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鴻

這不是一個寫詩的時代。普羅大眾早已遠離詩歌，視詩歌為古化石，視詩人為特殊的人群。然而，對寫詩的人我常常是高看一眼的，因為身處物欲膨脹的時代背景與處境，詩歌寫作更顯不易。寫出名噪一時的佳作，麥芒做到了。寫出讓人喜歡的諸多作品，麥芒做到了。我以為，這都不是最難的，亦或者說，這都不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目的。我以為，麥芒的目的是讓文學(xué)擁抱生活，讓生活為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永不枯竭的源泉。如果說生活是一個渾濁與清澈交織的湖面，那么繆斯之光投射在湖面上，總會散發(fā)出異樣的神采。如此一來，寫出諸多佳作、讓讀者心生喜愛，必然是水到渠成之事。正如麥芒在《關(guān)于詩的詩》的倒數(shù)第二節(jié)寫道的：“詩人不會消亡/詩歌永遠年輕”，這句話不正是他的自我簡介嗎？他寫的，何嘗不是他自己？

飽含濃郁的人道主義情懷是麥芒詩歌鮮明的精神特質(zhì)。世相紛繁，人是萬變不離其宗的核心要素。不管是六行詩、三行詩、四行詩、五行詩，抑或是別的形式的詩歌，其中最耀眼奪目的當(dāng)屬這些以“人”為主旨的作品。

他的目光既向上，也向下。何為向上？即關(guān)注的視線延及歷史上的名人、偉人，這些人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上”不是權(quán)力、地位、名氣，而是他們身上散發(fā)的精神光芒是耀眼的、灼熱的，讓人一詠三嘆?！耙磺稄V陵散》/昂揚了一千七百多年/——嵇康猶在！”這是在頌揚人心的壯美，古人的鐵骨錚錚至今動人心魄。“二十四歲，二十四級階梯/二十四歲，一座高聳入云的碑。”這是《想起聶耳》中的詩句。用短暫的一生樹立起一座音樂的豐碑、藝術(shù)的豐碑、歷史的豐碑，聶耳當(dāng)仁不讓。生命的價值與意義從來不取決于其長度，只取決于其厚度與寬度。《大夫林巧稚》中寫道：“平生最喜愛孩子/卻沒有自己的孩子/年輕產(chǎn)婦的微微一笑/是她最大最高的獎賞/一雙纖纖小手/托起五萬顆太陽”·微笑源于小生命的第一聲啼哭，這是醫(yī)者的仁心，是天使般的大愛。雖無一兒半女，林巧稚卻有許許多多的孩子。

我尤其喜歡麥芒的《端午節(jié)感懷》：“叫魚兒去吃粽子/叫魚兒去追龍舟/讓他盡情地傾訴/讓他靜靜地思索/好一個三閭大夫/楚國的一根骨頭”。后來人的粽子與龍舟，全在于表達對屈原的敬意，為的是還他一片寧靜。傾訴也許是自言自語的，思索也許是于事無補的，可是這不正好還原出屈原最本質(zhì)的身份——思想者嗎？真正的思想者豈會奴顏媚骨？他的剛烈與耿直，是后人享用不盡的精神財富。他審視自我時的嚴(yán)苛與人格追求的高潔，讓多少死去的人與活著的人相形見絀？

何為向下？即麥芒的目光同時也聚焦于身邊的普通人。他們平凡、普通，充滿俗世的煙塵氣息。然而他們的悲喜，同樣給予詩人感動與啟迪。這些人有血有肉、有神有魂。

“帶著綠色的雙眼/從城里來到大山/一來就是十三年/盯著黑頸鶴旋轉(zhuǎn)/妻子走了孩子散了/鶴兒們哦越叫越歡”。這是贊頌黑頸鶴志愿保護者的一首詩。他，不對，是他們付出的代價可謂沉重，精神可謂高貴。把鶴視為子女，已然不是眾生平等之意，而是視如己出。通常來講，唯有對待自己子女，方能夠全心全意、無微不至。“歡”的背后傾注的是常人無法付出的艱辛。寫街頭素不相識的小販時，“不分四季，走街串巷/把一絲絲溫暖和鄉(xiāng)音/奉送到你我手上”，在有情人眼里，小販賣的不僅僅是小商品、小物件，是給予他人的體己的幫助，是一種不絕如縷的鄉(xiāng)愁。小販不是卑微的，渺小的，還是溫暖的。他與別的人一樣，是豐富的個體。

為什么同學(xué)緣最深、同學(xué)情最真？原來不管是李是桃，都是“一棵樹上的花”。一棵樹上的花不正是一家人嗎？一家人的感情，豈有摻假之理？這是讓時常置身于同學(xué)處境中的我，心生反思的一首詩。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我會不會對待同學(xué)不夠真？我是否已經(jīng)把一部分同學(xué)情遺忘在歲月的最深處？

向上是觀照歷史，向下是矚目現(xiàn)實。麥芒也抨擊，也鞭笞，也控訴，也指斥，但是他最震撼我的是關(guān)于美好人性的謳歌、高貴品質(zhì)的頌揚、人間溫情的贊嘆：黃萬里的信念與風(fēng)骨、陳寅恪的巍峨與高聳、外祖母的呵護與溫情、艾青詩心的永遠年輕、故人的誠摯與熱心腸。這些難以用三言兩語來轉(zhuǎn)述的美好，更多地給人帶來希望，讓人不自覺地向著真、善、美靠攏。錢穆先生在《談詩》中說過：“我們學(xué)做文章，讀一家作品，也該從他筆墨去了解他胸襟。我們不必要想自己成個文學(xué)家，只要能在文學(xué)里接觸到一個較高的人生，接觸到一個合乎我自己的更高的人生?！?/p>

基于這樣的閱讀體驗，我尤其關(guān)注麥芒詩歌中寫到的一個個人。說到底，“人”才是生活的核心字眼。放眼浩蕩漫長的文學(xué)史，與人相關(guān)的一切才是讓文學(xué)作品搖曳多姿、錯落有致的關(guān)鍵要素。我以為，麥芒關(guān)于人關(guān)于生命的審視與省思，眼光是獨到的，意義是深遠的。

在品讀詩歌的時候，我一直在思索著：文學(xué)，于麥芒來講究竟意味著什么？他在《文學(xué)就是馬拉松》中寫道：“文學(xué)就是馬拉松/一步一步朝前沖/缺血少鈣者，讓開/怕苦怕累者，讓開/誰能堅持到最后/誰就笑得最好最酷！”文學(xué)于心靈有益，文學(xué)于世俗無益，正因為如此，麥芒深知堅持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不易。馬拉松對人的毅力要求最高，有血有鈣者、能吃苦耐勞者方能抵達終點。對不同的寫作者而言，同樣的文學(xué)馬拉松并不是等距離的，終點必然因人而異。然而，不管到達哪個終點，笑得最好不是意味著與他人的作品相比寫得最好，而是與自己的過去相比寫得更好，同時已然寫出最真實的感受。笑得最酷就是笑得最燦爛、最敞亮、最有感染力。由此我深知，在某種程度上講，文學(xué)抑或詩歌對麥芒來說就意味著生活。

“你終于從畫夢里走來/來到我新遷進的房間/一排排站立著的兵士/隨時等待主人的調(diào)遣/有你和繆斯女神做伴/即若皇室我也不稀罕”，這首詩雖以《寫給我的書柜》為題，表達的卻是對文學(xué)的鐘情。有文學(xué)相伴相隨的人生不僅是幸運的，還是幸福的。麥芒便是如此。他回報以文學(xué)的便是孜孜不倦的動力、樂此不疲的熱情。書籍出版、作品發(fā)表、獲獎多少、各種名頭于他來講，都是外來的，不是內(nèi)發(fā)的。每天都可以寫著、寫多寫少、寫好寫不好，憑借一己之心，不管如何，都可以制造出獨享的快樂。我以為，這就是麥芒。如他在《詩癡》中寫到的：“一見到好詩便醉了/從夜晚到天亮/月光，好香！”把“見到好詩”改為“寫出好詩”不也可以嗎？

生活中的一切都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源泉。對麥芒而言，文學(xué)是無處不在的。體壇明星、旅游景點、身邊親人、政治小丑、文學(xué)大師、日常所見、都在寫作范圍之內(nèi)。凡事皆可入詩，凡物皆有觸動靈感的可能。因此他的詩歌是平和溫順的，平易近人的。這樣的詩歌注定不是關(guān)在象牙塔里的自娛自樂，而是積攢著打動普通人的巨大能量。以人為核心的書寫，自有溫度存在。

無論夏日炎炎還是刮風(fēng)下雨，校門口停滿的車、擠滿的人，讓人感受可憐又可敬的天下父母心。如云一樣四處漂泊的文友，最后的理想是一間擁有詩書的茅草房和一張固定不動的小木床。在這里他可以休息，可以吟詩。地理老師與音體老師的各種人生際遇，在大時代中如一粒微末的沙子被裹挾著，載浮載沉身不由己。摯友，是夏日里的一盅礦泉，是冬天里的一盆火焰。摯友之間的心與心是沒有距離的。

麥芒的詩歌字簡、句精，恰合于生活中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傾吐與流露。這不是隨意的日?？陬^陳述，而是經(jīng)由提煉、濃縮后的升華與飛揚。不難想象，麥芒于日常生活中凝神思考的畫面，時而眉頭緊皺，時而眉眼舒展，這是一個熱忱地擁抱繆斯女神的人。因為熱忱的投入，便與世俗的嘈雜樹立起一道屏障，因而獲得冷靜審視的空間。這種精神層面上的寂寞，并不是人人可得的。“文學(xué)這個古老的東西，最初是一個人在寂寞空間里展開的手工?！蔽乙詾?，張煒的這句話用于麥芒身上是合適的。

寫著一個個人，支撐起的是寫詩的這個人。他的善意、寬厚、執(zhí)著、熱情、自省，無不是人身上本該擁有卻被很多人漠視的品質(zhì)。錢穆先生還說過：“所以作詩，先要有作意。作意決定，這首詩就已有了十之六七了。作意則從心上來，所以最主要的還是先要決定你自己這個人，你的整個人格，你的內(nèi)心修養(yǎng)，你的意志境界。有了人，然后才能有所謂詩。因此我們講詩，則定要講到此詩之情趣與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