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飄飄灑灑,像一片幕布,無邊無際,朦朦朧朧。比起前些日子的聒噪,今天的雨顯得格外平靜。村子里的犬吠此起彼伏,我意識到,又到藏人追山(當(dāng)?shù)夭厝说囊环N狩獵活動)的日子了。
藏人世代過著游牧生活,每至夏末秋初,在長達三個月的追山中,狗是不可或缺的珍貴伙伴。
追山,起初是遠離故土流落他鄉(xiāng)的藏人的一種謀生手段,后來生活好了,追山成了他們緬懷故土的傳統(tǒng)儀式。但人與狗的情感并沒有因此疏淡,反而愈發(fā)深厚,很多當(dāng)?shù)乩喜厝艘簧火B(yǎng)一條狗。
閑暇時,爺爺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提起黑娃。每次說起黑娃,他的眼神都很悲傷,說完后總會低頭嘆氣說:“黑娃是好狗。”
黑娃是爺爺年輕時從狗販子手里救下的一只黑狗,當(dāng)時狗販子架著鍋準(zhǔn)備殺狗,爺爺路過時,看見黑娃趴在地上,眼睛閃著淚花,爺爺實在不忍心,花了一元錢的高價買下黑娃。
一次,奶奶挺著肚子從娘家探親回來,在路上被兩條鬣狗截道了。平時鬣狗不會主動襲擊人,但那年饑荒,鬣狗襲擊牛羊次數(shù)過多,政府組織獵戶發(fā)起了多次圍剿,鬣狗被逼到了絕路,襲擊人是常有的事情。就在奶奶以為自己死定了時,黑娃沖出來,趕走了兩只鬣狗。
黑娃是爺爺追山時最好的搭檔,就算是荒年,爺爺和黑娃也能滿載而歸。有一年村里鬧瘟疫,所有的狗都必須被殺死,爺爺是村里的隊長,必須帶頭。爺爺用麻袋蒙住黑娃的頭,把它扔到很遠的地方,黑娃卻比爺爺先到家。爺爺拿著獵槍逼它,黑娃發(fā)出嗚嗚的聲音,趴在地上就是不走。最后,爺爺拿出繩套把黑娃吊死在樹上。爺爺在樹下待了一整天,自此沒有養(yǎng)過第二個狗。
當(dāng)?shù)亓鱾髦皩庁撊?,莫負狗”的俗語,我二爺便親身經(jīng)歷了“負狗”的事件。二爺從小體弱,很少狩獵,因此年輕時沒有養(yǎng)過狗,等到老了,卻養(yǎng)了一條狗開始狩獵。二爺養(yǎng)的是一條棕狗,看起來有些偏瘦,卻很能干。一天,二爺和往常一樣,帶著棕狗在山上狩獵,棕狗追趕獵物,二爺緊跟其后,中途,二爺忽然有事返回家里,忘了把狗叫回來。
晚上,棕狗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昔日活潑的棕狗,變得憂郁深沉,不吃不喝,也不愿意再參加狩獵,二爺想了很多辦法也于事無補,過了幾天,棕狗便死掉了。
其實,我也養(yǎng)過狗。我八歲的時候,從阿姨家領(lǐng)回一只特別瘦弱的小黑狗,只有巴掌大,吃奶的時候母狗都不待見它。
起初,我給它喝點兒稀飯,過些日子,它能咬動?xùn)|西了,就把饃揉碎喂它。小黑狗慢慢強壯起來,我?guī)交牡赝诠ㄌ锸螅矣娩z頭把洞挖開一個口子,小黑狗嗅到獵物的氣息異常興奮,伏下身子就往洞里鉆,恨不得馬上沖進洞里把哈哈逮出來??啥纯谔?,它拼盡全力也只能伸進去腦袋和脖子,它拼命刨土,嘴里發(fā)出低沉的叫聲。過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它的叫聲有點變調(diào)了,仔細一看,它正用兩只前爪蹬著洞兩旁的硬土,用力地往外拉腦袋——它的頭卡在洞里了。我連忙上前幫它,只聽見“噗”的一聲,小黑狗把自己拉出來了,摔了個四腳朝天,它站起身來,抖抖身上的泥土,模樣十分滑稽。
白天,我?guī)е『诠啡セ牡蒯鳙C,晚上,我們相擁而眠。幾個月過去,小黑狗已長成大半個黑狗,爺爺給他取名二黑,算是對黑娃的追念。
年幼的我,每天都幻想著二黑能成為黑娃那樣勇猛的狗,也堅信著彼此長相廝守的承諾,卻不知生活中總有讓人難以預(yù)料的別離。
那次我剛回家,就聽父親說二黑被三伯帶走了,他家需要狗。我哭得很傷心,幾百公里的距離,對于還是孩子的我而言,猶如隔著銀河一般,我知道,我與二黑已相見無期。東流逝水,葉落紛紛,荏苒的時光就這樣悄悄地,慢慢地,將我對二黑的記憶湮沒在歲月的洪流中。
幾年前,父親去三伯家,回來后對我說:“那黑狗靈光,還記得我?!蔽抑划?dāng)這是父親的酒后戲言,沒放在心上。兩年前,二黑的生命走到盡頭,聽三伯說,它每隔幾天就會莫名地跑出去,然后又沮喪地回來,最后一次出門,它沒有回家,死在荒地的哈哈洞旁邊,別人不解,只有我聽到二黑的死訊時,淚如雨下,原來它還記得我。
人和狗之間的情意早已牢牢地融于血脈之中,人相信狗,狗也義無反顧地相信人,人與狗之間的默契早已超越物種,這種真摯的情感,或許只有真正的藏人才能體會到吧。
陸邊竹:甘肅民族師范學(xué)院歷史文化系學(xué)生
編輯 ???沈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