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林
張樂天
張受祜(1882—1974),字樂天,號樂道人,云煙山館館主,聽香館館主。書法擅甲骨、金文、石鼓、小篆、隸書。精于篆刻。
張樂天是土生土長的開封人。在夷門,他也算得上是書香世家了。他的爺爺是清朝的舉人,父親張夢公是清朝的貢生。張夢公在大相國寺旁邊設(shè)館課徒,教出了晚清末科亞魁李秋川等一干才俊。
貧寒的家境,張樂天自幼飽受生活艱辛的熬煎。他兄妹八人,油鹽醬醋,吃喝穿戴,全靠父親那張嘴巴不停地吧嗒吧嗒著支撐。科舉廢除,學(xué)館關(guān)門,16歲的張樂天輟學(xué)了。不久,入開封石印館做了學(xué)徒。干了兩年,升為石印館繕寫,這個時候,他父親的一個學(xué)生拉了他一把,把他保送進(jìn)了河南簡易師范學(xué)堂讀書。畢業(yè)后,直接進(jìn)了河南省政府做了職員。
命運(yùn)剛有轉(zhuǎn)機(jī),他就和父親的那個學(xué)生鬧翻了。事情的起因其實很簡單,那個學(xué)生聽說他爺爺有一本詩詞手稿《藏劍集》,要他拿來一看??春?,提了一個小小的建議,以那個學(xué)生的名義刊印發(fā)行,發(fā)行所得全歸張樂天,他分文不取。張樂天聽過這個建議后滿臉漲得通紅,一把抓起那本手稿頭也不回地走了。父親的學(xué)生愣在那里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
這一個時期,張樂天練習(xí)書法達(dá)到癡迷程度,坐在辦公桌前常常用指頭蘸水背臨篆書《石鼓文》。那個學(xué)生站在陰暗處,看著張樂天冷冷而笑。1934年的春天姍姍來遲,河南省政府在開封舉辦“河南現(xiàn)代書畫展覽會”的消息卻早早地發(fā)布了出來。張樂天異常的興奮,他的整個心思,幾乎都用在了備戰(zhàn)展覽作品的創(chuàng)作上了。這次展覽,張樂天共有山水畫4件、花鳥畫3件,書法有大篆1件、行書2件入展。展覽剛一結(jié)束,父親的那個學(xué)生就把他叫了過去,搖晃著手里的幾頁紙說:“檢舉你的!”便以耽于書法影響公務(wù)為由解雇了他。看著張樂天離去的背影,父親的學(xué)生淡淡地說:“我可以給你個飯碗,同樣也可以給你砸碎!”
邁出省政府的大門,張樂天只有一條路可走了:賣畫!他是藝術(shù)領(lǐng)域的一個通才,于書法,真草隸篆行,都有著很深的造詣;于繪畫,山水、花鳥皆精,人物也能來幾筆。這次全省的書法大展說明了這一點。早些時候,張樂天在篆刻上也曾下過苦功夫。他的篆刻,上溯秦璽漢印,下涉明清諸家。尤其對吳讓之用功猶勤,頗有心得。若干年后,我在“京古齋”曾見到他用青田紫檀石刻的朱文“焦氏應(yīng)庚之印”,與吳的朱文印幾可亂真。1926年西泠篆刻名家方介堪陪同他的老師丁輔之游歷到開封,對張樂天的篆刻一見鐘情,便請張樂天治名章“方巖”一枚。方介堪原名文渠,后改名巖,字介堪,以字行,其名倒幾乎被人忘卻。印刻好,丁、方二人大為贊譽(yù),由方介堪出面在開封“又一新”飯店宴請張樂天作為答謝。丁輔之出席了這次宴會。
丁輔之給張樂天留下一封信函,讓他持函去上海拜訪書壇泰斗吳昌碩,或許對他的篆書和篆刻都不無裨益。秋風(fēng)乍起的季節(jié),張樂天拎著兩只寺門老白家的桶子雞坐上了東去的列車。到了上海,由于秋老虎肆虐,那兩只桶子雞已經(jīng)有了異味。在一家小客棧里,張樂天就著白開水吃完了那兩只雞,連夜坐火車又回到了開封。這一次,雖說沒見到吳昌碩,他卻用身上全部剩余的錢買了一本新刊印的《吳昌碩臨石鼓文》法帖回來。坐在大坑沿自己的家中,開始揣摩起這本從上海買回來的法帖。一天深夜,他對著這本法帖忽然狂笑不止,黎明的時候才趴在書案的一角睡去?!逗幽辖鷷ǜ庞[》一書對張樂天之后的篆書評價說:“大字石鼓左右參差取勢,簡穆高運(yùn),蒼潤不俗,酷似枯樹春深著花?!币灿性u論家站出來,拿他的石鼓篆書和吳昌碩做了比較:吳書拙中有巧,而張書巧中帶拙。于吳昌碩之外,可謂另辟蹊徑。
張樂天曾寫過一篇《自敘》的文章,透露了他從藝的大致途徑。他說:“吾詩、書為先父家傳,畫學(xué)乃生性所近?!痹姼枰患?,是那個時期文人的童子功,自小必須修煉的。張樂天的詩歌,不見結(jié)集傳世,今天已很難窺其全貌了。他曾與夷門名士關(guān)百益、許均,相國寺凈塵大法師等結(jié)“藝林雅集社”,但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有什么詩詞唱和之作。張樂天的詩歌,今天能見到的,只有寥寥幾首題畫詩了。譬如《題秋林讀書》:“秋高紅樹老,日冷青松秀?!薄额}深山古寺》:“巍巍千古寺,數(shù)里入云峰。”等,有唐人風(fēng)韻,深得王摩詰神髓。
一年后,張樂天退出藝林雅集社。因為他切膚地認(rèn)識到,詩歌不能當(dāng)飯吃,他得靠賣畫來養(yǎng)家糊口。起初,他的畫風(fēng)走的是黃子久一路,作畫時用筆很大膽,把濃墨用到了極致,這些畫畫出了他對自然物象的認(rèn)知和感受。然而,畫掛到京古齋等字畫店里,過一陣子去看,依然紋絲不動地掛在那兒,很是困惑。凈塵大法師對他說:“要為藝術(shù),你為自己畫;要為生計,得為世俗畫。”張樂天如醍醐灌頂,改學(xué)王蒙、王石谷諸人,畫風(fēng)為之一變。
此后的十年間,張樂天的畫風(fēng)靡汴上。他畫室的門口,常有數(shù)家字畫店的伙計等候。為爭到他的畫,字畫店之間常常哄抬畫價。博雅軒和古天閣的伙計為爭奪他的畫曾大打出手,為此,瘦弱的博雅軒伙計被對方一拳打落了兩顆焦黃的門牙。解放后,開封市政協(xié)工作人員和他閑聊時,他無限懷戀地說:“當(dāng)年我憑著一支筆,掙下了9處院落,上百畝的良田!”
晚年,張樂天在開封書店街景古山房門前擺了一個小攤兒,清瘦的身軀穿著一件滿是補(bǔ)丁的長衫,已看不清是什么顏色的了。小攤上胡亂擺放一些廉價的青田石和他自己畫的書簽、折子之類。畫的內(nèi)容很單一,淡墨畫個山頭,在遠(yuǎn)處勾幾只飛鳥,然后題上“望斷南飛雁”字樣。這些物什都很便宜,大都是幾分錢一個。然而,卻極少有顧客來到他的攤前。
除非下雨,他每天清早出攤,黃昏收攤,顫抖著花白的胡子,孤苦伶仃的,在攤前一坐就是一天。
卜亨齋
卜亨齋(約1860—?),書法以隸書為主,有清陳鴻壽遺風(fēng)。
卜亨齋是河北易縣人,他是怎樣來到開封的,為何要定居在夷門,時至今日只能知道個大略。但有一點毋庸置疑,就是卜亨齋曾中過清代末榜進(jìn)士,因官吏到晚清已多如牛毛,朝廷只授予他個候補(bǔ)知縣的虛職,等有空缺后再補(bǔ)上。他很是苦悶,只好用游歷和書法來打發(fā)。他早期的書法帶有明清人的痕跡,尤其這個時期的隸書,簡直就是陳鴻壽隸書的翻版。卜亨齋固執(zhí)地認(rèn)為,書法學(xué)明清人是條捷徑,可以通過這條捷徑再上溯宋唐乃至魏晉。譬如學(xué)行書可先從王文治或查士標(biāo)入手,然后融入米芾與“二王”筆意,再經(jīng)三五年鍛煉,可卓然成家!
書法并不能完全排除苦惱。他的最大抱負(fù)是治理一縣或者一府之地,在一個方圓百里的地方施展自己的政治才華。因此翰墨之余,卜亨齋只好寄情山水間,帶個書童挑一擔(dān)子書云游四海。他身上的褡褳里,則裝著筆墨和硯臺。每次出門,他都會叮囑家里人,若哪天補(bǔ)實缺的圣旨下達(dá),就放信鴿通知他。為此他專門養(yǎng)了一對信鴿,外出時家里留一只,他身上帶一只,不間斷地互通信息。卜亨齋是個外表看上去很粗糙的人,滿臉的絡(luò)腮胡須,眉毛又黑又濃,長有兩寸有奇,豹眼不怒而威。但他的內(nèi)心深處卻是異常的細(xì)膩和嬌嫩。他每次見到落入泥淖正在掙扎的小蟲子,都會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救下來,然后放生。
他和書童每到一處新的客棧,都是童子先走進(jìn)屋子里,他在門外站一站,或者踱到花壇邊嗅嗅花香。當(dāng)他走進(jìn)屋里的時候,童子已經(jīng)在當(dāng)屋的地上挖出了一塊地磚,地上的顯眼處就露出一塊空缺。卜亨齋問童子:“此處有空缺嗎?”童子指著地上回答:“有一空缺!”又問:“怎么不補(bǔ)上?”童子高聲回答:“馬上就補(bǔ)!”說著,很快拿起那塊擱置一旁的地磚,蓋住地上的空洞。
游歷到津門,卜亨齋去拜訪隸書名家程子風(fēng)。程子風(fēng)還是古墨鑒賞家,在行內(nèi)號稱“程一眼”。卜亨齋從身上摸出珍藏多年的半丸宋墨讓他看??春螅套语L(fēng)哈哈大笑。然后拉卜亨齋去“無塵樓”喝酒。程子風(fēng)名士風(fēng)流,請來津門名妓“一捧雪”助興?!耙慌跹笨羁疃粒砩系目|縷暗香使卜亨齋忽然有一種人生苦短的傷感,不覺就生出幾分醉意?!耙慌跹遍_始彈琴,一曲“羽衣霓裳”彈完,卜亨齋訇然倒地。二人將卜亨齋抬上臥榻,開始一件一件剝他的衣裳,最后將他剝得一絲不掛?!耙慌跹碑惓Ed奮,兩眼綠光熒熒。很快,程子風(fēng)失望了,扇了卜亨齋兩耳光,揚(yáng)長而去。第二天醒來,卜亨齋感到極大恥辱,他剎那明白了個中緣由,急忙朝左胳膊的腋窩摸去,硬硬的還在。腋窩里,天生了一個皮囊,恰巧能裝下那半丸古墨!
1911年,清朝最后一個皇帝被攆下龍椅,卜亨齋的黃粱夢破滅,便前往開封夷門游歷。在夷門,他拜訪了顏楷大家丁豫麟,話不投機(jī),覺得此人太過孤傲冷酷,而骨子里卻是極端的自卑。不久,他結(jié)識了夷門“三大魏碑圣手”中的周慣一,二人抵掌而談,大有相見恨晚之意。白天,周慣一忙于在私塾授業(yè)解惑,卜亨齋租一輛黃包車游覽龍亭、古吹臺、鐵塔等處景色,晚上回到周慣一書齋下榻。二人就著“鹽霜豆”喝酒,喝到興致高處揮毫潑墨,然后探討筆墨上的得失。有一天他從白衣閣出來,決定定居在開封。他來時帶的銀兩用完了,周慣一找到酈禾農(nóng)幫忙,酈禾農(nóng)在河南省圖書館給他找到了一份臨時工作。卜亨齋很喜歡這份工作,因為隔著圖書館的窗戶能看到楊家湖畔的依依楊柳。有白鳥在湖面上盤旋。來借書的多為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的學(xué)生,節(jié)假日忙一些,其他時間有大量空閑可供他揣摩碑帖。他常坐在圖書館的一角,一手拿碑帖,另一手的食指在膝蓋的上端照帖臨摹。窗外盤旋的白鳥使他領(lǐng)悟了書法的真諦,他清癯的臉龐露出令人不易察覺的微笑。
一個細(xì)雨霏霏的黃昏,一個女詩人風(fēng)擺楊柳般地走進(jìn)圖書館。她的名字叫黃薔薇,來自豫北安陽的湯陰縣。二人一見鐘情。卜亨齋跟著她去了一趟湯陰,見到了她的父親,一個干瘦而好沖動的小老頭。在湯陰某個普通的小村落里,卜亨齋將這個小老頭灌得爛醉如泥,并很快結(jié)成兄弟般的友誼。從湯陰回到開封,二人在“又一新”擺下酒宴,只請來三五個書畫界的好友,舉行了簡單的結(jié)婚儀式。河南省圖書館館長武玉潤做了他們的證婚人。武玉潤端起酒杯對兩個新人說:“祝你們白頭偕老!”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卜亨齋無緣由地打了一個寒噤。
黃薔薇前后已寫有300多首詩,一組描寫豫北風(fēng)情的現(xiàn)代詩中,有一首名叫《屋檐下秋天的紅辣椒》,詩里充滿了大膽的想象,最經(jīng)典的一段是把紅辣椒想象成了壯年男人身上某個最敏感的部位。黃薔薇讓卜亨齋用書法把這300余首詩抄下來,他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他用三個月抄完了這些詩,然后分冊裝訂起來,題了書簽。竟裝成厚厚的10大冊。
有一天夜半,卜亨齋多喝了點酒,睡得非常沉,鼾聲時起時伏,有時還拐一個彎,然后突然尖銳如利哨。黃薔薇睡不著了。她起床點燃蠟燭,開始讀邵次公的詩集《山禽余響》。讀了幾頁,忽然恐懼起來,總感覺有什么東西在窺視著她。她扭頭去瞅卜亨齋,不知何時,他將左胳膊枕在了脖子下面。她心里想,這樣睡會做噩夢的!她站起身,去抽那胳膊。突然,黃薔薇尖叫一聲,兩手軟軟地垂落下來。她看到,卜亨齋腋窩里有一只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她魂飛魄散。兩個月后,黃薔薇離開了他。
不久,“一捧雪”從津門一路尋找到了開封。最近的日子,卜亨齋的影子老在她眼前晃動,如果不盡早見到卜亨齋,她就會瘋掉。可是,卜亨齋拒絕與這個女人相見?!耙慌跹本兔刻煸诓泛帻S樓下徘徊。一天黃昏下起了傾盆大雨,她被淋成了落湯雞。她在暴雨中呼喊:“我知道你左腋下的玄機(jī)!”這句話擊垮了卜亨齋,他走下樓來,打開了大門。
蕭亮飛
蕭亮飛(生卒年不詳),名湘,字雪樵、亮飛。生于開封。善楷書。
在詩人身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耙拈T十子”之一的蕭亮飛,是民國期間與袁祖光、曾福謙、唐復(fù)一等齊名的大詩人。他晚年的時候,曾一度將一把剃頭刀視若珍寶。這是一把民國年間很常見的剃頭刀,木制的刀柄,一頭鑲了一塊小小的象牙,作為點綴。不使用的時候,刀子可以合到木柄里去。再普通不過了。
每天清早起來,蕭亮飛都要在磨刀石上磨這把剃頭刀子,每次磨一袋煙功夫,然后用大拇指試試刀刃,合起來,放進(jìn)口袋里。他的這把剃頭刀子,卻不是用來剃頭的。他有別的用途。
蕭亮飛有一個癖好,他不喜歡大塊吃肉,卻喜歡吃骨頭上面殘留的肉筋,而這些肉筋不大容易吃到嘴里去,也很難弄下來,他就用這把剃頭刀子將這些肉筋一點一點地剔下了,拌上蒜汁,然后吃掉。
年輕時的蕭亮飛喜歡游歷,結(jié)交了一大批文人雅士。曾與袁寒云游歷大伾山,在贏壺天吟詩唱和。贏壺天又稱陽明書院,山門上的那塊“霞隱山莊”橫額,就是蕭亮飛的手書。這塊匾額今天已然成了陽明書院的鎮(zhèn)院之寶。
在夷門,蕭亮飛與“十子”中來往最多的,是朱祖謀、黎獻(xiàn)臣二人,他們常常聚集在朱祖謀的“淺山書房”,飲酒、品茶、賦詩。這段時間,是蕭亮飛詩詞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前后寫有近千首詩詞,大都收錄在《千一樓詩草》《京華百二竹枝詞》二部詩集中。
作詩填詞之余,蕭亮飛還喜歡涂抹幾筆。他的書法,最初師法顏真卿的《自書告身》,后參入清末華世奎的筆意,已具個人面目,只是與他的詩詞相比,書法顯得過于老實了些。他也簡單地畫一些草蟲,荷花、蘭草、紫藤,畫得都很飄逸,倒和他的詩詞風(fēng)格相近。他最拿手的,是畫菊花。他畫的菊花,形和神都有一種孤傲之氣。
能把菊花畫到這個境界的,放眼民國夷門畫壇,絕沒有第二個人。然而,蕭亮飛的畫名以及書名被他的詩名所掩,竟很少有人知道他是畫菊高手。
在蕭亮飛身上發(fā)生過這樣一件事。
有一陣子,蕭亮飛喜歡收進(jìn)一些當(dāng)?shù)孛俗之?,閑時拿出來賞玩。做字畫生意的馬三隔十天半月都會拿著一些字畫來他這里兜售。這一天,馬三腋下夾著一沓子畫又來了。他把畫放在桌子上,說:“挑挑看,都是名家的!”蕭亮飛一幅一幅地看下來,竟沒有一件入眼的,不禁失望地?fù)u搖頭。
馬三一邊收拾畫作,一邊自嘲地說:“沒關(guān)系,有好畫了再送過來!”忽然,蕭亮飛覺得眼前一亮,原來馬三用來包畫的那張紙也是一幅畫,只是已經(jīng)破殘,看不清畫家的名字了。那幅畫看上去頗不俗,似乎是一幅佳構(gòu)。
蕭亮飛急喊:“慢著,把那張包裝紙拿來看看?!?/p>
等把殘畫拿在手里,只細(xì)看了一眼,蕭亮飛就愣住了。那幅畫赫然竟是他不久前畫的《寒菊圖》。他不禁喃喃自語道:“這世人看重的,多是一個虛名?。 ?/p>
自此以后,蕭亮飛不再收藏字畫,也把世事看淡了許多。
有時候,世界就是這么奇妙。似乎是一夜之間,蕭亮飛的字畫在夷門風(fēng)行起來,來求他字畫的人在他的門前排起了長隊。開始,他的字畫價位定得很低,只是象征性地收一些?!皣W啦”,開封街頭的黃包車夫、打燒餅的、賣牛羊肉燙的等等,也都找上門來了。時值盛夏,酷熱難耐,來人大都拿著折扇讓他畫扇或者寫扇。開封人自宋朝就崇尚風(fēng)雅,講排場,手里拿把畫扇總比拿把蒲扇子排場多了!
蕭亮飛不勝其苦。他對朱祖謀說:“我寧愿寫兩幅斗方也不愿意寫一把扇子!”
朱祖謀笑笑,說:“你提價呀,書法按字算,畫菊按朵算?!?/p>
蕭亮飛在自己的書房掛出了告示:書法每字錢二角;菊花每朵銀幣半元。先款后畫,概不賒賬。后面又加一小注,曰:文人本不應(yīng)言利,無奈,無奈!
不久,開封有名的無賴牛大扁擔(dān)找上門來。他將一枚銀幣“啪”的拍在蕭亮飛書案上,說:“蕭大詩人,給畫幅菊花!——我只要一朵!”
蕭亮飛一愣,接著就明白了對方的來意。他忽然大笑。接著站起身,讓牛大扁擔(dān)坐到自己的椅子上來,然后給牛大扁擔(dān)泡了一杯茶。牛大扁擔(dān)端著茶杯,有些不知所措。
蕭亮飛說:“好,我給你畫,一朵菊花半元銀幣不好收,就不收你的錢了。不僅不收錢,另外再送你一朵梅花,一竿墨竹?!?/p>
畫畫好,牛大扁擔(dān)一句話沒說,拿起畫就走了。走到大街上,卻又興奮起來。見了熟人,都要把畫拿出來讓人家看。說:“這畫一文錢沒掏,蕭亮飛乖乖給我畫的!”
有個懂畫的人細(xì)細(xì)地看了兩眼,笑起來:“你這個人,被人罵了還高興得像撿了個元寶似的!”牛大扁擔(dān)低頭去看畫,畫面上,除了一朵菊花,一朵梅花,就是那竿墨竹了,再無別的東西,哪里罵了自己?他不禁露出一臉的茫然來。
那人指著畫說:“最上邊的那朵梅花是往下覆開的,墨竹畫在了菊花的下邊,一是嘲笑你的下作,二是說你這樣下去終究是會倒霉的!”
牛大扁擔(dān)臉上一紅一紅的,他默默地將畫收了起來,低著頭往巷子的深處走去。
申桐生
申桐生(1915—1993),一生從事教育事業(yè)。書法師承褚遂良,有楷書墨跡傳世。
河南省立第一師范畢業(yè)后,申桐生先是在寧陵縣中學(xué)教了一陣子書,很快就回到了開封,受聘到河南第三小學(xué)教語文。也是在這個時候,他開始跟著邵次公學(xué)習(xí)書法。邵次公讓他從褚遂良的大字《陰符經(jīng)》入手,然后再上溯魏晉各家。開始的一段時間里,盡管有著上私塾時描紅的底子,但依然入不到帖里去,有幾次氣得都把字帖撕掉了。然后等消了氣,再買新帖回來接著練。漸漸地,他與《陰符經(jīng)》有了心靈上的溝通,以至后來到了一日不臨褚帖就坐臥不安的地步。
邵次公曾嚴(yán)肅地告訴他:“學(xué)習(xí)書法的道路上會有很多坎,必須咬著牙一一地邁過去。有一道坎邁不過去,就會面臨著被淘汰的危險!”申桐生頓時對學(xué)習(xí)書法充滿了恐懼。從此以后,他一生都在臨習(xí)《陰符經(jīng)》,再沒有旁涉過別的法帖。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那一年,申桐生隨河南第三小學(xué)南遷到了羅山潘新店、葉縣下里鎮(zhèn)一帶,在動蕩中度過了三年時間。三年后,他結(jié)了婚。那個時候,他已跟隨學(xué)校遷到了伊川縣。妻子的一個至親在伊川縣任縣長,于是,申桐生做了該縣的教育局長。
他娶的這個妻子,是一家大戶人家的小姐。雖是大戶家的女兒,卻自幼不習(xí)女紅,跟著她的舅舅,一個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學(xué)了一身的硬功夫。看上去一個風(fēng)擺楊柳的弱女子,卻能生生扳倒一頭大黃牛!這個小姐很是任性,常常摔東西,無緣故地朝申桐生發(fā)脾氣。
她對申桐生天天在那里臨帖,臨《陰符經(jīng)》,很是看不慣,剛進(jìn)門時還忍著,三個月后就忍不住了。她氣呼呼地問自己的丈夫:“你天天在那涂呀畫呀的,是當(dāng)吃還是當(dāng)喝啊?”申桐生給她解釋說:“這是在練習(xí)書法!文人的雅事。”妻子嘟噥著說:“我看是吃飽了撐的,餓你三天看你還雅事不雅事?”
申桐生很無奈,苦笑著搖搖頭。
秋后的一天,天陰得厲害,不久就下起了小雨。申桐生沒去教育局點卯,在家里書房臨《陰符經(jīng)》。墨是宿墨,兌水后散發(fā)出難聞的臭味。這臭味從書房飄出來,弄得整個屋子都是這種味道。申桐生尚能忍受,他的妻子,那個大戶小姐卻忍受不住了。她沖進(jìn)書房,一把抓起書案上盛墨的硯臺,照申桐生就扔了過去。申桐生急忙躲閃,硯臺的一角在他的鬢梢掃了一下,立即血流如注。硯臺里的殘墨,也多灑在他的臉上。紅與黑在他臉上一摻和,很像唱戲的大花臉了。
那方硯臺落到地上,“噗”,裂成了兩半。申桐生撿在手里,心疼極了。這是邵次公辭世頭一年送給他的禮物。巴掌大的一方石硯,肌理細(xì)膩如嬰兒的皮膚一般。隨學(xué)校南遷,他只隨身帶了很少的幾件東西,其中就有這方石硯。
申桐生用清水把硯洗干凈,拿到街上找鋦缸匠修。他問:“能修嗎?”旁邊的一個人笑著說:“放心吧,他有鋦燈泡的本領(lǐng)!”硯臺修好,拿到家注上水,第二天早晨看時,底部滲滿了一層細(xì)密的水珠。
日寇投降那年,申桐生丟了烏紗,他攜妻挈子回到了開封。有很長一段時間,他賦閑在家。為了生計,在妻子的一再督促下,把靠街的一間房子騰出來,開起了一家小診館,專治跌打損傷。妻子不光從舅舅那里學(xué)到了一身功夫,還學(xué)到了一套熬制治療跌打損傷有奇效的膏藥秘方。她估算著,世事動蕩,又加上開封人好使氣斗狠,這種膏藥會有很好的市場。假如一天賣出100副膏藥,每年就能賺上500大洋,妻子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
申桐生很少有時間臨《陰符經(jīng)》法帖了。在妻子的吩咐下,他的任務(wù)是把牛皮紙剪成圓圈圈,好往上邊攤烏黑烏黑的藥膏。開始的半個月,他怎么剪都剪不圓,有兩次甚至還剪到了手指頭。后來就熟練起來,膏藥紙幾乎讓他剪成了藝術(shù)品。妻子打趣他說:“比日本鬼子的膏藥旗都圓!”
起初的一些日子,診館的生意還算不錯,每天多少都會有人過來。有一天黃昏,街頭的混混牛二走進(jìn)了診館。他手里拎著一只冠上滿是鮮血的雞。牛二與人斗雞,斗敗了,跟人打了一架,胳膊被人打傷了。申桐生給他拿了幾副膏藥,囑他回去按時貼,過幾天就好了。
牛二拿了膏藥,拎著那只斗雞,也不付錢,扭頭就走。
妻子一閃,堵在了門口。說:“還沒付膏藥錢呢!”
牛二鐵著臉,冷冷而笑,說:“沒錢!”又說:“你去打聽打聽,開封城誰敢收牛二的錢!”
妻子一伸手,牛二拎著的斗雞就到了她的手里。妻子說:“沒錢就把雞留下!”
牛二大怒,抬腳就去踢妻子的襠部,忽覺抬起的腿軟綿綿的,一點力道都沒有了。大駭,奪門遁逃。到了門外,扭頭喊道:“那雞是我的命根子,你等著,改天我會把小診館砸個稀巴爛!”
牛二卻再沒來過小診館。
過一陣子,妻子將那只斗雞賣了,給申桐生買回來一方硯臺。還剩下點錢,她本來想給自己買一盒日本產(chǎn)的香脂,后來卻又改變了主意,給孩子買了一個花書包。
張修齋
張修齋(1893—1975),善楷書和行書。行書宗法“二王”,有墨跡傳世。
張修齋的父親是一個私塾先生,精通“四書五經(jīng)”,在方圓數(shù)十里有著很高的聲望。因此,他們的家境比較殷實一些,張修齋得以在讀完小學(xué)以后,進(jìn)入中學(xué)繼續(xù)他的學(xué)業(yè)。私塾先生很是看不上他這個兒子,常會指著張修齋指節(jié)修長的手對妻子說:“指頭節(jié)子這么長,將來肯定是個把錢串在肋條骨上的家伙,甭指望享他的福!”聽了這話,張修齋站起身,端著吃了一半的飯碗,默默地走掉了。
夏天到來的時候,張修齋養(yǎng)了三只白色的小兔子。他在院子的一角挖了個地窖,把它們一只一只放進(jìn)去。私塾先生告訴他:“兔子喜歡吃槐樹葉子!”張修齋偏不喂兔子槐樹葉子吃,而是去高粱地里割狗尾巴草喂它們。小兔子長大了,張修齋將它們裝進(jìn)籠子里,背到集市上賣掉了。賣兔子得來的錢,他一分不留,全給了村頭的趙瘸子。
1916年,張修齋考進(jìn)了河南省高等商業(yè)學(xué)校,來到了開封。臨行前,他拉著母親的手說:“等畢業(yè)能掙錢了,我就接您到省城享清福!”那時候,他母親已兩鬢蒼白。
學(xué)習(xí)期間,張修齋參加了學(xué)校成立的“夷門詩社”,并鼓動詩社創(chuàng)辦了一本詩歌雜志,取名《梁園詩刊》?!读簣@詩刊》雜志聘請蕭亮飛、朱祖謀為榮譽(yù)編委。創(chuàng)刊號刊發(fā)了汪靜之的現(xiàn)代詩《我看著你,你看著我》,引起不小反響,在開封各大學(xué)校學(xué)生間掀起了一股創(chuàng)作現(xiàn)代詩歌的旋風(fēng)。
《梁園詩刊》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只有46個頁碼。內(nèi)文全由張修齋一人用蠟紙刻制而成。少年時代,張修齋在私塾父親的嚴(yán)厲監(jiān)督下,有著過硬的唐楷描紅本領(lǐng),本來枯燥無味的鐵筆與鋼板的碰撞,在他那里也就不是那么難以忍受了。換了別人,還真不知道能堅持多久。在校的兩年時間,《梁園詩刊》每兩月一期,共12期500多頁全是張修齋一手刻制而成。每一期《梁園詩刊》印刷出來,拿到詩刊的學(xué)生除了閱讀詩歌外,那峻拔而略顯瘦硬的字跡都被他們當(dāng)作字帖去臨寫了。
同時,《梁園詩刊》配有精美的插圖。搞插圖的是一個很靦腆的小個子學(xué)生,叫梁家豪,是開封本地人,跟著蕭亮飛學(xué)過大半年的花鳥畫,凡見過他畫作的人都說:“一點都不像他老師的風(fēng)格!”梁家豪不寫詩。也很少見他讀詩。但這一點都不影響他與張修齋配合得很好,很默契。
往往是張修齋刻好蠟版,交給梁家豪,由他配插圖。插圖很簡單,多是一束蘭草,幾朵小花,但看上去都很雅致。這些都好了,開始印刷了。印刷前,張修齋前前后后地會再檢查兩遍。他容不得一丁點的差錯,有一個字錯了,或標(biāo)點錯了——逗號點成了句號,他都要很認(rèn)真地改過來,實在不行,他就重新再刻一張蠟紙。他不嫌麻煩。插圖呢?自然也在檢查之列。有很少的時候,插圖和內(nèi)容太過相悖了,譬如,詩歌是寫歷史上志士捐軀的,下面卻畫了一朵牽?;ǎ陀X得太那個了點,至少得畫一竿修竹,再不濟(jì)畫一束菊花也行??!他就給梁家豪指出來。梁家豪臉紅一紅,也不說話,馬上拿起蠟紙走到里間去了。
張修齋多次說:“詩歌是神圣的!我們要敬畏詩歌!”
《梁園詩刊》的內(nèi)文,是在油印機(jī)上完成的。學(xué)校給“夷門詩社”配備了一臺半舊的油印機(jī),是校教務(wù)處忍痛割舍給詩社的。據(jù)說為這事朱祖謀專門請校長去“玉壺軒”喝了一上午的茶。他們二人,張修齋和梁家豪,一個人推磙子,一個人掀紙張,累了,兩個人就換換手,不停事地得忙活一個星期六再加上半個的星期天。比起到街上的印刷廠去印刷,這樣能節(jié)省許多。
印《梁園詩刊》的錢來得不容易,除一部分學(xué)校補(bǔ)貼外,差額由詩社的成員湊齊。
裝訂和封面的印刷,是在學(xué)校附近的州橋印務(wù)公司完成的。去印務(wù)公司印刷,多是梁家豪出面張羅的,張修齋很少跑印刷廠,除非有特殊情況發(fā)生。
有一天,特殊情況果然就發(fā)生了。
梁家豪找到張修齋,說印務(wù)公司派人捎來口信,裝訂時發(fā)現(xiàn)內(nèi)文出了點差錯,讓他們過去協(xié)商一下。他們匆匆吃過午飯,來到了州橋印務(wù)公司。
一連下了幾天的小雨,路上滿是泥濘。他們來到印務(wù)公司,頭發(fā)已經(jīng)淋濕了。印務(wù)公司的主管是個大胖子,他在車間的過道里正搗鼓著一輛自行車。自行車前后兩個輪胎上都粘滿了污泥。梁家豪把張修齋介紹給胖主管。胖主管嘴里一邊“唔唔”著,一邊眼也不抬地用紙擦著自行車的輪胎。
突然,張修齋暴怒地喊道:“住手!”
大家都吃了一驚。張修齋漲得滿臉通紅,他指著胖主管,顫抖著聲音說:“你怎么能這樣?”梁家豪低頭看去,胖主管竟然用《梁園詩刊》的內(nèi)文紙在擦拭自行車上的污泥!
胖主管站起身,不滿地謾罵著:“真扯淡,明天就把你們的活停了!”
張修齋撿起地上的紙,握緊了拳頭,似乎要和胖主管打上一架。梁家豪在一旁也指責(zé)胖主管不該這樣做,同時,他拉住了張修齋,把張修齋推出了印務(wù)公司的大門。在大門外,張修齋還一個勁地喊:“換地方,不在這里印了!”
后來,梁家豪氣喘吁吁地攆上張修齋,說:“我剛才給胖主管好說歹說,他同意這期還在他們這里印。不然眼前急著出刊,一時上哪兒換印刷廠去?”
張修齋說:“那刊中的問題怎么辦?”
梁家豪說:“交給我吧。按期出刊才是最重要的!”說完,讓張修齋先走,他又折回了印務(wù)公司。
這一期的《梁園詩刊》印出來,張修齋還是發(fā)現(xiàn)一首詩中丟失了一行字,胃里像吞進(jìn)了一只蒼蠅那樣難受。這種感覺一直伴隨了他一生。
(選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夷門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