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相思是古代文學歷久彌新的主題，男女雙方相愛卻無法相見，這一情感從先秦至明清不斷被書寫至文學作品中，從四言詩到五七言再到明清小說，隨著篇幅的增長，相思的描寫也逐步細致與生動。明清時期小說發(fā)展至鼎盛，白話短篇小說集的代表作“三言”“二拍”中書寫的“相思”情節(jié)，不僅是“相思”母題的延續(xù)，還是明清時期的思想文化風氣的展現(xiàn)。對于“相思”母題的研究，有助于從新的角度觀照文學的發(fā)展。

關鍵詞： 相思 母題 相思病 “三言” “二拍”

中國古代文學中的“相思”母題綿延不斷，作品中的戀情雙方，互相深愛卻因種種原因無法相見，其中寄托的情感深刻且統(tǒng)一。但往往，用情越深越是相思成疾，情愛之念受到長期阻隔，構成相思主體一種較難紓解、無可逃脫的穩(wěn)定性心態(tài)。這一心態(tài)會對人的生理器官正?；顒釉斐捎绊懀怪窕秀?、生幻致夢，久之則染成一病，是謂“相思病”。相思病的“相思”出自《晉書·嵇康傳》：“東平呂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輒千里命駕?！庇涊d呂安欽佩嵇康的美德嘉行，每有想念他的時候，便命人駕車，前去探望。而最早載錄相思病醫(yī)案的當為《史記·扁鵲倉公列傳》：“濟北王侍者韓女病要、（腰），寒熱。眾醫(yī)皆以為寒熱也。臣意診脈，曰：內(nèi)寒，月事不下也。即竄（《索隱》：謂以熏熏之）以藥旋下，病已。病得之欲男子而不可得也?！睂懙氖鞘膛程弁?，惡寒發(fā)熱，扁鵲診斷病因是“欲男子而不可得”，肝氣郁盛。

男女雙方因為種種原因無法相見，往往相互思念，產(chǎn)生焦慮、痛苦的心態(tài)，導致相思病。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文學作品的體裁發(fā)展出詩、文、賦、詞、曲、小說等多種形態(tài)，“相思”母題也在作品中不斷延續(xù)，至清代小說發(fā)展到鼎盛，“相思”母題的描寫也得以鋪展開來，變得更加細致和生動。

一、文學中的“相思”母題

《詩經(jīng)》是我國文學的起點，其中多處展現(xiàn)出愛而不得的情感，如“未見君子，惄如調饑”（《周南·汝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邶·雄雉》）。之后的《楚辭》中，即使是主祭祀的《九歌》仍描述了男女之間的思念，《山鬼》篇有“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君思我兮然疑作”這樣哀怨愛人久久不來探望、質疑其思戀情感的句子，《少司命》更有“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的嘆惋分離之詞。

漢樂府雖然一改騷體及四言詩的形式，但同樣的相思情感仍在五言詩句中展現(xiàn)。單在《樂府詩集》中所收的《長相思》就有二十三首之多。此外“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xiāng)”，描寫女子日夜思念遠征的丈夫，甚至出現(xiàn)了幻覺。《古詩十九首》中《迢迢牽牛星》又有“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敘述因為思念愛人而時常落淚，令人讀之無限傷感。西漢時期，出使并被扣留匈奴的蘇武內(nèi)心的愛意與相思糾葛都蘊含在《留別妻》的“生當復歸來，死亦長相思”中，讀之使人落淚。

魏晉南北朝為人熟知的南朝樂府《西洲曲》，是描寫一位少女從初春到深秋、從現(xiàn)實到夢境，不斷傾訴她纏綿相思之情的作品：“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毙≌f在此初具規(guī)模之時，雖以志怪軼事為大類，但其對相思的描寫也不曾斷絕?！端焉裼洝肪硎骞彩噍d掘墓復生故事，《王道平妻》一篇便有“經(jīng)三年，忽忽不樂，常思道平，忿怨之深，悒悒而死”這樣相思而亡的描寫，王道平開棺后其妻復生，二人得以團圓。

唐詩宋詞多具恢宏氣象，詩人在一展平生抱負之外，也兼有言情特點。浪漫主義者如李白，苦于相思：“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比沼兴家褂兴鶋簦瘏ⅰ洞簤簟罚骸岸捶孔蛞勾猴L起，遙憶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shù)千里?！碧K軾也有《水龍吟》：“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备鼊e提那些以情寫詞的作家們筆下的相思了，短短數(shù)句，卻將相思之情力透紙背。元明清時期，相思的描寫在小說戲曲中鋪展開來，較長的篇幅使得男女雙方的相思之情得以更加細致、生動地呈現(xiàn)。《西廂記》里張生別鶯鶯時便是：“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贝朔N相思愁緒，縱使男子也不免落淚，而鶯鶯早已“哭得似癡呆，臉上啼痕都是血”?！赌档ねぁ范披惸镫x了柳夢梅，也是“從此時時春夢里，一生遺恨系心腸”的苦苦相思?！端疂G傳》第98回寫沒羽箭張清這樣的堂堂硬漢，因夢中教瓊英飛石，得悉兩人有宿世姻緣，竟然“癡想成疾”。明清之際出現(xiàn)的一類小說。多以“一見鐘情——小人撥亂——大團圓結局”為結構，被稱為“才子佳人小說”。相思的描寫在雙方經(jīng)歷磨難時常常出現(xiàn)，見證了男女主人公的真情、深情。寫狐鬼故事的《聊齋志異》也不乏相思，王子服對采花的嬰寧一見鐘情，別后“生拾花悵然，神魂喪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頭而睡，不語亦不食。母憂之。醮禳益劇，肌革銳減”。相思在小說中得以展現(xiàn)出具體的形態(tài)，不論是怏怏不樂，還是神情恍惚，都較原先的寥寥數(shù)語更為使人感同身受。

二、“相思”主題與明清小說

清朝作為文學之集大成朝代，各類文體都迸發(fā)出了新的生機。小說作為此時的代表性文體，表現(xiàn)出有清一代文學的最高成就。同時，在封建王朝的末期，統(tǒng)治階級對于民眾的思想禁錮日趨松動，社會風氣的逐漸自由很大程度上也表現(xiàn)在男女戀情上。這樣，作為集中代表了底層民眾思想情緒和審美要求才得以廣泛傳播的小說集，其中對于“相思病”的一系列描寫不得不引起重視和思考。

馮夢龍整理的“三言”與凌濛初編刻的“二拍”被稱為白話短篇小說集的代表作，其中也不乏相思病情節(jié)的出現(xiàn)。《警世通言》中《宿香亭張浩遇鶯鶯》一篇敘述張浩于鄰家拜訪，至宿香亭偶見鶯鶯，兩人暢聊后交換信物。隨后無緣再見之時，“浩但當歌不語，對酒無歡，月下長吁，花前偷淚”，一老尼前來傳信：“今日因往李氏誦經(jīng)，知其女鶯鶯染病，寂遂勸令勤服湯藥。鶯摒去侍妾，私告寂曰：‘此病豈藥所能愈耶？”隨后這位尼姑便充當信使，傳遞二人間的書信來往。一年倏忽，鶯鶯以親事白雙親，等待回音，同時囑托張浩勤取功名。張浩收信后“感刻寸心，淚下如雨。又恐家人見疑，詢其所因，遂伏案掩面，偷聲潛泣”。如此深刻的相思使得這一形象之深情特征立現(xiàn)，也為后面他在不敢違背父命娶妻孫氏之后仍不忘鶯鶯做了合理的伏筆。

在《初刻拍案驚奇》中還有《姚滴珠避羞惹羞鄭月娥將錯就錯》一篇，寫姚滴珠新婚丈夫遠行，相思慵懶：“滴珠獨自一個，越越凄惶，有情無緒。況且是個嬌養(yǎng)的女兒，新來的媳婦，摸頭路不著，沒個是處，終日悶悶過了?！痹馀思腋改赶訔墸隹诮敲?，姚滴珠委屈不過，私回娘家，渡河時卻遭遇歹徒，被拐做了暗娼。姚滴珠的失蹤使得故事開始發(fā)展，父母與公婆相互要人弄起了官司，這就是相思病引出的“避羞惹羞”的故事敘述。

《二刻拍案驚奇》中同樣出現(xiàn)了“相思病”現(xiàn)象?！独顚④婂e認舅 劉氏女詭從夫》寫劉翠翠與金定自幼戀愛，沖破男富女貧的屏障得以結合，劉翠翠卻在戰(zhàn)亂中遭擄。丈夫金定費盡千辛萬苦找到了妻子，卻被將軍收入帳中，金定權宜之下只好認作兄妹關系，二人在將軍府內(nèi)咫尺天涯卻不得團聚，私下通信交流，相思不已：“金定讀罷其詩，才曉得翠翠出于不得已，其情已見。又見他把死來相許，料到今生無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傷心，終日郁悶涕泣，茶飯懶進，遂成痞鬲之疾?！贝浯湟搽S之病亡。相思病的情節(jié)使得全書從夫婦結合的美好中走出來，逐漸發(fā)展成為二人相思從而相繼離世的悲劇。相思的劇情契合了夫婦二人自幼相戀的故事背景，將全書主導表達的堅貞不渝的愛情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三言”“二拍”中相思病現(xiàn)象的多次出現(xiàn)，從一個側面展現(xiàn)出“相思”主題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綿延與發(fā)展。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社會的封閉、壓迫會帶來“相思病”等現(xiàn)象，但這樣的環(huán)境同時也會極大阻礙其在文學作品中的體現(xiàn)與傳播。文學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明末清初小說集中出現(xiàn)的相思病現(xiàn)象，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的是當時社會上男女戀情中逐漸開放的風氣。小說的受眾是社會中的廣大市民，只有得到一定程度的接受，作家才能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更加頻繁地將男女戀情中的種種細致描繪加入小說讀物的創(chuàng)作之中。

三、結語

相思情節(jié)的描寫，“適應并建構了中國文人重感情、易傷感、內(nèi)向深沉的民族性格，其內(nèi)在機制與審美效應與人是共通共感，經(jīng)久長新的”。相思病情節(jié)在明末清初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被文學作品一二再再而三地運用，體現(xiàn)出明清時期統(tǒng)治者嚴酷的思想壓迫之下，人民群眾高漲的“以情反理”的呼聲。

各類以“相思”為主題的文學作品，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形成了一種廣泛的互文，使人由一而聯(lián)想起許多相思成疾的艱澀苦楚，生發(fā)出悲劇主題的一個分支。同時，“相思”母題增強了讀者的閱讀感受，生活中鮮難遇到的“相思病”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構成讀者新奇的閱讀體驗，反之促進了紙質閱讀的發(fā)展?！跋嗨肌鼻楣?jié)的書寫不僅是順應劇情發(fā)展、契合理論文本與時代需求的舉措，還是從古至今“相思”母題的延續(xù)與發(fā)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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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立.論中國古代文學中的相思主題[J].學術論壇，1987（4）.

基金項目： 陜西理工大學研究生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明末清初才子佳人話本小說的相思情結研究”（SLGYCX1906）

作 者： 張文靜，陜西理工大學文學院2018級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