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
楔子
在清朝咸豐七年,英商麥加利銀行設分行于上海以前,全國金融事業(yè)為兩個集團所掌握——商業(yè)上的術語稱為“幫”,北方是山西幫,南方是寧紹幫。所業(yè)雖同,其名則異,大致前者稱為“票號”,后者稱是“錢莊”。
山西幫又分為祁、太、平三幫——祁縣、太谷、平遙,而始創(chuàng)票號者,為平遙人雷履泰。他最初受雇于同縣李姓,在天津主持一家顏料鋪,招牌叫作“日升昌”,其時大約在乾隆末年。日升昌在雷履泰的悉心照料之下,營業(yè)日盛,聲譽日起,連四川都知道這塊“金字招牌”,因為雷履泰經常入川采購銅綠等等顏料,信用極好。
四川與他省的交通最不便,出川入川攜帶大批現金,不但麻煩,而且有風險。于是雷履泰創(chuàng)行匯兌法,由日升昌收銀出票,憑票到指定地點的聯號兌取現銀。當然,匯兌要收匯費,名為“匯水”。匯水并無定額,是根據三個因素計算出來的。第一,路途的遠近。遠則貴,近則廉。第二,銀根的松緊。大致由小地方匯到大地方來得便宜,由大地方匯到小地方來得貴。因為地方大則銀根松,地方小則銀根緊。如某處缺乏現金,而有待兌的匯票,則此時有客戶交匯,正好濟急,反有倒過來貼補客戶匯費的。
最后是計算銀錠的成色。銀錠的大小通常分為三種,最大的五十兩,為了便于雙手攜捧,做成兩頭翹起的馬蹄式,即所謂“元寶”,而出于各省藩庫的稱為“官寶”;其次是中錠,重十兩,有元寶形的,稱為“小元寶”,但通常都做成秤錘式;最小的或三兩、或五兩,通稱“銀錁”;再就是碎銀,輕重不等。此外各省有其特殊的形制,如江浙稱為“元絲”,底凹上凸,以便疊置。但不管任何形狀、大小,銀子的成色各地不同,需要在交匯時核算扣足。
由于匯兌憑票兌銀,所以叫作“票號”。早先運送現銀的方法,如果不是隨身攜帶,就得交鏢局保送,費用大,麻煩多,走得慢,而且還有風險,萬一被劫或者出了其他意外,鏢局雖然照賠,但總是件不愉快的事。所以票號一出,請教走鏢英雄好漢的人就少了。
早期的票號,多為大商號兼營的副業(yè)。到咸豐初年,始有大量專營的票號出現,但票號的勢力不得越長江而南。因為江南的錢莊,為保護本身的利益,一方面仿照票號的成例,開辦匯兌業(yè)務,一方面力拒票號的侵入。至于票號除匯兌以外,以后亦經營存款及放款,所以票號與錢莊的業(yè)務,由于彼此仿效的結果,幾乎完全相同,只是在規(guī)模上,錢莊遜于票號而已。
錢莊業(yè)多為寧紹幫所經營,而鎮(zhèn)江幫有后來居上之勢。但在同治到光緒初年,全國最大的一家錢莊,規(guī)模凌駕票號而上之,同時它的主人亦不屬于寧紹幫,是為當時金融業(yè)中的一個特例。
這家錢莊的字號叫“阜康”,它的主人是杭州人。
第一章
有個福州人,名叫王有齡,他的父親是候補道,分發(fā)浙江,在杭州一住數年,沒有奉委過什么好差使,老病侵尋,心情抑郁,死在異鄉(xiāng)。身后沒有留下多少錢,運靈柩回福州,要好一筆盤纏,而且家鄉(xiāng)也沒有什么可以倚靠的親友,王有齡就只好奉母寄居在異地了。
境況不好,而且舉目無親,王有齡混得很不成樣子,每天在梅花碑一家茶店里窮泡,一壺“龍井”泡成白開水還舍不得走,中午四個制錢買兩個燒餅,算是一頓。
三十歲的人,潦倒落拓,無精打采,叫人看了起反感。他的架子還大,經常兩眼朝天,那就越發(fā)沒有人愛理他了。
唯一的例外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年,王有齡只知道他叫“小胡”。小胡生得一雙四面八方都照顧得到的眼睛,加上一張常開的笑口,而且為人“四海”,所以人緣極好。不過,王有齡跟他只是點頭之交,也識不透他的身份。他有時很闊氣,有時似乎很窘,但不管如何,總是衣衫光鮮——像這初夏的天氣,一件細白夏布長衫,漿洗得極其挺括,里面是紡綢小褂褲,腳上白竹布的襪子,玄色貢緞的雙梁鞋。跟王有齡身上那件打過補丁的青布長衫一比,小胡真可以說是“公子哥兒”了。
他倒是有意結交王有齡,王有齡卻自慚形穢,淡淡地不肯跟他接近。這一天下午的茶客特別多,小胡跟王有齡“拼桌”,他去下了兩盤象棋,笑嘻嘻走回來說:“王有齡,走,走,我請你去‘擺一碗?!睌[一碗是杭州的鄉(xiāng)談,意思是到小酒店去對酌一番。
“謝謝。不必破費?!?/p>
“自有人請客。你看!”他打開手巾包,里面包有二兩碎銀子,得意地笑道,“第一盤‘雙車錯,第二盤‘馬后炮,第三盤,小卒‘逼宮,殺得路斷人稀。不然,我還要贏。”
盛情難卻,王有齡跟著去了。一路走到城隍山——“立馬吳山第一峰”的吳山,挑了個可以眺望萬家燈火的空曠地方,一面喝酒一面閑談。
酒到半酣,閑話也說得差不多了,小胡忽然提高了聲音說:“王有齡,我有句話,老早想問你了。我看你不是沒本事的人,而且我也懂點‘麻衣相法,看你是大貴之相,何以一天到晚‘孵茶店?”
王有齡搖搖頭,拈了塊城隍山上有名的油餅,慢慢咬著,雙眼望著遠處,是那種說不出來的茫然落寞。
“叫我說什么?”王有齡轉過臉來盯著小胡,仿佛要跟他吵架似的,“做生意要本錢,做官也要本錢,沒本錢說什么?”
“做官?”小胡大為詫異,“怎么做法?你同我一樣,連‘學都沒有‘進過,是個白丁。哪里來的官做?”
“不可以‘捐班嗎?”
小胡默然,心里有些看不起王有齡。捐官的情形不外乎兩種,一種是做生意發(fā)了財,富而不貴,美中不足,捐個功名好提高身價。像揚州的鹽商,個個都是花幾千兩銀子捐來的道臺,那一來便可以與地方官稱兄道弟,平起平坐,否則就不算“縉紳先生”,有事上得公堂,要跪著回話。
再有一種,本是官員家的子弟,書也讀得不錯,就是運氣不好,三年大比,次次名落孫山,年紀大了,家計也艱窘了,總得想個謀生之道。這些人走的就是“做官”的這條路,改行也無從改起,只好賣田賣地,拜托親友,湊一筆去捐個官做。像王有齡這樣,年紀還輕,應該刻苦用功,從正途上去巴結。他不此之圖,而況又窮得衣食不周,卻癡心妄想去捐班,豈不是沒出息?
王有齡看出他心里的意思,有幾杯酒在肚里,便不似平時那么沉著了。“小胡!”他說,“我告訴你一句話,信不信由你,先父在日,替我捐過一個‘鹽大使。”
小胡最機警,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絕非假話,隨即笑道:“??!失敬,失敬,原來是王老爺。一直連名帶姓叫你,不知者不罪?!?/p>
“不要挖苦我了!”王有齡苦笑道,“說句實話,除非是你,別人面前我再也不說,說了反惹人恥笑?!?/p>
“我不是笑你。”小胡放出莊重的神態(tài)問道,“不過,有一層我不明白,既然你是鹽大使,我們浙江沿海有好幾十個鹽場,為什么不給你補缺?”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捐官只是捐一個虛銜,憑一張吏部所發(fā)的“執(zhí)照”,取得某一類官員的資格,如果要想補缺,必得到吏部報到,稱為“投供”,然后抽簽分發(fā)到某一省候補。王有齡尚未“投供”,哪里談得到補缺?
講完這些捐官補缺的程序,王有齡又說:“我所說的要‘本錢,就是進京投供的盤纏。如果境況再寬裕些,我還想‘改捐。”
“改捐個什么‘班子?”
“改捐個知縣。鹽大使正八品,知縣正七品,改捐花不了多少錢,出路可就大不相同了?!?/p>
“怎么呢?”
“鹽大使只管鹽場,出息倒也不錯,不過沒有意思。知縣雖小,一縣的父母官,能殺人也能活人,可以好好做一番事業(yè)。”
這兩句話使得小胡肅然起敬,把剛才看不起他的那點感想,一掃而空了。
“再說,知縣到底是正印官,不比鹽大使,說起來總是佐雜,又是捐班的佐雜,到處做‘磕頭蟲,與我的性情也不相宜?!?/p>
“對,對!”小胡不斷點頭,“那么,這一來,你要多少‘本錢才夠呢?”
“總得五百兩銀子?!?/p>
“噢!”小胡沒有再接口,王有齡也不再提,五百兩銀子不是小數目,小胡不見得會有,就有也不見得肯借。
兩人各有心事,吃悶酒無味,天也黑上來了,王有齡推杯告辭,小胡也不留他,只說:“明天下午,我仍舊在這里等你,你來!”
“有事嗎?”王有齡微感詫異,“何不此刻就說?”
“我有點小事托你,此刻還沒有想停當。還是明天下午再談。你一定要來,我在這里坐等,不見不散。”
看他如此叮囑,王有齡也就答應了。到了第二天下午,王有齡依約而至,不見小胡的蹤影。泡一碗茶得好幾文錢,對王有齡來說是一種浪費。于是沿著山路一直走了過去。城隍山上有好幾座廟,廟前有耍把戲的、打拳賣膏藥的、擺象棋攤的,不花錢而可以消磨時光的地方多得很。他這里立一會兒,那面看一看,到紅日銜山,方始走回原處,依舊不見小胡。
是“不見不散”的死約會。王有齡頓感進退兩難,不等是自己失約,要等,天色已暮,晚飯尚無著落。呆了半天,他越想越急,頓一頓足,往山下便走,心中自語:明天見著小胡,非說他幾句不可!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境況,在外面吃碗茶都得先算一算,何苦捉弄人?
走了不多幾步,聽見后面有人在叫:“王有齡,王有齡!”
轉身一看,正是小胡,手里拿著手巾包,跑得氣喘吁吁,滿臉是汗。見著了他的面,王有齡的氣消了一半,問道:“你怎么這時候才來?”
“我知道你等得久了,對不起,對不起!”小胡欣慰地笑著,“總算還好,耽遲不耽錯。來,來,坐下來再說?!?/p>
王有齡也不知道他這話是什么意思.默默地跟著他走向一副設在櫥下的座頭,泡了兩碗茶。小胡有些魂不守舍似的,目送著經過的行人,手里緊捏住那個手巾包。
“小胡!”王有齡忍不住問了,“你說有事托我,快說吧!”
“你打開來看,不要給人看見?!彼吐暤卣f,把手巾包遞了給王有齡。
他避開行人,悄悄啟視,里面是一沓銀票,還有些碎銀子,約莫有十幾兩。
“怎么回事?”
“這就是你做官的本錢?!?/p>
王有齡愣住了,一下子心里發(fā)酸,眼眶發(fā)熱,盡力忍住眼淚,把手巾包放在桌上,卻不知怎么說才好。
“你最好點一點數。其中有一張三百兩的,是京城里‘大德恒的票子,認票不認人,你要當心失落。另外我又替你換了些零碎票子,都是有名的‘字號,一路上通行無阻。”小胡又說,“如果不為換票子,我早就來了?!?/p>
這里王有齡才想出來一句話:“小胡,你為什么待我這么好?”
“朋友嘛!”小胡答道,“我看你好比虎落平陽,英雄末路,心里說不出的難過,一定要拉你一把,才睡得著覺?!?/p>
“唉!”王有齡畢竟忍不住了,兩行熱淚,牽連不斷。
“何必,何必?這不是大丈夫氣概!”
這句話是很好的安慰,也是很好的激勵。王有齡收拾涕淚,定一定神,才想起一件事:相交至今,受人絕大的恩惠,卻是對他的名氏、身世,一無所知,豈不荒唐?
于是他微有窘色地問道:“小胡,還沒有請教臺甫?”
“我叫胡光墉,字雪巖,你呢,你的大號叫什么?”
“我叫雪軒。”
“雪軒,雪巖!”胡雪巖自己念了兩遍,撫掌笑道,“好極了,聲音很近,好像一個人。你叫我雪巖,我叫你雪軒。”
“是,是!雪巖,我還要請教你,府上?”
這是問他的家世,胡雪巖笑笑不肯多說:“守一點薄產過日子,沒有什么談頭。雪軒,我問你,你幾時動身?”
“我不敢耽擱。把舍間略略安排一番,總在三五日內就動身。如果一切順利,年底就可以回來。雪巖,我一定要走路子,分發(fā)到浙江來,你我弟兄好在一起?!?/p>
“好極了!”胡雪巖的“好極了”,已成口頭禪,“后天我們仍舊在這里會面,我給你餞行?!?/p>
“我一定來?!?/p>
到了第三天,王有齡午飯剛過,就來赴約。他穿了估衣鋪買的直羅長衫,亮紗馬褂,手里拿一柄“舒蓮記”有名的“杭扇”,泡著茶等。等到天黑不見胡雪巖的蹤影,尋亦沒處尋,只好再等。
天氣熱了,城隍山上來品茗納涼的絡繹不絕。王有齡目迎目送著每一個行人,把脖子都擺得酸了,就是盼不著胡雪巖。
夜深客散,茶店收攤子,這下才把王有齡攆走。他已經雇好了船,無法不走,第二天五更時分上船,竟不能與胡雪巖見一面話別。
* * *
在王有齡北上不久,浙江的政局有了變化:巡撫常大淳調湖北,云南巡撫黃宗漢改調浙江,未到任以前由布政使——通稱“藩司”、老百姓尊稱為“藩臺”的旗人椿壽署理。
黃宗漢字壽臣,福建晉江人。他是道光十五年乙未正科的翰林,這一榜人才濟濟,科運甚隆,那年——咸豐二年,當到巡撫的就有廣東葉名琛、江西張芾,當到二品大員的有何桂清、呂賢基、彭蘊章、羅惇衍,還有杭州的許乃釗,與他老兄許乃普,都當到內閣學士。
這黃宗漢據說是個很能干的人,但是關于他的操守與治家,批評極壞。到任以后,傳說他向椿壽索賄四萬兩銀子,椿壽沒有買他的賬,于是多事了。
其時漕運正在改變辦法。因為海禁已開,而且河道湮淤,加以洪、楊的起事,所以江蘇的蘇、松、太各屬改用海運,浙江則是試辦。椿壽既為藩司,又署理巡撫,責無旁貸,當然要親自料理這件公事。
漕運的漕,原來就是以舟運谷的意思。多少年來都是河運,先是黃河,后來是運河,而運河又有多少次的變遷興作,直到康熙年間,治河名臣靳輔、于成龍先后開“中河”,歷時千余年的運河,才算大功告成。
這條南起杭州,北抵京師,流經浙江、江蘇、山東、河北四省,全長兩千多里的水道,為大清朝帶來了一百五十年的盛運。不幸的是,黃河的情況越來越壞,有些地方河底積淤,高過人家屋脊,全靠兩面堤防約束,“春水船如天上行”,真到了束手無策的地步。而運河受黃河的累,在嘉慶末年,幾乎也成了“絕癥”。于是道光初年有海運之議。
在嘉慶末年時有齊彥槐其人,著有一篇《海運南僧議》,條分縷析,斷言“一舉而眾善備”,但地方大吏不愿輕易更張。直到湖南安化的陶文毅公陶澍,由安徽巡撫調江蘇,銳意革新,消除鹽、漕兩事的積弊,齊彥槐的建議才有一個實驗的機會。
這次實驗由陶澍親自主持,在上海設立“海運總局”。他親自雇好專門運載關東豆麥的“沙船”①一千艘,名為“三不像”的海船幾十艘,分兩次運米一百五十多萬石到天津,結果獲得極大的成功,省時省費,米質受損極微。承運的船商,運漕而北,回程運豆,一向漕船南下“回空”,海船北上“回空”,現在平白多一筆收入,而且出力的船商還“賞給頂戴”做了官,真正是皆大歡喜。
但是到了第二年,這樣的好事竟不再做下去,依然恢復了河運。因為,不知道有多少人靠這條運河的漕船來剝削老百姓,他們不愿意革新!
漕運的弊端與征糧的弊端是不可分的。征糧的權責屬于州縣,這七品的正印官,特稱為“大老爺”,在任兩件大事:刑名、錢谷。延請“紹興師爺”至少亦得兩名:“刑名師爺”和“錢谷師爺”??h大老爺的成名發(fā)財,都靠這兩個人。
錢谷師爺的本事不在算盤上,在于能了解情況,善于應付幾種人。第一種是書辦,世代相傳,每人手里有一本底冊,哪家有多少田,該納糧多少,都記載在這本冊子上,為不傳之秘。
第二種是“特殊人物”,他們所納的糧,都有專門名稱——做過官的紳士人家的是“衿米”,舉人、秀才、監(jiān)生是“料米”,這兩種米不能多收,該多少就多少,否則便有麻煩。再有一種名為“訟米”,專好無事生非打官司的訟棍所納的糧,也要當心??偠灾痪湓?,刁惡霸道、不易對付的那班“特殊人物”,必須敷衍,分量不足,米色粗劣,亦得照收不誤。甚至虛給“糧串”——納糧的憑證,買得個安靜二字。
有人占便宜,當然有人吃虧,各種剝削耗費,加上縣大老爺自己的好處,統(tǒng)統(tǒng)都出在良善小民頭上,這叫作“浮收”。最“黑”的地方,“浮收”到正額的一半以上,該納一石米的,起碼要納一石五斗。于是有所謂“包戶”,他們或者與官吏有勾結,或者能挾制官吏,小戶如托他們“包繳”,比自己到糧柜上去繳納便宜得多。
第三種就是漕船上的人。漕船都是官船,額定數字過萬,實際僅六千余艘,分駐運河各地,一地稱為一幫——這就是游俠組織“青幫”之幫的出典。
幫中的管事及水手,都稱為幫丁,其中又有屯丁、旗丁、尖丁之分。尖丁是實際上的頭目,連護漕的千總、把總都得聽他的指揮。州縣衙門開倉征糧,糧戶繳納,漕船開到,驗收裝船,名為“受兌”。一面征糧,一面受兌,川流不息,那自然是再順利不過的事,但是這一來漕船上就玩不出花樣來了。
他們的第一個花樣是“看米色”。由于漕船過淮安時,漕運總督要“盤糧”點數,到通州起岸入倉時,倉場侍郎要驗看米質,如有不符,都由漕船負責。因此,他們在受兌時,驗看米色,原是分所當為。但米色好壞,僅憑目視,并無標準,這樣就可以挑剔了,一廒一廒看過去,不是說米色太雜,就是不夠干燥,不肯受兌。
以一般的情況而言,開倉十日,所有的倉廒就都裝滿了,此時如不疏運上船,則后來的糧戶,無倉可以貯米,勢必停征。糧戶也就要等待,一天兩天還不要緊,老百姓無非發(fā)發(fā)牢騷而已,日子一久,廢時失業(yè),還要貼上盤纏,自然非吵不可,這叫作“鬧漕”,是件極嚴重的事,地方官往往會得到極嚴厲的處分。倘或是個刮地皮的貪官,這一鬧漕說不定就會激起民變,更是件可以送命的大禍。
因此,錢谷師爺便要指揮書辦出來與“看米色”的旗丁講斤頭②,倘或講不下來,而督運的委員怕誤了限期,催令啟程,那些幫丁就不問兌足不兌足,只管自己開船。這時的州縣可就苦了,必須設法自運漕米,一路趕上去補足,稱為“隨幫交兌”。
幸而取得妥協,漕米兌竣,應該出給名為“通關”的收據,這時尖丁出面了,先議“私費”,就是他個人的“好處”;私費議妥,再議“通幫公費”,是全幫的好處。這些看米色所受的勒索,以及尖丁私費、通幫公費,自然羊毛出在羊身上,由浮收來支付。
這以后,就該幫丁受勒索了,首先是“過淮”投文過堂,照例有各種陋規(guī)。一幫船總要花到五六百兩到一千兩銀子。這一關一過,沿路過閘過壩,處處要送紅包,大概每一艘船要十幾兩銀子。最后到了通州,花樣更多,要投四個衙門的文,有人專門代辦,每船十三兩銀子,十兩鋪排四個衙門,三兩是代辦者的酬勞。等漕米上岸入倉,伸手要錢的人數不清,總要花到三五十兩。所以幫丁勒索州縣,無非悖入悖出。
幫丁的苦楚猶不止此,一路還要受人的欺侮。在運河里,遇到運銅運鉛的船,以及木排,千萬要當心,那是在運河里蠻不講理出了名的,撞沉了漕船,他們可以逃散,幫丁則非傾家蕩產來賠不可。因為如此,幫丁便格外團結,以求自保?!扒鄮汀敝鹨蛉绱耍?,他們的“海底”③名為“通漕”,并不是世俗所稱的“通草”。
一度行之有效,但以積習已深、慣于更張的南漕海運,終于咸豐元年舊事重提。這出于兩個原因,第一個是人,第二個是地。
這個人是兩江總督陸建瀛,湖北人,極能干,而且善于結交,所以公卿延譽,負一時物望。他頗有意步武陶澍,留一番政績。陶澍改鹽法,淮北行之大效,而淮南依舊,陸建瀛在淮南繼陶未竟之功。漕運也是如此,他得到戶部尚書孫瑞珍的支持,準備恢復海運。
適逢其會的是,運河出了問題,在徐州附近的豐縣以北決口,“全河北趨,由沛縣之華山、戚山分注微山、昭陽等湖,挾清水外泛,運河閘、壩、纖堤,均已漫淹”。朝廷一方面撥巨款搶救,一方面也加強了改用海運的決心。
海運之議,奉旨由兩江總督陸建瀛、江蘇巡撫楊文定、浙江巡撫常大淳會同籌劃。結果決定咸豐二年江蘇的蘇州、松江、常州、鎮(zhèn)江、太倉等四府一州的漕米,改用海運。浙江則是試辦,但其間又有反復,未成定議。
就在這段期間中,椿壽由湖南布政使調浙江。當朝命初下時,黃宗漢是掌理一省司法的浙江按察使,通稱“臬司”,等椿壽到任時,他已經調差了。第二年,洪軍由廣西而湖南,湖北吃緊,清文宗把善于“捕盜”的常大淳,調為湖北巡撫。浙江巡撫由藩司椿壽署理。
椿壽的運氣太壞。這年的浙江,省城杭州及附近各州縣,自五月以后,雨量稀少,旱荒已成,于是對他發(fā)生兩大不利:第一是錢糧征收不起;第二是河淺不利于舟行,影響漕運。
江蘇的海運非常順利,四府一州的漕糧,糙米三十二萬多石,白米二萬七千余石,于三月間出海北上,安然運到。而浙江的漕米,到九月間還未啟運,這是前所未有的現象。
在此以前,也就是浙江正鬧旱災的五月間,為了軍事上的需要,各省巡撫有個小小的調整,云南巡撫張亮基調湖南,遺缺由甘肅布政使黃宗漢接充。他不愿意去云南,經過一番活動,很快地改調浙江。不過一年的工夫,重回杭州時,已非昔比。
署理巡撫椿壽交卸以后,仍舊干他的藩司。據說黃宗漢在第一天接見椿壽時,就作了個暗示:椿壽的“紗帽”在他手里,如果想保全,趕快送四萬兩銀子的“紅包”過去。黃宗漢敢于作此勒索,就因為椿壽在漕運上已經遲延,如果上司肯替他說話,可以在天災上找理由,有處分,亦屬輕微。否則,耽延了“天庾正供”,將獲嚴譴。
椿壽沒有理會他,于是黃宗漢想了個極狠毒的手法來“整”人。他認為本年漕糧啟運太遲,到達通州交倉,糧船不能依照限期“回空”,這樣便要影響下一年的漕運。就在這個言之成理的說法上來整椿壽。
心里已有成算,表面絲毫不露,把椿壽請到撫院來談公事,問起漕運的情形。
一提到這上面,椿壽自己先就緊張?!盎卮笕说脑?,”他說,“今年浙江的漕運,無論如何要擔處分了!”
“誰擔處分???”黃宗漢故意這樣問。
“自然是司里?!狈?、臬兩司向巡撫回話,照例自稱“司里”。
“這也不是擔處分的事?!秉S宗漢用這句話先作一個伏筆,卻又立即撇開不談,“貴司倒先說說看,究竟因何遲誤?”
“自然是因為天旱水淺,河道干淤。已經奏報過的?!?/p>
“天旱是五月以后的事。請問,照定例,本省漕船,每年什么時候開,什么時候‘過淮,什么時候‘回空?”
一連三問,把椿壽堵得啞口無言。照定例,江西和浙江的漕船,限在二月底以前盡數開行。年深日久,定例有變,但至遲亦不會過四月?,F在秋風已起,漕船開行的還不過一半,這該怎么說呢?
他遲遲不答,黃宗漢也不開口,是逼著他非說不可。椿壽無奈,只好這樣答道:“大人也在浙江待過,漕幫的積弊,還有什么不明白的?漕丁有種種花樣,譬如說陳漕帶私貨啰?!?/p>
椿壽的話未完,撫臺便一個釘子碰了過來:“天下烏鴉一般黑,各省漕丁都是一樣的?!?/p>
“今年略微不同,因為奉旨籌議南漕海運,漕幫不免觀望,這也是延誤的原因之一?!?/p>
“觀望什么?”黃宗漢大聲問道,“議辦海運是來年新漕之事,跟今年何干?”
振振有詞一問,椿壽語塞。既然來年有此改變之議,漕丁自不免有所瞻顧,以致鼓不起勁來,但身為藩司,署理撫院,這些地方正該督催,否則便是失職,所以椿壽無詞可解。
“現在怎么辦呢?”黃宗漢又憂形于色地說,“事情總要辦通才行??!”
“是,是!”椿壽趕緊答道,“司里盡力去催,總在這個把月里,一定可以全數啟運?!?/p>
“個把月?”黃宗漢皺著眉說,“說老實話,這上面我還不大弄得清楚。反正本年漕運,自前任常中丞調任以后,都由老兄一手經理。以后該如何辦理,等我商量了再說?!?/p>
他這段話有兩層用意:第一是說目前還不甚了解漕運的情況,等了解了又當別論,留下翻覆的余地;第二是“一手經理”四個字,指明了全部責任。椿壽原是“上三旗”的公子哥兒,這幾年在外面歷練了一番,紈绔的積習固已大減,而人心的險巇,卻無深知,哪里去理會得黃宗漢的深意?還只當撫臺語氣緩和,事無大礙,所以連聲應諾,辭出撫院,趕緊召集手下,商議如何設法把未走的船,能夠早日開行,只要一出浙江省境,責任就輕得多了。
于是椿壽即刻召集督糧道和其他經辦漕運的官員,一面宣達了撫臺的意思,一面力竭聲嘶地要大家“各秉天良”,務必在最短期間內,設法讓漕船全數開出。
別處都還好辦,麻煩的是湖屬八幫。浙江湖州府是東南膏腴之區(qū),額定漕糧三十八萬八千余石,關系重大,偏偏這八幫的漕船,一艘都動彈不得。椿壽看看情勢嚴重,不得不親自到湖州去督催。
湖州運漕,有條運河的支流,往東沿太湖南岸,入江蘇省境平望的大運河。這條支流不到一百里長,但所經的雙林、南潯兩鎮(zhèn),為膏腴中的膏腴。南潯的殷富,號稱“四獅八象”,海內聞名,聽得藩臺駕到,照例以捐班道臺的身份,盡地主之誼。他們飲食起居的講究,雖不比鹽商、河工的窮奢極侈,但已遠非一般富貴之家可比。
身處名匠經營的園林,坐對水陸并陳的盛饌,開宴照例開戲,南潯富家都有自己的戲班,砌末、行頭無不精美。這時集合精英,奏演名曲,而椿壽索然寡歡,卻又不得不勉強敷衍,因而這樣豪華享受的場合,在他反覺得受罪,耳中聽著《長生殿》的《夜雨聞鈴》,心里想的卻是怎得下他三天三夜的大雨,運河水滿,讓擱淺的漕船,得以趁一帆西風,往東而去?
想著漕船,椿壽無論如何坐不住了,托詞“身子不爽”,向主人再三道歉告辭,回到行轅。
行轅里已經有許多人在等著。這些人分為三類:一類是漕幫中的“領運千總”,名義上算是押運的武官,照原來的傳統(tǒng),多由武舉人中選拔;一類是臨時委派的押運官,大多為候補州縣,走路子鉆上這個差使,多少弄幾文“調劑調劑”;再一類就是各幫中真正的頭腦——“尖丁”。
“尖丁”的身份是小兵,這還是明朝“衛(wèi)所”演變下來的制度。小兵與二品大員的藩臺,身份相差不知幾許,照平日來說,連見椿壽的面都難,但此刻也顧不得這些官派了!要設法能讓漕船開動,非找尖丁來談,才商議得出切實的辦法,所以椿壽吩咐,一體傳見。
行轅借在一家富戶的兩進屋子,時已入夜,軒敞的大廳上,點起明晃晃的火油燈,照出椿壽的滿面愁容。他居中坐在紅木炕床上,兩旁梨花木的“太師椅”上坐的是候補州縣身份的押運官,千總和尖丁便只有站的份兒了。
在鴉雀無聲的沉重的氣氛中,椿壽扯開嘶啞的嗓子說道:“今年的漕糧,到底還運得出去、運不出去?”
這一問大家面面相覷,都要看一看對方的臉色。最有資格答話的是尖丁,但以身份關系,還輪不到他們開口。
“我在撫臺面前,拍了胸脯的,一個月當中,一定全數開船?,F在看了實在情形,我覺得我的話說得過分了。今天一定先要定個宗旨出來,船能動是動的辦法,不能動是不能動的辦法。這樣子一天一天等下去,非把腦袋等掉了不可?!?/p>
這是提出了要砍腦袋的警告,在座的人無不悚然!坐在左首太師椅上的一名候補州縣,便欠身說道:“總得仰仗大人主持全局,屬下便賠上性命,也得把漕船開出去。漕糧關乎國家正用,今年天旱水淺,縱然耽遲,還有可說,倘或不走,那就是耽錯了。”
“耽遲不耽錯”這一說,凡是坐在太師椅上的,無不齊聲附和。這些候補州縣,沒有一個不鬧窮,有些在省城住了十幾年,始終沒有補上一個缺,窮得只剩下一沓當票,好不容易才派上這一個押運的差使,指望著漕船一動,便好先支一筆公費安家。至于這一去什么時候才能到達通州,他們不必擔心,遲延的處分落不到他們頭上。
倘說漕船不走,他們便回不得省城。因為船不走,便無所謂押運,不僅萬事全休,而且比不得這個差使還要壞——不得這個差使,不必借了盤纏來到差,現在兩手空空回杭州,債主那里如何交代?
椿壽當然明白他們的用心,而且也知道這些人無足輕重,既出不了什么力,也擔不了什么責任,所以不理他們的話,望著站在他們身后的“領運千總”說:“你們有什么主意,說出來商量?!?/p>
“領運千總”的想法,與那些候補州縣差不多,只是他們不能胡亂作主,凡事要聽尖丁的招呼,因而有個年紀大些的便這樣回答:“請大人作主!”
“如果我說不走呢?”
大家都不響,沒有一個人贊成他的主意,只是不敢駁回。但這樣不作聲,也就很明顯地表示出反對的意思了。
在座的一個實缺同知,此時忍不住開口:“跟大人回話,還是讓他們推出一兩個人來,看看有何話說?”
“他們”是指尖丁,椿壽點點頭,對那些尖丁說:“我看也非你們有句話不可?!?/p>
“是!”有個“有頭有臉”的尖丁答應一聲,請個安說,“請大人先休息。我們商量出一個宗旨,再跟大人回稟?!?/p>
“好,好,你們商量?!?/p>
椿壽坐在炕床上咕嚕嚕吸水煙,八幫的尖丁便退到廊下去悄悄商議,好久尚無結論,因為各幫的情況不同,看法各異,牽涉的因素很多。今年的漕運,吃力不討好是公認的看法,但走與不走,卻有相反的主張:一派認為賠累已不可免,不如不走,還省些事;一派則以在漕船上帶著許多私貨,不走則還要賠一筆,“公私交困”,簡直要傾家蕩產了。
談來談去,莫衷一是,椿壽已經派人來催了,只好聽憑上面去決定走與不走。不過總算也有了一點協議,那就是:走也好,不走也好,各幫的賠累,只能一次,不能兩次。
“如果不走,本年的漕糧便要變價繳納,戶部定章是每石二兩銀子,現在市價多少?”椿壽問。
“這要看米的成色?!北煌贫ㄈセ卦挼哪莻€尖丁答道,“總在七錢到八錢這個數目之間?!?/p>
“船上的漕糧有多少?”
“一共二十七萬六千石?!?/p>
“那么,”椿壽問道,“就算每石賠一兩二錢銀子,共該多少?”
那尖丁的心算極快,略略遲疑了一下,便報出確數:“共該三十三萬一千二百兩銀子?!?/p>
“如果漕船不走,奏請變價繳銀,上頭一定會準的。不過,”椿壽面色凝重地問,“這三十三萬兩銀子,該誰來賠?”
“大人曉得的,湖屬八幫是‘疲幫,力量實在夠不上。總要請大人格外體恤,留漕丁一條命?!?/p>
“哼!”椿壽冷笑,“你們要命,難道我的命就可以不要?”
這是雙方討價還價,有意做作。漕幫有“屯田”,有“公費”,遇到這種情形,便得從公眾的產業(yè)和收入中,提出款子來賠,賠累的成數,并無定章,但以上壓下,首先要看幫的好壞,公產多的“旺幫”便賠得多,負債累累的“疲幫”便賠得少。說也奇怪,越是富庶的地區(qū),漕幫越疲,第一疲幫是江蘇松江府屬各幫,湖州府屬八幫的境況也不見得好,這是因為越富庶的地區(qū),剝削越多的緣故。
這賠累的差額,除了漕幫以外,主要的便得由藩司從征收漕糧的各種陋規(guī)和浮收中,提成分賠。所以處理這件棘手的案子,實際上只是藩臺衙門和湖屬八幫間的事。椿壽軟哄硬逼,總算把分賠的成數談好了。
然而這也不過是萬不得已的退路。眼光總是朝前看的,能夠把漕船開出去,交了差,也免了賠累,何樂不為?所以椿壽又回過頭來問:“照你們看,漕船到底能不能動呢?能動還是照開的好?!?/p>
這一句話自然大受歡迎,在座的候補州縣,一看事有轉機,無不精神復振,紛紛頌贊椿壽的明智。
唯有那名代表漕幫說話的尖丁,大搖其頭。不過他首先聲明,他自己有點意見,并不代表漕幫,不知該說不該說。
“說,說!集思廣益,說出來商量?!?/p>
照那尖丁個人的看法,漕船要能開行,首先得要疏浚河床,同時在各支流加閘,提高運河中的水位。然后另雇民船分載漕米,減輕漕船的載重,這樣雙管齊下,才有“動”的可能。
“那就這樣辦啊!有何不可呢?”有個押運官興奮地說。
那尖丁苦笑了一下,沒有作聲。椿壽卻明白他的意思,以譏嘲的口吻答道:“老兄說得容易!可知道這一來要多少錢?”
“與其賠累,何不把賠累的錢,花在疏浚河床和雇用民船上?不但交了差,而且治理了運河,也是大人的勞績?!?/p>
這兩句話說動了椿壽的心,他點著頭沉吟:“這倒也是一說?!彼肿哉Z似的問:“就不知道要多少日子?!?/p>
疏浚的計劃,施工的日程,要多少工、多少料,都要仔細計算,才能知道確數,在這樣人多口雜的場合中,是不可能得到結果的,所以椿壽叫大家散一散,另外找了些實際能負責、能辦事的人來重作商量。
這個少數人的集議,首先要談的就是工料的來源。這實在也只有一個字——錢。漕幫中被推派出來說話的那名尖丁,以久歷江湖的經驗,預感到此舉不妥,但人微言輕,無法扭轉椿壽的“如意算盤”,便很干脆地答應了所派的經費,而且保證漕幫一定全力支持這件事。不過他也很鄭重地聲明,漕幫出了這筆錢,漕船不管如何非走不可。如果再出了什么花樣,漕幫不能負責。
于是疏浚河道的計劃,很快地便見諸實際行動。這件事地方官原來也有責任,只是湖州府和運河所經的烏程、歸安、德清三縣,要辦這件事唯有派工派料。公文往返,以及召集紳士磋商,需要好久才能動工,未免緩不濟急。
為了與天爭時,自己拿錢出來征雇民工是最切實的辦法。等這一切安排好了,預計八月底以前,漕船一定可以開行。這樣,椿壽才算松了一口氣,動身回省。
走的那天,秋風秋雨,一般行旅悶損不樂的天氣,在椿壽卻大為高興,心里在想:這雨最好落大些,連下幾天,前溪水漲,起漕的時間還好提前。
* * *
回到省城,他第一件事便是去見撫臺黃宗漢。
聽完報告,黃宗漢還夸獎了一番,說他實心辦事。還告訴他一些京里來的消息,說朝廷已有旨意,嚴飭直隸總督和駐北通州的倉場侍郎,自天津楊村地方,調派一千五百艘駁船到山東臨清,準備駁運漕糧。不過直隸總督已經復奏,怕楊村的駁船到達臨清,河水已經結冰,所以這樣請求:江浙的漕糧在臨清、德州一帶卸下來,暫時存貯,到明年開春解凍,再轉漕北上。這個請求能不能奉準,尚不可知。
椿壽認為這是個好消息。他原有顧慮,怕北地天寒,到了十月以后,河里結冰,漕船依舊受阻。現在既有直隸總督據實奏陳,等于為他把心里想說的話說了出來。格于事實,朝廷不能不準,這樣就只要到了臨清,便算達成任務。倘說遲延,則各地情形相同,處分的案子混在一起,變成“通案”就不要緊了。
椿壽吃了這顆定心丸,對于疏浚河道的工程進度不甚理想,就不太著急。他最關心的是直隸總督那個復奏的下文,等漕船開出,才看到明發(fā)上諭:
“浙江嘉杭等幫米石,如能撥船趕運,當仍遵前旨,酌撥楊村船只,趁此天氣晴和,迅往撥運。設或沿途必須截卸,臨清、德州等倉,是否足資容納?著倉場侍郎、直隸總督、漕運總督、山東巡撫各將現在應辦急務,迅速妥為辦理,毋得聽任屬員推諉惡習,各分畛域,再勿貽誤。懔之!”
“虧得趕運出去。”椿壽心里在想,“照上諭來看,在臨清、德州截卸,暫時存貯,已經準了。不過糧倉恐怕不夠,湖幫的漕米到了那里,倘或無倉可儲,倒是棘手之事?!?/p>
于是,他“上院”去見撫臺。黃宗漢一見他就說:“啊,來得正好。我正要叫‘戈什哈④去請你,有件要緊事商量。”
“請大人吩咐?!?/p>
“不,不!你有事你先說?!?/p>
椿壽便說明來意,意思是想請撫臺出奏,浙江湖屬八幫的漕米,已出省境北上。如果到了臨清,無法駁運,需要截卸時,請飭下漕運總督及山東巡撫,預留空倉。他是怕湖屬八幫的漕船最后到達,倉位為他幫捷足先登,所以有此要求。
黃宗漢一面聽,一面不斷搖頭,等他說完,俯身向前問道:“漕運一事,貴司內行,而且今年由貴司一手料理,我要請問,可曾計算過‘回空的日子?”
原來是這一層顧慮,椿壽略略放了心,“回大人的話,”他說,“回空自然要延期?!?/p>
“延期多少時候?”黃宗漢不待辭畢,搶著問道,“請貴司算予我聽一聽?!?/p>
“這要看臨清的情形。如果在那里截卸,等明年開凍駁運,又要看前面漕船的多寡,多則慢,少則快?!?/p>
“最快什么時候?”
“總要到明年四月?!?/p>
“回空呢?”
“也要兩個月?!?/p>
“這就是說,漕船明年夏天才能回家,還要經過一番修補,又得費個把月,最快也得在七月里才能到各縣受兌漕米。請問貴司,明年新漕不是又跟今年一樣,遲到八九月才能啟運嗎?”
“是!”椿壽答道,“不過明年改用海運,亦無關系?!?/p>
“什么叫沒有關系?”黃宗漢勃然變色,“你說得好輕巧。年年把漕期延后,何時始得恢復正常?須知今年是貴司責無旁貸,明年就完全是我的責任。貴司這樣子做法,簡直是有意跟我過不去呀!”
椿壽一看撫臺變臉,大出意外。他亦是旗下公子哥兒出身,一個忍不住,當即頂撞了過去:“大人言重了!既然我責無旁貸,該殺該剮,自然由我負責,大人何必如此氣急敗壞?”
“好,好!”黃宗漢一半真的生氣,一半有意做作,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地說,“你負責,你負責!請教,這責任如何負法?”
“本年漕運雖由我主管,但自從大人到任,凡事亦曾稟命而行。今年江蘇試辦海運,成效甚佳,請大人出奏,明年浙省仿照江蘇成例,不就行了嗎?”
“哼,哼!”黃宗漢不斷冷笑,“看貴司的話,好像軍機大臣的口吻,我倒再要請教,如果上頭不準呢?”
“沒有不準之理?!?/p>
“又是這樣的口吻!”黃宗漢一拍炕幾,大聲呵斥,“你到底是來議事,還是來抬杠?”
椿壽做了二十幾年的官,從未見過這樣的上司,心里在想:我是科甲出身,我亦不是捐班佐雜爬上來的,受慣了氣的,論宦途經歷,我放浙江藩司,你還不過是浙江臬司,只不過朝中有人,道光十五年乙未那一榜……
轉念到此,椿壽打了個寒噤,暗叫一聲:大事不好!黃宗漢的同年,已有當了軍機大臣的,那是蘇州的彭蘊章。還有戶部兩侍郎,一個是福建的王慶云,最愛照應同鄉(xiāng);另一個又是他的同年,而且是好友的何桂清。
俗語說得好:“朝里無人莫做官?!秉S宗漢敢于如此目中無人,無非仗著內有奧援,而且聽說他今年進京,皇上召見六次之多,圣眷正隆,自己無論如何碰不過他。這些念頭雷轟電掣般閃過心頭,頓感氣餒,只得忍氣吞聲地賠個罪。
“大人息怒。我豈敢跟大人抬杠?一切還求大人維持。”
這一說,黃宗漢的臉色才和緩了一些?!凹葹橥?,能維持總要維持。不過,”他使勁搖著頭,一字一句地說,“難,難!”
椿壽的心越發(fā)地往下沉,強自鎮(zhèn)靜著問道:“大人有何高見?要請教誨?!?/p>
“豈敢,豈敢。等我想一想再說吧!”
說完,他端一端茶碗,堂下侍候的戈什哈便拉開嗓子:“送客!”
這送客等于逐客。椿壽出了撫臺衙門,坐在轎子里,只催轎夫加快,急急趕回衙門,讓聽差把文案請到“簽押房”,關上房門,細說了上院的經過,驚疑不定地問道:“各位看看,黃撫臺這是什么意思?”
“黃撫臺外號‘黃閻羅,翻臉不認人是出名的,這件事要好好鋪排一下。”
“唉!”椿壽搖搖頭,欲言又止,失悔在黃撫臺剛到任,不理他索賄的暗示。
“天大的公事,地大的銀子,”有個文案說得很率直,“先去探探口氣看,院上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于是連夜走路子去打聽,總算有了確實的消息。據說黃宗漢為了明年的新漕得以早日受兌裝載,照限期抵達通州,決定上奏,把湖屬八幫的漕船追了回來,漕米卸岸入倉,連同明年的新漕,一起裝運。
這樣做法,只苦了漕幫,白白賠上一筆疏浚河道的費用。其次,那些奉委押運的候補州縣,沒有“公費”可派,一筆過年的盤纏便落空了。椿壽心中雖有不忍,但到底是別人的事,藩司能夠不賠,已是上上大吉,只好狠一狠心不理他們了。
果然,第二天撫臺衙門來了正式公事,唯恐影響來年新漕的期限:“所有本年湖屬八幫漕船,仰該司即便遵照,全數追回,候命辦理。”椿壽不敢怠慢,立即派出人去,把湖屬八幫的漕船截了回來,同時上院去見撫臺,請示所謂“候命辦理”是如何辦法。
黃宗漢一直托病不見。過了有五六天,一角公文送到,拆開一看,椿壽幾乎昏厥,頓足罵道:“黃壽臣,黃壽臣,你好狠的心!我與你何冤何仇,你要置我于死地!”
黃宗漢的手段的確太毒辣了,他以一省最高行政長官的地位,統(tǒng)籌漕運全局的理由,為了使來年新漕的輸運如期完成,以期此后各年均得恢復正常,作了一個決定:本年湖屬八幫的漕米,留浙變價。全部漕米二十七萬六千石,照戶部所定價格,每石二兩銀子,共該五十五萬二千兩,限期一個月報繳。
這是椿壽與尖丁早已算過了的,市價與部價的差額,一共要三十三萬兩銀子。如果在他第一次到湖州開會之前,撫臺就作了這個決定,那么漕幫賠大部分,藩司賠小部分,這筆小部分的賠款也還可以在浮收的款項中撥付,說起來只是今年白吃一場辛苦,沒有“好處”而已。但現在的情況完全不同了,漕幫負擔了疏浚河道的全部經費,事先已經聲明,出了這筆錢,漕船非走不可,于今截回不走,已覺愧對漕幫;再要他們分賠差額,就是漕幫肯賠,自己也難啟齒,何況看情形是絕無此可能的。
至于浮收的“好處”,早已按股照派,“分潤”有關人員,哪里再去追索?即使追索得到,也不過五六萬銀子,還差著一大截呢!
事情的演變,竟會弄得全部責任,落在自己一個人頭上。椿壽悔恨交并,而仍不能不拼命作最后的掙扎,愁眉苦臉地召集了親信來商議。大家一致的看法是“解鈴還須系鈴人”,唯有去求撫臺,收回“變價”的成命,應解的二十多萬石漕米,隨明年新漕一起啟運。就這樣起卸入倉,從船上搬到岸上,明年再從岸上搬到船上,來回周折的運費、倉費,以及兩次搬動的損耗,算起來也要賠好幾萬兩銀子,而且一定還會受到處分,但無論如何總比賠三十三萬兩銀子來得好。
兩害相權取其輕,椿壽只得硬著頭皮上院,把“手本”送了進去,門上出來答道:“上頭人不舒服,請大人回去吧!上頭交代,等病好了,再請大人過來相敘。”
椿壽憤不可遏,吩咐跟班說:“回去取鋪蓋!撫臺不見我不走,就借官廳的炕床睡?!?/p>
門上一看,這不像話,趕緊賠笑道:“大人不必,不必!想來是有急要公事要回,我再到上房去跑一趟?!?/p>
于是椿壽就在官廳中坐等,等了半個時辰,黃宗漢出來,仰著頭,板著臉,一見面不等椿壽開口,就先大聲問道:“你非見我不可?”
“是!”椿壽低聲下氣地回答,“大人貴恙在身,本不該打攪,只是實在有萬分困難的下情上稟?!?/p>
“如果是湖屬漕米的事,你不必談。已經出奏了?!?/p>
這句話就如焦雷轟頂,椿壽一時天旋地轉,不得不頹然坐倒,等定定神看時,黃宗漢已無蹤影。撫院的戈什哈低聲向他說道:“大人請回吧!轎子已經伺候半天了?!?/p>
椿壽閉上眼,眼角流出兩滴眼淚,拿馬蹄袖拭一拭干凈,由聽差扶掖著,一步懶似一步地走出官廳。
就在這天晚上,椿壽在藩司衙門后院的簽押房里上吊自殺,第二天一早為家人發(fā)覺,哭聲震動內外。少不得有人獻殷勤,把這個不幸的消息飛報撫臺。
黃宗漢一聽,知道闖了禍,逼死二品大員,罪名不輕,但轉念想起一重公案,覺得可以如法炮制,心便放了一半。
他想起的是陜西蒲城王鼎尸諫的往事。這重公案發(fā)生在十年以前,王鼎與奸臣穆彰阿,同為大學士值軍機。這位“蒲城相國”性情剛烈,嫉惡如仇,而遇到穆彰阿是陰柔奸險的性格,每在御前爭執(zhí),一個聲色俱厲,一個從容自如。宣宗偏聽不明,總覺得王鼎不免過分。
道光二十二年,為了保薦林則徐復用,王鼎不惜自殺尸諫,遺疏痛劾穆彰阿。那時有個軍機章京叫陳孚恩,是穆彰阿的走狗,一看王鼎不曾入值,亦未請假,心里一動,借故出宮,趕到王鼎家一看,聽得哭聲震天,越發(fā)有數。陳孚恩趁王鼎的兒子——翰林院編修王抗驟遭大故、五中昏瞀的當兒,勸他把王鼎的尸首解下來,同時把遺疏抓到手里。一看內容,不出所料,陳孚恩便又勸王抗以個人前程為重,不必得罪穆彰阿,又說“上頭”對王鼎印象不佳,而大臣自殺,有傷國體,說不定天顏震怒,不但王鼎身后的恤典落空,而且別有不測之禍。
這一番威脅利誘,教王抗上了當,聽從穆彰阿更改遺疏,并以暴疾身故奏報。宣宗也有些疑心,但穆彰阿布置周密,“上頭”無法獲知真相,也就算了。
陳孚恩幫了穆彰阿這個大忙,收獲也不小,不久,穆彰阿就保他當山東巡撫。而王抗則以不能成父之志,為他父親的門生、他自己的同年以及陜甘同鄉(xiāng)所不齒,辭官回里,郁郁以終。
穆彰阿是道光十五年乙未科會試的大主考,黃宗漢是他的門生,頗為巴結這位老師。秦檜門下有“十客”,穆彰阿門下有“十子”,黃宗漢與陳孚恩都在“穆門十子”之數,自然熟知其事。所以,一遇椿壽的變故,他立即遣派親信,以釜底抽薪的宗旨,先設法把椿壽的遺囑弄到手,然后親自拜訪駐防的將軍和浙江學政——因為這兩個人是可以專折奏事的,先要把他們穩(wěn)住,才可以不使真相上聞。
當然,另一方面他還要間接拜托旗籍的官員,安撫椿壽的家屬,然后奏報藩司出缺。上吊自殺是瞞不住的,所以另外附了個“夾片”,說是“浙江錢漕諸務支絀,本年久旱歲歉,征解尤難,該司恐誤公事,日夜焦急,以至迫切輕生”,把湖屬八幫應運漕米、留浙變價的事,只字不提,同時錄呈了經過修改的椿壽的遺囑。咸豐帝此時初登大寶,相當精明,看遺囑內有“因情節(jié)所逼,勢不能生”兩句話,大為疑惑,認為即令公事難辦,何至遽爾自盡?是否另有別情,命令黃宗漢“再行詳細訪察,據實奏聞,毋稍隱飾”。
浙江學政萬青藜也有專折奏報,說椿壽身后,留有遺囑,“實因公事棘手,遽行自盡”。與黃宗漢的奏折桴鼓相應?;实叟荆骸耙延兄?,令黃宗漢詳查具報。汝近在省垣,若有所聞,亦可據實具奏?!?/p>
看來事情要鬧得很大,但事態(tài)真正嚴重的關鍵所在,只有黃宗漢自己知道。因為椿壽的自盡,如果真的是由于他的措施嚴峻,則雖良心有虧,亦不過課以道義上的責任,在公事上可以交代得過,那就不必有所畏懼。而事實上并非如此,椿壽之死,是死在他虛言恫嚇的一句話上。
所謂“留浙變價”,原是黃宗漢有意跟椿壽為難的一種說法,暗地里他并不堅持這樣做。不但不堅持,他還留著后手,以防椿壽無法做到時,自己有轉圜的余地。
由于在軍機處和戶部都有極好的關系,所以黃宗漢對來年新漕改用海運,以及本年湖屬各幫漕米不能如限北運的處置辦法,都有十足的把握,私底下書函往還,幾乎已有成議。但這些情形,椿壽無從知道,黃宗漢亦瞞著不說,以改用海運并無把握,河運糧船難以依限回空的理由,下令截回漕船,留浙變價。這一套措施與他所奏報的改革辦法,完全不符。他向椿壽所說的,留浙變價一事“已經出奏”,事情到了推車撞壁的地步,再也無可挽回,這才使椿壽感到已入絕路,不能不一死了之。其實,“已經出奏”這句話,根本是瞎說。
就憑這句謊言,黃宗漢便得對椿壽之死負起全部責任。因而他必須多方設法掩飾遮蓋,不使真相上聞,一面活動萬青藜等人,幫著他瞞謊,一面遣派親信,攜帶巨資,到京師活動。當然,像軍機大臣彭蘊章那里,是不必也不能行賄的,只有以同年的身份,拜托關顧照應。
不過這樣一件案子,也不是輕易壓得下去的。椿壽是“上三旗”的旗人,親戚之中,頗有貴官認為他的死因可疑,自然要出頭為他講話,這樣軍機處要幫黃宗漢的忙,就不能不費一番手腳,來遮人耳目。
照一向的慣例,類似這種情況,一定簡派大員密查。既稱密查,自然不能讓被查的人知道,可是一二品的大員出京,無論如何是件瞞不住的事,于是便有許多掩護其行蹤及任務的方法。一種是聲東擊西,譬如明發(fā)上諭,“著派某某人馳往江蘇查案”,這人便是“欽差”的身份,所經之處,接待的禮節(jié)極其隆重。這樣一路南下,到了濟南,忽然不走了,用欽差大臣的關防,咨會山東巡撫,開出一張名單,請即傳提到案,迅雷不及掩耳地展開了查案的工作。
再有一種是暗渡陳倉,乘某某大員外放到任的機會,密諭赴某處查案。這道密諭照例不發(fā)“邸抄”,被查的省份毫無所知,行到目的地,拜訪總督或巡撫,出示密諭,于是一夕之間,可以掀起大獄。查黃宗漢逼死椿壽一案,就是用的這一種辦法,所以在表面上看不出黃宗漢出了毛病的痕跡,這當然又是軍機處幫他的忙。
這位欽差名叫何桂清,是黃宗漢的同年。在他們乙未一榜中,何桂清的年紀較輕,儀表清俊,吐屬淵雅,人緣極好。這年秋天,他由戶部侍郎外放江蘇學政,在京里餞行送別的應酬甚多,所以一直遲遲不能啟程。就在這段摒擋行囊、準備到任的期間,出了椿壽這件案子,彭蘊章和他一些在京同年商量的結果,奏請密派何桂清于赴江蘇學政途中,順道查辦?!吧项^”只對椿壽的死因懷疑,不曾想到是他所信任的黃宗漢干的好事,自然不會以何桂清與黃是同年為嫌,便準了軍機處的建議。
這個消息,很快、很秘密地傳到了杭州,黃宗漢等于服下一粒定心丸。何桂清以欽命在身,不敢耽擱,也就在歲暮之際,出京南下。
第二章
就在同一天,王有齡到了北通州。他從杭州動身,坐烏篷船到蘇州,然后換搭漕船北上,偏偏又逢豐北決口,舍舟換車,卻又舍不得多花盤纏,一路托客店代找便車、便船,花費固然省得多,時間卻虛擲了,以至于走了幾乎半年,才到北通州。
這里是個水陸大碼頭,倉場侍郎駐扎在此,當地靠漕船、廒倉為生的,不知其數。這時正是南漕云集、漕米入倉的旺季。漕幫與“花戶”⑤,有各種公務私事接頭。漕丁所帶的私貨,也要運上岸來銷售,因此茶坊酒肆、客店浴池,到處都是客滿。王有齡雇了個腳夫,挑著一擔行李,連投數處客店,找不到下榻之處。
最后到了西關一家“興發(fā)店”,看門口的閑人車馬還不多,王有齡心想:這一處差不多了。幾次碰壁的經驗,讓他學了個乖:跟柜上好言商量,反而易于見拒。不如拿出官派來,反倒可以把買賣人唬倒。
于是,他把身上那件馬褂扯一扯平,從懷中取出來一副茶晶大墨鏡戴上,昂然直入?;镉嬟s緊迎出來,他不等伙計開口,先就大模大樣地吩咐:“給找一間清靜的屋子。”
伙計賠著笑先請教:“你老貴姓?”
“王?!?/p>
“喔,想是從南邊來?”
“嗯?!蓖跤旋g答道,“我上京到吏部公干?!?/p>
那伙計對這些候補官兒見得多了,一望便知,現在由他自己口中證實,便改了稱呼:“王老爺!”然后他躊躇著說,“屋子倒是還有兩間,不敢讓王老爺??!”
“為什么?”
“知州衙門派人來定下了。有位欽差大人一半天就到,帶的人很多,西關這幾家客店的空房,全給包了。實在對不起,王老爺再找一家看看。”說著又請了個安,連聲道,“王老爺包涵?!?/p>
看他這副神情,王有齡不便再說不講理的話,依然只好軟商量:“我已經走了好幾家,務必托你想辦法,給騰一間屋子。我住一宿,明天一早就走?!?/p>
只住一宿,便好說話,伙計答應跟柜上去商量。
柜上最頭痛的客人,是漕船上的武官,官兒不大,官架子大,動輒“混賬王八蛋”地罵,伙計回句嘴就得挨打,伺候得稍欠周到便要鬧事。他們以“千總”“把總”的職稱,給總督、巡撫當“戈什哈”還不夠格的官兒,敢于如此蠻橫無理,就因為有他們的“幫”在撐腰。漕幫暗中還有組織,異常隱秘,局外的“空子”無從窺其堂奧,所知道的就是極其團結,一聲喊“打”,個個伸拳,先砸爛客店再說。至于鬧出事來,打官司就打官司,要人要錢,呼叱立辦,客店里是無論如何斗不過他們的。所以遇到這樣的情形,干脆往官府一推,倒省了多少麻煩。
而王有齡不同,雖然他也有些官架子,但文質彬彬,不像個不講理的人。再說,看他也不像習于行旅、相當難纏的“老油子”,因而答應容留,但有一句話要聲明在先。
“王老爺!”那伙計說,“有句話說在頭里,聽說欽差已經出京了,是今天晚上到,還是明天早晨到,可保不定。倘或今天晚上到呢,那就只好委屈您老了。話說回來,也不能讓您老沒有地方住,不過——嘿嘿,那時候,只好跟我們一起在大炕上擠一擠了。”
“行,行!”疲累不堪的王有齡心滿意足,滿口應承,“只需有地方睡就行了。”
于是伙計在西跨院給他找了個單間,開發(fā)了腳夫,把行李拿到屋內。那伙計叫劉四,伺候了茶水,一面替他解鋪蓋,一面就跟他搭話,問問來蹤去跡。等他洗完臉喝茶休息的時候,拿來一盞油燈,順便問他晚飯怎么吃。
到了通州就等于到了京城了,王有齡心情頗為悠閑,要了兩個碟子、一壺白干,慢慢喝著。他正醺醺然回憶與胡雪巖相處的那一段日子時,只見門簾一掀,隨即有人問道:“老爺!聽個曲兒吧?”
說話的聲音倒還脆。王有齡抬眼一看,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擦了一臉的粉,梳得高高的一個“喜鵲尾巴”,叮鈴當啷插著些銀釵小金鈴的,綠襖黑褲,下面穿一雙粽子大的繡花紅鞋。重新再看到她臉上,皮膚黑一些,那眼睛卻顧盼之間,嬌韻欲流。王有齡有了五分酒意,醉眼又是燈下,看過去便是十足的美人了。
這北道上的勾當他也領教過幾次,便招一招手說:“過來!”
那婦人嫣然一笑,向她身后的老婦擺一擺手,然后一個人走了進來,請個安問道:“老爺貴姓?。俊?/p>
“我姓王。”王有齡問她,“你呢?”
“小名兒叫金翠?!?/p>
“金翠!嗯,嗯!”他把她從頭到腳,又細細端詳了一番,點點頭表示滿意。
“王老爺,就是一個人?”
“對了,一個人?!蓖跤旋g又說,“你先出去,回頭我找劉四來招呼你?!?/p>
于是金翠又飛了個媚眼,用她那有些發(fā)膩的聲音說道:“多謝王老爺,您老可別忘了,千萬叫劉四招呼我??!”
“不會,不會!”
金翠掀著簾子走了。王有齡依然喝他的酒,于是淺斟低酌,越發(fā)慢了。
就這樣一面喝,一面等,劉四卻老是不露面,反倒又來了些游娼兜搭。因為心有所屬,他對那些野草閑花,懶得一顧,且有厭煩之感,便親自走出屋去,大聲喊道:“劉四,劉四!”
劉四還在前院,聽得呼喚,趕緊奔了來伺候。他只當王有齡催促飯食,所以一進來先道歉,說今天旅客特別多,廚下忙不過來,建議王有齡再來四兩白干?!澳下戎??!彼幟氐匦Φ?,“回頭我替您老找個樂子?!?/p>
“什么樂子?”王有齡明知故問地。
“這會兒還早,您老別忙。等二更過后,沒有人來,這間屋就歸您老住了。我找個人來,包管您老稱心如意?!眲⑺挠终f,“我找的這個人,是她們這一行的頂兒、尖兒,名叫金翠。”
王有齡笑了?!霸倌镁苼?!”他大聲吩咐。
喝酒喝到二更天,吃了兩張餅,劉四收拾殘肴,又沏上一壺茶來,接著便聽見簾鉤一響,金翠不期而至了。
“好好伺候!”劉四向她叮囑了這一句,退身出去,順手把房門帶上。
金翠便斟了一碗茶,還解下衣襟上的一塊粉紅手絹,擦一擦碗口的茶漬,才雙手捧到王有齡面前。
雖是北地胭脂,但舉止倒還溫柔文靜,王有齡越發(fā)有好感,拉著她的手問道:“你今年多大?”
金翠略有些忸怩地笑著:“問這個干嗎?”
“怎么有忌諱?”
“倒不是有忌諱?!苯鸫浯鸬?,“說了實話,怕您老嫌我,不說實話,我又不肯騙你?!?/p>
“我嫌你什么?”王有齡很認真地說,“我不嫌!”
金翠那雙靈活的眼珠,在他臉上繞了一下,低下頭去,把眼簾垂了下來,只見長長的睫毛不住跳動。這未免有情的神態(tài),足慰一路星霜。王有齡決定明天再在這里住一天。
一夜繾綣,加以旅途辛勞,他第二天睡得十分酣適。中間他醒了一次,從枕頭下掏出一個銀殼表來看了看,將近午時。雖已不早,但有心與金翠再續(xù)前緣,便無須亟亟,翻個身依舊蒙頭大睡。這一睡睡不多時,為窗外的爭吵聲所驚醒。聽出一個是劉四,正低聲下氣地在賠罪,說原知屋子早已定下,不能更賃予別的旅客。“不過,這位王老爺連找了幾家都不行,看樣子還帶著病,出門哪里不行方便?總爺,你別生氣,請稍坐一坐,喝碗茶,我馬上給你騰?!?/p>
王有齡一聽,原來是為了自己占了別人的屋子,這不好讓劉四為難,急忙一翻身坐了起來,披衣下床。
他一面拔閂開門,一面向外大聲招呼:“劉四,你不必跟客人爭執(zhí),我讓就是了?!?/p>
等開出門來,只見院子里與劉四站在一起的那個人,約有五十上下年紀,穿著簇新灰布面的老羊皮的袍子,頭上戴著小帽,腳下卻穿一雙“抓地虎”的快靴,一下子倒認不準他的身份。
“王老爺,對不起,對不起!”劉四指著那人說,“這位是欽差大人身邊的楊二爺。您老這間屋子,就分派給楊二爺住。我另外想辦法替您找,您老委屈,請收拾行李吧!”
“喔!”王有齡向那姓楊的點點頭,作為招呼,又說,“你是正主兒,請進來坐吧!”
“不要緊,不要緊?!毙諚畹囊埠芸蜌饬耍巴趵蠣斈懵齼簛?!”
開出口來是云南鄉(xiāng)音。喉音特重的云南話,本就能予人以純摯的感覺,王有齡又從小在云南住過,所以入耳更覺親切,隨即含笑問道:“你家哪里,昆明?”
他這一句也是云南話,字雖咬得不太準,韻味卻足。姓楊的頓有他鄉(xiāng)遇故知的驚喜:“王老爺,你家也是云南人?”
“我生在云南,也攀得上是鄉(xiāng)親。”
“那好得很?!毙諚畹拇舐曊f道,“王老爺,你老不要麻煩了。你還住在這里好了?!?/p>
“這怎么好意思?來,來,請進來坐?!?/p>
“是!”姓楊的很誠懇地答道,“自己人說老實話,我還有點事要去辦,順便再找間屋子住。事情辦完了我再來,敘敘鄉(xiāng)情。很快,要不了一個時辰?!?/p>
“好,好!我等你?!?/p>
兩人連連拱手,互道“回見”。王有齡回到屋里坐下來,定定神回想,覺得這番遭遇十分可喜,除了客中的人情溫暖以外,他另有一番打算——欽差的跟班,京里情形自然很熟;此番到吏部打點,正愁著兩眼漆黑,不知門徑,現在找到個人可以指點,豈不甚妙?
一想到此,精神抖擻,剛站起身要喊人,只見劉四領著小伙計,把臉水熱茶都捧了來了,笑嘻嘻地說:“王老爺,您老的運氣真不壞,這一趟上京,一定萬事如意?!?/p>
“好說,好說!”王有齡十分高興,“劉四,回頭楊二爺要看看我,我想留他便飯,你給提調一下子,不必太講究,可也別太寒酸!”
“我知道!您老放心。全交給我了,包管您又便宜,又中吃。”
過不到一個時辰,姓楊的果然應約而至,手里拎著一包東西。王有齡從窗戶里遠遠望見,頓被提醒,趕緊開箱子隨便抓了些土產,放在桌上,然后掀簾子出去。
“公干完了?”他問。
“噯!”姓楊的答道,“交給他們辦去了?!?/p>
進屋坐定,彼此重新請教姓名,姓楊的叫楊承福。王有齡管他叫“楊二哥”,他十分高興,接著便把帶來的一個包裹解開。
王有齡機警,搶先把自己預備下的禮物取了來,是一盒兩把水磨竹骨的折扇,杭州城內名聞遐邇的“舒蓮記”所制;一大包“宓大昌”的皮絲煙,這個字號,也是北方官宦人家連深閨內都知道的。
“楊二哥,不腆之儀,也算是個見面禮兒!”王有齡笑道,“不過,冬天送扇子,好像不大合時宜?!?/p>
“老弟臺!”楊承福一把接著他的手,不讓他把東西放下來,“你聽我說一句,是一句自己弟兄的老實話,你可不能生我的氣?!?/p>
“那叫什么話?楊二哥你盡管說?!?/p>
“你這些土儀,我也知道,名為‘四杭,不過,你送給我是糟蹋了!水煙,我裝給我們大人吃,自己吃旱煙;扇子,你哪里看見過像我這種人,弄把折扇在手里搖啊搖的,冒充大人先生?你留著,到京里送別人,也是一份人情。再說一句你聽?!睏畛懈K坪跤行┑K口,但停了一下,終于說了出來,“我跟我們大人到了南邊,這些東西有的是。老弟臺,凡事總要有個打算,你到北方來,沒有南邊的東西送人。我往南邊走,你又拿那里的東西送我,你想,這是什么算盤?”
話中帶些做兄長開導的意味,王有齡再要客氣,便似見外。“這一說,變成我假客氣了!”他說。
“本來不用客氣?!?/p>
楊承福一面說,一面已把他的包裹解了開來。他不收王有齡的禮,自己有所饋贈卻有一番說辭——他送的是家備的良藥,紫金錠、諸葛行軍散,還有種金色而形狀像耗子屎似的東西,即名為“老鼠屎”。這些藥與眾不同,出自大內“御藥房”特制,選料名貴,為市面上所買不到,而他家“大人”因為太監(jiān)來打秋風,送得很多,特意包了些來相送,惠而不費,備而不用。王有齡將來回南,拿這送人,最妙不過。
這是體貼誠懇的老實話,王有齡相當感動。等劉四送來四個涼碟、一個火鍋,楊承福便老實叨擾了他的。新知把酒,互道行蹤。
做主人的覺得初次見面,雖有一見如故之感,但請托幫忙的話,在此時來說,還是交淺言深,所以除了直陳此次北上,想加捐個“州縣班子”以外,對于家世不肯多談。
那楊承福聽說他是個捐班的鹽大使,大小是個官兒,自己的身份便覺不配,略有些忸怩地說:“這一說,我太放肆了!”
“怎樣?”
“實不相瞞,我不過是個‘底下人,哪里能跟你兄弟相稱!”
“笑話!”王有齡說,“我沒有這些世俗之見。”
楊承福把杯沉吟,似乎有些不知何以自處,也像是別有心事在盤算,過了好半晌,突然放下杯子說:“這樣,我替你出個主意。我先問你,你這趟帶著多少錢?”
這話問得突兀,王有齡記起“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的行旅格言,有些躊躇,既而自責。別人如此誠懇,自己怎么反倒起了小人之心?所以老實答道:“不到五百兩銀子?!?/p>
楊承福點點頭:“加捐個‘州縣班子,勉強也夠了。不過要想缺分好,還得另想辦法。”
“原要求楊二哥照應。”
“不敢當,不敢當?!睏畛懈=诱務?,“捐班的名堂極多,不是內行哪里弄得清楚?吏部‘文選司的那些書辦,吃人不吐骨頭,你可曾先打聽過?”
“上京之前,在杭州也請教過內行,我想另外捐個‘本班盡先的‘花樣,得缺可以快些?!?/p>
“這個‘花樣的價錢不輕?!?/p>
當然,多少候補州縣,“轅門聽鼓”,吃盡當光,等到須眉皆白還未署過一任實缺的也多的是。王有齡以正八品的鹽大使,加捐為正七品的知縣,一到省遇有縣缺,盡先補用,這樣如意的算盤,代價自然不會低。楊承福便替他打算:“不必這么辦。你要曉得,做官總以尋靠山最要緊,哪怕你在吏部花足了錢,是‘本班盡先的花樣,一到省里,如果沒有人替你講話,有缺出來,照樣輪不到你?!?/p>
“咦?”王有齡倒奇怪了,“難道藩臺可以不顧部定的章程?”
“章程是一回事,實際上又是一回事,藩臺可以尋個說法,把你刷掉。譬如說,有個縣的縣官出缺了,他可以說,該縣文風素盛,不是學問優(yōu)長的科甲出身,不能勝任,這樣就把捐班打下來了。倒過來也是一樣,說該縣地要事繁,非諳于吏治的干才不可,這意思就是說,科甲出身的,總不免書呆子的味道。你想想看,是這話不是?”
王有齡把他的話細細體味了一遍,恍然有悟,欣然敬一杯酒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所以我勸你不必加捐‘本班盡先,一樣也可以得好缺?!?/p>
世上有這樣的妙事!王有齡離座而起,一揖到地:“楊二哥,小弟的前程,都在你身上了。若有寸進,不敢相忘?!?/p>
“好說,好說!”楊承福急忙跳起身來,拉住了他的手,“你請坐。聽我告訴你。”
楊承福為王有齡謀,與其花大價錢捐“本班盡先”,不如省些捐個“指省分發(fā)”——州縣分發(fā)省份,抽簽決定,各憑運氣,“指省分發(fā)”便可有所趨避,楊承福要他報捐時指明分發(fā)江蘇。
“我們大人是江蘇學政,身份與江蘇巡撫、江寧將軍并行,連兩江總督也要買賬。你分發(fā)到了江蘇,我替你跟我們大人說一說,巡撫或者藩臺那里關照一聲,不出三個月,包你‘掛牌署缺,缺分好壞就要看你自己的運氣了。”
這真是天外飛來奇遇!王有齡笑得合不攏口,卻不知說什么好,心里在想,他家“大人”不知叫什么名字,想問出口來,又覺不妥。說了半天,連江蘇學政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豈非笑話?
楊承福還怕他不相信,特別又加了一句:“我們大人最肯照應同鄉(xiāng),你算半個云南人,再有我從中說話,事情一定成功。”
酒到微醺,談興愈豪,楊承福雖是“底下人”的身份,卻不是那干粗活的雜役,一樣知書識字,能替主人招待賓客,接頭公事,所以對京里官場的動態(tài)十分熟悉。但是他的朋友都是些粗人,不是他談論的對手,此刻遇見王有齡,談科甲、談功名、談那些大官的出身交游,他不但懂,而且聽得津津有味。這使得楊承福非常痛快,越覺得酒逢知己,人生難得。
“我們大人的人緣最好。在同年當中,年紀輕,有才氣,人又漂亮,所以同年都肯照應他。散館⑥以后,不過十年的工夫,就當到侍郎。如果不是四年前老太爺故世,丁憂⑦閑了兩年多,現在一定升尚書了。”
聽到“散館”兩個字,便知是個翰林,王有齡問道:“你家大人是哪一科?”
“道光十五年乙未。這一榜是‘龍虎榜,現在頂頂紅了?!睏畛懈Ed高采烈地說,“我家大人是二甲四十九名,點了翰林。第五十名就是大軍機彭大人,他不曾點翰林,不過官運是他頂好,現在紅得很,軍機處里一把抓?!?/p>
這話似乎不能相信。王有齡也知道,軍機大臣要講資格,彭蘊章就算飛黃騰達,異乎常人,在軍機上也是后進,怎么會“一把抓”呢?
“這我倒要請教了,”他說,“大軍機不是有好幾位嗎?”
“不錯,有好幾位。不過前面的幾位現在都不管事。資格最老的是賽尚阿賽大人,派到廣西打‘長毛,吃了敗仗,革職了;還有位何汝霖何大人,身子不好,告了病假;剩下就是祁雋藻祁大人,那是老資格,精神也不大好,而且鄭親王家的那個老六——御前大臣肅順,專門與他作對,灰心得很,越發(fā)不愿管事。這一來,就輪著彭大人,以下也還有兩三位,科名上說是老前輩,不過進軍機在后,凡事總要退讓一步,聽彭大人作主。”
“怪不得!有這么硬的靠山。你家大人升尚書,那是看得見的事了。”王有齡又問,“丁憂服滿起復,仍舊是兵部侍郎?”
“調了。調戶部,‘兼管錢法堂,好差使!不是自己人照應,哪里輪得到?”
說來說去,到底叫什么名字呢?王有齡心里癢癢的,但越說越不宜開口動問。等飯罷訂了后約,楊承福剛剛告辭,王有齡跟著也上了街。
他上街是要去買一部書。這部書在通都大邑都有得賣,京城里琉璃廠榮寶齋刻印的《爵秩全覽》。王有齡買了兩本,一本是今年,咸豐壬子年夏季的,一本是秋季的。他翻到戶部這一欄一看,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面寫得明明白白,漢缺的戶部尚書和侍郎是孫瑞珍、王慶云、何桂清。何桂清字根云,云南昆明人。
“奇怪啊,是這個何桂清嗎?”王有齡喃喃自問,“他本籍不是云南,也沒有聽說過有‘根云這個別號。到底是不是他呢?”
王有齡心里有著說不出的興奮,但也亂得厲害。他急需找個清靜地方去好好想一想。
回到客店,王有齡關門躺在炕上,細思往事。有了幾分酒意,兼以驟遇意想不到的情形,腦中亂得厲害,好久,他才從一團亂絲中抽出一個頭緒。
這個頭緒從他隨父初到云南時開始。王有齡的父親單名燮,字梅林,家貧力學,很受人尊敬,嘉慶二十三年中了福建鄉(xiāng)試第三十六名舉人,悉索敝賦湊了一筆盤纏,到北京去會試,房官已經薦了他的卷子,主司不取。貧士落第,境況凄涼,幸好原任福建巡撫顏檢已調升直隸總督,他本來就看重王燮,便把他招入幕府。這原是極好的一個機會,一面有束修收入可以養(yǎng)家,一面就近再等下一科的會試,免了一番長途跋涉,不必再為籌措旅費仰屋興嗟。
不想到了道光三年,王燮的曾祖母故世,奔喪回籍。會試三年一科,連番耽誤,已入中年,就算中了進士,榜下即用,也不過當六部的司官或者州縣,那何不就了“大挑”一途?
“大挑”是專為年長家貧而閱歷已深的舉人所想出來的一條路子。欽命王公大臣挑選,第一要儀表出眾,第二要言語便給。王燮這兩項都夠條件,加以筆下來得,而且當過督署的幕府,公事熟悉,更不待言,因此而中“一等”,分發(fā)云南。
王燮攜眷到了云南,隨即奉委署理曲靖府同知,遷轉各縣,最后調署首縣昆明。有一天從外面回衙,轎子抬入大門,聽見門房里有人在讀書,聲音極其清朗,念得抑揚頓挫,把文章中的精義都念了出來,不由得大為欣賞。
回到上房,他便問聽差:“門房里在念書的少年是誰???”
“是‘門稿老何的兒子?!?/p>
“噢,念得好啊!找來我看看?!?/p>
于是把老何的兒子去找了來,王燮看他才十四五歲,生得眉清目秀、氣度安詳,竟是累世清貴的書香子弟。再細看一看,骨骼清奇,是一副早達的貴相,越發(fā)驚奇。
“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爺的話,叫何桂清。丹桂的桂,清秘的清?!?/p>
這一開口竟似點翰林入“清秘堂”的征兆,王燮便問:“開筆做文章了沒有?”
何桂清略有些忸怩了。“沒有人指點?!彼f,“還摸不著門徑?!?/p>
“拿你的窗課來我看?!?/p>
何桂清已把窗課帶了來,薄薄竹紙訂的兩個本子,雙手捧了上去。王燮打開一看,不但已經開筆做文章,而且除了八股文以外,還有詩詞,肚子里頗有些貨色,一筆字也寫得不壞。
王燮是苦學出身,深知貧士的辛酸,一看何桂清的情形,頓起憐才之念,于是吩咐:“這樣吧,從明天起,你跟大少爺一起念書好了。”
大少爺就是王有齡。何桂清從此便成了他的書僮兼同窗。
這個何桂清可就是楊承福的主人?王有齡要解答的,就是這個疑問。
他懊悔沒有問清楊承福的住處,此刻無從訪晤。轉念一想,就是知道他的住處,也不能貿貿然跑了去,率直動問。如果是那個何桂清,可能他的家世是瞞著人的,一下揭了人家的痛瘡疤,舊雨變作新仇,何苦?倘或不是,楊承福一定以為自己有痰疾,神志不清,怎還肯在他主人面前竭力保薦援引?
這樣一想,便仍舊只有從回憶中去研究了。他記得何桂清是個很自負的人,也很重感情,在一起念書時,常常暗中幫自己做功課。他喜歡發(fā)議論,看法與常人不同,有時很高超,有時也很荒謬,但不論如何,夜雨聯床聽他上下古今閑聊,是件很有趣味的事。
可惜,這樣的日子并不太久,王有齡的母親在昆明病歿。他萬里迢迢,扶柩歸鄉(xiāng),從此再沒有跟何桂清見過。而且也不曾聽他父親談過,事實上他們父子從云南分手以后,見面的機會也不多。王有齡記得何桂清比自己只大一兩歲,如何能在十幾年前就點了翰林?而且他也不是云南人,不可能在云南應鄉(xiāng)試??雌饋?,這位戶部侍郎放江蘇學政的何桂清與自己的同窗舊交何桂清,不過姓名巧合而已。
可是,為何又都在云南?一巧不能再巧!聽楊承福說他上人,少年早發(fā),“有才氣,人又漂亮”,這些又都像是自己所識的何桂清。
疑云越來越深,渴求澄清的心情也越來越重。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楊承福應約而至,依然是四碟一火鍋,對坐小酌。
“下午總算辦了一件大事?!睏畛懈Uf,“把船都雇好了。”
“喔!”王有齡問到何桂清,這次不再用“你家大人”的籠統(tǒng)稱呼了,“何大人什么時候到?”
“總在明天午間。”
“一到就下船嗎?”
“哪里,起碼有三四天耽擱。你想,通州有多少官兒要巴結我家大人?別的不說,通永道、倉場侍郎的兩頓餞行酒,是不能不吃的,這就是兩天去掉了?!?/p>
“那么——”王有齡很謹慎地問,“我能不能見一見何大人?”
楊承福想了想說:“索性這樣,明天上午你早些到行轅來,等我家大人一到,你在門口‘站個‘班,我隨即把你的‘手本遞了上去,看他怎么吩咐?!?/p>
“好極了。我遵辦?!?/p>
“還有句話,我家大人自己年紀輕,人漂亮,所以看人也講究儀表,你的袍褂帶來了沒有?”
這倒提醒了王有齡,他是五月里動身的,臨時趕做了一套夏天的袍褂,冬天卻還沒有。
聽他老實相告,楊承福便說:“虧得問一聲?,F做是來不及了,買現成的也未見得有。好在你身材中等,我替你借一套來?!?/p>
楊承福非常熱心,親自去替他借了一件簇新的藍綢棉袍、一件狐皮出鋒、一件玄色貢緞的褂子、一頂暖帽。王有齡開箱子把八品頂戴的金頂子,以及繡著一只小小的鵪鶉的“補子”都拿了出來,配置停當。看看腳下那雙靴子,已經破了兩個洞,他便又叫劉四去買了雙新靴子,一面在客店門口的“剃頭挑子”上剃了頭、刮了臉?;氐轿堇铮奔钡赜痔蘖劣蜔魧懯直?,在自己的名字下面,特別用小字注明“字雪軒,一字英九”。這樣,如果楊承福的主人,真的是當年同窗兼書僮的何桂清,便絕不會想不起他這個“王有齡”是何許人。
第二天一早,收拾整齊,攬鏡自照,果然“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穿上這身借來的新袍褂,自覺氣宇軒昂,派頭十足,心里一高興,精神越覺爽健,叫劉四雇了乘車,一直來到楊承福所說的“行轅”——西門一座道觀的精舍。
“你來得早!”楊承福說,“總要午間才能到。且坐了吃茶?!?/p>
這時王有齡想起一件事,回頭把手本遞了上去,說不定就有石破天驚的奇遇出現,到那時楊承福不知自己的苦心,一定會在心里罵:“這小子真會裝蒜,枉為待他那么好,居然事先一點口風都不露,太不懂交情了!”但是,要實說固然不可,就露一點根由,也是不妥。思來想去,只有含含糊糊先安一個伏筆,等事后再作解釋。
于是他把楊承福拉到一邊,悄悄說道:“楊二哥,等下如果何大人接見,說不定有些花樣,讓你意想不到?!?/p>
“什么花樣?”楊承福有些緊張,“你不是要上什么‘條陳吧?”
“不是,不是!”他拱拱手答道,“你請放心,倘有花樣,絕不是闖什么禍。”
“那好。我想你也不會害我?!?/p>
“哪里的話!”王有齡異常不安,“楊二哥待我的這番盛情,報答不盡,我怎能替你找麻煩惹禍?”
楊承福點點頭,還想問下去,只見一名差官裝束的漢子,一騎快馬,飛奔到門??礃幼邮呛未笕说那罢?,楊承福便慌忙迎了出去。
不錯!消息來了,何桂清已經到了通州,正在“接官廳”與迎候的官員應酬,馬上就要到“行轅”了。
王有齡心里有些發(fā)慌:果真是當年的何桂清,相見之下,身份如云泥之判,見了面該怎么稱呼,說些什么才得體?竟茫然不知所措。那亂糟糟夾雜著畏懼與興奮的心情,他記得只有在做新郎官的那一刻有過。
幸好,鳴鑼喝道的八抬大轎,一直抬進“行轅”大門。王有齡只“站班”,不報名。轎簾不曾打開,轎中人根本不知道有這么個候補鹽大使在“伺候”。在別人是勞而無功,在他卻是如釋重負,舒口氣依舊到門房里去坐著。
凳子都沒坐熱,忽聽得里面遞相傳呼:“請王老爺!”“請王老爺!”王有齡一聽,心又跳了,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候,楊承福比什么人都跑得快,到了王有齡面前,把他一拉拉到僻處,不斷眨著眼,顯得驚異莫名地問道:“王老爺,你與我家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楊二哥——”
“王老爺!”楊承福大聲打斷,跟著請了個安,站起身來說,“你老千萬不能如此稱呼!讓我家大人知道了,一定生氣,非把我打發(fā)回云南不可。”
“那么叫你什么呢?老楊?”
“是。王老爺如果不肯叫我名字,就叫老楊也可以。”
“老楊,我先問你,你家大人看了我的手本怎么說?”
“他很高興,說:‘此是故人??煺?!快請!”
這一下,王有齡也很高興了?!安诲e?!彼樋诖鸬溃拔覀兪鞘澜?。多年不見,只怕名同人不同,所以一時不敢跟你說破?!?/p>
“怪不得!”楊承福的疑團算是打破了,“快請進去吧!”
說著,哈一哈腰,伸手肅客,然后在前引路,把王有齡帶到一個小院子里。
這個小院子原是這里的老道習靜之所,花木掩映中,一排三間平房,正中門楣上懸著塊小小的匾,上書“鶴軒”二字。未進鶴軒,先有聽差高唱通報:“王老爺到!”
接著棉門簾一掀,踏出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他面白如玉,戴一頂珊瑚結子的黑緞小帽,穿一件半舊的青灰緞面的薄棉袍,極挺括的扎腳褲。白布襪,黑緞鞋,豐神瀟灑,從頭到腳都是家世清華的貴公子派頭,怎么樣也看不出是現任的二品大員。
驟看之下,王有齡倒有些不敢相認,反是何桂清先開口:“雪軒,一別二十年,想不到在這里重逢!”
聲音是再熟悉不過的,所不同的是,當初叫“少爺”,現在叫“雪軒”。這提醒了王有齡,身份真?zhèn)€判如云泥了!他不能再叫他“小清”,甚至也不能叫他“根云”,他還是從《爵秩全覽》中發(fā)現他有了一個別號,“做此官行此禮”,少不得要叫他一聲“何大人”。
“何大人!”王有齡一面叫,一面請了個安。
這時何桂清才有些局促?!安桓耶敚桓耶?!”他親手來扶“故人”,同時回頭問楊承福,“王老爺可曾帶跟班?”
問跟班實在是問衣包。如果帶了跟班,那么一定知道主人必會請客人便衣相見,預先帶著衣包好更換。楊承福懂得他的意思,很快地答道:“王老爺在客邊,不曾帶人來?!?/p>
“那快伺候王老爺換衣服!”何桂清說,“看我那件新做的皮袍子,合不合身?”
“是?!睏畛懈^D臉向王有齡說,“王老爺請隨我來?!?/p>
他把他引入東面一間客室,放下簾子走了出去。王有齡打量了一下,只見四壁字畫都落著“根云”的款,雖是過境稍作勾留,但依然有過一番布置。何桂清的派頭還真不?。《甑墓し?,真正是脫胎換骨了。
正在感慨萬端時,楊承福已取了他主人的一件新皮袍,一件八成新的“臥龍袋”,來伺候王有齡更換。不過一天的工夫,由初交而成好友,由好友又變?yōu)樯矸萁^不相類,相當于“老爺與聽差”的關系,僅是這一番小小的人事滄桑,已令人感到世事萬端、奇妙莫測,足夠尋味了。
“王老爺!”楊承福說,“這一身衣服很合適,回頭你老就穿了回去。這套袍褂,我正好送去還人家,也省了一番手腳?!?/p>
“真正承情之至!”王有齡握著他的手,心頭所感到的溫暖,比那件號稱為“蘿卜絲”的新羊裘為他身上所帶來的溫暖更多,“老楊,我實在不知道怎么樣感激你?!?/p>
“言重,言重!人生都是一個‘緣?!睏畛懈H∵^一面鏡子來,“王老爺你照照看。昨日今朝大不同了。”
王有齡從鏡子里發(fā)現自己比穿著官服又換了副樣子——春風滿面,喜氣洋洋,如果留上兩撇八字胡子,就是面團團富家翁的福相了。
照了一會兒鏡子,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得開心,卻笑得無端。楊承福不免詫異。
“老楊!你說人生是個‘緣字,我說人生如戲。你看,”他指指身上,又指指剛折疊好的那套官服,“這些不都是‘行頭嗎?不過,話又說回來,就因為有‘緣才生出許多‘戲來。人生偶合,各憑機緣,其中沒有道理好說?!?/p>
“王老爺的話不錯。請吧!我們大人在等,你老好好把這出‘戲唱下來!”
“說得是?!蓖跤旋g深深點頭。
心中存著個“唱戲”的念頭,便沒有什么忸怩和為難的感覺了。王有齡踱著方步,由楊承福領到西面何桂清的屋子里,進門一揖,從容說道:“多謝何大人厚賜。真是‘解衣衣我,感何可言!”
何桂清沒有想到他是如此老練深沉,相當驚異,同時心里一塊石頭也落了地。他一直在擔心,怕王有齡在底下人面前泄了他的底細,照現在這樣子看,是絕不會有的事。
“噯,你太客氣了!你我何分彼此?”何桂清也很厚道,一上來就表明了不忘舊情的本心,“請炕上來坐,比較舒服些?!?/p>
炕幾上已擺了八個高腳盆子,裝著茶點水果??磺耙粋€雪白銅的火盆,發(fā)出嗶嗶剝剝煤炭的輕響。王有齡覺得這樣的氣氛,正宜于細談敘舊,便欣然在下首落座。何桂清還要讓他上坐,他一定不肯,也就算了。
當楊承福端來了蓋碗茶,做主人的吩咐:“有客一概擋駕。王老爺是我從小的‘弟兄,二十年不見,我們要好好談談,叫他們不必在外面伺候?!?/p>
“是!”楊承福又說,“請大人的示,晚上有飯局?!?/p>
“我知道,回頭再說?!?/p>
等底下人一回避,室中主客單獨相處,反有不知從何說起之苦。而且何桂清也還有些窘態(tài)。王有齡一看這情形,只好口不擇言地說了句:“二十年不見,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云,‘同學少年真不賤!可喜可賀?!?/p>
話是不甚得體,但總算開了個頭,何桂清緊接著搖搖手說:“雪軒!我們的稱呼要改一改,在場面上,朝廷體制所關,不得不用官稱,私底下你叫我‘根云好了?!?/p>
“是?!蓖跤旋g坦然接受他的建議,“我倒還不知道你這個大號的由來?!?/p>
“是我自己取的。‘根云者‘根基于云南,永不忘本耳?!?/p>
原來如此!王有齡心想:照他的解釋,無非特意掛一塊“云南人”的幌子,照此看來,他可能是“冒籍”中的舉。這也不去管他,反正能“不忘本”總是好的。
“我也聽說,老太爺故世了?!焙喂鹎逵终f,“其時亦正逢先君棄養(yǎng),同在苫次⑧,照禮不通吊問?!?/p>
他的所謂“先君”,王有齡從前管他叫“老何”,現在當然也要改口了:“我也失禮,竟不知老太爺下世。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你中舉、點翰林。不然——”
不然早就通音問了。王有齡不曾說出這句話來,何桂清心里卻明白。他已聽楊承福略略提過,知道他此行是為了上京加捐,看境況似乎并不怎么好,隨即問道:“這幾年一直在浙江?”
“是的?!蓖跤旋g答道,“那年在京里與先父見面,因為回福建鄉(xiāng)試,路途遙遠,當時報捐了一個鹽大使,分發(fā)到浙江候補,一直住在杭州?!?/p>
“混得怎么樣呢?”
“唉!一言難盡?!蓖跤旋g欲言又止地。
“從小的弟兄,有什么話不能跟我說?”
王有齡是年輕好面子,不好意思把窘況說予舊日的“書僮”聽,此時受了何桂清的鼓勵,同時又想到“人生如戲”,便覺無所礙口了。
“這一次我有兩大奇遇,一奇是遇著你;一奇是遇著個極慷慨的朋友。舊雨新知,遇合不凡,是我平生一大快事?!?/p>
于是王有齡把胡雪巖贈金的經過說了一遍。何桂清極有興味地傾聽著,等他說完,欣然笑道:“我也應該感謝這位胡君,若非他慷慨援手,你就不會北上,我們也就無從在客途重逢了。”
“是??!看來今年是我脫運交運的一年?!?/p>
正說到這里,楊承福在窗外大聲說道:“跟大人回話,通永道衙門派人來請大人赴席。”
“好,我知道了?!蓖A艘幌?,何桂清又說,“你進來。”
等楊承福到了跟前,何桂清吩咐他替王有齡備飯,又叫到客店去結賬,把行李取了來。王有齡不作一聲,任他安排。
于是王有齡吃了一頓北上以來最舒服的飯。昨天還是同桌勸酬、稱兄道弟的楊承福,這時侍立在旁,執(zhí)禮極恭。要說有使得他感到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這一點歉疚不安了。
飯后,楊承福為他到客店去取行李,王有齡便歪在炕上打盹。一覺醒來,鐘打三下,恰好何桂清回到行館,煮茗清談,重拾中斷的話頭。
說到“交運脫運”,何桂清要細問王有齡的打算。他很老實地把楊承福的策劃說了出來,自己卻不曾提什么要求,因為他認為這是不需要的,何桂清自會有所安排。
“捐一個‘指省分發(fā)是一定要的,不過不必指明在江蘇?!?/p>
“那么,在哪一省呢?”
何桂清沉吟了一下忽然問道:“你知道不知道,你們浙江出了一件大案?”話剛出口,隨又用自己省悟的語氣緊接著說,“喔,你當然不知道,這件案子發(fā)生還不久,外面的消息沒有那么快。這也暫且不提。浙江的巡撫半年前換了人,你總該知道?”
“是的。是黃撫臺。”
“黃壽臣是我的同年,現在圣眷正隆,不過——”何桂清略停一停說,“你還是回浙江?!?/p>
語意曖昧不明,王有齡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定神想了一下,此一刻是機會、是關鍵,不可輕易放過,無論如何跟著何桂清在一起,緩急可恃,總比分發(fā)到別省來得好!
打定了這個主意,他便用反襯的筆法,逼進一步:“如果你不愿意我到江蘇,那么我就回浙江?!?/p>
“你誤會了!”何桂清很快地接口,“我豈有不愿意你到江蘇的道理?老實說,我沒有少年的朋友,有時覺得很寂寞,巴不得能有你在一起,朝夕閑話,也是一樂。我讓你回浙江,是為你打算?!?/p>
“這我倒真是誤會了?!蓖跤旋g笑道,“不過,如何是為我打算?乞聞其詳?!?/p>
“江蘇巡撫楊文定我不熟,而且比我早一科,算是前輩,說話不便,就算買我的賬,也不會有好缺給你。到浙江就不同了。黃壽臣這個人,說句老實話,十分刻薄,但有我的信,對你就會大不相同?!?/p>
“是!”王有齡將信將疑地答應著。
“索性跟你明說了吧,省得你不放心。不過,”何桂清看了看窗外說,“關防嚴密,你千萬不可泄漏出去?!?/p>
“當然,當然?!?/p>
“黃壽臣是靠我們乙未同年,大家捧他?!焙喂鹎甯糁粠?,湊過去放低了聲音說,“這還在其次,他現在有件案子,上頭派我順道密查。自然,他也知道我有欽差的身份,非買我的賬不可。你真正是運氣好!早也不行,遲也不行,剛剛就是這會兒,我的一封信到他那里,說什么就是什么?!?/p>
“??!”王有齡遍體舒泰,不由得想到“積德以遺子孫”這句話。如果不是老父生前提拔何桂清,自己何來今日的機緣?
這天晚上,何桂清又有飯局,是倉場侍郎做東。他赴席歸來,又吩咐備酒,與王有齡作長夜之飲。二十年悲歡離合,有著扯不斷的話頭,但王有齡心中還有一大疑團,卻始終不好意思問出來。
這個疑團就是:何桂清如何點了翰林?照王有齡想,他自然是捐了監(jiān)生才能參加鄉(xiāng)試,鄉(xiāng)試中試成了舉人,然后到京城會試,成進士、點翰林。疑問就在他不是云南人,怎能在云南鄉(xiāng)試?“冒籍”的事不是沒有,但要花好大的力量,這又是誰幫了他的忙呢?
他不好意思問,何桂清也不好意思說。樽前娓娓,談的都是京里官場的故事。何桂清講起宣宗的儉德,當今皇帝得承大位的秘辛——全靠他“師傅”杜受田的指點。咸豐帝在做皇子時,表現了仁慈友愛的德量,宣宗才把皇位傳了給他。
“當今皇上年紀雖輕,英明果敢,頗有一番作為?!焙喂鹎搴芘d奮地說,“氣運在轉了,那班旗下大爺,昏庸糊涂,讓皇上看透了他們,辦不了大事?,F在漢人正在得勢,不過漢人中也要年輕有擔當的,皇上才賞識。所以那些瑣屑齷齪的大僚,因循敷衍,一味做官,不肯做事的,紛紛告老。如今朝中很有一番新氣象。雪軒,時逢明主,你我好自為之。”
“我怎能比你?以侍郎放學政,三年任滿,不是尚書,就是巡撫。真正是望塵莫及!”
“你也不必氣餒。用兵之際,做地方官在‘軍功上效力,升遷也快得很?!焙喂鹎逵终f,“黃壽臣人雖刻薄,不易伺候,但倒是個肯做事的。你在他那里只要吃得來苦,他一定會提拔你?!?/p>
“那自然也靠了你的面子。不過——”
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何桂清便很關切地問:“你有什么顧慮,說出來商量。”
“你說黃撫臺不易伺候,我的脾氣也不好,只怕相處不來。”
“這你放心。他的不易伺候,也要看人而定。有我的交情在,他絕不會難為你!”
“是的?!蓖跤旋g想了想,很謹慎地問,“你說他有件案子,上頭派你順道密查,不知是件什么案子?”
聽他問到機密,何桂清面有難色,沉吟了一會兒才說:“反正將來你總會知道,我就告訴了你也可以。只是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不足為外人道。”
于是他把黃宗漢逼死椿壽,皇帝心有所疑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王有齡入耳心驚,對黃宗漢的為人,算是有了相當認識。
“這么件案子壓得下去嗎?”他問。
“怎么壓不下去?‘朝里無人莫做官,只要有人,什么都好辦。”
“椿壽的家屬呢,豈肯善罷甘休?”
“你想呢?椿壽的家屬當然要鬧。不過,黃壽臣在這些上的本事最大,不必替他擔心。”何桂清又說,“我聽說椿壽夫人到巡撫衙門去鬧過幾次,又寫了冤單派人‘京控?,F在都沒事了——這就是黃壽臣的本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平伏下來的!”
“有這樣的事!真是聞所未聞?!?/p>
“官場齷齪,無所不有?!焙喂鹎遢p描淡寫一句撇開,“別人的事,不必去管他了。”
不管別人的閑事,自然是談王有齡切身的利害。何桂清告訴他,洪、楊起兵,在廣西沒有把它擋住,現在軍入兩湖,有燎原之勢,朝廷籌餉甚急,捐例大開,凡是“捐備軍需”的,多交部優(yōu)予議敘,所以目前的機會正好,勸王有齡從速進京“投供”加捐,早日到浙江候補。
“也不忙在這幾天?!蓖跤旋g笑道,“我送你上了船再動身也不晚?!?/p>
“不必?!焙喂鹎逭f,“我陛辭時,面奉諭旨,以現在籌辦漕米海運,我在戶部正管此事,命我沿途考察得失奏聞。在通州,我跟倉場侍郎要好好商議,還有幾天耽擱,好在江浙密邇,將來不怕見不著面。我明天就派一個人送你進京,黃壽臣的信,我此刻就寫。”
“能有人送我進京,那太好了。吏部書辦有許多花樣,非有熟人照應不可?!?/p>
“就是這話。我再問你一句,你回浙江之后,補上了缺怎么辦?”
這話問得王有齡一愣,細想一想才明白,問的依舊是“做官的本錢”。一旦藩署“掛牌”,不管是實缺還是署理,馬上就是現任的“大老爺”了,公館、轎馬、衣服、跟班,一切排場要擺開來,加上赴任的盤纏,算起來不是一筆小數目;而且剛到任也不能馬上就出花樣弄錢,那兩三個月的用度,也得另外籌措。這一點,王有齡當然盤算過,點點頭說:“只要掛了牌,事情就好辦了?!?/p>
“我知道。候補州縣只要一放了缺,自有人會來借錢予你。不過,說得難聽些,那筆借款就跟老鴇放給窯姐兒的押賬一樣,跟你到了任上,事事受他挾制,非弄得聲名狼藉不可!”
說著何桂清站起身來,走到里面臥室,再回來時,手里拿著一張銀票?!拔沂诸^也不寬裕,只能幫你這點忙,省著些用,也差不多了?!便y票是八百兩,足足有余了!王有齡喜出望外,眼含淚光地答道:“大恩不言謝。不過將來也真不知何以為報。”
“談什么報不報?”何桂清臉上是那種脫手千金、恩怨了了的得意與欣快,“說句實話吧,這是我報答你老太爺的提攜。沒有他老人家,我也不能在云南中舉?!?/p>
“話雖如此,我未免受之有愧?!?/p>
“這不須如此想。倒是那位在你窮途之際慷慨援手的胡君,別人非親非故幫你的忙,無非看你是個人才,會有一番事業(yè),你該記著這一點!”
王有齡自然深深受教。他本來就不是沒有大志,連番奇遇的鼓舞,越發(fā)激起一片雄心,只一閉上眼,便看得前程錦繡,目迷神眩,雖還未補缺,卻已在享受做官的樂趣了。
第二天早晨起身,何桂清已寫好了一封致黃宗漢的信在等他。這封信不是泛泛的八行⑨,甚至也不像一封薦信,里面談了許多知交的私話,然后才提到王有齡,說是“總角之交,誼如昆季”,特為囑他指捐分發(fā)浙江,以便請黃宗漢培植造就,照這封信的懇切結實來說,就差何桂清當面拱手拜托了。
等看過封好,王有齡便跟何桂清要人。以他的意思,很想請楊承福做個幫手。這一點何桂清無法滿足他的希望,因為楊承福是他最得力的人,許多公事、關系只有他清楚首尾,非他人所能替代。
“這樣吧,”楊承福建議,“叫高升跟了王老爺去,也很妥當?!?/p>
* * *
高升也很誠實能干,他自己也愿意跟王有齡,事情就算定局。拜別何桂清,謝了楊承福,由高升照料著,當天就到了京里。本來想住會館,因為本年王子恩科,明年癸丑正科,接連兩年會試,落第的、新到的舉人,擠得滿坑滿谷,要找一間空房實在很難;而且王有齡以監(jiān)生的底子來加捐,跟那些明年四月便可一舉成名的舉人在一起,相形之下,仙凡異途,也自覺難堪,便索性破費些,在兩河沿找了家客店住。
天氣極冷,生了爐子還像坐在冰窖里,高升上街買了皮紙和面,在爐子上打了一盆糨糊,把皮紙裁成兩指寬的紙條,把窗戶板壁上所有的縫隙都糊沒。西北風進不來,爐火才能發(fā)生作用,立刻滿室生春,十分舒服。王有齡吃過晚飯,便跟高升商量正事。
“老爺,我有個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高升說道,“明天就是臘八,還有十幾天工夫就‘封印了?!?/p>
“??!”一下提醒了王有齡,“一‘封印就是一個月,這十幾天辦不成,在京里過年空等,那耽誤的工夫就大了。”
“是??!打哪兒來說,都是件劃不來的事。所以我在想,不如多花幾個錢,盡這十幾天把事情辦妥,趕年里就動身回南?!?/p>
“年里就動身?不太急了嗎?”
“我是替老爺打算。京里如果沒有什么熟人,在店里過年,也不是味兒。再說從大年初一到元宵,到哪兒也得大把花錢,真正劃不來。與其這個樣,莫如就在路上過年。再有一層,”高升湊近了他說,“老爺最好趕在何大人之前,或者差不多的日子到浙江見黃撫臺,何大人的信才管用?!?/p>
王有齡恍然大悟,覺得高升的話實在有見識。黃宗漢此人既有刻薄的名聲,保不定在椿壽那件案子結束以后,過河拆橋,不買何桂清的賬。如果正是何桂清到浙江查案時,有求于人,情形自然不同??傊?,寧早勿遲,無論如何不錯。
“我聽你的話,就這么辦。不過,你可有路子呢?”
“路子總有的。明天我就去找?!备呱龢O有把握地說,“包管又便宜又好?!?/p>
于是王有齡欣然開了箱子,把舊捐的鹽大使“部照”取了出來,接著磨墨伸紙開具“三代”,細陳經歷,把文件都預備妥當,一一交代明白,又取二十兩銀子交給高升,作為應酬花費。
從第二天起,高升開始奔走。起初的消息不大好,不是說時間上沒有把握,就是額外需索的費用太高。這樣過了三四天,不但王有齡心里焦灼,連高升自己也有些氣餒了。
就在放棄希望,打算著在京過年時,事情突然有了轉機。吏部有個書辦,家里遭了回祿之災⑩,還燒死了一母一子。年近歲逼,逢此家破人亡的慘事,偏偏這書辦又因案下獄,雪上加霜,瀕臨絕境,必須求援于他的同事們。
幫忙無非“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但出錢的不過十兩、八兩銀子,倒是出力的幫忙得大。年下公事特忙,部里從司官到書辦,知道各省差官,以及本人來候選捐納、謀干前程的,都希望提前辦理。在京里過年,賠貼盤纏,空耗辰光還不說,有些限期的公事,耽誤了還有處分。所以這時是留難需索、擇肥而噬的好機會。現在為了幫同事的忙,他們私下定了章程,出了“公價”:凡是想限期辦妥的公事,除了照平時的行市納規(guī)費以外,另外看情況加送若干,多下的錢就歸那遭禍的書辦所得。對外人來說,這比自己去撞木鐘,輾轉托人,重重剝削要便宜得多。
高升從琉璃廠的筆墨莊里得到了這個消息,又去找熟人打聽,果有其事。他匆忙回來說予王有齡,就托那個熟人,代為接洽,說定了價錢,一共四百八十兩銀子,加捐為候補州縣,分發(fā)浙江。其中三分之二是“正項”,三分之一是“雜費”,打成兩張銀票,正項自己去繳,雜費托經手人轉交。不過五天工夫,就把簇新的一張“部照”和稱為“實收”的捐納交銀收據都拿到手了。
這件大事倒辦好了,長行回南卻頗費周章。急景凋年,車船都不大愿意做此一筆買賣。王有齡便又跟高升商議,大事已妥,隨時可走,也不爭在這幾天,不如過了“破五”再說。高升原是為主人打算,唯命是從,當時便先訂好了兩輛大車,付了一半車價,約定開年初七、宜于長行的黃道吉日動身。
這時京里除了軍機處,大小衙門都已封印。滿街都是匆匆忙忙的行人,有的憂容滿面,四處告幫過年;有的提著燈籠,星夜討債。王有齡卻是心定神閑,每天由高升領著,到各處去閑逛。他在京里也有些熟人,但一則年節(jié)下大家都忙,不便去打攪;二則帶的土儀不多,空手登門拜訪,于禮不合;三則是他自己覺得現在境況不佳,不如不見,等將來得意了,歡然道故,才有人情酬酢之樂。因此,除了極少的一兩家至親,登門一揖以外,其余同鄉(xiāng)親友那里他一概不去。
到了大年三十,會館里的執(zhí)事邀王有齡去過年。吃完年夜飯,廳上拉開桌子,搖攤的搖攤,推牌九的推牌九。王有齡不好此道,早早回到了西河沿客店。高升是他事先放了假的,不在客店。伙計替他撥旺了爐火,沏了熱茶。王有齡枯坐無聊,又弄了酒來喝,無奈“獨醉不成歡”,有心摘一朵野花,點綴佳節(jié),想想自己已是“父母官”的身份,怕讓高升發(fā)覺了瞧不起?!鞍舜蠛钡故墙阱氤?,但“清吟小班”是有名的銷金窩,這一年異遇甚多,保不定又逢一段奇緣。那一下,五百年前的風流債還不清,豈不辜負了胡、何二人的盛情厚望?
在滿街爆竹聲中,王有齡一個人悄悄地睡下了,卻是怎么樣也沒有睡意。他通前徹后,細思平生,有凄涼,也有歡欣,有感慨,卻更多希望。他在想,不走何桂清那樣的“正途”,已是輸人一著,但也不能就此認輸。一個人總要能展其所長,雖說自己書讀得沒有何桂清好,但從小跟在父親身邊,了解民生,熟悉吏治,以及吃苦耐勞,習于交接,卻不是那班埋首窗下、不通世務的書生可比?!笆朗露疵鹘詫W問”,妄自菲薄,志氣消沉,聰明才智也就灰塞萎縮了。于今逢到大好機會,又正當國家多事、明主求治之際,風塵俗吏的作為,亦未見得會比金馬玉堂的學士遜色!
轉念到此,王有齡內心頓時浮起一片要做一番事業(yè)的雄心壯志,但以大器自期,覺得肚子里的貨色還不夠。不是詞賦文章,而是于國計民生有關的學問。
因此年初一那天逛琉璃廠,別人買吃的、玩的,王有齡則像那些好書成癖的名士一樣,只在書鋪里坐。王有齡此時的氣度服飾,已非昔比,掌柜的十分巴結,先拜了年,擺上果盤,然后請教姓氏、鄉(xiāng)里、科名。
“敝姓王,福建,秋闈剛剛僥幸?!蓖跤旋g的口氣是自表新科舉人,好在“王”是大姓,便冒充了也不怕拆穿。
“喔,喔!王老爺春風滿面,本科一定‘聯捷。預賀,預賀!”
“謝謝。‘場中莫論文,看運氣罷了?!?/p>
“王老爺說得好一口官話,想來隨老太爺在外多年?”
“是的?!蓖跤旋g心想,再盤問下去要露馬腳了,便即問道,“可有什么實用之學的好書?”
“怎么沒有?”那掌柜想了想,自己從書架子取了部新書來,“這部書,不知王老爺有沒有?”
一看是賀長齡的《皇朝經世文編》,王有齡久聞其名,欣然答道:“我要一部?!?/p>
“這部書實在好。當今講究實學,讀熟了這部書,殿試策論一定出色?!?/p>
“有沒有‘洋務上的書?”
“講洋務,有部貴省林大人編的書,非看不可。”
那是林則徐編的《四洲志》,王有齡也買了。書店掌柜看出王有齡所要的是些什么書,牽連不斷,搬出一大堆來,一時也無暇細看內容,好在價錢多還公道,便來者不拒,捆載而歸。
從這天起,王有齡就在客店里“閉戶讀書”,把一部《皇朝經世文編》中,談鹽法、河務、漕運的文章,反復研讀,一個字都不肯輕易放過。他對湖南安化陶文毅公陶澍的政績,原就敬仰已久,此時看了那些奏議、條陳,了解了改革鹽法漕運的經過,越發(fā)向往。同時也有了一個心得——興利不難,難于除弊!“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只要功夫用到了,自能生利。但已生之利,為人侵漁把持,弊端叢生,要去消除,便成了侵害人的“權利”,自會遭遇到極大的反抗阻撓。他看陶澍的整頓鹽務、改革漕運,論辦法也不過實事求是、期于允當,并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所可貴的是,他除弊的決心與魄力。
這又歸結到一個要點:權力。王有齡在想:俗語說的“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話實在不錯。不過這個道理要從反面來看。有權在手,不能有所作為、庸庸碌碌、隨波逐流,則雖未作惡,其惡與小人相等。因為官場弊端,就是在此輩手中變得根深蒂固、積重難返的。
由于有用世之志,不得不留意時局。正好客店里到了一個湖北來的差官,就住在他間壁,客中寂寞,攜酒消夜,談起兩湖的情形,王有齡才知道洪楊軍攻長沙不下,克寧鄉(xiāng)、益陽,擄掠了幾千艘民船,出臨資口,渡洞庭湖,占領岳州,乘勝東下,十一月陷漢陽,十二月里省城武昌也淪陷了!巡撫常大淳、學政、藩司、臬司、提督、總兵,還有道員、知府、知縣、同知,幾乎全城文武,無不殉難。說到悲慘之處,那差官把眼淚掉落在酒杯里。
王有齡也為之慘然停杯。常大淳由浙江巡撫調湖北,還不到一年,他在杭州曾經見過,純粹是個秉性仁柔的書生,只因為在浙江巡撫任內平治過海盜,朝廷當他會用兵,調到湖北去阻遏洪楊軍,結果與城同亡,說起來死得有點冤枉。
但是,地方官守土有責,而且朝廷已有旨意,派在籍大臣辦理“團練”,以求自保。生逢亂世,哪里管得到文是文、武是武?必須得有“上馬殺賊,下馬草露布”k的本事,做官才能出人頭地。有了這層省悟,王有齡又到琉璃廠去買了些《圣武記》之類談征戰(zhàn)方略、練兵籌餉的書,預備利用旅途好好看它一遍。
* * *
依照約定的日子,正月初七一早,王有齡由陸路自京師動身,經長辛店一直南下。出京除了由天津走海道以外,還可以走陸路。水陸兩途在山東邊境的德州交匯,運河自京東來,過此偏向西南,經臨清、東昌南下。陸路自京西來,過此偏向東南,由平原、禹城、泰安、臨沂,進入江蘇省境,到清江浦,水陸兩途又交匯了。
王有齡陸路走了二十天,在整天顛簸的大車中,依舊手不釋卷,到晚宿店,豆大油燈下還做筆記。就這樣他把《經世文編》《圣武記》《四洲志》都看完了。有時車中王有齡默想,自覺內而漕、鹽、兵事,外而夷情洋務,大致都已了然于胸。
他在路上早就打算好了。車子講定到王家營子,渡過黃河就是清江浦,由此再雇船沿運河直放杭州。為了印證所學,不妨趁此棄車換船的機會,在清江浦好好住幾天。這個以韓信而名聞天下的古淮陰,是南來水陸要沖的第一大碼頭,江南河道總督專駐此地,河務、漕運以及淮鹽的運銷,都以此地為樞紐,能夠實地考察一番,真?zhèn)€可謂“勝讀十年書”了。
哪知來到王家營子,就聽說“長毛”造反,越發(fā)猖獗。一到清江浦,立刻就能聞到一種風聲鶴唳的味道,車馬絡繹,負載著亂糟糟的家具雜物。衣冠不整,口音雜出的異鄉(xiāng)人,不計其數,個個臉上有驚惶憂郁的神色,顯而易見的,都是些從南面逃來的難民。
“老爺!”高升悄悄說道,“大事不妙!我看客店怕都客滿了。帶著行李去瞎闖,累贅得很。你老先在茶館坐一坐,看好了行李,我找店,找妥當了再來請老爺過去?!?/p>
“好,好!”王有齡抬頭一望,路南就是一家大茶館,便說,“我就在這里等。”
到了茶館,先把行李堆在一邊,開發(fā)了挑夫,要找座頭休息。舉目四顧,亂哄哄一片,只有當門之處一張直擺的長桌子空著。高升便走過去拂拂凳子上的塵土說道:“老爺請這里坐!”
他是北方人,沒有在南方水路上走過,不懂其中的規(guī)矩。王有齡卻略微有些知道,那張桌子叫“馬頭桌子”,要漕幫里的“龍頭”才有資格坐,所以慌忙拉住高升:“這里坐不得!”
“噢!”高升一愣。
王有齡此時無法跟他細說,同時茶博士也已趕了來招呼他與人拼桌。高升見安頓好了,也就匆匆自去。王有齡喝著茶,便向同桌的人打聽消息。
消息壞得很!自武昌淪陷,洪楊軍扣了大小船只一萬多艘,把一路所擄掠來的金銀財貨、軍械糧食,都裝了上去,又裹挾了幾十萬老百姓,沿著長江兩岸長驅而東,所過州縣,無不大搶特搶。就這樣一直到了廣濟縣的武穴鎮(zhèn),跟兩江總督陸建瀛碰上了。
湖北不歸兩江總督所管,陸建瀛是以欽差大臣的身份出省迎敵。綠營暮氣沉沉,早已不能打仗,新招募的兵又沒有多少,哪經得住洪楊軍如山洪暴發(fā)般順流直沖,以致節(jié)節(jié)敗退。
這時洪楊軍的水師,也由九江,過湖口、彭澤,到了安徽省境。守小孤山的江蘇按察使,棄防而逃,這一下省城安慶的門戶洞開。安徽巡撫蔣文慶只有兩千多兵守城,陸建瀛兵敗過境,不肯留守,直回江寧。蔣文慶看看保不住,把庫款、糧食、軍火的一部分移運廬州,自己堅守危城。其時城里守卒已經潰散,洪楊軍輕而易舉地破了城,蔣文慶被殺于撫署西轅門。這是十天前的事。
“十天前?”王有齡大驚問道,“那么現在‘長毛到了什么地方了呢?”
“這可就不知道了?!蹦遣杩蛽u搖頭,愁容滿面的,“蕪湖大概總到了。說不定已到了江寧?!?/p>
王有齡大驚失色,洪楊軍用兵能如此神速?他有點將信將疑。但稍微定一定心來想,亦無足奇,這就是他在旅途中讀了許多書的好處。自古以來,長江以上游荊州為重鎮(zhèn),上游一失,順流東下,下游一定不保,所以歷史上南朝如定都金陵,必遣大將鎮(zhèn)荊襄,保上游;而荊襄有變,金陵就如俎上之肉。此所以桓溫在荊州,東晉君臣,寢食難安;而南唐李氏以上游早失,終于為宋太祖所平。
這一下,他對當前的形勢得失,立刻便有了一個看法:朝中根本無知將略的人。置重兵于湖廣、河南,防洪、楊北上,卻忽略了江南的空虛,這是把他們逼向東南財賦之區(qū),實在是極大的失策。
照這情形看,金陵遲早不保。他想到何桂清,一顆心猛然往下一沉,隨即記起,何桂清不在金陵,抹一抹額上的汗,松口氣失聲自語:“還好,還好!”
同桌的茶客抬起憂郁的雙眼望著他,他才發(fā)覺自己的失態(tài),便賠著笑說:“我想起一個好朋友,他——”王有齡忽然問道,“請問,學臺衙門,可是在江陰?”
“我倒不大清楚。”那人答道,“江蘇的大官兒最多,真搞不清什么衙門在什么地方?!?/p>
“怎么搞不清?”鄰桌上有人答話,“不錯,江蘇的大官最多,不過衙門都在好地方?!彼种笖档溃皬那褰珠_始數好了,南河總督駐清江浦,漕運總督駐淮安,兩江總督、駐防將軍、江寧藩司駐江寧,江蘇巡撫、江蘇藩司駐蘇州,學政駐江陰,兩淮鹽政駐揚州。”
果然是在江陰。王有齡心里在盤算,由運河到了揚州,不妨沿江東去,到江陰看一看何桂清,然后再經無錫、蘇州、嘉興回杭州,也還不遲。
剛剛盤算停當,高升氣喘吁吁地尋了來了,他好不容易才覓著一間房,雖丟了定錢在那里,去遲了卻保不定又為他人所得,兵荒馬亂,無處講理,所以催著主人快走。
于是王有齡起身付了茶錢,主仆兩人走出店來,攔著一名挑夫,把笨重箱籠挑了一擔,高升背了鋪蓋卷,其余帽籠之類的輕便什物,便由王有齡親手拿著,急匆匆趕到客店。這是一間極狹窄的小屋,而且靠近廚房,油煙彌漫,根本不宜作為客房??墒强吹浇稚夏切┓隼蠑y幼、彷徨不知何處可以容身的難民,王有齡便覺得這間小屋簡直就是天堂了。
“你呢?”他關切地問高升,“也得找個鋪才好?!?/p>
“我就在老爺床前打地鋪。反正雇好了船就走,也不過天把的事?!?/p>
“高升,我想繞到江陰去看一看何大人。”王有齡把他的打算說了出來。
“這個——”高升遲疑地答道,“我勸老爺還是一直回杭州的好,一則要早早稟到;二則多換兩次船,在平常不費事,這幾天可是很大的麻煩。老爺,消息很不好,萬一路斷了,怎么辦?”
高升的見識著實不低,分發(fā)浙江的候補州縣,如果歸路中斷,逗留在江蘇,那是一輩子都補不到缺的,所以王有齡一聽他的話,幡然變計,當夜商量定規(guī),盡快雇船趕回浙江。
第二天早晨一看,難民已到了許多,同時也有了確實消息:蕪湖已經失守,官軍水師大敗,福山鎮(zhèn)總兵陣亡,洪楊軍正分水陸三路,進薄江寧。江南的老百姓,一二百年未經兵革,恐慌萬狀,因而雇船也不容易。南面戰(zhàn)火彌漫,船家既怕送入虎口,又怕官府抓差扣船,不管哪一樣,反正遇上了就要大倒其霉。
奔走了一天,總算有了結果。有一批浙江的漕船回空,可以附搭便客,論人計價,每人二十兩銀子。這比平時貴了十倍不止,事急無奈,王有齡唯有忍痛點頭。
但也虧得是坐漕船,一路上“討關”“過壩”可得許多方便。風向也順,船行極快,到了揚州,聽說江寧已經被圍,城外有七八十萬頭裹紅巾的太平軍,城里只有四千旗兵、一千綠營兵,不過明太祖興建的江寧城,堅固有名,一時不易攻下。
如果真的有七八十萬人,洪楊軍能不能攻下江寧無關大局。王有齡心里在想,他們的兵力足夠,分兵兩路,一支往東,徑取蘇常;一支渡江而北,經營中原,這一來江寧成了孤城,不戰(zhàn)自下。由于這個想法,王有齡對大局相當悲觀,中宵不寐,聽著運河的水聲,心潮起伏,不知如何才能挽救江南的劫運。
王有齡就這樣憂心忡忡地到了杭州。他一上岸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家,是胡雪巖,但自然沒有行裝未卸便上茶館里去尋他的道理。而一到了家,王有齡卻又有許多事要料理——當務之急是尋房子搬家。原來的住處過于狹隘,且莫說排場氣派,首先高升就沒有地方住,所以他在家只得坐一坐,喝了杯茶,隨即帶著高升去尋房屋經紀。
買賣房屋的經紀人,杭州叫作“瓦搖頭”,他們有日常聚會的地方,在一家茶館。各行各業(yè)都有一家茶館作為買賣聯絡的集中之處,稱為“茶會”。到了茶會上,那些連“瓦”見了他們都“搖頭”的經紀人,一看王有齡的服飾氣派,還帶著底下人,都以為是大主顧來了,紛紛上來兜搭,問他是要買呢,還是“典”。
“我既不買,也不典。想租一宅房子。而且要快,最好今天就能搬進去?!?/p>
“這哪里來?”大家都有些失望地笑了。
“我有?!庇袀€人說。
于是王有齡只與此人談交易,問了房子的格局,大小恰如所欲,再問租金,也還不貴?!澳蔷腿タ匆豢丛僬f?!蓖跤旋g這樣表示,“看定了立刻成約,當日起租。我做事喜歡痛快,疙里疙瘩的房子我可不要。”
“聽你老人家是福建口音夾杭州口音,想必也吃了好幾年西湖水,難道還不知道‘杭鐵頭說一不二?”
那房子在清河坊。這一帶杭州稱為“上城”,從南宋以來,就是一城精華所在,離佑圣觀巷的撫臺衙門和藩司前的藩臺衙門都不遠。“上院”方便,先就中王有齡的意。再看房子,五開間的正屋,一共兩進,左右?guī)?,前面轎廳,后面還有一片竹林,蓋著個小小的亭子。雖不富麗,也不寒酸,正合王有齡現在的身份。
看到他的臉色,“瓦搖頭”便說:“王老爺鴻運高照!原住的張老爺調升山西,昨天剛剛動身。這么好的房子,一天都不會空,就不定明天就租了出去,偏偏王老爺就是今天來看,真正巧極了!”
“是啊,巧得很!”王有齡也覺得事事順遂,十分高興,“你馬上去找房東,此刻就訂約起租?!?/p>
“老爺!”高升插嘴問道,“哪一天搬進來?”
“揀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搬,萬一來不及就是明天?!?/p>
這一天是無論如何來不及了,但也有許多事要做。第一步先雇人來打掃房子,第二步要買動用家具。為了不愿意露出暴發(fā)戶的味道,王有齡特地買了半舊的紅木桌椅,加上原有的一套從云南帶來的大理石的茶幾、椅子,鋪陳開來,顯得很夠氣派。
真?zhèn)€“有錢好辦事”,搬到新居,不過兩天工夫,諸事妥帖。廚房里有廚子,上房里有丫頭、老媽,門房里坐著四個轎班,轎廳里停一頂簇新的藍呢轎子。高升便是他的大管家。
這就該去尋胡雪巖了。王有齡覺得現在身份雖與前不同,但不可炫耀于患難之交,所以這天早晨,穿了件半舊棉袍,也不帶底下人,安步當車,踱到了以前每日必到的那家茶館。自然遇到很多熟人,卻獨獨不見胡雪巖。
“小胡呢?”他問茶博士。
“好久沒有來了?!?/p>
“咦!”王有齡心里有些著急,“怎么回事?到哪里去了?”
“不曉得。”茶博士搖搖頭,“這個人神出鬼沒,哪個也弄不清楚他的事?!?/p>
“這樣……”王有齡要了張包茶葉的紙,借支筆寫了自己的地址,交給茶博士,鄭重囑咐,“如果遇見小胡,千萬請他到我這里來?!?/p>
走出茶館,想想不放心,怕茶博士把他的話置諸腦后,特為又回進去,取塊兩把重的碎銀子,塞到茶博士手里。
“咦!咦!為啥?”
“我送你的。你替我尋一尋小胡,尋著了我再謝你?!?/p>
那茶博士有些發(fā)愣,心想這姓王的,以前一壺茶要沖上十七八回開水,中午兩個燒餅當頓飯,如今隨便出手就是兩把銀子,想來發(fā)了財了!可是看看他的服飾又不像怎么有錢,居然為了尋小胡,不惜整兩銀子送人,其中必有道理。
“這、這真不好意思了?!辈璨┦繂柕?,“不過我要請教你老人家,為啥尋小胡?”
“要好朋友嘛!”王有齡笑笑不說下去了。
作了這番安排,他悵惘的心情略減,相信那茶博士一天到晚與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眼皮寬,人頭熟,只要肯留心訪查,一定可以把小胡尋著。只怕小胡來訪,不易找到地址,所以一回家便叫人去買了一張梅紅箋,大書“閩侯王有齡寓”六字,貼在門上。
這就要預備稟到、投信了。未上藩署以前,他先要到按察使衙門去看一個朋友。按察使通稱臬司,尊稱為臬臺,掌管一省的刑名。王有齡的那個朋友就是臬司衙門的“刑名師爺”,姓俞,紹興人。“紹興師爺”遍布十八行省、大小衙門,所以有句“無紹不成衙”的俗語,尤其是州縣官,一成了缺,第一件大事就是延聘“刑名”“錢谷”兩幕友,請到了好手,才能一帆風順,名利雙收。
王有齡的這個朋友,就是刑名好手,不但一部《大清律》倒背如流,肚子里還藏著無數的案例。向來刑名案子,有律講律,無律講例,只要有例可援,定讞的文卷,報到刑部都不會被駁。江浙臬臺衙門的“俞師爺”,就是連刑部司官都知道其人的,等閑不會駁他經辦的案子,所以歷任臬司都要卑詞厚幣,挽留他“幫忙”。
俞師爺的叔叔曾在福建“游幕”,與王有齡也是總角之交,但平日不甚往來。這天見他登門相訪,料知“無事不登三寶殿”,便率直問道:“雪軒兄,何事見教?”
“有兩件事想跟老兄來請教?!蓖跤旋g說,“你知道的,我本來捐了個鹽大使,去年到京里走了一趟,過了班,分發(fā)本省。”
鹽大使“過班”,自然是州縣班子。俞師爺原來也捐了個八品官兒,好為祖宗三代請“誥封”,這時見王有齡官比自己大了,便慢吞吞地拉長了紹興腔說:“恭喜,恭喜!我要喊你‘大人了?!?/p>
“老朋友何苦取笑?!蓖跤旋g問道,“我請問,椿藩臺那件案子現在怎么樣了?”
“你也曉得這件案子!”俞師爺又問一句,“你可知道黃撫臺的來頭?”
“略略知道些。他的同年,在朝里勢力大得很?!?/p>
“那就是了,何必再問?”
“不過我聽說京里派了欽差來查??捎羞@事?”
“查不查都是一樣?!庇釒煚斦f,“就是查,也是自己人來查。”
聽這口意,王有齡明白他意何所指。自己不愿把跟何桂清的關系說破,那就無法深談了。但有一點必須打聽一下:“那么,那個‘自己人到杭州來過沒有?”
“咦!”俞師爺極注意地看著他,“雪軒兄,你知道得不少??!”
“哪里。原是特意來請教?!?/p>
俞師爺沉吟了一會兒放低聲音說:“既是老朋友,你來問我,我不能不說,不過這一案關系撫臺的前程,話不好亂傳,得罪了撫臺犯不著。你問的話如果與你無關,最好不必去管這閑事,是為明哲保身之道。”
聽俞師爺這么說,王有齡不能沒有一個確實的回答,但要“為賢者諱”,不肯直道他與何桂清的關系,只說托人求了何桂清的一封“八行”,不知道黃宗漢會不會買賬。
“原來如此!恭喜,恭喜,一定買賬?!?/p>
“何以見得?”
“老實告訴你!”俞師爺說,“何學臺已經來過了。隔省的學政,無緣無故怎么跑到浙江來?怕引起外頭的猜嫌,于黃撫臺的官聲不利,所以行蹤極其隱秘。好在他是奉旨密查,這么做也不算不對。你想,何學臺如此回護他的老同年,黃撫臺對他的‘八行,豈有不買賬之理?”
“啊!”王有齡不由得笑了,他一直有些患得患失之心,怕何、黃二人的交情并不如何桂清自己所說的那么深厚,現在從旁人口中說出來,可以深信不疑了。
“再告訴你句話:黃撫臺奉旨查問,奏復上去,說椿壽‘因庫款不敷,漕務棘手,致肝疾舉發(fā),因而自盡,并無別情。這‘并無別情四個字,豈是隨便說得的?只要有了‘別情,不問‘別情為何,皆是‘欺罔的大罪,不殺頭也得坐牢,全靠何學臺替他隱瞞,你想想看,這是替他擔了多大的干系?”
一聽這話,王有齡倒有些替何桂清擔心,因為幫著隱瞞,便是同犯“欺罔”之罪,一旦事發(fā),也是件不得了的事。
俞師爺再厲害,也猜不到他這一樁心事,只是為老朋友高興,拍著他的肩說:“你快上院投信去吧!包你不到十天,藩司就會‘掛牌放缺。到那時候,我好好薦個同鄉(xiāng)給你辦刑名?!?/p>
“對了!”王有齡急忙拱手稱謝,“這件事非仰仗老兄不可,刑、錢兩友,都要請老兄替我物色?!?/p>
“有,有!都在我身上??燹k正事去吧!”
于是王有齡當天就上藩署稟到,遞上手本,封了四兩銀子的“門包”。候補州縣無其數,除非有大來頭,藩司不會單獨接見,王有齡也知道這個規(guī)矩,不過因為照道理必應有此一舉,所以聽得門上從里面回出來,說聲:“上頭身子不舒服,改日請王老爺來談?!彪S即道了勞,轉身而去。
藍呢轎子由藩司前抬到佑圣觀巷撫臺衙門,轎班一看照墻下停了好幾頂綠呢大轎,不敢亂闖,遠遠地就停了下來。王有齡下了轎,跟高升交換了一個眼色,一前一后,走入大門。撫臺衙門的門上,架子特別大,一看王有齡的“頂戴”,便知是個候補州縣,所以等高升從拜匣里拿出手本遞去,連正眼都不看他,喊一聲:“小八子,登門簿!”
那個被呼為“小八子”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但架子也不小,向高升說道:“把手本拿過來!”
在藩臺衙門,手本還往里遞一遞,在這里連手本都是白費,好在高升是見過世面的,不慌不忙摸出個門包,遞了給門上,他接在手里掂了掂,臉色略略好看了些,問一句:“貴上尊姓?”
“敝上姓王!”高升把何桂清的信取出來,“有封信,拜托遞一遞?!?/p>
看在門包的分上,那門上似乎萬般無奈地說:“好了,好了,替你去跑一趟?!?/p>
他懶洋洋地站起身,順手抓了頂紅纓帽戴在頭上,一直往里走去。撫臺衙門地方甚大,光是中間那條甬道就要走好半天,王有齡便耐心等著。但這一等的時間實在太久了,不但他們主仆忐忑不安,連門房里的人也都詫異:“怎么回事,劉二爺進去了這半天還不出來?”
“也許上頭有別的事交代。”
這是個合理的猜測,王有齡聽在耳朵里,涼了半截:黃宗漢根本就不理何桂清的信,更沒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否則絕不會把等候謁見的人輕擱在一邊,只管自己去交代別的事!
“劉二爺出來了!”高升悄悄說道。
王有齡抬眼一望,便覺異樣,劉二已迥不似剛進去時的那種一步懶似一步的神情,如今是腳步匆遽,而且雙眼望著自己這面,仿佛有什么緊要消息急于來通知似的。
這一下,他也精神一振,且迎著劉二,只見他奔到面前,先請了個安,含笑說道:“王大老爺!請門房里坐?!?/p>
何前倨而后恭?除掉王有齡主仆,門房里的,還有一直在那里的閑人,無不投以驚異的神色,有些就慢慢地跟了過來,想打聽一下,這位戴“水晶頂子”的七品官兒是何來歷,連撫臺衙門赫赫有名的劉二爺都對他這樣客氣!
等進了門房,劉二奉他上坐,倒上茶來,親手捧過去,一面問道:“王大老爺公館在哪里?”
“在清河坊。”王有齡說了地址,劉二叫人記了下來。
“是這樣,”他說,“上頭交代,說手本暫時留下。此刻司道都在,請王大老爺進去,只怕沒有工夫細談。今天晚上請王大老爺過來吃個便飯,也不必穿公服?;仡^另外送帖子到公館里去!”
“喔,喔!”王有齡從容答道,“撫臺太客氣了!”
“上頭又說,王大老爺是同鄉(xiāng)世交,不便照一般的規(guī)矩接見。晚上請早些過來,我在這里伺候,請貴管家找劉二接帖就是了?!?/p>
高升這時正站在門外,聽他這一說,便悄悄走了進去。王有齡看見了喊道:“高升,你來見見劉二爺?!?/p>
“劉二爺!”高升請了個安。
劉二回了禮。跟班聽差,客氣些都稱“二爺”,所以劉二不管他行幾,回他一聲:“高二爺!”又說,“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只管招呼我,不必客氣!”
“是,是!將來麻煩劉二爺的地方一定很多,請多關照。”
這時王有齡已站起身,劉二便喊:“看!王大老爺的轎子在那里,快抬過來?!?/p>
他的那頂藍呢大轎,一直停在西轅門外,等抬到大門,王有齡才踱著八字步走了出去,劉二哈著腰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那些司道的從人轎班,看劉二比伺候“首縣”還要巴結,無不側目而視,竊竊私議。
回家不久,果然送來一份黃宗漢的請?zhí)?,王有齡自然準時赴宴。雖然劉二已預先關照,只穿便衣,他卻不敢把撫臺的客氣話當真,依舊穿公服,備手本,只不過叫高升帶著衣包備用。
到了撫臺衙門下轎,劉二已經等在那里,隨即把他領到西花廳,說一聲:“王大老爺請坐,等我到上面去回?!?/p>
沒有多少時候,聽得靠里一座通上房的側門外面,有人咳嗽,隨后便進來一個聽差,一手托著銀水煙袋,一手打開棉門簾。王有齡知道黃宗漢出來,隨即站起,畢恭畢敬地立在下方。
黃宗漢穿的是便衣,驢臉獅鼻,兩頰凹了下去,那雙眼睛顧盼之間,看到什么就是死盯一眼,一望而知是個極難伺候的人物。王有齡不敢怠慢,趨蹌數步,迎面跪了下去,報名請安。
“不敢當,不敢當!”黃宗漢還了個揖,他那聽差便來扶起客人。
主人非常客氣,請客人“升炕”。王有齡謙辭不敢,斜著身子在下方一張椅子上坐下。黃宗漢隔一張茶幾坐在上首相陪。
“我跟根云,在同年中感情最好。雪軒兄既是根云的總角之交,那就跟自己人一樣,何況又是同鄉(xiāng),不必拘泥俗禮!”
“承蒙大人看得起,實在感激,不過禮不可廢?!蓖跤旋g說,“一切要求大人教導!”
“哪里!倒是我要借重長才……”
從這里開始,黃宗漢便問他的家世經歷,談了一會兒,聽差來請示開席,又說陪客已經到了。
“那就請吧!”主人起身肅客,“在席上再談?!?/p>
走到里間,兩位陪客已在等候,都是撫署的“文案”,一個姓朱的管奏折,一個姓秦的管應酬文字。兩個人都是舉人,會試不利,為黃宗漢邀來幫忙。
這一席自然是王有齡首座,怎么樣也辭不了的。但論地位,論功名,一個捐班知縣高踞在上,總不免局促異常。幸好他讀了幾部實用的書在肚子里,兼以一路來正趕上洪楊軍長驅東下,見聞不同,所以席上談得很熱鬧,把那自慚形穢的感覺掩蓋過去了。
酒到半酣,聽差進來向黃宗漢耳邊低聲說了一句,只聽他大聲答道:“快拿來!”
拿來的是一角蓋著紫泥大印的公文,拆開來看完,他順手遞了給“朱師爺”。朱師爺卻是看不到幾行,便皺緊了雙眉。
“江寧失守了?!秉S宗漢平靜地對王有齡說,“這是江蘇巡撫來的咨文?!?/p>
“果然保不??!”王有齡喟然問道,“兩江總督陸大人呢?”
“殉難了。死得冤枉!”黃宗漢說,“長毛用地雷攻破兩處城墻。進城以后,上元縣劉令奮勇抵抗,長毛不支,已經退出,不想陸制軍從將軍署回衙門,遇著潰散的長毛,護勇、轎班棄轎而逃,陸制軍就這么不明不白死在轎子里!唉,太冤枉了!”
黃宗漢表面表現得十分鎮(zhèn)靜,甚至可說是近乎冷漠,其實是練就了的一套矯情鎮(zhèn)物的功夫。他的內心也很緊張,尤其是想到常大淳、蔣文慶、陸建瀛等人,洪楊軍一路所經的督撫紛紛陣亡,地方大吏起居八座,威風權勢非京官可比,但一遇到戰(zhàn)亂,守土有責,非與城同存亡不可。像陸建瀛,即使不為洪楊軍所殺,能逃出一條命來,也逃不脫革職拿問、喪師失地的罪名,到頭來還是難逃一死。想到這里,黃宗漢不免驚心。
又說了陣時局,行過兩巡酒,他忽然問王有齡:“雪軒兄,你的見聞較為真切。照你看,江寧一失,以后如何?”
王有齡想了想答道:“賊勢異常猖獗,而江南防務空虛,加以江南百姓百余年不知兵革,人心浮動,蘇、常一帶,甚為可慮?!?/p>
“好在向欣然已經追下來了。自收復武昌以來,八戰(zhàn)八克,已拜欽差大臣之命,或許可以收復江寧?!?/p>
這是秦師爺的意見,王有齡不以為然,但撫署的文案,又是初交,不便駁他,只好微笑不答。
“我倒要請教,倘或蘇、常不守,轉眼便要侵入本省。雪軒兄,”黃宗漢很注意地看著他,“可能借箸代籌?”
這帶點考問的意思在內,他不敢疏忽,細想一想,從容答道:“洪楊軍已成燎原之勢,朝廷亦以全力對付。無奈如向帥雖為名將,尚無用武之地,收復武昌,八戰(zhàn)八克,功勛雖高,亦不無因人成事……”
“怎么叫‘因人成事?”黃宗漢打斷他的話問。
原是句含蓄的話,既然一定要追問,只好實說。王有齡向秦師爺歉意地笑一笑:“說實在的,洪楊軍裹挾百姓,全軍東下,向帥在后面攆,不過收復了別人的棄地而已?!?/p>
“嗯,嗯!”黃宗漢點點頭,向秦師爺說,“此論亦不算過苛?!比缓笥洲D眼看著王有齡,示意他說下去。
“以愚見,如今當苦撐待援,蘇、常能抵擋得一陣,朝廷一定會調遣精兵,諸路合圍,那時候便是個相持的局面。勝負固非一時可決,但局面優(yōu)勢總是穩(wěn)住了。因此,本省不可等賊臨邊境再來出兵,上策莫如出境迎敵!”
黃宗漢凝視著他,突地擊案稱賞:“好一個‘出境迎敵!”
他在想,出境迎敵,戰(zhàn)火便可不致侵入本省,就無所謂“守土之責”。萬一吃了敗仗,在他人境內,總還有個可以卸責的余地。這還不說,最妙的是,朝廷一再頒示諭旨,不可視他省的戰(zhàn)事與己無關,務宜和衷共濟,協力防剿,所以出省迎敵正符合上面的意思,等一出奏,必蒙優(yōu)詔褒答。
專管奏折的朱師爺也覺得王有齡想出來的這四個字很不壞,大有一番文章可做,也是頻頻點頭。
“辦法是好!”黃宗漢又說,“不過做起來也不容易。練兵籌餉兩事,吃重還在一個餉字!”
“是!”王有齡說,“有土則有財,有財就有餉,有餉就有兵……”
“有兵就有土!”朱師爺接著說了這一句,合座撫掌大笑。
于是又談到籌餉之道,王有齡認為保持餉源,也就是說,守住富庶之區(qū)最關緊要。然后又談漕運,他親身經歷過運河的淤淺,感慨著說,時世的推移,只怕已歷數千年的河運,將從此沒落;而且江南戰(zhàn)火已成燎原,運河更難保暢通,所以漕運改為海運,為勢所必然,唯有早著先鞭。
這些議論,他自覺相當平實,黃宗漢和那兩位師爺,居然也傾聽不倦。但他忽生警覺,初次謁見撫臺,這樣子放言高論,不管話說得對不對,總會讓人覺得他浮淺狂妄,所以有些失悔,直到終席再不肯多說一句話。
飯后茗聚,黃宗漢才談到他的正事?!昂迷谀銊偟绞?。”他說,“且等見了藩司再說。”
“是!”王有齡低頭答道,“總要求大人栽培?!?/p>
“好說,好說!”說著已端起了茶碗。
這是對值堂的聽差暗示,也就是下逐客令,聽差只要一見這個動作,便會拉開嗓子高唱:“送——客——!”
唱到這一聲,王有齡慌忙起身請安,黃宗漢送了出來。到堂前請留步,主人不肯,直到花廳門口,王有齡再三相攔,黃宗漢才哈一哈腰回身而去。
依然是劉二領著出衙門。王有齡心里七上八下,看不出撫臺的態(tài)度,好像很賞識,又好像是敷衍,極想跟劉二打聽一下,但要維持官派,不便跟他在路上談這事,打算著明天叫高升來探探消息。
繞出大堂,就看見簇新兩盞“王”字大燈籠,一頂藍呢轎子都停在門洞里。劉二親手替他打開轎簾,等他倒退著坐進轎子,才低聲說道:“王大老爺請放心,我們大人是這個樣子的,要照應人,從不放在嘴上。他自會有話交代藩臺。藩臺是旗人,講究禮數,王大老爺不可疏忽!”
“是,是!”王有齡在轎中拱手,感激地說,“多虧你照應,承情之至?!?/p>
由于有了劉二的那幾句話,王有齡這夜才能恬然上床。他自己奇怪,閑了這許多年,也不著急,一旦放缺已有九成把握,反倒左右不放心,這是為了什么?在枕上一個人琢磨了半天,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他這個官不盡是為自己做,還要有以安慰胡雪巖的期望,所以患得患失之心特甚。
想起胡雪巖便連帶想起一件事,推推枕邊人問道:“太太,今天可有人來過?”
“你是問那位胡少爺嗎?”王太太是個老實的賢德婦人,“我也是盼望了一天,深怕錯過了,叫老媽子一遍一遍到門口去看。沒有!沒有來過?!?/p>
“這件事好奇怪——”
“都要怪你!”王太太說,“受人這樣大的恩惠,竟不問一問人家是什么人家、住在哪里,我看天下的糊涂人,數你為第一了?!?/p>
“那時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蓖跤旋g回憶著當時的情形,“事起突然,總有點兒不信其為真,仿佛做了個好夢,只愿這個夢做下去,不愿去追根落實,怕那一來連夢都做不成?!?/p>
“如果說是做夢,這個夢做得也太稀奇、太好了?!蓖跆珰g天喜地地感嘆著,“哪里想得到在通州又遇上那位何大人!”
“是啊!多年音問不通。我從前又不大看那些‘邸報和進士題名的‘齒錄,竟不知道何桂清如此得意?!蓖跤旋g又說,“想想也是,現成有這么好一條路子不去走,守在這里,苦得要命!不好笑嗎?”
“現在總算快苦出頭了!說來說去,都是老太爺當年種下的善因。就是遇到胡少爺,一定也是老太爺積了陰德?!?/p>
王有齡深以為然:“公門里面好修行,做州縣官,刑名錢谷一把抓,容易造孽,可是也容易積德。老太爺是苦讀出身,體恤人情,當年真的做了許多好事?!?/p>
“你也要學學老太爺,為兒孫種些福田!”王太太又憂郁地說,“受恩不可忘報,現在胡少爺蹤影毫無,這件事真急人!”
“唉!”王有齡比她更煩惱,“你不要再說了!說起來我連覺都睡不著?!?/p>
王太太知道丈夫明日還要起早上藩臺衙門,便不再響。到了五更天,悄悄起身,王太太把丫頭老媽子都喚醒了。等王有齡起身,一切都已安排得妥妥帖帖,于是吃過早飯,穿戴整齊,坐著轎子,欣然“上院”。
上院撲了個空,藩司麟桂為漕米海運的事,到上海去了,起碼得有十天到半個月的工夫才能回來。王有齡大為掃興,只好用“好事多磨”這句話來自寬自解。
閑著無事,除了每天在家等胡雪巖以外,便是到臬司衙門去訪俞師爺,打聽時局。京里發(fā)來的邸報常有催促各省辦理“團練”的上諭,這是仿照嘉慶年間平“白蓮教”時所用的堅壁清野之法。委派各省在籍的大員,本乎“守望相助”的古義,自辦鄉(xiāng)團練兵,保衛(wèi)地方。上諭中規(guī)定的辦法是,除了在籍大員會同地方官,邀集紳士籌辦以外,并“著在京各部院堂官及翰、詹、科、道,各舉所知,總期通曉事體,居心公正,素系人望者,責成倡辦,自必經理得宜,輿情允協”。同時又訓勉辦理團練的紳士,說“該紳士等身受厚恩,應如何自固閭里,為敵愾同仇之計;所有勸諭、捐貲、浚濠、筑寨各事,總宜各就地方情形,妥為布置。一切經費,不得令官吏經手。如果辦有成效,即由該督撫隨時奏請獎勵”。
“你看見沒有?”俞師爺指著“一切經費,不得令官吏經手”這句話說,“朝廷對各省地方官,只會刮地皮,不肯實心辦事,痛心之情,溢于言表!”
“辦法是定得不錯,有了這句話,紳士不怕掣肘,可以放手辦事。但凡事以得人為第一,各地的劣紳也不少,如果有意侵漁把持,地方官問一問,便拿上諭來作個擋箭牌,其流弊亦有不可勝言者!”
俞師爺點點頭說:“浙江不知會派誰,想來戴醇士總有份的?!?/p>
“戴醇士是誰?”王有齡問,“是不是那位畫山水出名的戴侍郎?”
“對了!正是他?!?/p>
過了幾天,果然邸報載著上諭:“命在籍前任兵部侍郎戴熙,內閣學士朱品芳、朱蘭,湖南巡撫陸費瑔等督辦浙江團練事宜?!标戀M瑔不姓陸,是姓陸費,只有浙江嘉興才有這一族。
“氣運在變了!”俞師爺下一次與王有齡見面時,這樣感嘆,“本朝有大征伐,最初是用親貴為‘大將軍,以后是用旗籍大員,亦多是祖上有勛績軍功的世家子弟,現在索性用漢人,而且是文人。此是國事的一大變,不知紙上談兵的效用如何?”
王有齡想想這話果然不錯,辦團練的大臣,除了浙江省以外,據他所知,湖南是禮部侍郎曾國藩,安徽是內閣學士呂賢基,此外各省莫不是兩榜進士出身、在籍的一二品文臣主持其事。內閣學士許乃釗甚至奉旨幫辦江南軍務,書生不但握兵權,而且要上戰(zhàn)場了。
“雪軒兄!”俞師爺又說,“時逢盛世,固然是修來的福分;時逢亂世,也是有作為的人的良機。像我依人作嫁,游幕終老,可以說此生已矣,你卻不可錯過這個良機!”
受到這番鼓勵的王有齡,雄心壯志,越發(fā)躍然,因而用世之心,格外迫切,朝朝盼望麟桂歸來,謁見奉委之后,好切切實實來做一番事業(yè)。
這天晚上吃過飯,剛剛攤開一張自己所畫的地圖,預備在燈下對照著讀《圣武記》,忽然高升戴著一頂紅纓帽,進門便請安:“恭喜老爺,藩臺的委札下來了!”
“什么?”這時王有齡才發(fā)覺高升手中有一封公文。
“藩臺衙門派專人送來的?!闭f著他把委札遞了上去。
打開來一看,是委王有齡做“海運局”的“坐辦”。這個衙門專為漕米改為海運而設,“總辦”由藩司兼領,“坐辦”才是實際的主持人。王有齡未得正印官,不免失望,但總是一樁喜事,便問:“人呢?”
那是指送委札的人,高升答道:“還在外頭。是藩臺衙門的書辦?!?/p>
“噢!”他跟高升商量,“你看要不要見他?”
“見倒不必了。不過要發(fā)賞?!?/p>
“那自然,自然?!?/p>
王太太是早就想到了,有人來送委札必要發(fā)賞。一個紅紙包已包好了多日,這時便親自拿了出來。
高升急忙又替太太請安道喜,夫婦倆又互相道賀。等把四兩銀子的紅包拿了出去,家里的老媽子、廚子、轎班得到消息,約齊了來磕頭賀喜,王太太又要發(fā)賞,每人一兩銀子。這一夜真是皆大歡喜,只有王有齡微覺美中不足。
亂過一陣,他才想起一件要緊事,把高升找了來問道:“藩臺是不是回來了?”
“今天下午到了,一到就‘上院,必是撫臺交代得很結實,所以連夜把委札送了來?!?/p>
“那明天一早要去謝委。”
“是!我已經交代轎班了,謝了委還要拜客,我此刻要在門房里預備。頂要緊一張拜客的名單,漏一個就得罪人?!?/p>
王有齡非常滿意,連連點頭。等高升退了出去,在門房里開擬名單,預備手本,他也在上房里動筆墨,把回杭州謁見黃撫臺和奉委海運局坐辦的經過,詳詳細細寫了一封信,告訴在江陰的何桂清。
信寫完已經十二點,王太太親自伺候丈夫吃了點心,催他歸寢。人在枕上,心卻不靜,一會兒想到要請個人來辦筆墨,一會兒又想到明天謝委,麟藩臺會問些什么?再又想到接任的日子,是自己挑,還是聽上頭吩咐?等把這些事都想停當,已經鐘打兩下了。
也不過睡了三個鐘點,便即起身。人逢喜事精神爽,一點都看不出少睡的樣子,到了藩臺衙門,遞上手本,麟桂立即請見。
磕頭謝委,寒暄了一陣。麟桂很坦率地說:“你老哥是撫臺交下來的人,我將來仰仗的地方甚多,凡事不必客氣,反正有撫臺在那里,政通人和,有些事你就自己作主好了?!?/p>
王有齡一聽這話,醋意甚濃,趕緊欠身答道:“不敢!我雖承撫臺看得起,實在出于大人的栽培,尊卑有別,也是朝廷體制所關,凡事自然秉命而行?!?/p>
“不是,不是!”麟桂不斷搖手,“我不是跟你說什么生分的話,也不是推責任,真正是老實話。這位撫臺不容易伺候,漕運的事更難辦,我的前任為此把條老命都送掉,所以不瞞你老哥說,兄弟頗有戒心?,F在海運一事,千斤重擔你一肩挑了過去,再好都沒有。將來如何辦理,你不妨多探探撫臺的口氣。我是垂拱而治,過一過手轉上去,公事只準不駁,豈不是大家都痛快?”
倒真的是老實話!王有齡心想,照這樣子看,是黃宗漢要來管海運,委自己出個面。麟桂只求不生麻煩,辦得好,“保案”里少不了他的名字,辦不好有撫臺在上面頂著,也可無事,這個打算是不錯的。
于是他不多說什么,只很恭敬地答道:“我年輕識淺,一切總要求大人教導。”
“教導不敢當。不過海運是從我手里辦起來的,一切情形,可以先跟你說一說?!?/p>
“是!”他把腰挺一挺,身子湊前些,聚精會神地聽著。
“我先請問,你老哥預備哪一天接事?”
“要請大人吩咐?!?/p>
“總是越快越好!”麟桂喊道,“來?。 ?/p>
喚來聽差,叫取皇歷來翻了翻,第三天就是宜于上任的黃道吉日,決定就在這天接事。
“再有一件事要請問,你老哥‘夾袋里有幾個人?”
王有齡一個“班底”也沒有,如果是放了州縣缺,還要找俞師爺去找人,海運局的情形不知如何,一時無法作答。就在這躊躇之間,王有齡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必須替他留個位置。
“只有一個人,姓胡,人極能干。就不知他肯不肯來?!?/p>
“既然如此,海運局里的舊人,請老哥盡力維持?!?/p>
原來如此!麟藩臺是怕他一接事,自己有批人要安插,所以預先招呼。王有齡覺得這位藩臺倒是老實人,答道:“我聽大人的吩咐。”他又安了個伏筆:“倘或撫臺有人交下來,那時再來回稟大人,商量安置的辦法?!?/p>
“好,好!”麟桂接著便談到海運,“江浙漕米改為海運,由新近調補的江蘇藩司倪良耀總辦。這位仁兄,你要當心他!”
“噢!”這是要緊地方,王有齡特為加了幾分注意。
“虧得我們撫臺圣眷隆,靠山硬,不然真叫他給坑了!”
原來倪良耀才具有限,總辦江浙海運,不甚順利,朝廷嚴旨催促,倪良耀便把責任推到浙江,說浙江的新漕才到了六萬余石,其實已有三十幾萬石運到上海。黃宗漢據實奏復,因而有上諭切責倪良耀。
“有這個過節(jié)兒在那里,事情便難辦了。倪良耀隨時會找毛病,你要當心。此其一?!?/p>
“是?!蓖跤旋g問道,“請示其二。”
“二呢,我們浙江有些地方也很難弄。尤其是湖州府,地方士紳把持,大戶欠糧的極多。今年新漕,奉旨提前啟運,限期上越發(fā)緊迫。前任知府,誤漕撤任,我現在在想……”
麟桂忽然不說下去了。這是什么意思呢?王有齡心里思量:莫非要委署湖州府?這也不對??!州縣班子尚未署過實缺,何能平白開擢?也許是委署湖州府屬的哪一縣。果真如此,就太妙了!湖州府屬七縣,漕米最多的烏程、歸安、德清三縣。此三縣富庶有名,一補就先補上一等大縣,干個兩三年,上頭有人照應,升知府就有望了。
“總而言之一句話,外面一個倪良耀,里面一個湖州府,把這兩處對付得好,事情就容易了。其余的,等你接了事再說吧!”麟桂說到這里端茶碗送客。
出了藩臺衙門,隨即到撫署謁見。劉二非常親熱地道了喜,接著便說,“上頭正邀了‘杭嘉湖‘寧紹臺兩位道臺在談公事,只怕沒有工夫見王大老爺。我先去跑一趟看。”
果然,黃宗漢正邀了兩個“兵備道”在談出省堵敵的公事,無暇接見,但叫劉二傳下話來:接事以后,好好整頓,不必有所瞻顧。又說,等稍為空一空,會來邀他上院,詳談一切。
所謂“不必瞻顧”,自是指麟桂而言。把撫、藩兩上司的話合在一起來看,王有齡才知道自己名為坐辦,實際已總負了浙江漕米海運的全責。
“我跟王大老爺說句私話,”劉二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說道,“上頭有話風出來了:如今軍務吃緊,漕米關系軍食,朝廷極其關切。只要海運辦得不誤限期,這一案中可以特保王某,請朝廷破格擢用。是禍是福,都在王某自己?!?/p>
“真正是,撫臺如此看得起我,我不知說什么好了。得便請你回一聲,就說我決不負撫臺的提拔。”
劉二答應一定把話轉到,接著悄悄遞過來兩張履歷片賠笑道:“一個是我娘舅,一個是我拜把兄弟,請王大老爺栽培?!?/p>
“好,好!”王有齡一口答應,看也不看,就把條子收了起來。
由此開始拜客,高升早已預備了一張名單,按照路途近遠,順路而去。駐防將軍、臬司、鹽運使、杭嘉湖道、杭州府都算是上司,須用手本;仁和、錢塘兩縣平行用拜帖;此外是候補的道府、州縣,僅不過到門拜帖,主人照例擋駕,卻跑了一天都跑不完。
回到家,特為又派人到臬司衙門把俞師爺請來吃便飯,一面把杯小酌,一面說了這天撫、藩兩司的態(tài)度。俞師爺很替他高興,說這個“坐辦”的差使,通常該委候補道,至少也得一名候補知府,以王有齡的身份,派委這個差使,那是逾格的提拔,不該為不得州縣正堂而煩惱。
這一番話說得王有齡余憾盡釋,便向他討教接事的規(guī)矩,又“要個辦筆墨的朋友”。俞師爺推薦了他的一個姓周的表弟,保證勤快可靠。王有齡欣然接納,約定第二天就下“關書”。
“還有件事要向老兄請教?!彼褎⒍膬蓮埪臍v,拿給俞師爺看,“是撫署劉二的來頭,一個是他娘舅,一個是他拜把兄弟?!?/p>
“什么娘舅兄弟?”俞師爺笑道,“都是在劉二那里花了錢的,說至親兄弟,托詞而已!”
“原來如此!”王有齡又長了一分見識,“想來年長的是‘娘舅,年輕的是‘兄弟。你看看如何安插?”
“劉二是頭千年老狐貍,不買賬固不可,太買賬也不好,當你老實好欺,得寸進尺,以后有得麻煩?!?/p>
俞師爺代他作主,看兩個人都有“未入流”的功名,年輕的精力較好,派了“押運要員”;年長的坐得住,派在收發(fā)上幫忙。處置妥帖,王有齡心悅誠服。
接事受賀,熱鬧了兩三天,才得靜下心來辦事,第一步先看來往文卷。這時他才知道,黃宗漢奏報,已有三十余萬石漕米運到上海交倪良耀之說,有些不盡實,實際上大部分的漕米還在運河糧船上,未曾交出,倘或出了意外,責任不輕,得要趕緊催運。
正在躊躇苦思之時,黃宗漢特為派了個“文巡捕”來,說:“有緊要公事,請王大老爺即刻上院?!钡搅藫崤_衙門,先叩謝憲恩,黃宗漢坦然坐受,等他起身,隨即遞了一封公事過來,說道:“你先看一看這道上諭?!?/p>
王有齡知道,這是軍機處轉達的諭旨,稱為“延寄”。不過雖久聞其名,卻還是第一次瞻仰,只見所謂“煌煌天語”,不過普通的宣紙白單帖所寫,每頁五行,每行二十字,既無鈐印,亦無簽押,如果不是那個鈐了軍機處印的封套,根本就不能相信這張不起眼的紙,便是圣旨。
一面這樣想,一面雙手捧著看完,他的記性好,只看了一遍,就把內容都記住了。
這道上諭仍舊是在催運漕米。對于倪良耀一再申述所派委員,不甚得力,朝廷頗為不耐,嚴詞切責,最后指令“該藩司即將浙省運到米石,并蘇省起運未完米石,仍遵疊奉諭旨,趕緊催辦,務令克期放洋。倘再稍有延誤,朕必將倪良耀從重治罪”。
“我另外接得京里的信,”黃宗漢說,“從揚州失守以后,守將為防長毛東竄,要放閘泄盡淮水,讓賊舟動彈不得。如果到了高郵、寶應,還要決洪澤湖淹長毛,那時汪洋一片,百姓一起淹在里面,本年新漕也就泡湯了。為此之故,對海運的漕米,催得急如星火。倪良耀再辦不好,一定摘頂戴,我們浙江也得盤算一下?!?/p>
王有齡極細心地聽著,等聽到最后一句,隨即完全明白,浙江的漕米實在也沒有運足,萬一倪良耀革職查辦,那時無所顧忌,將實情和盤托出,黃撫臺奏報不實,這一下出的紕漏可就大了。
為今之計,除卻盡快運米到上海,由海船承兌足額以外,別無善策。他把這番意思說了出來,黃宗漢的臉上沒有什么表示。
沒有表示就是表示,表示不滿!王有齡心想,除非告訴他,五天或者十天,一定運齊,他是不會滿意的。但自己實在沒有這個把握,只能這樣答道:“我連夜派員去催,總之一絲一毫不敢疏忽?!?/p>
“也只好這樣了?!秉S宗漢淡淡地說了這一句,一端茶碗,自己先站起身來,哈一哈腰,往里走去。
王有齡大為沮喪。接事數天,第一次見撫臺,落得這樣一個局面,不但傷心,而且寒心,黃撫臺是這樣對部屬,實在難伺候。
王有齡坐在轎子里,悶悶不樂,前兩天初坐大轎、左顧右盼的那份得意心情,已消失無余。他想著心事,自然也不會注意到經過了哪些地方。就在這迷惘恍惚之中,驀地里兜起一個影子,他急忙頓足喊道:“停轎,停轎!”
健步如飛的轎班不知怎么回事,拼命剎住腳,還是沖了好幾步才能停住。挾著“護書”跟在轎旁的高升,立即也趕到轎前,只見主人已掀開轎簾,探出頭來,睜大了眼回頭向來路上望。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引起了路人的好奇,紛紛駐足,遙遙注視。高升看看有失體統(tǒng),便輕喊一聲:“老爺!”
一見高升,王有齡便說:“快,快,有個穿黑布夾袍的,快拉住他。”
穿黑布夾袍的也多得很,是怎樣一個人呢?高或矮,胖還是瘦,年紀多大,總要略略說明了,才好去找。
他還在躊躇,王有齡已忍不得了,拼命拍轎杠,要轎班把它放倒,意思是要跨出轎來自己去追。這越發(fā)不像樣了,高升連聲喊道:“老爺,老爺,體統(tǒng)要緊,到底是誰?說了我去找?!?/p>
“還有誰?胡少爺!”
“??!”高升拔腳便奔,“胡少爺”是怎么個人,他聽主人說過不止一遍,腦中早有了極深的印象。
他一路追,一路細察行人,倒有個穿黑布袍的,卻是花白胡須的老者,再有一個已近中年,形容猥瑣,看去不像,姑且請問“尊姓”,卻非姓胡。這時高升有些著急,也不免困惑,他相信他主人與胡雪巖雖失之交臂,卻絕不會看錯,然則就此片刻的工夫,會走到哪里去了呢?
注釋:
① 船:中國古代近海船,因其適于在水淺多沙灘的航道航行,故名沙船。
② 斤頭:方言,講條件,討價還價。
③ 底:江湖幫派的幫內資料。
④ 戈什哈:滿語。清代高級官員的侍從護衛(wèi)(武弁),簡稱“戈什”,總督、巡撫、將軍、都統(tǒng)、提督、總兵等官屬下均設有此職。
⑤ 花戶:舊時對戶口的稱呼,這里指戶頭。
⑥ 散館:進士經殿試后,除一甲三名授修撰、編修外,其余一部分選為庶吉士,由特派的翰林官教習。庶吉士學習之地稱“庶常館”,學習期滿稱“散館”。
⑦ 丁憂:官員停職守制的制度,朝廷官員的父母親如若死去,無論此人官居何職,從得知喪事的那一天起,必須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個月。
⑧ 苫次:原指居親喪的地方,也用作居親喪的代稱?!吧弧笔桥f時居喪睡的蘋席。
⑨ 行:舊式信紙大多用紅線直分為八行,因此多以“八行”指稱書信。近代多指請托的信件。
⑩ 祿之災:指火災,“回祿”是傳說中的火神。
k馬殺賊,下馬草露布:出自《北史·傅永列傳》,意思是戰(zhàn)場上能擊退賊兵,平時能作文書。 “露布”是公開發(fā)布的文書,漢代開始多用于發(fā)表軍事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