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顯
鄔寨鎮(zhèn)名醫(yī)云集,可沒有哪個比老郎中手段高明,他尤其擅長治跌打損傷,給人接骨。行醫(yī)幾十年,治愈病人無數,從未失過手。他的名聲遠播方圓幾百里外,越傳越神。有人甚至說親眼見過他演示手段給大伙兒看:三伏熱天,把抽穗的高粱貼根砍斷一棵,然后對接成原樣兒,再貼上他自制的接骨膏藥,你就在一旁守著看吧,那大晌午頭兒,打個噴嚏都能燒著鼻孔、燎卷胡須,那棵砍斷的高粱連葉子都不打蔫兒,你說神不神?
這話有人信,有人不信。當時洋人已經進入中國行醫(yī),一個年輕的洋大夫就不以為然:“中醫(yī)盡多無稽之談,不講科學道理。高粱沒血肉沒神經,它怎么能貼人用的膏藥?不動手術不打石膏,憑一貼膏藥就能接骨,老家伙純粹是欺世盜名,嘩眾取寵,騙人錢財!”
這話傳到老郎中耳朵里,老漢只是冷笑兩聲:“我不跟他個年輕后生計較,何況是外國人。再說啦,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只要不來找我的茬兒,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嘴長在他鼻子底下嘛?!?/p>
說來也巧,沒過多久,那洋大夫就平地摔了一跤,大胯關節(jié)錯了位。洋大夫開的是小診所,只他一人坐診,沒助手相幫,痛得慘叫連聲??偛荒苎劭粗鴼埣擦搜?,好心人就勸他:“你雖然學的西醫(yī),跟郎中同是治病救人,哪里就至于冰炭同爐勢不兩立,還是去求他試試吧?!?/p>
洋大夫無奈,只好拄著雙拐,親自登門去求那老郎中。
看了傷處,老郎中直搖頭,說:“你怎么拖過兩三天才來?這傷勢老夫卻是望洋興嘆,只有讓狗來治吧,這不妨稱之謂犬醫(yī)?!毖蟠蠓蛉绾温牪怀隼项^子是在罵他?可在人矮檐下,也只能忍氣吞聲哼哈應付。
老郎中拿出三貼膏藥:“我家規(guī)矩,病人不準走回頭路的,寓意是病一旦治好,決不可能回到當初?;颊邚那伴T來,必須打后門回。到家后把這些膏藥貼完,你就不必再來了?!?/p>
后門卻比不得前門那樣平坦大道,只是一條從草叢踩出的羊腸小路,崎嶇不平,可以想象一個拄雙拐的病人走起來是多么艱難。洋大夫心里暗罵,中醫(yī)真是腐儒,左一條右一條沒用的死規(guī)矩,走前門與走后門跟治病有什么關系嗎,還自稱什么國粹。嘴里卻不便講出來,只好默默地拄著雙拐,打后門走出。
洋大夫心里猶自懷疑老郎中這膏藥能不能誤了他的病呢,慢慢出得后門,走了百十步,猛然斜刺里咆哮出一條炕沿高矮的大黃狗來,瞪著三角眼,咧嘴齜牙,直奔洋大夫!嚇得他邊高呼救命,邊后退,可這里離老郎中的房宅已遠,哪里還有個人影?
洋大夫這回恍然大悟,這死老頭子分明是忌恨我往日評論他草藥無用,設計好的想借惡狗傷我的命,那時節(jié)惡狗傷人,打官司也沒用,何況讓它咬死,打不打官司又能如何?求救無用,不如舍命跟它一拼,若僥幸打跑它,再做理論。想到這兒,洋大夫輪換著騰出一只拐杖,與那黃狗搏斗,可那狗不依不饒,雖然沒傷著洋大夫,卻是步步緊逼,不大工夫,把洋大夫累出一身汗來。
正在這危急關頭,就聽一聲猛喝,那大黃狗立刻停住吠叫,跳開去趴在一旁搖著尾巴喘息。洋大夫一看,是老郎中來了。想起剛才差點兒遇害,他不由怒容滿面:“老人家,您可算枉活了這么大年紀,不該跟我個后生小子一般見識的……”
“哈哈哈哈,后生哥,你誤會老漢了?!崩侠芍幸魂嚧笮?,“這黃狗哪里就會輕易傷人,老朽是讓它幫你治腿的?,F在,你的腿……”說到這兒,洋大夫才感覺出,自己那錯位的大腿不知道什么時候復位了!
“這……是怎么回事啊?”洋大夫一臉疑惑。
“年輕人有所不知。老漢雖然正了一輩子骨,治療這樣的病痛可以說得心應手,可如今年老力衰,你那地方正在大腿根部,我推不動拉不動,它怎么能復位?因此想出這法子,讓黃狗假裝咬你,你緊張中忘記疼痛,恰在抵擋黃狗的時候,一腳踏空,錯位處就趁機復了位,這正是我適才說的犬醫(yī)嘛?!?/p>
原來如此!
“那老人家也該事先告訴我一聲啊,看把我嚇成什么樣了?!?/p>
“若是告訴你,你胸有成竹,便不會慌亂踏空,還會有這效果嗎?”
洋大夫這回心服口服了。難怪老人家名聲傳得這么響亮,瞧人家這份智慧,這份度量!他顧不得傷處仍舊疼痛,跪倒在地:“我想拜老人家為師,中醫(yī)太了不起了。”
“不。無論中醫(yī)還是洋醫(yī),都有它各自的長處,問題是不能墨守成規(guī),把它僵化地看,不但要對癥施治,還得勤動腦筋,技藝才能不斷地有所長進。別看我這把年紀了,還想在有生之年探究你們洋醫(yī)的奧秘呢。你若不嫌棄我人老絮叨,不妨留下養(yǎng)傷,正方便咱倆相互切磋?!崩侠芍锌蜌獾胤銎鹧蟠蠓?。
滿一月后,洋大夫康復,并沒留下一點兒后遺癥。每當說起那段遭遇,他總是面紅耳赤地說:“無地自容啊,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