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鍵
五四時期的留法勤工儉學運動在中國近現代史上影響深遠。
1921年中國共產黨正式創(chuàng)建前,已有8個早期組織開展活動,其中的旅歐中共早期組織,主要由留法勤工儉學生推動創(chuàng)建和發(fā)展。
川籍(包括今四川省和重慶市)留法生是留法勤工儉學生的主力軍,他們中不少人經歷了從勤工儉學、實業(yè)救國到思想覺醒、奮起抗爭,直至創(chuàng)建組織、投身革命的心路歷程,在斗爭實踐中成長為中國革命事業(yè)的骨干,為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立下了卓越功勛。
艱辛悲苦中逐步覺醒
1918年初至1921年底,全國共有1600余名進步青年拋家離國、遠涉重洋,到法國勤工儉學,探索救國救民道路。他們主要來自四川、湖南、河北等省,僅四川、湖南兩省就超半數,其中川籍達511人,位居全國之首。四川地理位置和交通狀況遠不及沿海諸省,卻在留法勤工儉學運動中異軍突起,主要是因為四川人民所處環(huán)境最苦,所受壓迫最重,思變之心最切。
曾有川籍留法生回憶:“從民國紀元以來,所謂四塞之國,直流了個四崩五裂的現場;昔日的天府,今日的廢墟……大家才打疊起奮斗的精神,從那荊棘般的兵匪叢中,百艱不避的……跑到法國來?!?/p>
初出國門,川籍進步青年躊躇滿志,對此次赴法勤工儉學寄予厚望,卻未料到美好理想很快遭殘酷現實碾壓。赴法沿途所見所聞讓他們清醒地意識到,中華民族的衰弱給個人命運鋪就了一層悲慘的底色。趙世炎(重慶酉陽人)、李季偉(四川彭縣人)、劉伯堅(四川巴中人)、陳毅(四川樂至人)等紛紛在寄給國內親友的信中,記下受歧視的經歷,“安得我中國人,人人見此俾自猛醒,一觀亡國之慘而救我國之危,則庶幾內亂熄而外侮御矣”。
到法國后,眾多川籍留法生通過華法教育會的接洽,被迅速分到各地工廠做工。因無技術,他們大多只能到鋼鐵廠、汽車廠、化工廠、煤礦、農場做散工、雜工和下井工,主要承擔推鐵車、切鐵、撿爛鐵、開關爐門等毫無技術含量的體力活,不僅工時長、勞動強度大,且稍有不慎即有灼傷斷肢之險,運氣不佳還可能工亡。他們的住地離做工地遠,需乘火車通勤,因工資收入極低,只能住木棚板房,睡雙層簡易床,靠省吃儉用積攢學費。
年僅16歲的鄧小平(四川廣安人)入廠后在高溫爐前拖送鋼條,不到一個月即因體力不支而離開。江克明(重慶江津人)回憶:“工廠的勞動十分緊張、艱苦,工頭又兇,經常隨意辱罵工人,甚至拳打腳踢。在這個工廠里,我才親身體驗了資本家剝削的痛苦?!辟噾c祺(四川南充人)、楊昌祚(四川南充人)、范崇垣(四川南充人)、鄧正利(重慶巴縣人)等為降低生活成本,在公園撿拾蘑菇食用,中毒身亡。
盡管生活異常艱辛,川籍留法生們念念不忘工學兼營的初心,利用工余堅持讀書寫筆記,或勤奮自學或進補習學校。江克明回憶:“不管再苦再累,我都堅持晚上到工廠的職工夜校去學習兩三小時的技術課程,還抽時間自找老師補習法文。”
但是數月后,留學生們連勞累至極的散工生活都無法繼續(xù)維持。1921年初,法國遭遇經濟危機,大批工廠倒閉,工人失業(yè),貨幣貶值,后續(xù)留法勤工儉學生卻源源涌入。不僅新來的找不到工作,連原來已做工的不少也遭解雇。大多數川籍留法生無工可做,每天只得靠領取5法郎的生活費來維持生計。生活尚且困頓,求學更是無從談起。
屋漏偏逢連夜雨,當背井離鄉(xiāng)的留學生們深陷艱難之際,華法教育會卻找借口推卸責任,搪塞敷衍,于1921年1月發(fā)出公告,說因經費緊張,擬取消留學生的生活維持費。北洋政府駐法公使陳箓更是懶政無為,揚言要將失工失學的留學生全部“遣送回國”。
殘酷的現實讓川籍留法生們倍覺痛苦,陷入彷徨和深思。年僅20歲的陳毅苦悶不已,“因為勤工所得不能儉學,做十年八年于智識無補益,而時光可惜,若把勤工儉學當著一種主義,更為荒謬………試問把人塞到孔口,為生活而呼吸都無余力,哪里能說改革”“一言蔽之就是社會制度不好”。鄧小平后來回憶:“用勤工方法來儉學,已不可能。做工所得,糊口都困難,哪還能讀書進學堂呢?于是,那些工業(yè)救國、學點本事等等幻想,變成了泡影?!?/p>
實業(yè)救國理想破滅,無工可勤、無學可求的困境并沒有擊垮這些意志堅強的青年,反而極大增強了其忍耐特性和深邃思考。“我們正與這種痛苦酣戰(zhàn)的時候,旁觀者都以為我們必要灰心短氣,卷起行李向國內跑,但數月以來,觀察我們同學們都存一忍耐和奮斗的精神,有非達到目的不止的氣概?!壁w世炎呼吁:“我誠懇地盼望我們朋友務要從冷靜處窺探人生,于千辛萬苦中,殺出一條血路!”他還號召大家摒棄投機與改良的想法,團結起來奮起抗爭:“在這個生活條件奮斗的過程之中,勤工儉學生所當覺悟的是在現社會制度之下,沒有妥協(xié)可言,沒有正義人道可言。”
川籍留法生們清楚地認識到“勤工儉學終是一個紙糊的燈”,實業(yè)救國的道路根本走不通,“社會制度如無較大的蛻變,這種事畢竟以卵擊石。然而我們畢竟忍耐著,卵不可以擊石,還有待于刀斧”。他們明白,要擔負起改造中國社會的使命,必須另覓良策。
經歷嚴酷激烈的生存斗爭
為求生存,川籍留法生不得不團結起來和中法當局展開激烈的斗爭。
趙世炎在整合在法留學界力量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赴法前,趙世炎就和李大釗、陳獨秀聯系緊密,并深得信任。他于1920年8月參加上海中共早期組織的活動時,被發(fā)展入黨,后于1921年春與陳公培經陳獨秀介紹,和同在法國的張申府、劉清揚、周恩來接上關系。于是,五人共同組成巴黎共產主義小組。
川籍留法生最先有兩個團體,一個是趙世炎、劉伯堅、袁慶云(四川西充人)等人組織的勤工儉學互助社,成員還有劉伯莊(四川南充人)、周欽岳(重慶巴縣人)、李立三、魯易、羅漢等,后發(fā)展為“勞動學會”,約有60余名成員。另一個是由成都留法勤工儉學預備學校畢業(yè)生組成的“勞人會”,成員有肖樸生(四川德陽人)、穆清(四川合江人)、程秉淵(四川滎經人)、李季達(重慶巫山人)等10余人。1921年5月,趙世炎與肖樸生懇談,求同存異,把兩個組織整合為留法勤工儉學會,并出版團體刊物《工學月刊》,共有成員近千人,其中川籍留法生300余名。
1921年2月28日,400多名留法生在蔡和森、向警予、李維漢為首的工學世界社(主要成員為湘籍)的領導下,聚集在中國駐法公使館前請愿,爭取“生存權、求學權”。趙世炎、劉伯堅、肖樸生等為代表的勤工儉學會(主要成員為川籍),覺得請愿是向北洋政府“乞憐”,主張靠自己工讀,僅聶榮臻(重慶江津人)、江克明等少數川籍生參加請愿。當請愿活動被鎮(zhèn)壓后,趙世炎、劉伯堅、劉伯莊、周欽岳等立即聯合李立三等以“勞動學會”名義,對公使館勾結法警毆打留學生的行為表示強烈譴責,并發(fā)表宣言,倡議建立“勤工儉學學會”作為中國留法生的同盟。二二八運動的失敗使得意見不一的兩派統(tǒng)一了認識。趙世炎專程與蔡和森面談,“談了兩三天,結果意見完全一致,雙方表示爭論已經過去,今后要共同研究問題,共同革命,大家都談馬克思主義”。
6月,留法生們又組織了抵制中法政府間秘密借款的拒款運動。大量川籍留法生參加了集會聲討,特別是趙世炎、陳毅、李季偉等人,更是居中聯絡,組織勤工儉學生400余人,先是在巴黎哲人廳集會,又沖進公使館要求陳箓公開借款真相,還去法國政府前示威,反對這項以中國數省路權為抵押的借款,最終使北洋政府的秘密大借款計劃破產。斗爭雖然勝利,但留法生的行為激怒了中法當局,他們不僅取消了生活維持費,還徹底拒絕了留法生們的求學要求,又引發(fā)進占里昂中法大學的斗爭。
“進駐里昂中法大學”把爭生存、爭求學斗爭推向了高潮。此前的5月20日,陳毅、劉伯堅、鄧小平等得知里昂中法大學校長吳稚暉在籌款組建中法、中比兩所大學,喜出望外,便聯合243名留法生請求將兩大學改成工學院,以廣納失工失學的留學生,解決其求學謀生問題。聽聞吳稚暉罔顧眾多留法生的死活,卻要從國內另招學生入學,留法生們群情激憤,決意抗爭。趙世炎、陳毅等積極組織,成立了由147名留法生組成的“克魯鄒工廠勤工儉學生爭回里比兩大運動團”,于8月發(fā)布宣言,又于9月5日發(fā)布通告,聯絡各地留法生組成同盟,準備通過談判爭回兩所大學。
不料,合理要求與和平談判方式被兩校當事人漠視。運動團決定分兩批強行進駐里昂中法大學。9月21日,趙世炎、蔡和森、李立三、陳毅等率125名學生組成的先發(fā)隊,占領里大校舍并暫住下來。然而,法國當局派出警察把他們強行拘押,并以“過激黨”擾亂治安為名,將104名學生押解至船上,遣返回國。其中,川籍(含重慶)留法生有34名,包括陳毅、周欽岳、喻正衡(重慶巴縣人)、黎純一(重慶涪陵人)等,趙世炎在聶榮臻等同鄉(xiāng)幫助下脫險。
陳毅等被遣返回國后,積極活動,組織“四川留法勤工儉學歸國代表學生團”,在國內發(fā)表宣言,控訴中法政府的罪行。同時,他們呼吁求助四川政要和各界名流,為尚懸漂國外的同學們籌集并匯寄了臨時救濟款10余萬元,大大緩解了留法生的燃眉之急。
創(chuàng)建和發(fā)展旅歐中共早期組織
經過三大斗爭的開展,一批意志堅定的留法生通過反思總結,清醒地認識到,要取得斗爭勝利必須有更科學的理論來指導,必須建立更嚴密、更有戰(zhàn)斗力的組織。三大斗爭之前,已有少數留法生零星接觸到馬列主義革命理論。三大斗爭后,更多留法生開始轉向研究馬克思主義和社會革命學說,關注俄國十月革命的經驗,逐步轉變?yōu)轳R克思主義者。
已是共產黨員的趙世炎,赴法后一直堅持學習和傳播馬列主義,并注意從留法生和在法華工中選擇、培養(yǎng)進步分子。為廣泛推動對馬克思主義的學習,趙世炎、劉伯堅、聶榮臻等通過寫文章、辦油印小刊物,與留法生交流心得體會,并定期組織聚會討論。
留法生們經常在一起議論資本主義的弊端,談論社會主義,并在趙世炎、周恩來、蔡和森等提供的國內革命報章雜志指引下,分析中國現實政治問題,剖析軍閥混戰(zhàn)的原因,比較國內各種政治主張的優(yōu)劣。不少川籍留法生就是在研習馬克思主義理論過程中堅定了共產主義的信仰。聶榮臻回憶:“從馬克思列寧的學說中,我開始認識到,要拯救國家民族的危亡,使四萬萬同胞都能有衣有食,只有建立勞工專政,實行社會主義。”
聯系中國實際問題來學習馬克思主義,是留法生們學習進步快、成效顯著的重要原因。正如趙世炎所說:“我們共產主義者的行動,就是要隨時隨地能把問題和事實打落到實際上面?!?/p>
1921年底,陳公培、蔡和森等相繼被遣送歸國后,趙世炎和周恩來約集工學世界社的李維漢等人到巴黎,進一步協(xié)商籌建旅歐中共早期組織事宜,并按照蔡和森回國前的建議,將其暫定名為“中國少年共產黨”。1922年3月,周恩來、張申府、劉清揚等相繼前往德國柏林,在巴黎創(chuàng)建旅歐中共早期組織的重大使命就落在了以趙世炎為代表的川籍留法生肩上。
占領里昂中法大學斗爭失敗后,趙世炎護照被沒收,不得不前往法國北方做清理戰(zhàn)場的苦工。1922年初,陳獨秀從剛回國的陳公培和李立三等處得知趙世炎處境艱難,想調他回國并派往四川創(chuàng)建發(fā)展黨的組織。趙世炎婉拒了陳獨秀的建議。他深知此時回國,旅歐中共早期組織的籌建必定大受影響,弄不好會前功盡棄。他一面通過陳公培、李立三等人聯系,得到國內黨組織的指示和幫助,一面和劉伯堅、任卓宣等人加緊創(chuàng)建準備工作。
同年3月,周恩來從柏林寄信催促籌建工作。趙世炎接信后立即辭工前往巴黎,專做創(chuàng)建組織的工作。6月3日,“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在巴黎西郊召開成立代表大會。1923年2月17日,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在中共中央的建議下,改名“旅歐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作為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的旅歐支部。該組織和1921年春秘密成立的巴黎小組、1922年秋正式建立的中共旅歐支部,共同構成了旅歐中共早期組織。
從旅歐中共早期組織籌建活動和發(fā)展情況來看,以趙世炎為代表的川籍留法生居功甚偉。無論是初建的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還是后來的旅歐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川籍留法生在其中都身居要職。
1922年6月,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成立大會召開時,18名會議代表中,川籍有趙世炎、劉伯堅、袁慶云、肖樸生、王凌漢(縣屬不明)、傅鐘(四川敘永人)、任卓宣(四川南充人)7人。1923年2月臨時代表大會時,趙世炎為主席,4名記錄員中川籍有任卓宣、傅鐘2人。新當選執(zhí)委委員中,正式執(zhí)委有肖樸生、任卓宣2名川籍人員,候補執(zhí)委有劉伯堅、傅鐘2人。
1923年6月,經穆清介紹加入青年團的鄧小平,在周恩來領導下參加旅歐共青團機關刊物《少年》雜志編輯工作,負責刻蠟版和油印,并經常撰寫發(fā)表文章,被譽為“油印博士”。
至1924年8月底,旅歐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共發(fā)展團員211人,其中川籍106人。后來,這些骨干分批回國或前往莫斯科東方大學、軍校學習后回國,絕大部分都轉為共產黨員。據檔案顯示,前后共有47名川籍留法生黨團員轉赴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
回眸百年,世事滄桑。一個世紀前,川籍留法生們艱辛的歷程,是全體留法勤工儉學生共同創(chuàng)建和發(fā)展旅歐中共早期組織的生動縮影,是中國共產黨創(chuàng)建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印證了中國共產黨誕生是群星并起、萬流歸海的歷史必然。
編輯/王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