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秀梅
(上海城建職業(yè)學(xué)院基礎(chǔ)教學(xué)部,上海 200432)
今年是兩岸體育“香港協(xié)議”簽訂31周年,也是“奧運模式”創(chuàng)立41周年。中國大陸體育在“奧運模式”下結(jié)束了與中國臺灣“你進我出”的零和博弈,很快進入了世界體育強國第一梯隊。之后,中國大陸體育又在“香港協(xié)議”下結(jié)束了與中國臺灣對峙和隔閡的局面,成為兩岸交流的先行。然而,盡管“香港協(xié)議”名聲極大,國人皆知,但由于香港談判是在秘密狀態(tài)下進行的,因此談判的詳情和協(xié)議產(chǎn)生的細節(jié)在海峽兩岸都極少有披露。時至今日,體育界、學(xué)術(shù)界都未見有對香港談判和協(xié)議的詳細回顧,更未見較完整的研究,這在理論和實踐上都有很大的缺失。更重要的是,談判和協(xié)議的主題“Chinese Taipei”中文譯名問題,是臺灣方面在“奧運模式”中執(zhí)意留下的伏筆。在臺灣方面未作任何讓步和承諾的情況下,大陸方面作出了最大的讓步,從而達成了“香港協(xié)議”。當(dāng)初的過于讓步,造成了之后的許多被動,這是必須記取和力求補救的。在此,對香港談判和協(xié)議在史實基礎(chǔ)上進行實事求是的理性分析和思考,并據(jù)此提出對策。
香港談判和協(xié)議的主要議題就是“Chinese Taipei”的中文譯名,此名稱始于1979年《名古屋決議》,即著名的“奧運模式”。1981年,中國臺北奧委會由抵制、訴訟轉(zhuǎn)而接受《名古屋決議》并簽署《洛桑協(xié)議》,標志“奧運模式”被確認。然而,臺灣方面在對《洛桑協(xié)議》文本作中文翻譯時,首次把“Chinese Taipei”翻譯成“中華臺北”。因此,回顧“奧運模式”和“Chinese Taipei”名稱的來歷,有助于對“香港協(xié)議”和“譯名”的正確了解和判斷。
1.1949—1979年“你進我出”的零和博弈
1952年的赫爾辛基奧運會,由于中國大陸派團參加而臺灣方面退出,不存在隊名問題。1956年,臺灣方面以“Formosa-China”名義參加墨爾本奧運會,中國大陸退出本屆奧運會,并于1958年退出了國際奧委會。
從1960年起,國際奧委會先后要求中國臺灣以“福爾摩沙”(1960年羅馬奧運會)或“臺灣”(1964年東京、1968年墨西哥城奧運會)的名義參賽。臺灣方面不服,在開幕式上其代表團成員身穿“中國”隊服,手持抗議白布條入場。1972年慕尼黑奧運會和札幌冬奧會,中國臺灣以“中華民國”名義參賽。1976年蒙特利爾奧運會,加拿大要求中國臺灣不能使用“中華民國”的所謂國旗和國歌,而臺灣方面則堅持“名、旗、歌”缺一不可,在交涉無效后于開幕前退出了該屆奧運會。
由此可見,在1979年之前,盡管臺灣地區(qū)體育團隊為其名稱經(jīng)歷了20多年的紛爭,但并沒有涉及到“Chinese Taipei”的名稱問題。
2.1978年開始的“我進你不出”雙和博弈
1978年4月,國際奧委會副主席薩馬蘭奇來到北京與國家體委領(lǐng)導(dǎo)會談。薩馬蘭奇認為,中國席位問題最徹底的解決辦法是通過全會投票驅(qū)逐臺灣。不過,國際奧委會主席基拉寧不想冒投票失敗的風(fēng)險。他提出如果要臺灣方面改名而不驅(qū)逐,中國是否同意?這應(yīng)該是最早的“我進你不出”設(shè)想,但中國因“驅(qū)臺”是原則不能讓步,沒有回應(yīng)薩馬蘭奇的設(shè)想[1]。
1979年初,中央對臺工作方針有了新變化,其中對國際非政府組織,要求大陸方面必須占有全國性席位。如果臺灣方面改名為非全國性的機構(gòu)也可允許其參加。就此國家體委提出一個階梯遞降的4點方案〔(79)體外字15號〕:方案1只承認會址在北京的中國奧委會;方案2是在方案1基礎(chǔ)上特許臺灣方面單獨組隊參加奧運會;方案3“作為臨時措施”,大陸方面以“中國奧委會”、臺灣方面以“中國奧委會臺灣分會”并改“旗”“歌”后一同參加國際奧委會;方案4是我不進但必須“驅(qū)臺”。同年3月2日,有關(guān)該問題的請示得到中央的批復(fù)同意。
1979年4月6日,國際奧委會第81次全會在蒙德維的亞召開?;趯θ珪蝿莸呐袛?,宋中代表中國作陳述后,何振梁在回答提問時向全會提出(方案3):可以特許臺灣方面以中國地方機構(gòu)留下,但不得使用“中華民國”或“臺灣”的“名”“旗”“歌”。全會于9日通過修正案,但由于修正案“維持對會址設(shè)在臺北的中國奧委會的承認”并把改“名”“旗”“歌”三詞都寫成復(fù)數(shù),中國代表團當(dāng)即拒絕接受這個修正案,而臺灣方面聲明接受。宋中隨后會見基拉寧時強調(diào):我們不能再作讓步,臺灣方面的名稱只能是“中國臺灣奧委會”。
國際奧委會執(zhí)委會于1979年6月28日在圣胡安開會,在征求中國代表團意見后,形成了“建議案”:其一,確認大陸方面的名稱為“中國奧委會”;其二,承認臺灣方面的名稱為“中國臺北奧委會”,條件是必須改目前使用的“旗”和“歌”?!敖ㄗh案”提交名古屋執(zhí)委會決定后由全體奧委會委員以通信方式投票表決。
國際奧委會執(zhí)委會于1979年10月25日在名古屋再次開會。會上,中國代表團向國際奧委會建議并得到同意:為避免法文行文時的差別,決議的法文文本也用英文“Chinese Taipei Olympic Committee”(中國臺北奧委會)來稱呼臺灣方面。貝麗烏夫人也建議并得到同意:臺北奧委會會徽中含有“中華民國”圖樣,改“會旗”“會歌”后要再加上“會徽”一詞。最后,一致通過的《名古屋決議》如下:
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執(zhí)委會決議
(1979年10月25日于名古屋)
中華人民共和國:
名稱:中國奧林匹克委員會(Chinese Olympic Committee)
國家奧委會的會歌、會旗和會徽: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歌、國旗,提交并經(jīng)執(zhí)委會批準的會徽。
章程:符合規(guī)定。
位于臺北的奧委會:
名稱:中國臺北奧林匹克委員會(Chinese Taipei Olympic Committee)
奧委會的會歌、會旗和會徽:有別于目前使用的會歌、會旗和會徽,并須經(jīng)國際奧委會執(zhí)委會批準。
章程:須于1980年1月1日前進行修改,以符合國際奧委會章程[2]。
1979年11月26日,國際奧委會在洛桑宣布:經(jīng)全體委員通信投票,批準執(zhí)委會的《名古屋決議》。
3.臺灣方面對《名古屋決議》由抵制轉(zhuǎn)為妥協(xié)
臺灣方面以“政治歧視”和違反“奧林匹克憲章”為由,表示完全不能接受《名古屋決議》;繼而向洛桑地方法院控告國際奧委會。法院審理后認為:中國臺灣奧委會并不具備法律意義上的控訴資格,因此駁回不予受理。臺灣方面不甘心,又以徐亨(中國臺北奧委會前主席)個人名義作為共同原告參與訴訟。由此,國際奧委會停止中國臺北奧委會參與所有活動。臺灣方面還幻想以過往的“名”“旗”“歌”參加第13屆冬奧會(1980年2月),因此又申請程序上“假處分”,以暫?!皼Q議”效力。法院仍基于不具控訴資格理由,駁回其申請。中國臺灣冬奧代表團只能退出比賽。1979年12月6日,洛桑法院判徐亨基于原“奧林匹克憲章”部分勝訴,但國際奧委會隨即于1980年普萊西德湖年會修改了憲章條文,這一“修憲”行動使臺灣方面的反制和抵抗遭到了完全失敗,并繼續(xù)被停止參與所有國際奧委會的活動。
臺灣方面已被聯(lián)合國驅(qū)逐,在國際空間被壓縮的現(xiàn)實面前,不敢再冒被逐出國際奧委會的巨大風(fēng)險;況且《名古屋決議》又是一個溫和的方案。因此,在抵制和反抗無效后,臺灣方面終于接受了《名古屋決議》。
4.譯名是臺灣當(dāng)局在“奧運模式”中執(zhí)意留下的伏筆
1981年3月23日,薩馬蘭奇和沈家銘(時任中國臺北奧委會主席)簽訂了《洛桑協(xié)議》,中國臺北奧委會重新獲得了國際奧委會的承認。至此,兩岸奧委會共同接受了《名古屋決議》,史稱“奧運模式”。然而,臺灣方面違反《名古屋決議》的正確語義,單方面執(zhí)拗地把《洛桑協(xié)議》中“Chinese Taipei”翻譯成“中華臺北”。譯名是臺灣方面在“奧運模式”中執(zhí)意留下的伏筆和麻煩。
1.原因
第一,大陸期望體育在“兩岸一家人”中走在前列。一方面,“奧運模式”的確立,不僅在于中國恢復(fù)在國際奧委會中的合法席位,而且在于讓中國臺灣以“Chinese Taipei”名稱繼續(xù)保留在國際奧委會內(nèi),成為在奧林匹克旗幟下,體育超越政治障礙、達成對立雙方和解、體現(xiàn)“一國兩制”的范例。中國奧委會期望體育在“兩岸一家人”中繼續(xù)走在前列。另一方面,中國奧委會恢復(fù)合法席位后,迅速、全面地登上國際體壇。1980年2月,中國立即派團出席了第13屆冬奧會。1984年7月,中國代表團出席了第23屆洛杉磯奧運會,共獲15枚金牌、8枚銀牌和9枚銅牌,震驚了世界。1988年2月,中國又在第15屆冬奧會上,獲金牌1枚、銅牌2枚,并創(chuàng)造了兩項世界紀錄。中國在體育運動成績上的進步,給全世界人民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贏得了國際奧委會和各單項體育聯(lián)合會的巨大信任,相繼獲得了多項高水平體育比賽的主辦權(quán)。僅1989年中國就獲準舉辦12項國際體育比賽,1990年亞運會更是由中國主辦。這些高級別體育比賽對臺灣方面有很大的吸引力,中國大陸也十分希望臺灣體育團隊能“登陸”參加。
第二,臺灣經(jīng)濟騰飛急于在世界樹立新形象。1983年,臺灣方面在“奧運模式”下重新成為國際奧委會成員后,即逢1984年中國奧委會獲1990年(北京)亞運會主辦權(quán)。去與不去,這對臺灣方面是一道難題。正如李慶華(時任中國臺北奧委會秘書長)所說:如果我們不爭取參加得到國際奧委會承認的比賽,我們將會越來越孤立[3]3。因此,1984年中國臺北奧委會再申請加入亞奧理事會,就有“去北京比賽”的含義在內(nèi)。同時,隨著臺灣地區(qū)1980年代的經(jīng)濟騰飛,其被開除出聯(lián)合國的挫敗感和憤懣感更趨強烈。憑借臺灣一島即可達到當(dāng)時大陸GDP的近一半、人均GDP更是大陸40倍的經(jīng)濟實力,臺灣急于開拓國際新空間、樹立臺灣新形象?!叭ケ本┍荣悺奔扔畜w育求發(fā)展、怕孤立、懼懲罰的成分,更有妄自尊大、抵抗翻盤、表現(xiàn)和標榜的成分。
第三,薩馬蘭奇倡議舉辦海峽兩岸“主席杯”友誼比賽,積極推動兩岸體育和解。1987年5月,國際奧委會在伊斯坦布爾召開全會期間,薩馬蘭奇突然向何振梁(時任中國奧委會副主席)和徐亨、吳經(jīng)國(時任中國臺北奧委會副主席)提議:他將以國際奧委會主席名義設(shè)立獎杯,舉辦僅有海峽兩岸運動員出席的“主席杯”乒乓球和排球比賽,目的是推動中國臺北奧委會參加北京亞運會。對此,臺灣方面進退兩難,于是提出只有在第三地且有第三隊出席,臺灣方面才能參加比賽。
這種近乎刁難的要求并沒有難倒薩馬蘭奇。1988年2月15日,薩馬蘭奇再次向何振梁、吳經(jīng)國提出:他決定“主席杯”比賽于當(dāng)年7月在香港舉行,香港組成第三隊參加。薩馬蘭奇表示:國際乒聯(lián)、國際排聯(lián)主席和他本人將出席比賽,即比賽不大,但規(guī)格很高。薩馬蘭奇還針對吳經(jīng)國說:為了(臺灣方面)加入亞奧理事會,國際奧委會幫了不少忙;如果不參加(亞運會)就成了抵制,這很不好。但吳經(jīng)國依然沒有響應(yīng)[4]11。
1988年12月,國際奧委會年會在維也納舉行,期間薩馬蘭奇邀請何振梁、吳經(jīng)國等再商“主席杯”。臺灣方面提出,希望再增加新加坡與澳門參加。何振梁認為:澳門可以參加;而新加坡雖以華人為主,卻是獨立國家,邀請新加坡改變了“一國多地”的原則。薩馬蘭奇對此完全同意。最后決定:1989年4月7日在香港舉辦“主席杯”乒乓球比賽,之后三地輪轉(zhuǎn)舉辦[4]13。
1989年4月6日,“香港協(xié)議”簽署?!爸飨鄙形磁e行卻已完成歷史使命。薩馬蘭奇積極和持續(xù)地推動兩岸體育和解的努力給予臺灣方面巨大的壓力,促使他們盡快談判解決問題。
2.條件
第一,臺灣國民黨當(dāng)局解除“戒嚴”。1949年,國民黨政府?dāng)⊥伺_灣后,隨即實行“戒嚴”和軍事管制。1987年7月15日,國民黨當(dāng)局宣布:臺灣地區(qū)解除“戒嚴”。這成為兩岸關(guān)系由對峙走向緩和的轉(zhuǎn)折點。7月27日,臺灣地區(qū)行政部門宣布:允許臺灣民眾可以前往香港旅游。9月9日,中國國務(wù)院成立臺灣事務(wù)辦公室。10月15日,臺灣地區(qū)行政部門發(fā)布臺灣居民赴大陸探親方案和實施細則。10月16日,中國國務(wù)院辦公廳公布臺灣同胞來大陸探親旅游接待辦法。11月9日,臺灣地區(qū)行政部門再宣布:國際非政府組織的體育、學(xué)術(shù)、文化活動如在大陸舉辦,臺有關(guān)團體可派員參加。至此,臺灣地區(qū)體育團隊參加大陸舉辦的各種國際體育比賽的必要條件已經(jīng)具備。
第二,兩岸體育界已有第三地接觸的經(jīng)驗和“管道”。1987年以前,臺灣當(dāng)局實施對大陸“不談判、不接觸、不妥協(xié)”原則。但事實上早在1980年,中國田徑隊和臺灣地區(qū)田徑協(xié)會的運動員就以個人名義一起應(yīng)邀參加了在圣安東尼奧學(xué)院舉行的田徑(美國)邀請賽,這是1949年來首次大陸運動員和臺灣運動員同場比賽。1984年,兩岸又以中國和中國臺北的名義第一次共同出席了第23屆奧運會。僅1988年兩岸在第三地國際比賽中同場競技就達43次之多,同時出席了25個國際體育會議[5]。尤其以兩岸奧委會高層官員如何振梁、吳經(jīng)國等人,在國際奧委會范圍內(nèi)進行的接觸和洽談最為直接、實質(zhì)和權(quán)威。同時,連接兩岸奧委會的香港秘密“管道”(齊偉超,臺灣體育總會前副秘書長齊劍洪之子,香港齊明國際公司總經(jīng)理)始終保持暢通。兩岸體育界已有的第三地接觸經(jīng)驗和“管道”,成為談判解決臺灣地區(qū)體育團隊參加大陸舉辦的各種國際體育比賽的充分條件。
根據(jù)香港談判的內(nèi)容和進程,可以把談判分為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談判包含預(yù)備性會談和第一次香港談判,參加者為何振梁、屠銘德(時任中國奧委會副秘書長)、徐亨、吳經(jīng)國。
1988年12月,國際奧委會在維也納召開年會,以上4人同時與會。會下,徐亨和吳經(jīng)國向何振梁提出“私下談一談”的請求。7日,大會結(jié)束后,4人在何振梁所住房間里,舉行了兩岸奧委會第一次預(yù)備性會談,中心議題就是“中國臺北”團隊的名稱。
吳經(jīng)國先提出:臺灣方面去北京參加亞運會的前提是必須以“中華臺北”為隊名。何振梁認為:雙方的名稱在《名古屋決議》中已明確解決,分別是“Chinese Olympic Committee”(中國奧委會)和“Chinese Taipei Olympic Committee”(中國臺北奧委會)?!爸袊_北”的譯法是順理成章的。吳經(jīng)國說“Chinese Taipei”可以譯成“中國的臺北”,也可以譯成“中國人的臺北”,希望大陸方面大度些,“大哥哥”讓讓“小弟弟”。至此,何振梁提議:只要臺灣方面遵守國際奧委會的規(guī)定出席亞運會,在這個大前提下可以再商談其他事項。于是雙方商定1989年1月18 日到香港談判[6]9。
1989年1月18日,何振梁、屠銘德和徐亨、吳經(jīng)國舉行第一次香港談判,地點是在香港文華酒店何振梁下榻處。臺灣方面仍希望大陸能同意“中華臺北”的名稱。何振梁則代表中國奧委會聲明:最近臺灣方面從“政府”到輿論反復(fù)強調(diào),到大陸來參加包括亞運會在內(nèi)的國際比賽,其前提就是必須接受“中華臺北”名稱,這使得如何翻譯“Chinese Taipei”的技術(shù)問題變成了政治問題。李登輝當(dāng)局近日推出所謂“彈性外交”,不能不使我們對臺灣方面堅持以“中華臺北”為先決條件產(chǎn)生疑問:是否想以此搞“一中一臺”或“兩個中國”?中國奧委會目前不同意臺灣方面用“中華臺北”的名稱[6]10。
第一階段談判基本上就是中國奧委會駁回了臺灣方面想用“中華臺北”名稱的想法,但臺灣方面能否“登陸”亞運會的問題依然存在。在外事等部門的主持下,中國奧委會內(nèi)部就此商議多次,最終占多數(shù)的意見是:為了打破隔閡,名稱上不妨作點讓步。策略上先還是堅持“中國臺北”,如果對方堅決不接受,則同意在1990年北京亞運會范圍內(nèi)使用“中華臺北”[6]10。于是,由何振梁約吳經(jīng)國在香港再次談判,時間定在1989年3月8日。
而由“管道”傳來臺灣方面的回復(fù)是:中國臺北奧委會將派秘書長李慶華來香港談判。因李慶華要甩掉記者,談判要延至3月17日。這次中國奧委會派出何振梁、魏紀中(時任中國奧委會秘書長)和屠銘德參加第二次香港談判。
為避開記者對雙方下榻酒店的跟蹤,談判地點改在齊明國際公司舉行,時間為17日上午9:15。談判一開始,何振梁就表明態(tài)度:第一,我們歡迎你們來;第二,希望你們用“中國臺北”的名稱。李慶華馬上拒絕第二點,認為從1981年后參加國際奧委會認可的比賽,我們用的英文名稱是“Chinese Taipei”,中文名稱就是“中華臺北”,外國人沒有任何反對意見[3]14。何振梁接著提出“各用各的”方案。李慶華也反對,認為會造成難以想象的混亂。何振梁又提出要討論大陸到臺灣參加國際比賽的條件。李慶華則認為,現(xiàn)在是談判去大陸參賽的問題,“去”還沒有解決,何談“來”的問題?何振梁等人認為李慶華對大陸方面提出的反制方案顯然缺乏準備,于是提出結(jié)束第 2 次香港談判[7]。
第三次談判于1989年4月4日仍在香港舉行,兩岸奧委會出席人員和上次相同。何振梁首先提出:海峽兩岸體育團隊,無論是“登陸”還是“去臺”參加國際比賽,前提是必須遵守國際奧委會的決議和規(guī)則。對“Chinese Taipei”問題,尊重臺灣方面的已有譯法,在比賽或會議等正式場合,稱“中華臺北”。對于大陸“去臺”參加國際比賽,要是臺北方面不能按《名古屋決議》辦理,那就只能是臺北方面不參與國際比賽的申辦。由于中國奧委會對談判的核心焦點“Chinese Taipei”的中文譯名作出了較大的讓步,李慶華立即表示同意。第三次香港談判以會談成功而結(jié)束[6]11。
1989年4月5日中午,何振梁宴請李慶華,齊偉超夫婦作陪。席間,李慶華突然提出:最好簽一個書面協(xié)議。征得何振梁同意后,他交給何一份已擬好的協(xié)議稿。何振梁作了兩點改動:在一處加上“將按國際奧委會決議”;在另一處刪去一個“須”字。 李慶華均表示同意[6]12。
4月6日上午,海峽兩岸奧委會“香港協(xié)議”簽字儀式在何振梁等人下榻的王子飯店舉行。何振梁、李慶華簽署協(xié)議,魏紀中、屠銘德和齊偉超出席。協(xié)議正式文本是:“臺灣地區(qū)體育團隊及體育組織赴大陸參加比賽、會議或活動,將按國際奧委會有關(guān)規(guī)定辦理,大會(即主辦單位)所編印之文件、手冊、寄發(fā)之信函、制作之名牌,以及所做的廣播等等,凡以中文指稱臺灣地區(qū)體育團體及體育組織時,均稱之為‘中華臺北’。何振梁、李慶華(簽字),1989 年 4 月 6 日?!盵8]
4月7日,海峽兩岸奧委會在北京和臺北同時召開記者招待會。上午10時,同時公布了以上協(xié)議內(nèi)容。
香港談判和協(xié)議的主要議題是“Chinese Taipei”的譯名,臺灣方面將其譯為“中華臺北”是否合規(guī)或合理?如果既不合規(guī)又不合理,那么,這種譯法是技術(shù)性問題還是政治性問題?利用這個譯名,臺灣方面想達到什么目的?
1.從國際奧委會的決議看
“Chinese Taipei”最早出現(xiàn)在1979年6月28日的“圣胡安修正案”文本中,這個文本是征求了中國的意見后由國際奧委會執(zhí)委西貝爾科起草的,因此“Chinese Taipei”中文譯為“中國臺北”是確定無疑的。也正因為名稱的糾正,中國才從對“蒙德維的亞修正案”的拒絕轉(zhuǎn)為對“圣胡安修正案”的接受;而臺灣方面則相反,由接受轉(zhuǎn)為拒絕。
“圣胡安修正案”于同年10月25日經(jīng)表決通過成為《名古屋決議》,其文本在名稱方面更加對比明確、規(guī)整清晰。
“中華人民共和國:
名稱:中國奧林匹克委員會(Chinese Olympic Committee)”
“位于臺北的奧委會:
名稱:中國臺北奧林匹克委員會(Chinese Taipei Olympic Committee)”
即“Chinese”在以上兩處只能作定語“中國的”,不可能有別的解釋,更不可能上下兩處分別解釋。尤其是中國奧委會早有防備,在表決前向國際奧委會建議:為避免法文行文時的差異,本次決議法文文本中也用英文“Chinese Taipei Olympic Committee”(中國臺北奧委會)來稱呼臺灣方面。這一建議被執(zhí)委會一致通過并立即體現(xiàn)在文本上。因此,“Chinese”只能作定語“中國的”,是中國同意作為“一項臨時措施”,特許臺灣方面留在國際奧委會內(nèi)的原則和底線。
臺灣方面因為《名古屋決議》被正名,對此表示完全不能接受,并控告國際奧委會。這也說明臺灣方面在最初時對“Chinese Taipei”中文譯為“中國臺北”也是認同的。
2.從純技術(shù)的翻譯角度看
一是從《牛津詞典》查“Chinese”詞條。
Adj[形容詞]:中國的。
N[名詞]:中國人,華裔,華人,中國話,漢語,中文。
二是從《柯林斯詞典》查“Chinese”詞條。
Adj[形容詞]:中國的,漢語的,中國人的。
N[名詞].中國話,漢語,(尤指)普通話。
三是查詞根詞綴:
-ese[表名詞或形容詞]:某國的,某地的(人及語言)。
Chinese n./adj:中國的,中國人(的),漢語(的)。
無論何種主流權(quán)威詞典,其形容詞首選都是“中國的”。當(dāng)然《柯林斯詞典》也有“中國人的”備選項,這大概就是1988年12月吳經(jīng)國對何振梁解釋:“Chinese Taipei”也可以譯成“中國人的臺北”的出處,但沒有“中華的”或“中華”的解釋。
3.從臺灣方面的用意看
登錄“中華臺北奧林匹克委員會”官方網(wǎng)站,可以瀏覽到其簡介:“中華奧林匹克委員會(ChineseTaipeiOlympic Committee簡稱中華奧委會),原名為中國奧林匹克委員會(Chinese Olympic Committee)和大陸中國奧委會同源[9]。
從簡介中可以看到十分奇特又十分矛盾的翻譯:“Chinese Olympic Committee”的中文譯名是“中國奧林匹克委員會”,并說明是“本會”原名且與大陸中國奧委會同源。但加上“Taipei”后“Chinese Taipei Olympic Committee”的中文譯名竟然變成“中華奧林匹克委員會”(簡稱“中華奧委會”)?!爸袊弊兂伞爸腥A”,而“臺北”這個主體卻隱匿不譯了!由此可見,臺灣方面把“Chinese Taipei”譯為“中華臺北”既不合規(guī)也不合理,這種譯法不是技術(shù)性問題而是政治性問題。
臺灣方面利用這個譯名想達到什么目的呢?從島內(nèi)“官方”和輿論或暗或明的表示中,大概可以歸納出兩種情況。一是大陸已成為正宗的“中國奧委會”;我若叫“中國臺北奧委會”,就是直接承認是“中國奧委會”的分支或地方機構(gòu),是“自我矮化”。先硬改成“中華臺北奧委會”,再軟隱去“臺北”,對外就叫“中華奧委會”,顯得和“中國奧委會”平起平坐。這是一種“夜郎”和“鴕鳥”的心態(tài)作祟。二是臺灣島內(nèi)自稱“中華民國”,“臺北”為其“首都”。用“中華臺北”來隱喻和暗示是“中華民國”的“臺北”,其含義等同于“中國北京”。島內(nèi)對此認同率頗高,這是一種為“一中一臺”或“兩個中國”作鋪墊的非常危險的思路。
香港談判的共同基點是臺灣方面體育團隊“登陸”出席1990年北京亞運會。對這個基點,從雙方對得益、格局和未來受損程度的衡量,臺灣方面應(yīng)顯得更急迫。
“登陸”是雙方都想實現(xiàn)的,但臺灣方面采用了一種詭異的策略:把“登陸”這個要求變成結(jié)果,對這個結(jié)果設(shè)置“譯名”作前置條件進行捆綁式談判?;趯Φ仍瓌t,大陸方面必然也要使用反制策略,事實上確實提出了大陸體育團隊“進島”出席國際體育比賽須按國際奧委會決議辦理的對等要求。但即便如此,由于臺灣方面的“譯名”要求既不合規(guī)也不合理,想達到的目的都已觸碰了“一個中國”的原則底線,所以雙方的要求事實上并不對等。
談判是一種利益博弈,雙方在涉及核心利益和重大關(guān)切的原則底線上一定會寸步不讓。對中國大陸而言,“一個中國”就是原則底線,而且執(zhí)行得也非常堅定,“蒙德維的亞修正案”被拒絕就是例證。相對來講,從臺灣方面對《名古屋決議》由拒絕、抵制轉(zhuǎn)為妥協(xié)、接受,立場就顯得較為漂移和軟弱。由此推理,因為中國大陸的要求合情合理且合規(guī),內(nèi)容又少于對方,在談判中應(yīng)處于道德制高點和強勢地位,臺灣方面應(yīng)處于道德低點和弱勢地位。事實上,談判的第一階段也確實如此。
在1988年12月的預(yù)備性會談中,何振梁針對“中華臺北”譯名表態(tài):雙方的名稱在《名古屋決議》中已明確解決,“中國臺北”的譯法是順理成章的。吳經(jīng)國則說出了希望“大哥哥”讓讓“小弟弟”這種“兒戲”之話。1989年1月的第一次香港談判,何振梁聲明:“中華臺北”名稱已從技術(shù)問題變成了政治問題,目前不同意用“中華臺北”的名稱。中國大陸理直氣壯、義正詞嚴,無論談判原則和談判策略都無懈可擊。
第一階段談判結(jié)束距亞運會還有1年時間。如果臺灣方面因中國大陸堅持按“中國臺北”稱呼而拒絕“登陸”,也許從此就無緣參加在大陸舉行的所有國際體育比賽,其在“亞奧理事會”中的席位也可能不保。臺灣方面所冒的風(fēng)險是巨大的。中國奧委會則并不會因此受到譴責(zé)和處罰,臺灣方面不來亞運會,也只是有點遺憾而已。從談判博弈角度而言,按“中國臺北”稱呼談成是雙贏,沒談成對臺灣方面是巨大打擊,對大陸的影響不大。后續(xù)談判理應(yīng)繼續(xù)堅持“中國臺北”稱呼原則才對。
然而,此時在中國奧委會內(nèi)“讓步”觀點占了上風(fēng):可同意在亞運會范圍內(nèi)使用“中華臺北”。孰不知“譯名”問題是談判最重要的底線,此處一松,其他的反制、策略等都不可能奏效。事實上,談判的第二階段也確實如此。
第二階段香港談判臺灣方面轉(zhuǎn)由秘書長李慶華代表,氣勢一改以往。談判前,吳經(jīng)國向何振梁等人透露:李慶華揚言已獲悉中共方面同意用“中華臺北”名稱。1989年3月16日晚,魏紀中、屠銘德先期與李慶華見面后告訴何振梁:李慶華態(tài)度很傲慢,看來對我們的底牌已經(jīng)摸清楚了[6]10。
在3月17日的第二次香港談判中,李慶華既拒絕用“中國臺北”名稱,也反對何振梁接著提出的“各用各的”方案,更不考慮“進島”的反制方案,而是直奔“中華臺北”底牌。形勢已經(jīng)逆轉(zhuǎn)。
在4月4日的第三次香港談判中,首先,何振梁作出了重大讓步:尊重臺灣方面已有譯法,正式場合稱為“中華臺北”。其次,關(guān)于大陸“進島”的對等反制,何振梁也作出了讓步:要是做不到按《名古屋決議》辦理,那只能是臺灣方面不參與國際比賽的申辦。李慶華對第一點當(dāng)即表示同意,對第二點則不置可否。事實上,之后臺灣方面不但沒有停止參與國際比賽申辦,反而是大力申辦。至此,臺灣方面不作任何妥協(xié)讓步而其要求則得到了全面滿足,且沒有任何的承諾義務(wù);中國大陸雖然作出了極大的妥協(xié)讓步,但“進島”關(guān)切并未被尊重或照顧。從談判博弈角度講,這樣的談判結(jié)果并不公平。臺灣前清華大學(xué)校長、1979年10月出席名古屋會議的“中國會籍危機處理小組”成員沈君山對此評論說:大陸對臺灣真可謂是仁至義盡。言下之意是大陸的讓步已至極限。不僅如此,次日李慶華又打破雙方不簽書面協(xié)議的默契,突然提出最好簽一個書面協(xié)議,并且拿出事先擬好的協(xié)議草稿。目的無非有二:一是固化口頭達成的巨大收獲;二是模糊“譯名”使用的特定范圍即“亞運會”期間,讓臺灣方面方便行事、進退自如。此外,李慶華還非常小心眼地不署機構(gòu)名稱:在“中國奧委會”旁署名“中華奧委會”他不敢,署“中華臺北奧委會”又不甘心。對此草稿何振梁僅作了兩點改動就成了正式文本。這又是我方的一個重大“讓步”。
為什么大陸方面會作出那么多的讓步?
第一,確實是急于打破隔閡,讓體育先行的心態(tài)居于主導(dǎo)地位。自1987年7月至11月,半年不到,兩岸打破38年的隔絕歷史,密集出臺了包括臺灣方面解除“戒嚴”、允許赴大陸探親、允許派員參加在大陸舉辦的非政府國際組織的體育、學(xué)術(shù)、文化活動;大陸方面成立臺灣事務(wù)辦公室、公布來大陸探親旅游接待辦法等一系列重大政策,可謂“形勢逼人”。在兩岸交流方面,體育確實條件最優(yōu)、走得最快。中國奧委會期望在北京亞運會能實現(xiàn)兩岸直接交流,讓兩岸同胞隔絕31年后在北京相聚的緊迫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第二,從1949年到1988年,無論是政黨、政府、團體還是民眾,對臺灣的認識都是基于“兩蔣”和國民黨政權(quán),對兩岸關(guān)系是“一個中國”也成為共識。因此,“兩岸一家人”,凡事好商量。大陸對臺灣作出讓步是“鍋里讓給碗里”,既無所謂,內(nèi)心又可能還有些自得。吳經(jīng)國說:希望“大哥哥”讓讓“小弟弟”這種“兒戲”之話,在當(dāng)時是符合實際的實話實說,雙方都不會覺得不正常。即使在蔣經(jīng)國1988年1月13日去世,李登輝上臺后,人們的認識未必一下子跟得上。1990年代起“臺獨”開始猖獗,民進黨居然把國民黨趕下了臺,甚至不承認“九二共識”而大搞“臺獨”。但這都是后話,當(dāng)時是無法預(yù)見的。一方面,人們無法超越歷史去認識事物;另一方面,當(dāng)惡劣形勢突然向好的方向反轉(zhuǎn),人們往往會大幅度提高出價(讓步)追漲,造成高位被套,長久不得解脫。
然而,當(dāng)初的過于讓步,造成之后的許多被動,這是必須記取和力求補救的。更何況,讓步對“臺獨”適得其反:你說“中國臺北”,他要“中華臺北”;你給“中華臺北”,他反“中”字排序;現(xiàn)在干脆喊出“臺灣就是臺灣,別說中華臺北”,還鼓動“2020奧運正名公投”,要以“臺灣”之名去參加?xùn)|京奧運會。凡此種種,說明“讓步”已被視為軟弱,必須要盡快回到正確的位置上來。
關(guān)于“香港協(xié)議”的性質(zhì)問題,即該“協(xié)議”是否屬于臨時性協(xié)議?是否有執(zhí)行期限?能否修改與終止?當(dāng)前如何對策?
從雙方的初衷和談判的表達來看,香港談判和協(xié)議主要是解決臺灣方面的“譯名”問題及“登陸”出席1990年北京亞運會,由于兩岸奧委會出席包括奧運會在內(nèi)的國際比賽的原則都由國際奧委會決議所規(guī)定,因此“香港協(xié)議”只能算是對某一時間、地點及細節(jié)的商議,應(yīng)屬于臨時性協(xié)議。從協(xié)議文本來看,也缺乏正式文本必須具備的若干要件,如協(xié)議雙方的全稱,協(xié)議的主要標的,雙方的承諾、權(quán)利、義務(wù)和罰則,雙方的簽名和公章。協(xié)議行文也略顯含糊不清,只有行為的敘述,沒有主體名稱,缺少時間、地點等限定性要素。既無執(zhí)行期限,也無修改與終止的說明??梢哉f,這是一個不規(guī)范、不完整的臨時性協(xié)議。
但就是這樣一個協(xié)議,被臺灣方面已經(jīng)在時間和范圍上利用到無以復(fù)加的地步。31年來,用“中華臺北”名稱參加了包括2008年北京奧運會在內(nèi)的幾乎所有在大陸舉辦的國際體育比賽,對樂見“中國臺北”名稱的大陸民眾造成的疑惑和失望是深長的。
如果說1989年中國奧委會對臺灣地區(qū)的認知都是基于“兩蔣”、國民黨政權(quán)和“一個中國”的認識,那么,李登輝和民進黨的上臺就徹底顛覆了舊的認知。島內(nèi)政治勢力的反復(fù)和多變,疊加外部勢力的干預(yù),使得臺灣問題更加敏感、復(fù)雜和曲折。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即便大陸方面為臺灣方面以“中華臺北”名義提供較大轉(zhuǎn)圜空間,但由于國民黨的畏畏縮縮和民進黨的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猖狂進行“臺獨”分裂活動,已造成臺灣島內(nèi)認知和民意撕裂,相當(dāng)一批人錯誤地解讀大陸善意,想得寸進尺突破“一中”原則。民進黨居然能以不承認“九二共識”的方式擊敗國民黨再次上臺,不能不讓我們對過多過大的“讓步”策略和效果進行審視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