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江雨
(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00)
在眾多的文字起源說里,“倉頡造字”說同“伏羲畫卦”說一樣,是關于文字起源的傳說,也是古代民間對文字產(chǎn)生的普遍闡釋。
據(jù)史書記載,上古時代的倉頡是文字的創(chuàng)始人。倉頡作為文字創(chuàng)造的始祖,是否存有原型,一直是頗具爭議性的話題。
首先,關于倉頡是否存在的問題,一說倉頡諧音“創(chuàng)契”,為“創(chuàng)造書契”的意思,在訛傳中出現(xiàn)了這個人,所以不存在原型。這種說法一來建立在上古音的猜測上,可考證的史籍資料極少,另外缺乏引證,大部分為猜測,故其可信度不高。根據(jù)趙光勇,王建域的考證:“倉頡,原姓侯岡,名頡,俗稱倉頡先師,又史皇氏,又曰蒼王、倉圣?!雹佟昂顚毙找徽f較早出自魏文帝時期的《皇覽》:“倉頡姓侯岡,馮翊人”。雖然趙光勇,王建域考證的“侯岡”氏不可盡信(也有“風氏”一說),但其中關于倉頡其人的考據(jù)相對充分有力,竊以為倉頡的原型很可能是存在的。
那么倉頡究竟是何許人也?建立在倉頡原型存在的事實基礎上,傳統(tǒng)說法有兩種:一說倉頡為皇帝的史官,《世本》曰:“沮涌、倉頡作書,并黃帝時史官?!保墩f文解字》序:“黃帝之史倉頡”,此后《史記》、《晉書》、《史通》等史書記載多沿用倉頡為皇帝史官一說。在《世本八種·陳其榮增訂本·世本卷上》的注解中更進一步闡明了倉頡和沮誦各自的具體職位:“黃帝之時。倉頡為左史。沮誦為右史。蒼頡作書。”,提到倉頡是“左史官”一職。一說倉頡曾經(jīng)自立為帝,“倉王”、“倉帝”的別稱即出于此?!逗訄D玉版》稱“倉頡為帝,南巡狩,登陽虛之山。靈龜負書,丹甲青文,以授帝?!保渡袝ば颉肥柚休d:“倉頡為王”。也就是說,倉頡曾經(jīng)當過帝王,并且登基后曾經(jīng)于洛汭之水拜受洛書。倉頡是史官或帝王這兩種說法直到現(xiàn)在依舊是學術界的主流。緯書《春秋元命苞》記載倉頡“龍顏侈侈,四目靈光,實有睿德,生而能書?!睂}頡其人與“龍”貌聯(lián)系在一起,頗有“龍子龍孫”之意,且生下來就能寫字,在這一說中倉頡身份被大大神秘化,與“神”建立關聯(lián)。之后一系列的道教典籍更是將倉頡神化,將其尊奉為道教中文字之神。當代朱彥民在《商代社會的文化與觀念》一書中指出,“倉頡”可能就是“商契”。②朱彥民將帝嚳之子商契認作倉頡,用音訓和古代部落首領命名傳統(tǒng)加以說明,是對倉頡身份的又一認知。
倉頡身份成謎,跟“倉頡造字”傳說在流傳中的演變有很大的關系。關于“倉頡造字”的傳說,目前可見的較早文獻見于《荀子·解蔽》:“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一也”。從這段文獻來看,倉頡只是眾多“好書者”中的一員,只是因為他比其他善于寫字的人更有鉆研精神。
約成書于戰(zhàn)國晚期或者秦始皇時期的《世本》有明確提到倉頡為皇帝的史官:“沮涌、倉頡作書,并黃帝時史官。”輯本《世本八種》中更是能找到“左右史”的敘述:“沮誦、倉頡作書。沮誦、倉頡為黃帝左右史?!睆倪@段文獻而言,倉頡“作書”造字是出自于史官的本職工作,在記錄歷史中不自覺地會系統(tǒng)地形成一套文字符號對往事進行闡釋。
兩種較早的說法其實是統(tǒng)一的,《荀子》從歷史功績和專長技能的方面提及倉頡,《世本》則更注重于考究,提到了倉頡的身份和“作書”一事。據(jù)此推測,最早的關于“倉頡造字”說應該至少涉及到“倉頡為黃帝史官”、“倉頡作書”、“倉頡之書獨傳”三種信息原型。在《呂氏春秋·君守》中提到“奚仲作車,倉頡作書?!?,同樣是上述三種信息的重述。在《韓非子·五蠹》中:“倉頡之作書也,自環(huán)者謂之‘厶’,背厶謂之‘公’?!边@里對“倉頡造字”傳說的敘述就有明顯屬于本書的理解,將“公”、“私”二字的釋義附會到倉頡上。“倉頡造字”的傳說在《韓非子》中開始脫離三種信息原型,有所變異。李斯的《倉頡篇》首句提到“倉頡作書,以教后嗣”。這里有寫到倉頡“作書”的目的,是對后代子孫進行教化,顯然與信息原型“倉頡為黃帝史官”有一點矛盾,若倉頡為黃帝史官,那么他作書的首要目的應該是記錄歷史,而不是“以教后嗣”,“教后嗣”只是記錄之外的影響,并非倉頡的直接目的。這里直接提到倉頡作書的直接目的是“教后嗣”,顯然他的身份就不是史官。而上古時期直接承擔“教后嗣”責任的大多都為某一氏族、部落的首領,所以在《倉頡篇》中的倉頡已然向“帝王”這一形象靠攏。先秦時期已然出現(xiàn)的“倉頡造字”說的變異端倪,導致后世對“倉頡”說法眾多,“倉頡”的身份也隨著不同的講述交織顯得模糊。
到了兩漢時期,“倉頡造字”說有了更多的流傳版本?!痘茨献印芬粫啻翁峒啊皞}頡造字”,《說文解字》也有多部分講到“倉頡作書”。(后文會詳細舉例分析兩本書中的文字觀)這兩本書對“倉頡造字”的敘述和闡釋,流傳較廣,影響深遠。東漢王充的《論衡》寫道:“倉頡四目,為黃帝史?!卑喙痰摹稘h書·卷六三·列傳第三三》中記載“是以倉頡作書,‘止’‘戈’為‘武’。圣人以武禁暴整亂,止息兵戈,非以為殘而興縱之也?!眱蓾h時期的讖緯之書多次提及“倉頡”,除了前文提到的《河圖玉版》、《春秋元命苞》,還有《春秋·演孔圖》載:“倉頡四目,是謂并明。”另外,始建于漢代的倉頡墓國內(nèi)共有四處:河南開封、南樂、虞城和陜西白水,記錄了這一時期人們對“倉頡”埋葬地不同的傳聞。
至此,兩漢之前關于“倉頡造字”說的文獻記載多已明確,下文將結合“倉頡造字”的傳說來管窺兩漢時期的文字觀。
文字觀包括文字起源觀、對文字本體的認識、對文字功能的認識等。兩漢時期對文字起源、本體、功能的認識往往不是分割開來,而是有機統(tǒng)一的。
“倉頡造字”傳說本是對文字起源的探討,這一傳說從先秦時期的雛形流傳到漢代,已有不少學者的思想滲透進來,他們在對“倉頡造字”進行再述的過程中,多少會夾帶自己對文字的其他觀點,因而“倉頡造字”說到后來不僅反映了文字起源,還有一些對文字本體和文字功能的認識與看法。這些看法有學者自身對文字的認識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兩漢時期主流的文字觀。
兩漢時期關于“倉頡造字”流傳最廣的版本是《淮南子》的記載。《淮南子.本經(jīng)訓》中寫道“史皇生而能書”,“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修務訓》載“史皇產(chǎn)而能書”。這里增添了先秦時期“倉頡造字”說不曾有的兩個元素:一是倉頡天生就能書寫文字,二是倉頡造字時發(fā)生了“粟子如雨般從天而降”、“鬼在晚上哭嚎”的神秘現(xiàn)象。
《淮南子》一書里,倉頡的形象已經(jīng)被神秘化,和鬼、神等超自然現(xiàn)象聯(lián)系在一起。倉頡造字能夠引起“天雨粟、鬼夜哭”的怪誕現(xiàn)象,說明中國文字與上天之間存在著相互感應的玄妙力量,這種力量往往通過超自然現(xiàn)象或巫術活動體現(xiàn)出來。③從這一記載推斷,倉頡可能為一“巫史”,他造字的行為好似以巫符的形式在傳意,使天雨粟,使鬼夜哭。④《淮南子》看來,倉頡“書寫”的能力是與生俱來的,他降生的使命就是“作書”。質(zhì)言之,倉頡作書的能力不是源自其本身,而是上天的旨意,有一種超現(xiàn)實的力量通過倉頡展現(xiàn)出來。因此,《淮南子》對文字起源的探討,表面上依舊采用“倉頡造字”說,認為“作書”是倉頡的歷史功績,實際上將文字產(chǎn)生的根源歸結于一種超自然的力量,也就是“天”,倉頡只是這種超自然力量在民間的代言人?!痘茨献印愤€涉及到對文字功能的認識,“天雨粟、夜鬼哭”這一怪誕現(xiàn)象顯然是感受到了文字之后產(chǎn)生的作用。這種來自文字的奇特效果和巨大力量,既表現(xiàn)了先民戰(zhàn)勝自然的自豪和欣喜,也表達了他們對文字及倉頡的尊敬和崇拜的特殊情感⑤,同時夾雜著對文明產(chǎn)生后世間變幻莫測更大規(guī)模的災難將降臨的些許擔憂。雖然《淮南子》沒能指出文字的具體功用,但是對它巨大價值的意識具有進步性。
另外,《淮南子》對文字本體的認知是含混的,文字是超自然力量通過倉頡帶給人間的,它既像一種工具,又像一種巫術活動的要素,“作書”常常跟巫術中的“符”相關⑥。
大約成書于西漢末年的緯書《河圖玉版》載:“倉頡為帝,南巡狩,蹬陽虛之山,臨元扈洛汭之水,靈龜負書,丹甲青文以授之?!毕噍^于先秦李斯《倉頡篇》,它更直接地指出倉頡為帝王,且詳細提供了倉頡作書前受啟發(fā)的過程。
《河圖洛書》與《淮南子》相比,雖然兩者在文字起源觀上都認為是“倉頡造字”,但前者更加強調(diào)倉頡其人的歷史功績,后者則歸咎于“天”。雖然《河圖玉版》中也有超自然現(xiàn)象“靈龜”現(xiàn)象的介入,但這種介入不是因為必然性,而是因為倉頡為帝王的身份,加大了他遇見靈龜或者民間獻上靈龜?shù)目赡苄?,這與“生而能書”的闡釋就有差別。文字的起源和倉頡“南巡狩”過程里見到靈龜有關,因而突顯了倉頡在造字過程中的能動性作用。
《河圖玉版》對文字本體的認識則與“卦象”聯(lián)系在一起,“靈龜”的甲紋在上古時期經(jīng)常被視作占卜的依據(jù)。“河圖洛書”之“圖”,也是將抽象的八卦視為整體的“象”。⑦如此看來,“靈龜”是作為“象”與“文”之間的媒介,其后的“丹甲青文”給了倉頡以啟發(fā),倉頡因“象”而得“書”。《河圖玉版》中對文字功能作用的認識較為間接,它將倉頡為帝王和作書聯(lián)系在一起,表明它認識到“作書”和穩(wěn)固統(tǒng)治有一定的關聯(lián)。但《河圖玉版》畢竟沒有明確點出文字的社會功用,其文字觀主要是探討文字起源的過程。
同樣成書于西漢末年的緯書《春秋元命苞》則綜合了《淮南子》與《河圖玉版》二者的說法,記載倉頡“龍顏侈侈,四目靈光,實有睿德,生而能書。”,“倉帝生而能書。及受河圖錄字,于是窮天地之變,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羽山川指掌而創(chuàng)文字。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龍乃潛藏?!笨梢钥吹?,《春秋元命苞》“生而能書”、“天為雨粟,鬼為夜哭”是對《淮南子》中“史皇生而能書”、“天雨粟、鬼夜哭”的再述,“及受河圖錄字”、“俯察龜文”則是對《河圖玉版》的再述。在二者的基礎上,它又將倉頡的形象“神化”,較早地提到了倉頡四只眼睛和龍顏貌,把它徹底變?yōu)橐粋€神性化的人。雖然《春秋元命苞》中將造字者倉頡描繪成神性化的人,但其文字觀卻并沒有《淮南子》和《河圖玉版》那樣神秘化。首先,它指出文字的起源是倉頡所“創(chuàng)”,而倉頡“創(chuàng)文字”的關鍵是“受河圖錄字”并且“窮天地之變,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羽山川指掌”。在《春秋元命苞》看來,倉頡之所以能夠造字,既離不開“河圖洛書”的啟發(fā),又跟他對天地間事物的細致觀察有著密切聯(lián)系。“仰觀”和“俯察”是倉頡造字過程中的重要因素,為了造字,倉頡不僅要體察天上奎星,還要留心身邊龜紋、鳥羽、山川等,字可謂是“窮”盡天地變幻的產(chǎn)物。于是“文字”就跟現(xiàn)實中的事物有了密切的關聯(lián),它需要創(chuàng)造者的“觀”與“察”,不像《淮南子》和《河圖玉版》中倉頡突然受到感悟創(chuàng)造了文字。在文字的本體觀上,《春秋元命苞》因襲《河圖玉版》,將文字與“卦象”聯(lián)合在一起,但卻明顯表達了“文字”和“卦象”的不同,“受河圖錄字”之后倉頡還需要“窮天地之變”才能創(chuàng)文字,也就是說它不再將“文字”和“卦象”混合在一起,而是提出文字是在“卦象”的基礎上通過觀察產(chǎn)生的,這一觀點具有進步意義。關于文字的社會功用,《春秋元命苞》同樣是間接表現(xiàn)的。但我們可以從它新增的闡釋“龍乃潛藏”理解,龍不僅是繁殖與生命的象征,也是強大自然力量的象征⑧。龍之所以會在文字產(chǎn)生后“潛藏”起來,表明從文字產(chǎn)生開始,文字強大的能量便開始代替原先的某些自然力量對人類社會產(chǎn)生的作用。
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也對“倉頡造字”傳說進行闡釋。《說文解字·敘》中有載:“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百工以遠,萬品以察,蓋取諸夬。‘夬,揚于王庭’。言文者,宣教明化于王者朝庭。君子所以施祿及下,居德則(明)忌也。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边@幾句話中涉及到許慎較明晰的文字觀,首先是對文字起源的認識,在許慎看來“文”和“字”其實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拔摹笔莻}頡通過“象形”得來的,它的基本特征是“因形見義”。“字”是“形”和“聲”的結合,它位于“文”產(chǎn)生之后,并不是倉頡造的,而是語言派生逐漸增多的過程,倉頡造“文”不造“字”。許慎還認為,倉頡造字只是“文字”產(chǎn)生中的一環(huán),認為文字的起源是“古者庖犧氏……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币簿褪氢覡奘献靼素缘慕Y果。許慎明確認識到“八卦”是文字創(chuàng)造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并認為它才是文字之始,然后提到了“及神農(nóng)氏,結繩為治,而統(tǒng)其事。”,第三階段才是“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保谒碾A段是“以迄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體,封于泰山者七十有二代,靡有同焉。”也就是說在許慎看來,文字的產(chǎn)生是“卦象——結繩——書契——孳乳——改易”的鏈條式前行結構,倉頡是其中“書契”一環(huán)的關鍵人物而已,他并不認為是倉頡直接創(chuàng)造了文字,而提出文字是漫長的演變過程。其次是對文字本體的認識,“文”是干,“字”是支,“文”是通過象形得出的,這種“象形”是以物為本,要參照事物的“類”得出。在這種說法里,文字成為一種認知世界的方法,尤其是“文”,更是“物象之本”,先民通過“文”來認知世界的本體,同時它自身也能充當世間物象的本體。由“文”而派生的“字”則在語言實踐上產(chǎn)生,并且越來越多,謂“著于竹帛謂之書?!?,說明“字”同“文”一起都是“書”的對象,是用來“寫事像其事”的工具。綜上所言,在許慎看來,文字即是一種真實存在的可感知本體,也是一種認知世界的方式,同時是一種供人使用的工具。
從文字承擔的社會功能而言,《說文解字》提到兩個方面:一是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百工以遠,萬品以察”,倉頡看到鳥獸的足跡,悟出紋理有別而鳥獸可辨,創(chuàng)造文字后,各業(yè)有定,萬類具明。顯然,文字的出現(xiàn)可以幫助人們用來區(qū)分事物,厘清自己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的條理,從它們的特殊性中能夠形成對萬事萬物相對清晰的認知。二是文字具有教化作用,許慎對[夬卦]中“揚于王庭”進行解釋:“言文者,宣教明化于王者朝庭。君子所以施祿及下,居德則(明)忌也?!币鉃槲淖帜軌蛐麚P教令,倡導風氣,有助于君王向下施與恩惠,臣子也因此以德為本,明確不應該做的事情?!墩f文解字》中文字的教化作用是自上而下的,始于王庭而遍及臣民。有了文字,才會產(chǎn)生“王化”,君王的意思才能夠準確地被臣民理解,百姓才會“居德”而明白禁忌之事。
東漢初年約跟許慎同時期的班固在《漢書·卷六三·列傳第三三》中記載,“是以倉頡作書,‘止’‘戈’為‘武’。圣人以武禁暴整亂,止息兵戈,非以為殘而興縱之也?!边@句話對“倉頡”作書的“武”字進行闡釋,認為倉頡造“武”字的本意是“停止戰(zhàn)爭”,班固雖然把自己的意思附會到“倉頡造字”傳說上,但這一記載可以反映班固對文字本體和社會功能的認識?!稘h書》看來,對文字的拆分可以對文字本意進行解讀,造字的過程蘊含先民深刻的思考,文字是倉頡為代表的先民們“思”后的結果。從這一點推演,文字的社會功能之一在于幫助先民進行思考,對事物形成清醒的認知;其次是讓后人在對文字的闡發(fā)中,明白某些事理。例如,倉頡造“武”字用“止”和“戈”兩個部件組合,蘊含了他對“能夠停止戰(zhàn)爭”才是“武”的目的的思考,同時后人在闡釋這個字的時候,明白先人想表達的含義,知道武力的最終歸宿不是“亂”而是“整亂”。
東漢末年的高誘作注《淮南子》寫道:“蒼頡始視鳥跡之文造書契,則詐偽萌生;詐偽萌生,則去本趨末,棄耕作之業(yè),而務錐刀之利。天知其將餓,故為雨粟;鬼恐為書文所劾,故夜哭也。鬼或作兔,兔恐見取豪(毫)作筆,害及其軀,故夜哭。”高誘對《淮南子》的注解未必符合《淮南子》的本意,卻從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對文字社會功能的另類思考———即文字的反面作用?!疤煊晁冢硪箍蕖辈辉傧笳髦藗儗Ξa(chǎn)生文字的欣喜之情,恰恰相反,文字的出現(xiàn)帶來了“詐偽”。在高誘看來,人們學會使用文字之后,除了能夠交流、加速了發(fā)展,同時學會了用文字來進行欺騙。欺騙的意圖一旦萌發(fā),交換中就可能存在肆意抬價的現(xiàn)象,人們?yōu)榱烁嗟睦?,就開始放棄原本的農(nóng)業(yè)去追逐商業(yè)之利。上天知道人們從此將會“挨餓”,所以下了麥子;兔子害怕人們?nèi)∷暮撩珌碜鲿鴮懝ぞ?,所以晚上啼哭。這種看法里,文字對人們現(xiàn)實生活的破壞大于它的建設,文字的反面作用使人對世界的認知變得功利,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因“詐偽”萌生開始變得不信任。
通過對上述兩漢時期“倉頡造字”說有關章句中文字觀的解讀,可以發(fā)現(xiàn)東漢與西漢時期典籍中對文字的認識存在較為明顯的差異。
首先,東西漢典籍對文字起源認知的差異。
《淮南子》、《河圖玉版》、《春秋元命苞》等西漢典籍普遍將文字的起源歸于“倉頡造字”,很少去追溯倉頡造字前文字的起源,把文字產(chǎn)生的大部分歷史功績歸于倉頡一人。這些典籍將倉頡造字的過程神秘化,如《河圖玉版》中的“靈龜負書”、《春秋元命苞》中的“受河圖”等;將倉頡造字的現(xiàn)象超自然化,如《淮南子》中“天雨粟、鬼夜哭”,《春秋元命苞》中的“龍乃潛藏”;將倉頡其人神性化、巫史化,如《春秋·演孔圖》中“倉頡四目,是謂并明?!?,《淮南子》中“產(chǎn)而能書”等。通過倉頡造字過程的神秘化、倉頡造字現(xiàn)象的超自然化、倉頡其人的神性化表現(xiàn)某種超自然力量對“造字”的實際操控,倉頡只是表現(xiàn)這種超自然力量的載體。西漢時期,“倉頡造字”說在演變過程中出現(xiàn)神化傾向,實際上是在先秦巫文化崇拜基礎上的文字崇拜引起的⑨,西漢時期已然出現(xiàn)的“避諱”、“讖語”等現(xiàn)象都是文字崇拜的體現(xiàn)⑩。正因為人們迷信文字產(chǎn)生的巨大能量,所以文字的始祖?zhèn)}頡和他造字一事在典籍中被賦予了超自然的色彩。這些典籍不細究倉頡造字之前文字的起源,而將其與河圖洛書的“象”及巫術咒誥活動中的“符”聯(lián)系在一起,經(jīng)常與“倉頡造字”說相混。
相比而言,東漢的典籍并不著重去探討“文字的起源”,多數(shù)典籍也只是對“天雨粟、鬼夜哭”的重述。其中相對重要的《說文解字》不僅仔細區(qū)分了“文”和“字”的差別,提出“倉頡”所造書契為“文”而非“字”,重視文字在社會生活實踐中隨著語言發(fā)展而逐漸派生增多的現(xiàn)象,將其過程與倉頡創(chuàng)造書契并列;而且對文字起源進行更加深入的探討,不再把“倉頡造字”傳說作為文字的起源,而是作為起源中的一環(huán)來看,從而降低了“倉頡”造字說在文字形成發(fā)展史上無可替代的地位。許慎對文字起源的深刻理解和對文字追根溯源式的探討,都是西漢諸多典籍中不曾具備的。
其次是東西漢典籍對文字本體的認知的差異。
西漢時期對文字本體的認知是含糊的、間接的,東漢時期對文字本體的認知是明確的、直接的。在《淮南子》中,文字既表現(xiàn)得像交流工具,也表現(xiàn)得像“巫”的組成部分,在讖緯之書中還將“文”跟河圖洛書中的“象”牽扯關聯(lián),成為一種對世界認知的符號。
相較而言,東漢《說文解字》、《漢書》等典籍對文字本體的認識較為明確。在《漢書》看來,文字是倉頡為代表的先民們“思”后的結果,是一種反映和闡釋先人思考的符號體系。這其實是一種意本文字觀,把文字看成是人約定俗成的某些意義的集合,這種文字本體觀一承先秦—西漢時期的脈絡,如《韓非子·五蠹》“倉頡之作書也,自環(huán)者謂之‘厶’,背厶謂之‘公’。”這句話中對“公”、“私”的闡釋同樣是意本文字觀?!墩f文解字》也通過“倉頡造字”說明確提出對文字本體的認識,認為“文者,物象之本”,提出了象形的物本文字觀。許慎隨后建立在物本文字觀之上的“六書”說,用來分析文字的形義結構,人們開始了解到千差萬別的漢字的規(guī)律。11許慎從“倉頡造字”說中提煉的象形物本文字觀在其后很長一段時間占據(jù)主流,使得原來的先秦—西漢的意本文字觀流于邊緣,其效之廣,直到現(xiàn)在都具有非常大的影響。
最后,東西漢典籍對文字社會功用認識上的差異。
同對文字本體的認知一樣,西漢的眾多典籍沒有從“倉頡造字”這一說中衍生出對文字社會功用的理解,表現(xiàn)都較為間接?!痘茨献印分袑ξ淖止δ艿恼J識是通過“天雨粟、夜鬼哭”的現(xiàn)象來間接反映,《河圖玉版》也沒有明確點出文字的社會功用,只意識到文字與統(tǒng)治者之間存在關聯(lián)。《春秋元命苞》同樣沒有明說,只能從它新增的闡釋“龍乃潛藏”理解。東漢的《說文解字》和《漢書》明確意識到了文字正面的社會功能,能夠別事物、明教化、闡事理,同時在高誘的注解中還存在對文字負面的社會功能的理解,認為文字可能給社會帶來欺騙和逐利的風氣。相比西漢而言,東漢的典籍能夠更加全面地形成對文字的認知。
總體來看,東漢時期對文字的認識不僅全面,而且相對理性化,西漢時期容易將“倉頡造字”說中的文字與巫、卦等現(xiàn)象相聯(lián)系,呈現(xiàn)出含混的特點。原因是東漢作為西漢和魏晉相聯(lián)的朝代,其學科自覺意識正初具雛形,以至于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文學”自覺的現(xiàn)象。正是因為有這種學科自覺意識的雛形,“文字”才可能被作為單獨的研究對象而與其他的事物區(qū)分開來。
“倉頡造字”作為早期人們對文字起源的闡釋之一,具有獨特且重要的價值。通過東西漢不同典籍對“倉頡造字”說的記載于闡釋,能夠從中了解到部分兩漢時期人們對文字的認知??傮w而言,兩漢時期的文字觀是復雜的,其背后深入的社會原因和影響還有待進一步的發(fā)掘與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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