹子的大哥攔住。他鼓著眼睛,挽著袖子,氣哼哼地問我,為啥要和他妹子通那么多信?我覺得這是個人私事,他這問題像一種無理取鬧,我為什么要向他交代自己的通信情況呢?于是不想也不愿回應,低頭想從旁邊繞過去,他索性兩臂一伸,攔在我前面,不準我輕易通過,咬著牙齒兇巴巴地警告我:“你家里那種情況,還想打我妹子的主意,別不要臉了,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
我的臉驟然變成了豬肝色。鄭家大哥給予我的無情“指控”,讓我與細妹子從前的種種純粹交往變了味道,仿佛我真成了那只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吃到天鵝肉的癩蛤蟆;仿佛我和細妹子的純真友情背后,藏著我不安好心的陰暗奢望。這種尖銳而粗蠻的命令,倒逼我去面對自己從未思想過的事實,我這種家境,哪里配得上和細妹子這樣的女孩來往?我與細妹子之間,如同竹根和竹葉,不知差了多少個“節(jié)子”。
少年的自尊心,是如此的強烈而固執(zhí),我被一根尖刺般的東西,深深傷害了尊嚴。我冷靜下來想到,也許細妹子的大哥,說的話并非沒有道理,我對她既沒有這份非分之念,何必去干擾她的正常生活呢?
我不再回復細妹子的來信,甚至狠心不去拆開她潔白如鴿的信封。有段時間,細妹子給我寫了很多信,我將它們整整齊齊鎖進抽屜里,像是將自己年少的溫暖友情,一刀割斷,趁著傷口還未流血潰敗,趕緊鎖到黑暗之中,哪怕疼痛,也選擇硬下心腸視而不見,哪怕耳畔仿佛回蕩著細妹子細細的嗚咽,也選擇充耳不聞。細妹子的信,漸漸悄止了,猶如一只柔弱的蝴蝶,在風雪中飛了太久,太久,她的翅膀終于無力承擔負累。
再后來,我們都長大了,在不同的城市,工作與打拼,有了不同的生活,需調(diào)度自己全部精力,應對成人紛繁的世界,我們終究走入了迥異的人生。
當我在成都有了自己的事業(yè),專門開車將鄭老師接來敘舊,和他談天說地,聊起兒時種種,不免心酸,也不免欣慰。鄭老師提到了自己最疼愛的女兒,細妹子和父親坦誠過心跡,她說最終沒有和我的人生重疊一處,是自己沒有福氣。
這話讓我眼眶潮濕。我從未對她說過“再見”,我們的人生如此離散,仿佛是命運荒謬的撥弄,又如同成長的殘酷和必然。過往時光已不能回頭,唯有期望如今身在異鄉(xiāng)的細妹子,能過得平安喜樂。
多年后,午夜夢回,或者結(jié)束了疲累的加班應酬,燃點一支煙,慢慢踱回家時,偶爾我會想起故鄉(xiāng)的野棉花山,想到那個細聲細氣愛臉紅的細妹子。如今的她,早已走入人海散落天涯,但她曾給過我最純真的友誼,最無私的幫助,最誠摯的理解,像那個被遺失在歲月深處的筆記本一樣,滿滿都是花兒葉兒草兒的氣味,枯萎的植物,依舊散發(fā)幽香。
那時的我們太年少,不懂內(nèi)心的悸動,不懂對未來的期許。歲月終會老去,時光那么無情,野棉花山如今已無花可尋,無路可登,荒草淹沒了少年足跡。但我記憶中的細妹子,還是那個穿大紅燈草絨棉鞋、笑如月牙彎彎的小女孩,從來無須刻意去想起,永遠也不會真的忘記。
(選自2021年第1期《湖南文學》)
原刊責編" 吳" 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