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羽
《紅樓夢》里的人物語言,看似一句平常家常話,實不平常??此茮]意思的廢話,卻別有意思。當然這還要有賴于讀者以細心去發(fā)現(xiàn);而作者也總以各種方式給以“暗示”助其發(fā)現(xiàn)。正是由于兩者的默契與互動,《漢書》之所以可以下酒也。言及此者,是因想起黛玉初來賈府時,在賈母屋里王夫人和鳳姐兒的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
“又見二舅母(王夫人)問她(王熙鳳):‘月錢放完了沒有?熙鳳道:‘放完了。剛才帶了人到后樓上找緞子,找了半日,也沒見昨兒太太說的那個,想必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么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裁衣裳啊。等晚上想著再叫人去拿罷。熙鳳道:‘我倒先料著了,知道妹妹這兩日必到,我已經(jīng)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p>
兩句家常話,瑣瑣碎碎,啰啰唆唆,有誰會去耐煩聽它?似乎作者也料到了人們可能如秋風過耳,于是補加上一句“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這就是“暗示”了。
“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當然是聽了王熙鳳的話之后的反應。王夫人為何“一笑”,這笑豈不有些吊詭?“點頭不語”,看穿了個中底細了,只是不說出來。讀者一下子醒了盹,再回頭一咂摸她倆的對話,哇哈,竟變了樣兒。起先以為她倆在談論給林姑娘做衣裳,豈料想是借給林姑娘做衣裳討好賈母,而且是爭著比著討好賈母。
“以給林姑娘做衣裳討好賈母”的討好手段,由緞子而想及做衣裳想及討好,還真需要點兒見景生情逢場作戲的老練圓滑?!笆讋?chuàng)”之功應歸于王夫人。可是王熙鳳手疾眼快,見好就上,不遑多讓,一句“我倒先料著了”,借王夫人的“雞”,下了自己的“蛋”。
“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唯其“不語”,其真消息才得以盡出焉;既搔到了癢處,也觸到了痛處,不亦該段文字之“文眼”乎。
小紅不見容于怡紅院,而芳官成了怡紅院里的香餑餑,亦一謎也。
論長相,芳官原是戲子,唱戲靠的是扮相,相貌肯定錯不了。小紅,曹公對她有定評:“原有幾分容貌?!笨磥聿环周庉e。
比聰穎,說學逗唱是芳官的“看家”活兒。小紅的那一段“四五門子的奶奶”,鳳姐聽了立馬表白:“明兒你伏侍我罷,我認你做干女孩兒?!睉f各不相讓。
講出身,芳官是從蘇州買來的,無疑是窮人家的孩子。小紅的爹就是林之孝,是賈府奴仆。按前幾十年的說道,都是“紅五類”。
看行止,小紅是干粗活的丫頭,耍滑逃懶,自所難免。芳官也耍潑哭鬧,毫不吃虧。半斤八兩,都不算太出格兒。
將她倆過了篩子再過籮,實在無法分辨此優(yōu)彼劣,更難判斷為什么一個不見容于怡紅院,一個是怡紅院里的香餑餑。
不知是作者無心,還是有意,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章節(jié)中露出了點兒端倪。
且看寶玉靠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和芳官兩個先猜拳。當時芳官滿口嚷熱,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駝絨三色緞子拼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灑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齊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jié)一根粗辮,拖在腦后……越顯得面如滿月猶白,眼似秋水還清。引得眾人說:“他兩個倒像一對雙生的弟兄?!?/p>
和寶玉“倒像一對雙生的弟兄”,這就是說芳官也有著男孩子的陽剛之美,而且是“引得眾人笑說”,是眾人的一致定論。
同性相斥,異性相吸,人之恒情。試看中國戲曲之男旦,在臺下的女看客的眼里,他是男人;在男看客的眼里,他是女人,其魅力就妙在男女看客各取所“吸”。芳官亦如是乎?她竟然像寶玉,襲人、晴雯、秋紋、碧痕對她能不喜愛乎?而寶玉看芳官,像似看到了自己,不等“來生也變個女孩兒”(茗煙代他的祝詞),今生已遂夙愿,能不快哉,能不喜愛有加乎;難怪寶玉“只管拿著那簽,口內(nèi)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聽了這曲子,眼看著芳官不語”。此時不“語”勝有“語”也,信乎?不信乎?芳官的“香餑餑”之謎,此亦一解,“半”家之言也。
“這鳳姐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向窗外叫:‘蓉兒回來。外面幾個人接聲說:‘請蓉大爺回來呢。賈蓉忙回來,滿臉笑容的瞅著鳳姐,聽何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臉一紅,笑道:‘罷了,你先去罷。晚飯后你來再說吧。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答應個是,抿著嘴兒一笑,方慢慢退去”。
看鳳姐猴燎毛兒的急勁,叫回賈蓉,賈蓉回來了,卻又沒話說了,尤其“忽然把臉一紅”,鳳姐竟然也會臉紅,大奇!看她在鐵檻寺,沖著老尼:“你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泵髅魇撬髻V,往自己口袋里裝,偏說:“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纖的圖銀子。這三千兩銀子,不過是給打發(fā)說去的小廝們作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兒,我一個錢也不要。就是三萬兩我此刻還拿得出來?!钡芍壅f瞎話,臉不紅,氣不喘,刀槍不入,雍容自在得很。
她到底想起了什么?竟然臉紅了,難道比鐵檻寺的行徑更骯臟?賈蓉也“抿著嘴兒一笑”,更撲朔迷離了。鳳姐兒的“臉紅”之謎,將不知逗引起多少人的好奇心與窺私癖來。
這數(shù)行小文,粗粗一看,似是閑文,細細回味,卻又閑筆不閑,是無為之為,不寫之寫。試以繪畫作喻:弄權鐵檻寺、毒設相思局、協(xié)理寧國府、正言彈妒意,是對鳳姐兒的正面描寫,是濃墨重彩、工筆素描。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淋漓盡致,是謂實筆。而這逸筆草草的幾行,是寫意,則謂虛筆。你看,只“臉紅”二字,竟暗示給了人們她還有著不知多少的不為人知的花花腸子哩。這也是“機關算盡太聰明”一語的形象化,她在陪著劉姥姥的當口,還走神兒打小算盤哩。
當鳳姐得知賈璉偷娶尤二姐之后,把興兒叫到面前:“好小子?。∧愫湍銧斵k的好事??!你只實說罷!”
不提尤二姐,只說“你和你爺辦的好事啊”!這是和興兒斗心眼兒,瞎子捉賊,亂喊一通,說不定能詐出點兒別的事兒來呢。興兒早嚇軟了,不覺跪下,只是磕頭。鳳姐兒道:“論起這事來,我也聽見說不與你相干,但只你不早來回我知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實說了,我還饒你,再有一句虛言,你先摸摸你脖子上幾個腦袋瓜子!”
先說“與你不相干”,讓興兒丟下包袱,竹筒倒豆子,全說出來。接著又說:“但只你不早來回我知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彪m然“與你不相干”,但是你也有錯,又拉又打。最后:“你要實說了,我還饒你,再有一句虛言,你先摸摸你脖子上幾個腦袋瓜子!”話不多,威懾力不小。
興兒雖戰(zhàn)戰(zhàn)兢兢,也留了個心眼兒,不傻裝傻,朝上磕頭道:“奶奶問的是什么事,奴才和爺辦壞了?”鳳姐聽了,一腔火都發(fā)作起來,喝命:“打嘴巴!”旺兒過來才要打時,鳳姐兒罵道:“什么糊涂王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嗎?一會子你再各人打你的嘴巴子還不遲呢!”那興兒真?zhèn)€自己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十幾個嘴巴。
讓興兒自己打自己嘴巴,鳳姐以為如此懲罰最為解氣??砂別具只眼,他認為“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另一個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別個一般”而心滿意足地得勝了?!皺C關算盡太聰明”的鳳姐兒知乎,知乎!
鳳姐兒問道:“你二爺外頭娶了什么‘新奶奶‘舊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興兒見說出這件事來,越發(fā)著了慌,連忙把帽子抓下來,在磚地上咕咚咕咚磕得頭山響,口里說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個字兒的謊!”鳳姐道:“快說!”興兒直蹶蹶地跪起來回道:“這事頭里奴才也不知道。就是這一天東府里大老爺送了殯,俞祿往珍大爺廟里去領銀子,二爺同著蓉哥兒到了東府里,道兒上,爺兒兩個說起珍大奶奶那邊的二位姨奶奶來。二爺夸她好,蓉哥兒哄著二爺,說把二姨奶奶說給二爺?!兵P姐聽到這里,使勁啐道:“呸!沒臉的王八蛋!她是你那一門子的姨奶奶?”
興兒也真真是個榆木腦袋,明明眼前站著個“璉二奶奶”,偏偏再來個“二姨奶奶”,這不是以那個“二奶奶”給這個“二奶奶”添堵?怎不拐個彎兒說,連阿Q都懂這一套,把那個事說成“困覺”哩。
再接著往下看,興兒又回道:“珍大爺那邊給了張家不知多少銀子,那張家就不問了?!兵P姐道:“這里頭怎么又扯拉上什么張家李家咧呢?”興兒回道:“奶奶不知道,這二奶奶——”剛說到這里,又自己打了個嘴巴,把鳳姐兒倒慪笑了,兩邊的丫頭也都抿嘴兒笑。
同樣的一句“二奶奶”,既招鳳姐罵,又慪鳳姐笑,“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也。
姜白石有言:“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出入變化,不可紀極?!贝苏Z意在論詩,實則亦可論文、論小說……
興兒的一句“二奶奶”逗人發(fā)笑,僅是其表,實則深刻地揭示出了主子和奴仆之間的爾虞我詐。雖只幾句話,轉(zhuǎn)折忤合,有尺幅千里之妙。
與“幫忙”相對的一個詞兒是“幫閑”。《紅樓夢》里圍著賈政老先生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那伙清客相公干的就是這個活兒?!督鹌棵贰防锏奈鏖T慶也有一伙子幫閑。西門慶無惡不作,幫閑的下流無恥,臭味相投,也就沆瀣一氣了??墒墙o賈政做幫閑就不同了,賈政雖然古板固執(zhí),經(jīng)書還是讀過的,與之相周旋,比如一旦掉起書袋來,肚子里沒有墨水也就玩不轉(zhuǎn)了。這次“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就是掉書袋。一般情況下的掉書袋,是比著看誰肚子里倒出來的墨水多,多者優(yōu)勝。幫閑相公掉書袋,就不是這么個掉法了,從肚子里往外倒墨水,要拿捏個分寸,即是說知識學問不能高于主人,讓主人“圣明”得自我感覺良好。但也不能太低于主人,以示自己并非平庸之輩。賣弄學問,要像莊子說的“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既給人戴了高帽,自己也不跌份兒。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試誰的才?當然不是試賈政,也不是試眾清客。眾清客不約而同地將那拿捏好了的渾身解數(shù)一齊瞄向了賈寶玉。他們深知“老子英雄兒好漢”,將寶玉捧成“好漢”,老子賈政自然也就“英雄”了。水漲船高,借賈寶玉討賈政的好。
果然,眾星捧月,捧出了寶玉的文才,賈政心花怒放,樂不可支??墒羌葢灹饲蹇蛡兊乃?,又出乎清客們的所料。賈政這老官僚老練之極,也虛偽至極,為了以示謙遜之德,嚴父之嚴,愈是心喜,愈是遮掩,遮掩的手段也是沖向?qū)氂?,與眾清客的“揚”恰恰相反,是“抑”,是訓斥。
贊揚、訓斥,此起彼伏。愈贊揚,愈訓斥;愈訓斥,愈贊揚。賈寶玉成了他們踢來踢去的球,好可憐也,為寶二爺一哭。
賈政的“謙遜之德”,能騙得眾清客,卻騙不了自家人。當“賈政一聲斷喝:‘無知的孽障”之后,脂硯齋(庚辰)眉批曰:“愛之至,喜之至,故作此語?!倍冻隽怂睦系變阂病?/p>
再往下看,他們一面說,一面走,來到這么個地方:“里面數(shù)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地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一望無際。賈政笑道:‘倒是此處有些道理,雖系人力穿鑿,卻入目動心,未免勾引起我歸農(nóng)之意?!边@個老官僚也想“歸農(nóng)”了,不無真情。眾清客心有靈犀一點通,豈能不悟,立即幫腔:“非范石湖田家之詠不足以盡其妙?!辟Z政更來勁了:“只是還少一個酒幌,明日竟做一個來,就依外面村莊的式樣,不必華麗,用竹竿挑在樹梢頭?!闭f著步入茆堂,里面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賈政心中自是歡喜,卻瞅?qū)氂竦溃骸按颂幦绾??”眾人見問,都忙悄悄地推寶玉教他說好。寶玉不聽人言,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了?!辟Z政聽了道:“咳!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哪里知道這清幽氣象呢?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眾人忙道:“哥兒別的都明白,如何‘天然反要問呢?‘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為的?!睂氂竦溃骸皡s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無脈,臨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那及前數(shù)處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意思是說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終是“假”的!這一回賈政可是真的火了,喝命:“杈出去!”
此不亦中國版《皇帝的新衣》乎,再為寶二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