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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獨腎女人

        2021-03-22 03:11:26李杰
        四川文學(xué)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妖精

        李杰

        1

        女人有病,腎衰竭,懨懨地杵在陽臺。

        晌午,陽光移過來,準時向這矮舊的陽臺布施它的溫暖,順便擁抱這疾病纏身的女人。她住三樓,不怎么出門。每次開窗透氣,總呆怔著與窗外的椿樹對望,喃喃私語,仿佛傾訴著什么。透析五年來,身體里的氣力早被濾泵透空,真懷疑被透掉的不僅是尿液,還有自己的元神。兩條腿像灌滿棉花,一踩軟下一截兒,嚇得她輕易不敢邁步,出門屁股便長在電動車座上。那是姐姐送她的二手車。

        那棵椿是她的“樹洞”和“閨中密友”,傾聽過她太多的憂傷和無助。樹比人強,守著這些隱秘,毫無負擔地茁壯成長。它偎著墻,個頭猛躥,蓋過她的陽臺,再翻一層,躍上五樓,直沖房頂,將整棟樓的動靜,盡收眼底。

        椿樹犯了魔怔,女人老這樣說。

        她是說,椿樹和這怪年月珠胎暗結(jié),鬼使神差披掛上一身“葡萄串子”,一嘟嚕一嘟嚕顯擺著。椿樹還結(jié)果子?風來,它就搖蕩。蕩得滿身“釵環(huán)”那個騷勁兒呀,像個風情萬種的妖精,朝偉岸的男人——樓房,不斷拋媚眼兒。

        要你嬌嗔,真不怕折了腰肢。

        女人膻它。

        她不喜歡它太妖精,卻記得自己當年是妖精。年輕時她可真美,走起路來,也這樣腰肢扭擺,花枝亂顫。他,就是被她那妖精樣兒迷住的?,F(xiàn)在,她無法再妖精,透析偷走了她的妖氣,淘洗得她敗了顏色,再怎么看也不像朵花兒。左胳膊長期插管,鼓起一串“肉瘤”,夏天也不得不攏起長袖。她恨妖精,妖精勾跑了他,扔下她和孩子們。孩子們一上學(xué),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蝸居在空蕩蕩的破屋子里,只能和樹說話。

        她又看向椿樹。樹葉慌亂地掀動,“嘩啦啦”——像一片躍動的魚苗兒,翻騰在快干涸的水里,爭搶著緊巴巴的救命水源。她咂咂嘴,舔舔干燥的唇,把杯子湊近,小心抿下一小口,嚴格控制著飲水量。

        樹下,大媽們照例圍圈打牌,這是院子里多年來的老傳統(tǒng),清一色的夕陽紅。她曾一度混跡其間,五毛一局,混時間。當然,那是身體好一點時,她還能常下樓??刹?,除了病和窮,手握大把的“閑”的她,和老年人湊一堆似乎很搭。其實,現(xiàn)在的她連老人們的體力都不濟,打牌的精力也弱了。

        樓是危房,五層,說拆待拆的,卻總不見落實。女人倒是等得急。十年前,她和男人花17萬買下這房,進城安家落戶,圖孩子上學(xué)方便。十年過去,錢越掙越難,手里的積蓄越花越少,房子越來越破,可價格竟翻了四五倍,飆到70多萬。男人很是得意,為自己投資的眼界傲驕。

        女人懶得理他。她只盼著拆遷,拆了房,賠了錢,她才有錢換腎。她天生獨腎,年輕時身體尚無異樣,也并不知自己只有一個腎。腎臟出現(xiàn)問題是拼二胎生兒子時的事,那年她剛滿三十四歲。一顆腎,70萬夠了吧。哎呀,哪兒那么貴?40萬吧。嗯,余下30萬,足夠?qū)Ω犊古懦獾馁M用。何況她天生獨腎,只需一顆腎源。這回先天缺陷反倒成了優(yōu)勢——省錢。

        每周透析兩次。每次四個小時,躺在病床上,透著透著就睡過去,一覺醒來,護士開始拔針沖管,系止血帶。她稱體重,看透出去幾斤水,做好記錄。然后獨自下樓,騎車,回家給放學(xué)的兒子做飯。圓珠筆芯粗的穿刺針頭,從皮肉里插進拔出的,血,水流般出去,鮮紅地奔跑在血管里,經(jīng)過透析器魚鰓般的濾網(wǎng),變得潔凈,最后再經(jīng)過各種液體,配比好電解質(zhì)重新回流進體內(nèi)。她覺得那機器已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一個比她形體還要龐大的體外器官。她如此依賴它,它就是她的男人,為她續(xù)命,關(guān)乎她的生她的死。不,它比男人還重要,男人的離開要不了她的命,可她的命卻一點也離不開這機器。

        早年他們假離婚,扯了證。倒不是為囤房,他們就是地道的農(nóng)民工,也不是那炒得起房的主兒。怨男人,開網(wǎng)吧和人斗毆犯了事兒,要賠償。離婚,是為保財產(chǎn)。后來腎壞了,便弄假成真。最初,男人還擱家住,她患病兩年后,他徹底搬出門,現(xiàn)在又找了個小妖精,一塊在外打拼著。假離婚成了真離婚。

        妖精,這世道妖精多,好好的家都叫妖精禍害了,何況她這塌了半邊兒的。一兒一女要上學(xué),暫由她帶。唉,她帶著也是力不從心,可別無他法。他和小女人在鄉(xiāng)下承包荷塘,養(yǎng)魚養(yǎng)蝦,自己都顧不上,哪管得上孩子?話說回來,當初進城,不就圖個教育資源好,才買了這破得要塌的學(xué)區(qū)房嗎?她不得不堅守陣地。

        是夠破的。她把房子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圈:窗框裂了,墻皮起堿,地面翹皮,水管生銹……管他,好歹價翻了好幾番。想到這兒,女人眼里又一星兒亮。

        哎,天殺的,真后悔聽他的鬼話,被哄暈了頭,非要硬拼二胎生什么兒子,傷了唯一的腎?,F(xiàn)在腎壞了,人衰肉垮臉無色,兒子有什么用?兒子也沒能拴住他。移植一顆腎,70萬足夠了吧?40萬吧,嗯,40萬……她又老生常談地設(shè)置一個問題,再從心里捧出答案。反反復(fù)復(fù),問題和答案總是雷同,沒有新意和變化,但多少能起一點平復(fù)心緒的作用,日子就在這自問自答,自圓其說中流淌過去。

        心情好時,她站在陽臺看椿樹,看著看著就看出病愈的希望來。幾個月來,已分不出到底是在看樹,還是在看自己的病——腎病和心病。

        椿樹結(jié)果子,吉兆?女人的心思飛一下。她有些迷信,盼它是個吉兆,也總習(xí)慣性地在生活中尋找一切蛛絲馬跡的吉兆,并將這“吉”和自己的病及時關(guān)聯(lián)上。椿樹還能掛串子,我的病就不會好嗎?她盼奇跡出現(xiàn),盼病突有起色,說不準哪天一早一睜眼,它就沒了。想到這兒,心底又燃起希望。不迷信又能怎樣,不迷信到哪兒去找吉兆?

        她攤開自己的生活,一寸一厘翻揀,全是霉點,哪有半根紗的吉相?

        不順心時,她又對著它疑惑:長不成器的,椿樹啊,長吧,你當自己是誰啊,蘋果葡萄???還想結(jié)串子,看把你嘚瑟的,長長就氣死掉的。可椿樹偏偏忤逆她的見識,眼見著那招搖顯擺的“葡萄串子”,一嘟嚕一嘟嚕越發(fā)出挑得豐滿,顆顆醒目,鼓脹如女人待乳的奶頭。明亮的光霰落在“葡萄?!表敹?,顆顆果兒閃著鉆,晶瑩得像奶頭上溢出的第一滴奶。這稀奇的長法,前不久竟引來了媒體的關(guān)注,上了報紙電視。連過路的人,也專門繞道特意尋來看它。真像葡萄?。∷麄兛茨强脴?,也順便掃一眼窗邊的她,卻沒誰對她發(fā)出感嘆。是啊,她有什么好看?臉病懨懨,跟漂亮吸睛絕緣,跟可憐造孽搭界??蓱z?可憐的人多了去,誰還當稀奇看。唉,我竟然不如一棵椿。女人灰心喪氣。想到這兒,淚便長流如線,剪不斷。

        哎,有聽過椿樹結(jié)果的嗎?她問了一句。

        女兒站在陽臺上,并不作答。今天學(xué)校放假半天,上高一的她已高過了自己,那張臉長著男人的五官,像他,個頭也不屬于她這小巧玲瓏的體形。

        真是奇怪,香椿結(jié)“葡萄”,活到39還沒聽過哩,嘿嘿。女兒也盯著那樹上的果串子,歪來仰去地瞅。她繼續(xù)挑話頭兒,希望能穿進女兒心眼兒里,好達成簡單的對話。

        女兒皺皺鼻子,滿臉鄙夷,不耐煩地掐斷她的一廂情愿,轉(zhuǎn)身進了屋。留她一人,隔窗繼續(xù)看椿樹。

        真是個死不省心,不懂事的妮子。高中學(xué)業(yè)那么緊,輕易不放假,好不容易回趟家,啥事不做,對她這病媽不拿正眼看,反把那樹果子當稀奇瞅。她不由在心里罵:死妮子,有什么好看的。夏至過了,你還想揪一把炒?揪不得。入夏,椿葉老得發(fā)臭,下不得口,只有三月椿芽兒才當菜,嫩得泛水。那時,香椿可貴,兩小把也要5元,城郊的老太太們一籃子一籃子提來賣。她可買不起,幸好窗前有它,打了牙祭。椿芽兒,一掰一捧,她的眼笑彎成月牙兒。那葉兒,就是個被揪的命,春天愣頭愣腦地一長一蓬蓬,揪完再長,長了再揪,剁碎拌蛋汁攪勻,就油在鍋里一煎,那個香哦……襄陽人愛這口兒。

        她揣摩女兒一準兒也想吃這口。

        美美,媽媽給你做腌香椿炒雞蛋,你最愛吃椿葉炒蛋。

        不吃,誰吃腌的椿葉,一股霉味兒。誰愛吃霉?女兒的話陰陽怪氣,怎么聽都不耳順。霉,暗戳戳說自己啊,還有誰比她更霉?

        端在胸前的手,掉了一下,滑落至褲兜,整個人像被閻王收去了魂,傻杵在廚房門口。小蹄子。她忍這丫頭半年了,各種挑剔,各種沒好聲氣,各種刁難耍寶要錢的名堂,怪她的病拖累了家。

        這是自己養(yǎng)的肉,活脫脫養(yǎng)出個小仇人?

        她終于散了架,再也撐不住,瘋子般撲過去,一個嘴巴甩得響亮,“啪——”空氣靜止,一秒緊繃橫亙在她和女兒之間,好冷的一秒,妮子的臉上豁然五根手指印。她哪兒有這么響亮的力氣?這些力氣不曉得是從哪兒臨時偷來的,還是她身體里長出來的?

        吃“霉”,誰是“霉”,給老子說清楚,翅膀沒硬,毛沒長全的東西。她把手指戳向女兒的鼻子。呸,叫你不吃“霉”,吃不吃,吃不吃?

        妮子粉嫩的小臉漲成牛肉色?!班搿鼻啻浩诘目裨晗褚桓鸩耦^,“嗖”地擦亮一蓬邪火,“呼——”一把推出去,攘得她一個趔趄,“嘭——”飛了,重重抵在墻上,半天動彈不得。不過是個紙皮糊的人。飄輕,經(jīng)不住那一推搡。沒估防女兒已長出這么一把好力氣,行啊,十六歲,可以打親娘了。她就那么愣愣地被“釘”在墻上,任由重力拽著往下滑,像個脫鉚的畫框,“哐——當——”順墻壁重重溜下,癱坐在地,潰散成一攤水。

        2

        她給自己添了身新衣——睡衣。

        這兩年,除睡衣她已很久沒買新衣。在家睡衣,出門睡衣,醫(yī)院透析睡衣,上街買菜還是一身睡衣。都是那種廉價的,狗市泛濫成災(zāi)的款——地攤貨。薄睡衣,絨睡衣,夾棉睡衣,一年四季的都齊全。無一例外,全都長袖。就連夏天,也穿紗線稀薄如湯水的長袖睡衣,仿佛她已病得不知冷熱。

        睡衣,讓她從人群中分離,成為另類。睡衣和它的質(zhì)地,向每個人劇透著她的生活:這是個不工作的女人,她可以24小時裹睡衣。她的臉色如實訴說著身體的狀況:這是個不健康的女人,怕是患上什么病,活得勉強,絕非什么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全職太太。

        是啊,超市促銷員還統(tǒng)一著裝,菜場還要求菜農(nóng)罩上紅馬甲,上面還醒目地打著“××菜場”的標識。賣菜怎么了,賣菜的都比她強,那都算人在職場。

        她呢?就是個廢物。

        沒錢置辦衣服,也沒工夫講究美丑。睡衣,是最實惠的,她的活動半徑:家,醫(yī)院,菜場。這三者的位置相連,構(gòu)成一個牢靠的三角形,邊長穩(wěn)固在100米左右的距離,支撐起她的生活。這是命運的手掌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她逃不出去的。再逃,能逃脫那臺機器的掌控?每周兩次,她得乖乖地老實地去。一開始出門進門還換衣服,后來嫌麻煩,也沒力氣再折騰,索性就睡衣到底。反正一進門就累得要躺,去醫(yī)院也是躺,到菜場就是買把菜,偶爾割兩斤肉的工夫,來去一二十分鐘,說上街,充其量也就算“虛晃一槍”。

        誰認識她,誰在意她?一個外來戶,離異的患重疾的單親媽媽,跟這城市又有多少實質(zhì)聯(lián)系呢?不過就是個邊緣人中的邊緣人而已。

        睡衣包裹的她,混雜在人群里,就像一片夏天的黃葉,突兀地躋身于應(yīng)季的厚重而健康的綠蔭里,在本該也屬于它的季節(jié),過早地衰敗了芳華,提前衰黃。她這片“黃葉”,同樣醒目、扎眼,極不協(xié)調(diào),卻又輕微到無礙觀瞻,仿佛從來就不曾是生活的風景。

        她松一下止血帶,把袖子趕快攏嚴實,生怕旁人看見,又翹首望幾眼校門口,她要等兒子放學(xué)。兩指寬的止血帶,箍在小臂上像供奉的符咒,不能輕易摘下,即便胳膊發(fā)麻,屈伸僵硬,也必須忍受。一旦疏忽,出血不止,命就沒了。她小心地每隔兩小時松一點,天黑前松完,待穿刺孔完全閉合,才敢取下。兒子讓放學(xué)去接他,她體力不行,只能每周五透析完,勉強滿足一次他的小小愿望,平時都是孩子獨自上下學(xué)。好在學(xué)校離家近,出家屬院,一拐彎就到,她也不用太擔心。

        兒子9歲,上三年級。得病那年他才4歲,她多么不甘心也不舍得死啊,她不接受尿毒癥晚期的診斷結(jié)果,逼著男人把手里不多的存款取出十萬,跑北京上海武漢,一遍遍檢查復(fù)查。腎衰竭,腎衰竭,還是腎衰竭。老天爺并不因她的不甘心而網(wǎng)開一面。34歲,她才34歲啊,一個女人的花期怎么可以說完就完?她不服。抓中藥,吃西藥,折騰大半年,身體仍一天天腫脹起來,尿液從能擠出一點,到后來一滴也排不出,就用了短短數(shù)月。直到有天,男人再不肯掏錢,不耐煩地吐出一句“你這零件估計都壞完了”,她的心才像塊寒透的冰,被錘子“砰”的砸得稀巴爛,碎裂一地,透涼涼地死了。透析半年后,她徹底認了命。

        錢花了,病卻無起色,兩孩子還要養(yǎng),生活還得繼續(xù)。她沒工夫再想自己。就和男人,在巷子口擺了個流動小攤,做蛋仔賣,兜售給往來的學(xué)生娃兒。晚上,又不怕累地去北街趕夜市,一天下來也有一兩百的收入。運氣好時,逢周末北街人流量大時,還能掙上400來塊。夏天,再捎帶上蓮蓬,收入會再有增余。反正,只要不往心里擱病的事,日子也風平浪靜,煙火人間地過著。唉,若非病情惡化,無法陪男人出攤掙錢沒了活路,男人就不會外出打工,那樣的話,就沒小妖精啥事了吧。

        她已走不動路,上樓更是吃力。兒子懂事地把肩膀湊近,媽媽你搭著我上樓,我馱著你一點兒,這樣你省些力。她的淚簌簌落下,兒子,你怎么這么懂事,懂事得叫媽媽心疼。女兒則不一樣,嫌棄她,前后腳走,也從不管她,上樓總離她丈把遠,走得快快的,生怕沾了她。心里好難過。丫頭的這態(tài)度,比男人扔下她還叫人難受,像小獸尖利的獠牙毒辣地嚙咬她,前一秒還在母獸的懷里吮著奶,下一秒便翻臉不認人。她心里流血,痛得要死也倒不出苦來。這是她養(yǎng)的啊,她把她嬌生慣養(yǎng)到11歲才得上這病,相比兒子,她太對得起這個女兒了。女兒是她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出門肩扛懷抱,好吃好穿地供著,就是節(jié)衣縮食,過年過節(jié)也給她的老師們表示,只希望學(xué)習(xí)上她能被多關(guān)照。而兒子呢?四歲就自己上樓下樓,出門單獨走。她抱不動了啊。上學(xué)她連老師的面兒都難見一回。今非昔比,她有心無力。

        嬌兒無孝,嬌兒無孝。這話沒錯。哎,她的命。

        兒子問,媽媽你怎么總穿睡衣,別人都不這樣。

        她喉嚨哽塞,慌亂地滾吞下口水,佯裝平靜地說,媽媽出門進門就100米的距離,換來換去,麻煩。說完,扭頭去做別的,不管這答案兒子信不信服,反正她無力再解,先搪塞了再說。

        她的左臂做了動靜脈內(nèi)瘺,透析插管的專用路徑。一緊張,便習(xí)慣性地緊捂它,仿佛那是她身體的一塊膿肉,最不可示人的穢物,被看一眼,就剜走一半她活下去的勇氣。五年了,17G的穿刺針雷打不動,一周兩次地在此剪徑筑寨,長期開合,進針的口子便不再痊愈,肥大增生,鼓起紫烏的“肉瘤”,像一粒粒半熟的“桑葚”,又像開水燙起的一串鼓脹的血泡。她選擇左臂做動靜脈漏,是為了惜下右臂來扛起生活。右手是主勞力,左手是吃閑飯的,沒理由心疼它。

        剖魚,男人昨天送來的。兒子愛吃魚。他也不是專門送,繁殖期過了,魚塘里可以起一些魚,每周他會來后面菜市場賣,隔三岔五給他們娘仨拿兩條。昨天,他帶小女人一道來的,中午在她這兒簡單吃了頓飯。她已經(jīng)麻木無感。關(guān)于他和小女人的事,這道生活里繞不過的“風景線”,早已坦然接受,不尷不尬地相處著。哎,有病就只想病,想方設(shè)法活,其他想不了的,就不想。接受。管不起,何必徒勞傷自己的心神?

        兒子就著魚湯,狼吞虎咽下兩大碗米飯,她心疼地把魚肚子肉夾給他,兒子卻懂事地說,媽媽,你吃魚肉,你有力氣才能管我,我是小老虎,力氣可大著呢,嘿嘿。說著舉舉胳膊,沖她咧嘴一笑,黑溜溜的瞳仁里閃著晶光。她的心,被那光芒照著,一陣瓦亮又一陣刺痛。低下頭,噙緊淚不讓它落下。她也得是兒子的燈啊,她也要是亮的。

        飯后兒子做作業(yè),她拿一條魚下樓,送給一樓的康奶奶。她的摩托車、電三輪都放在人家的門口,充電線就綰在人家墻上,常有攪擾。老人家和善通透,從無埋怨。做人要知道別人的好,她無以為報,偶爾拿條魚回敬一下,再陪著嘮嘮嗑,老奶奶便很高興。康奶奶八十了,一人獨居,請了個鐘點工做飯打掃衛(wèi)生,兒女們周末過來看看??的棠绦奶鬯i_導(dǎo)她,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想開點啥都不是事,姑娘啊,一定要堅強,你活著一天就是孩子們一天的福氣。

        每次跟老人家坐一會兒,聊一聊,心情總能從灰蒙蒙轉(zhuǎn)晴。好比從母親的懷里重新長出一個她來,嶄新的健康的她。邁著的步子,仿佛也注滿力量,一步一階堅定地走上去,走進那個家,走進日復(fù)一日陳舊的生活。

        她必須堅強,必須是自己的菩薩。自己渡自己。

        3

        五月,小龍蝦成熟第一批。男人和小妖精打電話讓去嘗鮮。

        她還在猶豫中,女兒便心急地奪過手機一口應(yīng)下。死妮子,早被小妖精幾件衣服、幾根發(fā)帶收買了心肺,互加微信,和人家聊得比親媽還親。一聽這消息,恨不得長出翅膀一下飛過去。這個受人“恩惠”的小冤家,放個五一假,滿心想的全是玩和野。兒子在一旁,悶悶地不言語,把小心思揣緊,生怕惹媽媽不快。其實,他喜歡那兒的游樂園,男孩子天生的挑戰(zhàn)欲,讓他愛著一切攀爬運動。荷塘所在的臥龍村,以近鄰的地理優(yōu)勢,囊括了襄陽人郊游的大把熱情。游樂園,農(nóng)家樂,荷塘垂釣,這些村里新開發(fā)的旅游項目,生意不錯。那個幾十米高的繩網(wǎng)闖關(guān),是兒子的最愛,他像只猴子爬得又快又高,仿佛身體里閉關(guān)已久的野性全部解封,加倍釋放。那才是9歲孩子該有的樣兒啊。她的心,尖銳地“硌”了一下。兒子懂事,哪怕玩性再濃,太陽一偏西。媽媽只一聲喊,便把那502膠似的玩勁兒,利落地從攀爬網(wǎng)上撕掉,跟她回家。

        她不會叫人嫌棄他們娘仨的,不請決不自來,不做挽留絕不多蹭一頓飯菜。她更怕兒子玩得汗透衣服,受涼感冒。怕自己被傳染,這病懨懨的身子骨,經(jīng)不起折騰,萬一被傳染,她可不能輸液。

        背越來越駝,胸前墜著塊鉛坨,重重地拽拉雙肩,身體往前折疊得像一只漸合的掌,仿佛要緊握那疼。醫(yī)生說是心包膜積水惹事兒,透析不凈的一部分雜質(zhì),淤積胸腔,隨重量和體積的增加,心肺功能被壓迫,也是她駝背的根本原因,建議住院做小分子透析,自費的那種。她做不起啊,沒錢,男人并不好好給她錢。她的臉色已呈土黃,毫無血色,因毒素侵蝕滲出陳年的腌漬感,舊如臘肉。大分子遠不如小分子透析徹底,但費用國家全報,自個兒不掏一分,每月5000元大病救治款,按時打進卡,一透一扣費,只是用不完也無法截留以做它用。生活則靠低保,社區(qū)幫忙落實的,每月大人500元,孩子各100元,共700元??窟@700元,她掰著指頭一頓米一頓菜地數(shù)著,娘仨勉強度日。

        得和男人談?wù)劇U務(wù)勥@病,談?wù)勫X,談?wù)労⒆拥膿狃B(yǎng)費。干嗎不談,離婚本就是個假的,他說真就真了?孩子靠她帶,魚塘的承包款也是她從娘家借的,憑啥掙的錢不好好拿給她。就算分紅,就算利息,大頭也該她得啊。過古隆中不遠,便到臥龍村。8路車像一艘駛往春天的方舟,沿檀溪路晃悠悠向前,麥苗青青菜花兒黃,春色蕩漾,她大口吮吸這帶著甜味的春天。屬于她的,不多了。9:50,不早不晚,正是時候。姐弟倆你追我趕跑在前面,她遠遠落在后面。荷葉的清香四處流淌,朝鼻孔里灌,浸泡得五臟六腑好不爽快。游樂園里人頭攢動,那些幸福的城里孩子,被全家簇擁著呵護著快樂地嬉戲。兒子追姐姐跑過去,忍不住扭頭探望。她假裝沒看見,不敢接應(yīng)那渴望的目光。是啊,一個窮孩子偷藏的念想,不是她這廢物媽媽該及時“看見”的。不是嗎?幾十元的門票錢,在她面前,是一天兩天的生活開銷:幾斤水果,一袋面粉,一塊肉,一次學(xué)習(xí)資料的費用。她得把它們在掰成幾瓣的基礎(chǔ)上,再掰成幾瓣地用。當然,玩還是要讓兒子玩,女兒也一起。既然都站在他們的地盤上了,那么掏這筆錢的,就不該是她這個病媽。

        男人和小妖精買水去了。她在老地方取鑰匙打開門,把帶來的烤鴨、油炸蘭花豆、五花肉、蘋果和梨放在灶臺上。烤鴨、蘭花豆給男人下酒。水果是為小妖精買的,她愛吃,五花肉則是中午的主打菜。

        喘口氣??粗@些東西,她突然覺得自己可笑。

        走親戚?腦子里斷片兒幾秒。是嘍,走親戚。好笑,于是真的苦笑兩聲,自我解嘲:不是親戚,那是啥?

        比起對自己、對他倆,她算慷慨大方了。

        大黑狗,熱情地撲向兒子和妮子,親昵地討食。好久不見,大黑直起身,狗爪子搭上妮子的肩,舌頭吐得老長。狗是妮子十歲時養(yǎng)的,有感情,若不是魚塘防賊,是不會讓男人牽來的。妮子伸手來拿鴨頭喂它,女人就是一巴掌,蹙著眉厲聲呵斥:亂碰什么,鴨頭不許動,人都舍不得吃,還去喂狗?妮子疼得手一縮,噘嘴皺鼻子,一臉不滿:從小鴨頭不都是它的嗎?她恨得兩眼一翻白:那是從小,你多大了,從小你還有爹管呢,現(xiàn)在只有病媽,你可好好記住了,你就是從小給慣使壞了,自己寶貝自己。她邊說,手指邊在空中打著哆嗦。上次一場大戰(zhàn)后,她哭鬧得樓上樓下鄰居都來勸,動靜大得連居委會都出動了。妮子自然被奶奶大媽們好好一番思想教育,之后,也是看她發(fā)火就犯怵。這會兒,不敢爭辯,悻悻閃出屋,邊上待著去了。

        摘洗完菜,切好肉,米飯做上時,男人和小女人回來了。兩人合力抬著一大桶純凈水,很是吃力,與其說是桶不如說是罐,農(nóng)田搶旱的那種超大號白塑料水罐。嘖嘖,看你倆這費的啥力,真不如自己鉆一眼機井,吃起來方便,地下水還不要錢咧。放下水罐,小妖精直起身,連連捶著后腰喊疼;男人呢,替小老婆捶了兩下,礙于她的存在,轉(zhuǎn)身去尋兒子,呵呵笑著摸了一把小伙兒的臉,父子倆便親密地說上了。小女人湊近她,訴苦道:哎呀,姐姐,你不知道,現(xiàn)在地下水污染多嚴重,萬一把我的身體也吃垮了,那可怎么辦?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她心里拉響警報,一陣急過一陣地響撞?!吧眢w也吃垮”,是拿她的病作比呢。哼,她煩別人映射她的病人身份,心里隱隱不快,回敬道:小袁,我拔了你園里的白菜,哎呀,葉上全是蟲眼,黃瓜好不容易尋了幾根細的,草都荒到膝蓋了,瓜秧沒咋結(jié)。她故意笑著調(diào)高嗓門,帶著不咸不淡的揶揄,偷瞟一眼男人。呵呵,摘吧,沒打藥,草也沒扯,光弄這幾塘魚蝦都把人累倒嘍,哪有工夫管菜園?小女人淡然作答,男人也對這波挑唆毫無反應(yīng),她一個人唱戲呢?心里莫名一股酸,溫吞吞地順眼角流下,遮掩著趕緊揩了。小妖精沒聽出弦外之音,仍笑笑的,倒是個面脾氣。到底沒生過孩子啊,身材苗條,面相年輕,微信里常見她曬荷塘邊做瑜伽的圖片。平心而論,以她的條件,就算離過婚,也能找個比男人條件更好的。又是一個豬油蒙心、瞎了眼的。她不自覺地鼻子里抽出一陣涼風,算不算是鄙夷?

        男人帶兒子到塘里起了蝦籠子,小妖精哄著妮子跟她一起刷洗蝦肚子,大黑蹭蹭妮子又蹭蹭小妖精。狗眼有水兒,已知道巴結(jié)新主人。她在灶前掌勺,狗和人都不近身,頗有些失意。又耳朵根兒軟,人家嘴甜,夸句姐姐炒的菜好吃,還怎么好意思撂勺?熗一個白菜,炸好肉,土豆下鍋。完了,沒火了,氣用完了。哎呀,沒氣了也不曉得換?她拿勺把子“當當”敲敲煤氣罐,數(shù)落男人。男人坐著不動,裝沒聽見,老德性。小妖精趕緊過來,雙手掂掂罐體,左右搖晃兩下子,火苗子又閃閃爍爍、勾勾搭搭地長出一截兒,可眨眼便矮下去。呀,姐姐你不急,把罐子歪倒試試。女人的手試了試,沒勁兒,罐子紋絲不動。我來吧??葱⊙鞯匾话褭M倒氣罐,火苗子又旺了,她會心一笑。好,行了,有火了。蝦也刷好,燒盆大蝦,再將就著炒兩個菜。姐姐,別太累著,有烤鴨,再拌個黃瓜,糖腌番茄,夠了,我倆平時就一菜一湯,很簡單。

        飯后,她有話和男人講,小妖精識眼色,借口帶姐弟倆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給他倆騰出空間。孩子們說要去游樂場,她便說給錢,佯裝翻包掏錢。男人一擰眉毛:哪要你給,我這兒有,去掏褲袋。比速度,還是小妖精快,揚揚手包,我有呢,連趕帶跑地牽孩子們出了門。他和她,呆坐屋里,靜得別扭。

        買這么多菜,花費了啊。挨了一會兒,男人先開口。

        最近咋樣,身體還好唦?……

        呵呵,菜錢給你,咋能要你破費?!?/p>

        女人持續(xù)沉默,并不應(yīng)聲。男人尷尬了,在褲兜里摸摸索索,掏出兩百朝她遞。給你,真不要你花錢。她倚桌支棱起手臂,并不去接。男人故作豪氣,一把拍在桌上。

        女人輕蔑地掀下眼皮子,沒好氣地說:200元,打發(fā)叫花子呢。這點錢夠你倆孩子吃飯還是穿衣?

        男人尬笑兩聲,撓撓頭,嘿嘿,那個蝦子這不才出來嘛。等賣了蝦……

        女人慍著臉,“呼啦”拽開包,翻出診斷書“啪——”拍給他:等你賣完藕,等你賣些魚,再等你蝦子出來,等等等,等死我算了,對吧……

        男人語塞。被動地接過診斷書,看罷不知說什么,只來來回回反復(fù)捻著紙張一角,腦子飛快轉(zhuǎn)動。磨嘰半晌,吞吞吐吐:這個……得花多少錢,住院……不是能報銷一部分嗎,住院和門診……哪個劃算些?

        住院要不報的話,那我就只有等死的份,對吧?

        女人火力全開,像年輕時候的她。行,不治就不治,孩子我不再管,管不了,保命要緊,你自己想辦法。

        說完,拿起包往脖子里一挎,抬腳就走。

        男人扯住她的腕子,往回拽,女人被拽倒在他懷里,慌亂地直推。他不松手,臉厚地順勢環(huán)住她的腰,湊過來。不要臉,她才不吃這一套,心里罵他。臉,卻被迫迎上去,男人的體氣熏來,還是那股煮熟的胡蘿卜味,咸咸的略帶點兒甜,“豬食”。松開,你這豬食。“豬食”是他的諢名,她給取的,從前鬧著玩,她就這么叫他。一瞬間的留戀,又一瞬間惱羞成怒。羞恥感,怪味地沖撞著她,女人身體本能地應(yīng)急反應(yīng)——挺直緊繃后傾,發(fā)根倒豎。推啊搡啊捶。晚了。多少次,她靠近他,一個女人靠近自己的男人,渴望一個擁抱,一些親昵,卻被他下意識地嫌棄、躲閃。那些被攔腰砍斷的欲望,一點點熄火,冷卻,再被連根拔起,從此寸草不生。她已不屑男人這一口。哼,少來這一套,一口下去,像咬一口熟腱子肉,沒客氣一點兒。

        嗷——哎呀呀——男人嗷嗷大叫,像被石頭錘砸了腳。

        放開,死流氓。少耍臭不要臉,誰稀罕你?抱兩下抵債,你值二分錢?她脫身退后,拉開距離。距離讓人舒服。我倆,就是錢的關(guān)系,孩子牽絆的關(guān)系。不給錢,就是債主與欠債人的關(guān)系,我可以上法院告你。她的嘴真是把薄刀,利得不行。

        男人被她一口的連珠炮,嗆得低頭。

        她解恨極了。好久沒這么痛快地罵上一頓,若非氣到狠處,誰舍得浪費這么一把氣力?不要命吧。女兒,對,骨子里的劣,死妮子就像男人,屬核桃板栗,不敲不砸心里沒數(shù)。你好他硬,你孬他就軟了。賤。

        她要趁機把狠話全撂出來。

        給5000塊,治療費和三個月的撫養(yǎng)費湊一塊兒,省得下回再腆臉找你伸手。

        行,行,給你。男人蔫了,順了。

        你說沒錢,沒錢是吧,沒錢還再找個女人生孩子,光這倆都養(yǎng)不活呢。

        哎呀,生啥生,肯定不生。哪有錢?男人攤開兩個巴掌。

        好,你說的,我可是錄下來了,再生就先把我娘家的錢一把還齊,把孩子領(lǐng)走,咱們好好分它個楚河漢界,分它個老死不相往來。

        分啥分,肯定不生。

        分,怎么不分,分了我好賣房子,賣房我好換腎。

        賣房換腎。

        男人的眉毛狠狠跳了一下。

        好吧,叫你眉毛跳,疼得發(fā)跳。她索性撕破臉,更硬氣地討起債來。

        還錢。借我哥的承包款,啥時候還?

        4

        陽光最好的一塊兒,被女兒擺滿多肉。

        吆,連你們也有人撐腰,也知道擠對人。

        她撇撇嘴。

        玉露,烏木,姬美人,錢串,卡羅拉,生石花,熊童子……多肉,都市新“植寵”,肉名新鮮的她記不住,得看標簽?!叭馊馀滤?,莫澆我”——女兒精心繪制的“溫馨提示”多醒目,她明白,單警示她。只有她才老往陽臺往椿樹跟前湊。呵,“小媽”買的,一兩百,破費了。寶貝得不行,研究一路,回家便把陽臺最好的位置騰給“新歡”。呵咦,肉嘟嘟的,好可愛。趁女兒不在,她管不住腳地移步過去,哆哆嗦嗦遞出食指,指尖微微打著小顫,一點點接近,仿佛那是一個個肥皂泡泡,一碰就破。還沒挨上,手指就扎了刺兒般驚了回來。怕啥咧,被妮子的眼睛逮住了?咦,她上學(xué)呢。是可愛,難怪回龍村的大棚又多了一片,草莓園的風光也叫多肉擠走了一半。周末,肉粉們的車排得老長,接龍似的彎出好遠。

        錢打過來沒?一上午,她不停翻看手機,劃拉得滿屏手指印。沒有,沒有呢……起蝦籠子吧,上午忙;吃午飯吧,顧不上過早哩;午睡吧,累了休息……她邊查看邊往心里安放進一個個合適的理由。與其說為他開脫,倒不妨承認是打蠟自己臉面,盼失望得鮮亮些。下午四點,銀行卡喜訊終于光臨,她迫不及待點開。啥?2000塊?才2000,說好的5000元呢?這么大的出入?至少該到賬4000、3500,最起碼3000吧。她情緒起伏得厲害,腦子嗡響過后,陷入凍結(jié)。2000元剛夠個入院預(yù)存。有一瞬間,拿出電話,她想撥過去破口大罵。一只無形的手拽住她……最終還得求他,撕破臉無濟于事,隔著十里八里遠呢。

        走一步算一步,先緊著2000元用吧。預(yù)存1500元,剩500元。住進腎內(nèi)科,醫(yī)生護士輪番過來問詢,一堆手續(xù),一堆表,那些家屬欄簽字一概空白。

        姓名?

        李如意。

        年齡?

        38歲。

        ……

        家屬沒來嗎,老公呢?

        死了。

        ……

        這答案省事。

        一陣歉意的怔視后,讓人不適的詢問戛然而止。

        入院各項檢查,小分子透析……又欠費,昨天才續(xù)的。醫(yī)院就是個無底洞,掏出家底補交完800元,僅剩的100元現(xiàn)鈔單薄地瑟縮在褲兜一角。身體抽筋,她只能扶墻站穩(wěn),雙腿已搬不走身體。自去年秋起,每次透析完,都要抽上一陣兒,今年越發(fā)狠。醫(yī)生講,血液里的微量元素丟失得厲害,鈣片鐵片幾乎不能停,得加大量。月余沒遵醫(yī)囑了。每次為省鈣片鐵片,在伙食費里都要狠刨一氣,這回住院男人不給多的錢,去他娘的什么片,省省。

        回家,她只想回家。食指按壓水腫,心包積水小了一圈,大夫說透三次,差不多就行,每次透出多少克水,她記錄得比誰都仔細,失重越多效果越好。醫(yī)院的冰冷,消磨著她活的勇氣,她要回家。兩天沒見孩子,不放心。媽媽從鄉(xiāng)下過來幫她管著,七十多歲的老人,管管吃喝都費力,輔導(dǎo)作業(yè)就別指望了。深呼吸,她用力吸一鼻子新鮮空氣,肺被撐開了些,身體里擠進一大口順暢??诳剩每拾?。真想痛快地喝個水,她不饞肉,就欠水。但不能,控水是每時每刻的修行。

        一進小區(qū),椿樹下,眼尖嘴快的“賺”(佘姓,襄陽避諱稱賺)奶奶便話里敲鑼送關(guān)心:哎喲,你咋回來了?不是住院了嘛?好幾雙眼,齊刷刷從牌上切向她,砍得她哪兒都疼。

        哎喲,嘖嘖,看這臉色,哪像好了?命金貴,可要好好住院。“佘太君”繼續(xù)絮叨,并不因她的沉默嘴下留情,話里怪味的憐憫,把她的臉皮剝下一層再一層。她窘到不敢抬頭直視她們。

        呵呵,回來好。康奶奶出來打圓場。醫(yī)院里多嘈雜,哪有屋里僻靜?回來休息得好。康奶奶嗔怪地拿手在“佘太君”眼前上下切切:哎呀,賺婆婆出牌,都等你,出牌,呵呵……

        有病不能心疼錢,我說院子里啊,就美美的媽媽最窮,最可憐,政府就該多管管……擲出一張牌,“佘太君”還在高談闊論。

        這下,康奶奶再聽不過耳:賺師傅,出牌。不說人家這個,美美媽媽再窮也沒吃你一分錢,快,快出你的牌,別閑扯。邊說邊把手背朝她推推,示意快閃人。

        臉紅得像塊紫薯皮,心潮濕陰冷得能擰出水。她重重地擰了一把又一把,揣著半干的心上樓去。

        回來了。

        嗯。

        老母親謹慎地說著話,生怕話頭閃失點了爆竹。這幾年,媽待她越來越小心,她知道那是心疼到極點的小心。她愧疚,媽媽早到該她盡孝的年紀,可她卻早早地活成她的負擔。兒子格外開心,每次她從醫(yī)院回來,總圍著她忙前忙后,添飯,遞拖鞋,捶背。比起媽媽的謹小慎微,小孩子放松的愛讓她更自在。她喜歡被兒子黏著,照顧著,哄著。被需要,是她堅持的動力。

        夜深了,兒子沉沉睡去,媽媽靠在床尾陪她,不愿躺下。想問女兒的病情和打算,勇氣在嘴邊來回試探,卻始終諱莫如深,開不了口。知女莫若母,她知道媽媽不放心什么,那也是她回避的話題。

        還是媽媽先開了口:小如啊,這房子還拆遷吧?

        嗯……

        手術(shù)的事,醫(yī)生怎么說???

        媽……腎源,不好找。

        小如啊,身體為大,孩子還小……

        媽媽,我知道,您不操心。

        媽媽擔心手術(shù)費的問題,也擔心沒了房子她住哪兒。這些她已提前做了打算。房子補償70來萬,手術(shù)費,遠遠夠了。住所嘛,前年,已申請到了廉租房。

        盡管如此,最近她心里還是隱隱不安,擔心事情沒這么簡單,會朝著預(yù)計外的方向發(fā)展:拆遷款,他真會給她換腎?兒子監(jiān)護權(quán)的變更,僅僅是申請廉租房掃障礙?現(xiàn)在,他在錢的問題上,已越來越吝嗇、越來越計較。一年給不了娘仨5000元,一門心思歪在小妖精身上,生怕人家嫌他窮,嫌他拖油瓶幾個,甩了他另嫁人。

        其實,把兒子撫養(yǎng)權(quán)給他時,她心里也有過一番思量,設(shè)想過種種不良“后遺癥”,甚至質(zhì)疑過男人的保證——拆遷款留作換腎手術(shù)用,永遠照顧她,她永遠是孩子們的媽媽。她不是沒腦子,男人的話能信,母豬都能上樹??涩F(xiàn)實困境明擺著:房拆了,錢花了,人往哪兒?。炕剜l(xiāng)下嗎?不,絕不。不說男人不愿意,就她的面子也掛不住啊,頭頂“城里人”光環(huán)十幾年,再病懨懨地被打回原形?掉氣。人物頭,人物頭,總要有一頭吧。房在兒子名下,作為監(jiān)護人,她不夠申請廉租房的條件。借口這理由,男人要走兒子撫養(yǎng)權(quán),她也無可奈何。這樣一來,拆遷補償款自然由他支配,跟她沒關(guān)系。當然啦,從法律上講,兒子跟她也沒關(guān)系,房子自然也脫了鉤。哪天真要手術(shù),男人要不給錢,她也沒辦法。不敢往深里想,也不愿和媽媽細講。

        兒子啊,難道生下你真是個錯?她恨男人的自私和薄情。明知她一個腎,仍然哄她生二胎。他罵過男人:香火比人命重要嗎?你家有皇位繼承?起先,他不吭聲,不回應(yīng),讓著她,由她出口氣?,F(xiàn)在,心變了,口風也變了,不再顧及她的感受,回敬時比她的罵還刻?。赫l讓你缺個零件呢,那么多女人生二胎也沒誰尿毒癥?。?/p>

        總之:她的錯,她的命。

        下午,她打電話質(zhì)問他住院費的事,2000塊能干個啥?醫(yī)院又催款了。他哭窮,讓她先借借,支吾著說過兩天來賣蝦,把錢湊齊給她。

        借錢?

        找誰借?

        媽媽沒積蓄,沒收入,還靠哥哥養(yǎng)。哥哥已借出十幾萬幫他們盤下魚塘,舊債未還,再舉新債?再說,哥哥的日子也緊,侄兒侄女上學(xué)開支不小,為拉她這病妹妹一把,借錢時也是毫不猶豫。媽媽總說哥哥好,她說:媽,是嫂子好,哥好是本分,畢竟一母同胞,血濃于水;嫂子好是情分,嫂子是外姓人啊,若不通達,再好的哥哥也是白搭。媽媽點點頭,“嗯”一聲。她常想,假如哥哥知道她這個病妹妹最終會被拋棄,當初還會把錢往水里扔嗎,連個響都沒有。和賭無異,她就是個賭徒。冒失地押上太多籌碼,輸贏沒邊。贏,怎么不想贏,她賭這不是一場局,賭他的良心不被狗吃,會按約定把房款給她治病,給哥哥還錢。

        拆遷。換腎。弱弱的兩束光。

        死不甘心,那就爭取活吧。她聽見身體里的“嘎吱、嘎吱”,她在擰自己,重新上滿“活”的發(fā)條。

        5

        錢,男人到底還是給了。

        經(jīng)過幾天無望的熬,男人這勉為其難的給,竟病態(tài)地生出幾分驚喜,一絲兩縷的,催生出些讓人麻痹的安慰力,狗皮膏藥般涂抹著她。

        有,總比沒強。

        把心往寬里敞敞,男人給錢時的勉強被用力排擠出體外。呵。女人用力抱下肩,聳了一下,如釋重負。這種畸形的供養(yǎng),早把她催逼成一棵樹,表層皮糙皴裂,內(nèi)里傷口自愈能力卻日愈頑強。年輕時的心高氣傲,早被現(xiàn)實磨平,理性拽著她與生活一步一步握手言和。她不再只心疼自己,不再一味怨懟,也會換位替他們想想:也難,賺辛苦錢,養(yǎng)魚賣蝦并不是什么輕巧體面活,半路出家,魚塘里的學(xué)問也是邊學(xué)邊弄,能養(yǎng)得多好呢?

        守著腥臭濃烈的檔口,男人吆喝著招攬生意,撈魚,剖肚,去腸衣;小妖精彎腰撿蝦,埋頭掐頭去尾,稱秤,再收錢,麻利地裝袋,忙得像旋轉(zhuǎn)的陀螺。魚檔的腐臭味,被持續(xù)熾熱的高溫推向頂峰,刺鼻,令人作嘔。但人氣依然居高不下,架不住大蝦的美食誘惑,一圈花白的腦袋擁簇在碩大的蝦盆前,像手術(shù)臺上碩圓的無影燈,探照得視線不留死角。大媽老太太們身手敏捷,一個個手捏尺把長的竹篾筷,吸著撲鼻的腐腥氣,爭先恐后地埋頭翻揀。真佩服這些“夕陽紅”,多年來,始終牢據(jù)買菜大軍的頂流量,隨便拉一個,誰人背后不是一大家子的餐盤大計。她們熱情地對付著那些密集蠕動的蝦,長長的骯臟的筷,搶著去夾爭先爬到最上面的“蝦將”,眼疾手快,爭奪“活口”?;钗r,肉才勁道哈。男人和小妖精,淹沒在一片繁忙的挑挑揀揀和討價還價中,根本無暇招架她的來訪?;蛟S,正是沾了這層光,錢才到手比較順利。但,她也忒沒用。拿人手短心軟,又天生記不住仇,自這天起,便管了人家中飯,貼進去不少氣力。既然管中飯,魚蝦自是主打菜,她每天來拿,順理成章。接過剖好的魚,小妖精又舀一盆蝦打包給她,忙得話都顧不上說一句。這集市,不到十二點半不散場。鮮貨不經(jīng)擱,過午賤賣,他們要一直賣到底,包括死魚蝦。有大排檔不嫌棄的,死的他們也照單全收,價給得差罷了。還有些囊中羞澀的,和她一樣為省兩菜錢,專趕晚集撿漏的,死蝦就是賣給這些窮人,也比給排檔價錢好。

        男人早沒了起先賺大錢的躊躇滿志,胡子拉碴,不修邊幅。哼,狗屁的愛情滋潤。理想豐滿,現(xiàn)實骨感。錢哪兒那么好掙?養(yǎng)魚養(yǎng)蝦,辛苦又拴人。再洋氣的女人,也敵不過魚檔的腥臭氣和生活的背時運,小女人已被拖拉得不像樣子。哎,她們這個家可不是什么省心的高廟堂,先不說她這個病鬼子,光養(yǎng)倆孩子,開銷就是個無底洞。不干咋行?小妖精褲管高卷,彎腰蹲地忙得團團轉(zhuǎn),那頂新買的遮陽帽不小心掃上一大抹魚血,是忙忘了隨手摸上去的吧?農(nóng)村種地的大嫂都不如呢。再想想那個守塘的小皮棚子,燠熱逼仄,哪是人住的?她心里激蕩起微妙的漣漪——一絲隱隱的心疼和一股隱秘的心理平衡,來回撞擊。哎,不病的話,這滿身魚腥味兒,汗?jié)n漬的女人該是自己吧。傻女人,跟著他,圖啥?只要不直面礙眼的事,她還是愿意友善的。所以,再怎么樣,中飯也盡量豐盛可口地盤算,適當照顧小女人的口味。

        她把飯送到魚檔口,他倆沒工夫上家來,她也不喜歡他們來,弄得滿屋子腥,每次走后,害得她趕緊開窗通風大半天。連男人偶爾給的現(xiàn)鈔,也一股子腥,她也會放在陽臺暴曬,再通通風,徹底消毒。說實話,要不是手頭干巴,她幾乎懶得要。她送飯慷慨,兩保溫桶,飯菜湯裝得滿當當,葷素搭配,量多分足,夠他倆吃個飽。那不銹鋼的保溫桶,還是她生病之初男人買的,住院時買飯用。哎,那時是他和她,現(xiàn)在卻換成了他和“她”……

        去他娘的。有啥舍不得?她替小妖精暗自算了一把賬。哎,你并不是個聰明人呢。假離婚能整成真離婚,生了一雙兒女的老婆都能甩,就你和他那點破感情,還能紐帶著?哪天真遇上啥病啥災(zāi)的,保不濟下場更慘。

        日子晃蕩蕩地過著。仨人的關(guān)系就這樣雜草共生著,看似荒唐別扭,卻又微妙地保持某種生態(tài)平衡。小妖精溫和些,和男人相處還算和諧。相反,生病之前的她,數(shù)落起男人來,總不分場合,不留情面?,F(xiàn)在,有時玩鬧著,小妖精也半打趣地向她取經(jīng):姐姐,該怎么對付他,你教教我?她總樂不可支地傾囊相授,損招頻出。惱得男人一頓慍怪:瞧,都是你把她教壞了,以前怪好個人。

        小妖精結(jié)過婚,離了。前夫無精癥,不能生育,還脾氣暴躁家暴她。這不,前腳剛離,后腳偏就遇上這個嘴巴抹蜜的砍腦殼的。一頓好哄,千里迢迢給拐了來,還信誓旦旦地承諾不再要孩子,來照顧他的孩子。這事,咋聽咋不靠譜。反正,她是怎么也不信,一個因沒孩子而離婚的年輕女人,會甘心再婚不生孩子,替別人養(yǎng)孩子?但人家確實這樣做了,兩年來人流三次。有時候,想著人家那點犧牲,她也會理智地壓制自己的不友好,盡量以禮相待。他們來吃飯,她總換著法子做魚。監(jiān)利,漁澤之鄉(xiāng),人人愛吃魚。

        出院過后,身體明顯清爽一截兒,闖過一劫,心情也隨之大好。隨后,她又換回大分子透析。蓮蓬出來時,男人又催她賣些貼補家用,被一口回絕。這次,女兒也破天荒支持媽媽,丫頭也許隱約有所察覺,媽媽健康的急劇下降一定和去年賣蓮蓬體力透支過度脫不了干系。這病就得靜養(yǎng),忌勞累。自上次姐姐來看她,照顧了娘仨幾天,給女兒灌輸不少“精神營養(yǎng)”:媽在,你們還有個家;媽不在了,你再說食堂里的飯不好吃,還有誰給你送餐呢?后媽嗎?女兒像懂了點事,周末回家媽媽再讓拖地晾個衣服,不再噘嘴巴埋怨“什么都讓我弄,同學(xué)們放假在家,都不做事”。也會自己動手做頓飯,讓媽媽躺會兒。只是陽臺的多肉,又一盆盆多了不少。

        九月過后,蝦少了,魚也等它長長,年關(guān)再賣個好價錢。他倆不再進城,她也少了送中飯這一苦差事。秋陽暖時,又見她在陽臺上和椿樹嘀咕不停。椿樹的“葡萄串子”開始飽滿熟透,顏色由綠變黃,幾場秋雨過后徹底醬了,待它炸裂崩開時,已是初冬。

        有天下午,小妖精和男人突然來了。說進城談點業(yè)務(wù),她也沒多嘴細問,能談啥業(yè)務(wù),用腳趾頭都能想出來,無非是塘里那點東西。真巧,她蒸了包子,這倆俏嘴頭,端著筲箕敞開肚皮吃了個飽。

        小女人上趟衛(wèi)生間回來,找她要衛(wèi)生棉,說被例假臟了褲子,屁股一片紅。她臉就是一尬,她哪有這個,早斷了那事兒。但沒好意思說出口,轉(zhuǎn)念一想,進臥室找出女兒的塞給她。女人之間,“月經(jīng)”可真是個事,說明零件還行,還有孕育的資本呢。身為女人子宮死了,那不是老了退化了嗎,50歲后的事情呢。她還40不到呢。她又找到些驕傲,自己可是生了兩個孩子的女人,完整的女人,你還沒嘗過那回事呢。她用挑刺的眼光去看小妖精,還真叫她挑出刺——小屁股上竟然罩著男人的外套,袖管系在細腰上,袖頭有事沒事地甩來擺去。嗨,真是不像個話。

        哎,我說你來這個臟事,怎么可以拿爺們兒的衣服捂著屁股?對男人犯沖,破財運,毀家運的,曉得不?情急之下,她一時高聲嚷嚷。

        上一秒還好好的氣氛,沒料到她會來這招,小妖精愣住,難堪地僵在那兒。打人不打臉,待反應(yīng)過來,也不甘示弱,火辣辣地回嗆:窮就窮,反正都窮這多年了,也不怕再窮點。

        我不覺得我窮,我在城里有房有車,鄉(xiāng)下也有小樓房,兒女排排場場,你爸媽在監(jiān)利又混成個什么樣呢?還不如我。

        小妖精惱羞成怒,一時語塞。男人趕緊出來護:哎呀,我的衣服我都沒說啥,你說什么說呢?

        有了護短的,妖精緩過勁兒來:怎么不能遮,他又不是旁人,是我男人。

        一句話點了炮,她不干了,戳著小妖精鼻子:你的男人,你的哪門子男人呢?是跟你領(lǐng)了證,還是你給他生過娃兒啊?啊,你說說,你說說看。

        被她噎得淚泡鼓起,小妖精嘴唇緊抿,兩腮劇烈扭曲,頸脖子血脈僨張,像吃了毒藥被催命。半晌,眼淚終于潑灑出來“哇——”踉踉蹌蹌奪門而去。男人則狠狠剜她一眼,轉(zhuǎn)身去追,出門還不忘手抓一袋肉包子,那是她裝給他倆的。

        心里憋出內(nèi)傷,傍晚下樓放風,順道捎給康奶奶幾個包子??的棠虈L一口,連說好吃,要她坐會兒。她哪有心情坐,擺手退出屋外,向沿江大道走去,郁悶地竟忘了坐騎——踏板車。直到腿腳虛弱地抽搐,才想起好久沒步行超過半里路了,一屁股瀉在路沿石上,失神地盯著大街上閃逝而過的車流,光冷冷掃過她的臉。

        6

        初雪前,男人回了家。

        他敲門時,女人正睡得迷糊。北風頑黠,摻雜著冰碴,響鞭般抽打臉龐,初冬的襄陽濕冷得厲害,裹再厚,冰氣還是就著鼻腔,一股股深入體內(nèi),掏空熱量?;鹆Σ恍械乃?,不透析的上午,都會躺在暖和的被窩里回籠補瞌睡。忙完兒子的早餐,疲倦感總能很輕易地攫獲她。她把身子蜷成一團,像只冬眠的刺猬,自深秋便開始蟄伏。屋子是個大冷庫,那臺冬天不工作的老空調(diào),掛在空空的墻上懷念夏天,懷念曾經(jīng)被電流啟動哈出熱氣的冬天。

        女人繼續(xù)躺,男人斷斷續(xù)續(xù)地敲門,敲得急了,她才把兩眼漠然地爬到墻上,瞅瞅掛鐘:還早,不到十點,離做午飯還一個多小時呢。再次重重眼皮闔上。她的篤定不無道理:沒放學(xué),不是兒子;女兒非周末不回,回來也自己開門;康奶奶有事習(xí)慣對著樓上喊一嗓子;居委會一般電話聯(lián)系她,實在是沒人該敲她的門啊。敲門的人并不打算偃旗息鼓,軟軟的,敲敲停停,聽上去底氣不足,卻又耐心十足。她事不關(guān)己地任由脖子繼續(xù)親昵枕頭。誰會料到男人能主動回家?挨過一陣兒,停了,繼續(xù)睡,又“咚咚”響起。真鬧人。

        時間也差不多了,睡不安神,磨磨嘰嘰穿好睡衣,趿拉著鞋開了門,臉上厚厚的一層不情愿。

        是你?

        自上次矛盾爆發(fā),小妖精別扭著不再上家來,男人也一致對“外”立場鮮明地再沒回過,連孩子們也生分起來。斜坐樓梯扶手,胯子抬著屁股維持平衡,表情喪喪的,男人的臉消瘦得厲害,五官被絡(luò)腮胡子搶去不少地盤。他沒接話,兩眼空洞地越過她,夾肩垂頭,硬生生朝門里擠。她能察覺到他摁壓到低處的慍怒:她收走了他的鑰匙,“外人”就是外人,自家的門“外人”哪能隨便開?

        兩個“外人”共處一室,面面相覷,無語便是最好的語言。兩大團濃釅的沉默,冷稠的粥般凝固地晗著他和她。女人隨后倒了杯熱水,擱在離他最近的桌角,像待客,卻又并不招呼他喝,只拐去陽臺收衣服。撐衣桿“咚——”地清脆叩地一響,男人便機械地端起杯子連“噗”幾下,水霧吞沒他的臉,掩護著他的心虛和促狹。她幫女兒擺弄多肉時,他已躺上兒子的床。她經(jīng)過床尾,他趕緊“禮貌”地坐起。她在客廳,他進臥室,她在臥室,他進客廳,她進廚房,他趕緊躲讓進廁所……逼仄的空間里,尷尬流竄,碰碰天花板又磕磕地,再撞擊四壁。實在沒避過面去的一次,她問他:怎么一個人,影子呢?

        他不吭聲,被噎急了拿手抹把臉,再耷拉下頭。

        兒子回來,父子倆玩笑了幾句,氣氛稍稍回暖。

        他被甩了,一定是。

        人像個虛虛渺渺的影子,悶不吭聲,往哪兒移挪都輕飄飄的,沒有魂兒。晚飯后,男人還不說走,挨到十點,女人識趣地扔給他一套從前的舊衣服,要他換洗。男人破天荒在家住了三天,日日吊著張厭世臉,孤雁般凄惶惶。這樣的臉,敗壞心情,在她確診尿毒癥之初,曾一度籠罩過他,后來有了妖精便不復(fù)再現(xiàn)。沉默。其間,那張蚌殼般緊咬的嘴,被她費力撬開,卻僅惡吐出一句:哼,還敢和別人相親,老子要報復(fù)她。果不出人所料,妖精要飛,他要失控。老天,你報復(fù)人家什么,白陪你三年倒有罪了,有病。女人罵他,她只有在罵他時才不覺得生分,慣性使然地順口就來,和從前那樣隨性。畢竟關(guān)系再怎么糟糕,她也希望他能把生活軋在還算正常的軌道上,就算是為了孩子,也必須穩(wěn)住他??嗫谄判牟坏钟茫谒奶煲淮笤?,男人還是穿戴整齊,在女人的百般勸阻和擔憂中執(zhí)意前往監(jiān)利。自駕,她怕他出事,一路電話跟蹤。他不接。

        天空撒起鵝毛大雪,高速封了。她被這鬧心的人扯得頭疼,他不會真去報復(fù)人家吧?有病,人家又沒賣給他,相親怎么啦,能挑好的哪個不挑?電話持續(xù)無人接聽。她的擔心陡然加劇,情急之下,只好硬著頭皮撥打小妖精的號。電話突兀地通了,她先笑語道好,破冰行舟地問:什么時候回襄陽啊,孩子們都想你啊。小妖精多少有些意外,但很快回以禮貌的“友好”,她還沒歷練到記死仇。隨后,女人暗示男人去了監(jiān)利,帶著情緒,要她小心。她不能說得太透,弦外之音,小妖精自己去領(lǐng)會。小妖精先是一頓,再故作輕松爽笑一陣兒,又無關(guān)痛癢扯上一堆閑話,自我解嘲地維護著女人間微妙的上風——“不會的,他舍不得對我咋的”。碰一鼻子灰,自討沒趣,賤。掛下電話,她給了自己一耳刮子。

        這晚,怎么也睡不踏實,心亂。

        第二天仍去透析。人躺在醫(yī)院,心里荒涼,心事如空曠的風一陣接一陣吹過,單薄朽空的軀殼被掏得生疼。5床空了,每周二上午固定躺在那里的大姐,每次由老公陪著,她一度多羨慕的女人,透了十年,還是走了。換腎哪兒那么容易?腎源哪兒那么好等?想當初剛病時,男人也提過讓她娘家人捐一個腎,他拿出些積蓄,做移植手術(shù)。哥哥姐姐倒是配上型,但就是不表態(tài)。她理解,鄉(xiāng)下人靠力氣掙錢養(yǎng)家,誰敢不顧家庭未來,貿(mào)然下個零件給別人?盡管這別人是自己的親妹妹。她不怪他們。父親慢性病身體條件達不到,母親的配型不成功……哎,什么將就不將就,死路一條,久一天短一天罷了。這幾年她一直寄希望于社區(qū)、婦聯(lián)和紅十字會,也是一場空。希望就是奢望,奢望拖成無望。

        想到孩子們的將來,想到男人剩下的幾十年怎么過。想得多,想得累。終有一個女人將取代她,“愛”她的孩子、丈夫。如果必須有這么一個,還是小妖精吧,至少她圖他的“愛情”啊。天冷得人想哭,冷空氣讓人不堪一擊。透析完身體發(fā)冷,裹上最好最厚的一件羽絨服——小妖精送的見面禮。好暖和。唉,要是找著條件更好的,小妖精肯定就不回來嘍,男人就真沒戲,要打一輩子光棍兒了吧。平心而論,小妖精也不錯,漂亮不輸她年輕時,人也比她單純,人家應(yīng)該沒圖男人啥。好好相相親,挑個“有產(chǎn)階級”不在話下?,F(xiàn)在多少“有產(chǎn)的”男人想找個老婆都趕上登天了,何況自家這“無產(chǎn)的”。他去報復(fù)人家什么?心理變態(tài)。

        腦子里閃過一樁樁兇案八卦……不僅再次為小妖精捏了把汗,又開始撥打他的電話。這回男人接了,說正在回襄陽的路上,雪厚,部分路口關(guān)閉,正繞行國道。男人一開口,她便知道自己又操多心了,那語氣里分明一支神采飛揚的筆,正描繪著一幅“攜美人歸”圖呢,要多神氣有多神氣。果不然,“他舍不得”。國道繞路,路況差不說還堵得厲害,車都被趕上國道,一節(jié)一段的他們甚至被逼上村道。一大早出門,好不容易趕回襄陽,天黑定時,他倆到家。進門直奔廚房——冷鍋冷灶。姐弟倆餓著肚子做作業(yè),開門時扒著門框子盯著親爸小媽的手看,惦著他們帶回啥現(xiàn)成吃的。禮物——一捆黑泥敷面的藕。男人揭開鍋蓋,一鍋空蕩蕩的失望讓他覺得“千里投親”的小妖精受了虧待,罕見地沒親熱姐弟倆,隔空抱怨:這么遠回來,連口熱菜熱飯都沒有。女人忍著疼痛說:今天透析,抽筋站不起,做不了飯,你們自己動動手,倆孩子也餓著呢。妖精噘著嘴,氣鼓鼓地不再吭聲。男人為安慰“小媽”,“應(yīng)景”地調(diào)頭責備丫頭:你十幾歲了,也不知道自己動手做頓飯,阿姨這么遠來再餓著肚子回魚塘?丫頭瞪大眼珠子:我做了一天作業(yè),中午一碗蛋炒飯分著吃,這會兒就餓著肚子去上晚自習(xí)的,哪有時間做飯,以為誰都像你倆這么逍遙。屋子很靜,只剩時鐘嘀嗒。誰都有理,誰都有氣,誰都不再接誰的腔。半晌,兒子憨厚地說:你們下回想回家吃飯,就別選我媽媽做透析的這天,那樣的話,就只有和我們一樣餓肚子了。男人黑臉,“小媽”沒好氣地嘆一口氣,從剛?cè)酉碌呐豪飺旎貎晒?jié),拽著男人的袖管子往外拉:走,我們回臥龍村,自己做飯吃。兒子女兒齊刷刷看向爸爸,他們希望聽到那個堅定的“不”。然而,爸爸只是吞了吞口水,略顯為難地掃一眼姐弟倆,對媽媽的臥室瞟也不瞟,便順著小女友的拽,合門而去。這和幾天前賴在這里避風躲雨的他,還是一個人嗎?

        7

        日子刀刃般一天天割過去,總算挨到年根兒,于她來說,又多活過一年。

        她沒辦年貨,提不動。上超市稱2斤糖、幾斤瓜子,齊了。臘月二十三,姐姐送豬肉和蘋果來,塞給孩子們各500元錢,讓買新衣。媽媽灌好的香腸,拿來10斤,幫她晾曬在竹竿上。哥哥扛來兩袋米,一雙皮棉靴,靴子是從廣州帶回的,質(zhì)量好,嫂子就在那邊的鞋廠打工。社區(qū)慰問1000元錢,兩壺油,兩袋米,兩箱蘆柑。書記親自送到手,讓有困難盡管說,還安排小區(qū)一名黨員專門幫扶她。

        年貨帶來日子虛張的豐盛感、踏實感。一到過年,她的日子確實就容易些,吃喝有人白送,溫暖自己上門,不掏一分屋里就滿了。巴掌大的廚房擺起地攤,絆腳。天天過年多好,一月一次也好啊,那樣生活就容易多了。只是她心里熱乎這些的時候,一股被施舍的不適感會時不時翻動兩下?!芭尽毕肷赌?,還榮幸了,她削了自己一耳光。

        這個年,男人在哪兒過?還“一家人”團聚嗎?她拿不準。小妖精肯定回娘家,還沒敢和父母坦白男人的真實境況呢,他自然不會有受邀登門的榮幸。

        這個冬天的流感六親不認,連透析室的護士們也輪番中招兒,姑娘兒子也未能幸免,班上同學(xué)一撮撮兒地倒下,害得她天天如臨大敵。還好,自患病以來,她已養(yǎng)成入秋即戴口罩的習(xí)慣,竟安穩(wěn)躲過,只是手頭不免又窄了些。醫(yī)院氣氛陡然緊張,突然開始測體溫,人人自危。漸漸,護士操作儀器時,醫(yī)用手套、口罩齊上陣,隔離服統(tǒng)統(tǒng)包裹上。不就是個感冒嗎?說不出哪哪兒不對勁兒,但哪哪兒確實都不對勁兒。氣氛愈發(fā)緊張。這天,門口值班醫(yī)生竟然裹上防護服,醒目扎眼如太空人,人員進出須測溫,登記電話號碼、家庭住址,程序嚴謹?shù)竭B他們這群熟悉的透析客也不能幸免。又過兩天,護目鏡、防護面罩也上了。等她弄明白時,冠狀病毒暴發(fā)的消息早已甚囂塵上。小妖精擔心襄陽也不安全,臘月二十便心急火燎地趕回監(jiān)利。1月23日,石破天驚——武漢封城。男人呢?離了小妖精,又蔫屁樣悻悻地回來找溫暖了。全家團聚過春節(jié)。

        魚塘已一周無人看守,這塊雞肋,男人掂量了下,到底拋不下。初六走時,葷的素的樣樣捎帶些,蘋果順走一袋,還大倒苦水“我那鐵皮屋子里要啥沒啥,西北風管飽?!彼中奶鄣卦俚官N出去兩袋米一桶油,男人套話沒一句地全掃蕩走。這一走,便再也回不來,第二天襄陽徹底封城。

        封城,對她來說和平時沒什么異樣,仍舊醫(yī)院家庭兩點一線地跑,只是出門透析要拿上路條,專門開給她的,蓋有紅紅的鐵佛寺社區(qū)印章。學(xué)校停課,孩子們蝸在家上網(wǎng)課,一部手機兩人搶,總有一個沒著落,落空的便哭嚷著讓媽媽再買一部,夠她鬧心。男人若在,多好。那樣,就一人一部了。可他回不來,臥龍村也封村封路,小妖精在監(jiān)利更不用說。社區(qū)小區(qū)封閉管理,居民配合地居家隔離,日常生活所需用品,專人送貨,只在群里下單接龍即可。每天下樓取菜,長長的隊伍仿佛一溜兒多米諾骨牌,人人緊張捂緊大口罩,遮掩口鼻,自覺地保持著有效間距,連簡單的交談也劃了省略號。社區(qū)對病殘居民重點照顧,她則是重點的重點,菜每天由志愿者送到家門口,隔門喊一聲“菜送到了”,過兩分鐘估摸著人走遠,她便開門去取。吃喝暫沒問題。只是手機仍是大事,商店全關(guān)門,她倒是能出門,但現(xiàn)在拿錢去買也買不著啊。姐弟倆輪著上網(wǎng)課,姐姐的高中課程要緊,弟弟謙讓得多了,便落下了不少,郁悶得不行。隔離啥時到頭呢?未知數(shù)。男人微信和電話里頻繁地問候孩子們,叮囑她進出醫(yī)院時千萬做好防護,別殃及孩子。其間,她又抽搐兩次,割心割肝地疼,封了城的小區(qū)格外安靜,哭喊尖叫聲穿透屋子,爬升和俯沖在整個樓道,不忍耳聞。人心都是肉長的,每遭一回罪,門口便多出一袋兩袋肉、蛋,還一回,不知誰往門把手上系了一袋鮮肉包,剛出鍋的。一捧上手,兒子餓癟的肚皮便“咕咕”唱歌,三口兩口撕碎吞下肚,那歌聲便飽了乖了。不用問,鄰居們送的??的棠淘跇窍潞霸拑纱危膭钏盒∪?,你要堅強啊,熬過去就好了。

        封省一個月,襄陽也1000多例,新增和死亡病例仍在增長,各省醫(yī)護人員積極援鄂,寧夏和遼寧醫(yī)療隊來援襄了。拐點仍未出現(xiàn),人人心頭一團蔭翳,死亡重重壓上肩頭,不知能否活過這場災(zāi)難。交通停擺,親人們一個也來不了,假如她突然走了,兩個孩子將如何面對暴斃的媽媽的尸體呢?他們得多害怕多無助啊。該死的疫情,隔離讓原就寡淡的親情進一步絕緣于母子仨。心理防線趨于崩潰的她,撥打小區(qū)幫扶人黨員大哥的電話,哭訴心里的恐懼:我怕是熬不過去了,不知還能活到解封那一天不。大哥開導(dǎo)她,說別恐懼,還有社區(qū)還有政府呢,這些都是后盾。并經(jīng)各方面協(xié)調(diào),社區(qū)安排專業(yè)的心理醫(yī)生,開導(dǎo)梳理她心中的郁結(jié)。

        缺一部手機,孩子們上網(wǎng)課仍是問題,她麻煩志愿者幫忙找個舊的,淘汰不用的那種,能對付網(wǎng)課就行。這事被社區(qū)書記知曉,發(fā)動辦公室黨員干部捐款1000多元,并特事特辦,通過綠色通道幫她購買到一部新手機,親自送上門,解決了倆孩子上網(wǎng)課的難題。

        夜里,北風不懂事地咆哮,落光葉子的椿樹掙扎一宿,禿枝整夜劃拉玻璃窗,早起看時,磨斷一地。天放晴,一輪冬天以來最暖的太陽跳出來,流水般的金光注滿一切可盛之物,寂靜已久的院子,三三兩兩人影晃動,生機從長久的冬眠里蘇醒,帶來珍貴的感動。疫情好轉(zhuǎn)時,春天的花潮已過,綠意在鳥兒清亮的鳴囀里亮相,齊刷刷新嶄嶄,借南風剎不住車地瘋長。這個好不容易熬到的春天,椿樹卻沒能再現(xiàn)一身豐腴的果串子,紅嫩的春芽兒羞赧地打著卷兒,葉片十天半月還不打開,不再大方地任人揪采,細看竟生了蟲。女人怪它是個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特殊時期湊不上一盤菜,但還是不嫌棄地揪采一小簍,拿蘇打粉泡,拿水漂洗,三泡三漂才一頓亂剁,攪拌蛋液,油煎出一盤“金鑲碧玉”。女兒搶著盤子扒,兒子要姐姐給媽媽留點兒,這小伙子不愛椿芽兒那口味,說一股子“臭腥氣”,膈應(yīng)得女兒嗤鼻嘲笑他沒口福。兒子反唇相譏,有本事你把多肉養(yǎng)死完?姐弟倆隔著碗筷齜牙咧嘴,逗得女人反倒心歡喜,好久沒這么鬧騰騰地樂一樂了。

        當人們都宅成“睡衣黨”時,她的著裝便不再異類。不工作,無社交,只忙吃喝,睡衣裹身,無事則躺。除了不用透析,人人快活成她這個腎衰病人的模樣。封閉的情緒持續(xù)發(fā)酵,越來越烈,越來越老辣。50天過去,霍霍面粉,瓜子拼圖,免費網(wǎng)劇,輔導(dǎo)孩子上網(wǎng)課……種種大招使盡,僅憑自娛自樂已再無力氣繼續(xù)推動生活。大人想念開工,孩子夢想上學(xué),是時候了,是壇酒也該揭蓋兒敞敞氣兒了。

        小區(qū)解封那天,平常的日子被小心翼翼地重啟,大家試試探探地走出門,走上街,仿佛這一切不是真的。消息鋪開得悄無聲息,幸福來得多不容易。男人回來了,被困魚塘幾個月,不知肉味兒,魚吃得想吐。女人燉臘排骨,炒五花肉,又煎了香椿雞蛋……飯做好,人早被熏得沒了食欲,一屁股歪在矮板凳上,靠墻歇。托腮看他們吃:孩子們爭搶,男人狼吞虎咽,飯桌方寸間生機勃勃。他哪是吃,簡直是往口袋里倒,敢情從監(jiān)獄里才放出來。吃飽喝足,男人逗貓弄狗般地看看女兒,摸摸兒子,唯獨對她隔著遠山遠水冷冷淡淡。他剖好帶來的魚,再一條條穿繩晾在椿樹枝上,其間漫不經(jīng)心地問她明天透不透析。她說昨天才透過,后天再去,明天不透。哦。已經(jīng)得到想要的答案,眉峰打直,男人的神情輕松下來。她隱約摸到明天的脈——要來遠客。

        果不然,第二天在接回小妖精的路上,男人來了電話,讓她準備晚飯。仿佛重演上次的一幕:還是一捆烏泥裹面的藕,不過這回多了牛奶和零食大禮包,畢竟是新年后頭回登門。男人兩手占滿走在前,小妖精空手在后,她摸著樓梯扶手慢慢爬上來,見面點頭笑笑。都不是惡女人,后來細想上次的口角之爭,各有各的冒失和不周,兩人雖仍心有芥蒂,但還是熱情互相問好。她努力敞開心懷,撐著做出一桌子菜,奉上新年的見面禮。多了小妖精的餐桌,文明禮讓很多,孩子們不爭不搶,男人斯文動筷,小妖精卻只碰素菜,對葷菜避之不及。男人貌若平靜,嘴角卻難掩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她好心地用公筷夾一塊魚肚子給妖精,妖精倒抽一口氣,如臨大敵,抬起屁股往衛(wèi)生間跑,“哇——哇——”嘔吐不止。魚肉滑落,筷子定格在空中像是要夾空氣,女人詫異地掃向男人,拷問罪證。男人接住那目光,一臉懵,心虛地直躲閃,下一秒便“噗噗噔噔”直奔衛(wèi)生間。“哐當——”她的筷子落地,目光掃過女兒、兒子的臉,渙散沉浮。

        眼淚不爭氣地擠出眼眶。

        混蛋,騙子?是,又不是。人家說不生,誰讓她就信了。

        哪有不想生娃兒的女人?“女人天生就是個生養(yǎng)的東西,不生孩子白披個女人皮?!崩显捒瘫。缃窦毱?,卻是話糙理不糙。最后的指望落了空,長期隱忍維持的和諧與平衡被殘酷打破,她毫無分量則已,現(xiàn)在連孩子們也將地位不保。希望轟然倒塌,人一下就彷徨了,忽然就沒了待客的熱情。

        女人怏怏地進入臥室,反鎖上門,囫圇躺下。

        8

        三月的街頭巷尾,被兩次盛情的歡送場面徹底喚醒?!跋濉毙庞小皩帯保跋濉毙矣小皩帯?。隔壁床的妹子淚點特低,邊刷微信邊哭:謝謝你們,寧夏的醫(yī)護英雄們,一路走好。哈,車到鼓樓了。哇,警車開道,警察列隊敬禮啊。嗯,一位大爺在路口長鞠躬呢。她的話音隨場面起伏,實況轉(zhuǎn)播,激動煽情。窗外喧鬧雜沓,等待透析的病友,湊近窗前,熱切地眺望街道,多么渴望能融入那正常的熱鬧里去。有幾位激動地相約,后天一定要上街送送遼寧的老鐵們。透析室援襄的寧夏護士,臨走前硬塞給她200元,要她保重身體,被透析機器捆束的她,連推脫謝絕的能力也不具備,眼巴巴目送人離去,追也不能追,送也無法送,任由熱淚洇濕白色床單。

        各行各業(yè)有序復(fù)業(yè)。四月底,老舊小區(qū)改造也緊鑼密鼓地開始了,熱度最高的舊樓拆遷突然沒了下文。饞她幾年,賠償款這塊香甜的餅餌,最終殘忍地化為泡影,辜負了她。挖土機“突突”開挖,下水管網(wǎng)裸露出銹蝕丑陋的骨骼,椿樹被齊腳砍斷的一刻搖枝晃葉,驚恐地拍打著她的窗。喂,住手,這是那棵“明星樹”,會結(jié)果串子的香椿樹。她替她的“樹洞”吶喊。沒用。隔著玻璃,目睹心愛的樹歪傾下去,轟然伏地,椿葉如飛鳥驚恐而去,心里的燈又熄一盞。舊樓加裝電梯提上日程,她住的這棟樓不在議程之上——危樓五層,不具改造價值。這棟樓50歲了,能守著這樓的人絕非有錢人,大都是和她一樣從鄉(xiāng)下進城安家的,六十萬一部造價的電梯絕非他們覬覦得起的產(chǎn)物。這么一來,她的家只剩自生自滅的唯一命途。

        心里的底氣被一點點抽空,得這病說不想換腎那是空話,她一直想,小妖精懷孕后她更想了。她在,孩子們的家就在。等腎源的這幾年,也一直在等房子拆遷。身體每況愈下,她已挺不了多久,現(xiàn)在救命的兩大頭——錢和腎源全部落空,再糊涂的人也懂得這意味著什么。死,這個一步步逼近她的“歸宿”,從前她不怕,現(xiàn)在很怕。瀕死的膽寒,時時啃嚙她、侵蝕她。

        她不敢照鏡子,那個身體搐成一坨兒,背弓如蝦米的老嫗,是自己嗎?心包積水又來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吃不下睡不好,怎樣都難受。最近透水量少了一半,進針時簍口處受阻不暢,醫(yī)生提醒她這個簍已經(jīng)不適合繼續(xù)接管,要重造一個新的。她咨詢了下腎病科,手術(shù)費得2萬。2萬?誰給她呢?

        妮子周末回來,自覺地擔負起做飯的任務(wù),把陽臺空落的多肉花盆撿拾一空,騰出地兒讓媽媽曬太陽。只是少了椿樹的陽臺,已失去吸引力,除了晾曬衣服,她不愿再逗留片刻。見媽媽糟糕成這樣,女兒讓爸爸回來照顧一下,男人說魚塘忙分不了身;妮子又給奶奶打電話,奶奶說在魚塘上照顧“小媽”,“小媽”孕吐得厲害,走不開。沒想到,第二天男人還是回來了,主動拿出5000元錢,讓女人先住上院,邊住邊等手術(shù)。這殷勤好得讓人不敢相信,耐人尋味。姐姐和哥嫂也湊給她5000元,還剩10000元缺口,醫(yī)保報一部分,壓力還有。姐姐照顧她一天便回了家,姐夫在外打工,家里倆孩子上學(xué)要人管。媽媽身體不好,來醫(yī)院吃不消,在家?guī)退疹檭鹤?。婆婆來了,滿嘴絮叨著累,埋怨兒子不孝,離了婚的兒媳還要她這媽來伺候。她闔眼裝傻,任由老太太發(fā)泄,將就著做完手術(shù)吧。醫(yī)藥費花去一半時,她難受得已無力再操心錢的事,抱著聽天由命的心躺著。也許是上天真的憐憫她,“錢”從天而降。水滴籌的工作人員找上她時,她倍加警覺,總覺得人家要圖她點啥。對方熱情地為她籌劃,她仍半信半疑。這事雖然微信里常見,她也常點開看別人籌款的數(shù)目,偶爾也捐個十塊八塊的,但輪到自己親身經(jīng)歷還是覺得夢幻。死馬當作活馬醫(yī),她按要求提供完整的病情診斷和檢查結(jié)果、個人身份信息,文案由小伙子幫她寫了,很快便進入籌款流程。聽說轉(zhuǎn)發(fā)量大才能籌集到更多的善款,她便腆下臉托請社區(qū)書記和黨員大哥幫忙,小區(qū)里的鄰居大姐們得知也都熱心助力,紛紛轉(zhuǎn)發(fā),術(shù)前總算籌集到1萬多,補齊了手術(shù)費。

        醫(yī)生不建議打麻藥,擔心她身體機能差,承受不起麻醉的藥力,人醒不過來。因此,手術(shù)是在無麻醉情況下進行的,這幾乎要了她的命。清晰的疼痛無異于殺人,名副其實的剝皮抽筋,千刀萬剮,只怕下地獄也不過如此。喊叫聲幾乎要把房頂給掀了,汗?jié)窳艘簧碛忠簧?,這樣的排水量抵得上透析幾次了。術(shù)后,整整兩天她像個死人般躺著,不吃不喝不排泄,也不能打點滴補充營養(yǎng)。醫(yī)生問話僅以眨眼閉眼表示,婆婆在醫(yī)院照顧她七天,出院時社區(qū)派人來接,回家由兩個人架上樓。醫(yī)生讓靜養(yǎng),婆婆見親家母在照顧孫子,連門都沒進便轉(zhuǎn)身開溜。那邊小妖精吐得一塌糊涂,男人也恨不得把他媽劈成兩半來用。半個月后,好一點,可以自行下樓走動了,她便讓媽媽回家,畢竟還有病重的爸爸需要照顧。

        她已不再為小妖精的大肚子心塞時,男人卻不請自來,來攤牌的。她自覺經(jīng)歷生死,嘗遍人間冷暖,什么都可以容下了,但男人的話還是釜底抽薪地給了她一棒槌,照腦門心狠狠一擊的那種:你把房子騰給我們吧,她大肚子撅多遠,四面透風的鐵皮棚子不利于安胎。

        你覺得對一個剛出院的病人說這些,合適嗎?你這是掃地出門啊,那我住在哪兒呢,大街上嗎?就知道沒有白出的錢,5000元是有附加條件的。她忍著淚不哭出來。

        那個,嗯,不是有廉租房嗎?那是你自己的,你可以住那兒啊,這,這房是兒子的……這哪是催搬家,是催命,催她趕緊上路吧。都巴不得她死,死了好騰地方。哼。

        最絕望無助時,她寫了感謝信,像交代后事。不然,心里總覺得欠些什么,錢以外的那種欠——人情。她感謝捐款給她的小區(qū)鄰居們,特意以小二的字體加黑打印出來,醒目地張貼在小區(qū)大門口。那位捐款1000元的鄰居阿姨,悄悄劃掉自己的名字,不想讓人知道。這世界有狠心的人,也有許多做好事不求回報的好人??的棠虒3躺蠘悄媒o她300元,說有100元是“賺”奶奶的心意,人老了不會用微信,沒給她在水滴籌上捐成,現(xiàn)金也好,不用扣手續(xù)費啊,全花在人身上。一位并不熟悉的小妹,也登門看望送來400元錢、兩提牛奶,還貼心地買了兩包口罩,說孩子上學(xué)她上醫(yī)院用得上。這些善良的鄰居,溫暖的愛,為她續(xù)著命。

        陽光真好,讓人無法直視,讓人無法直視的還有人心。

        她不騰地方,小妖精就總回娘家,嫌住得差。一回娘家,男人就緊張,怕人家墮胎另覓佳婿。因此,這半年他總疲于奔命在往返監(jiān)利的路上。男人又回來,無非催她早搬家。經(jīng)過一樓轉(zhuǎn)角時,康奶奶忍不住對著那背影狠啐一口痰。

        不搬,這邊孩子上學(xué)近。這回她很強硬。

        孩子我們照顧,你只用自己管自己。

        不行,我要透析,這邊離醫(yī)院近。

        熬到九月,大大小小的孩子們開了學(xué),那邊大肚子也要生了,等著房子結(jié)婚坐月子。男人來得更殷勤,軟磨硬泡地纏她。她沒力氣再回應(yīng),沒事就躺著,下床只為給兒子做碗飯,他再來她壓根兒就不再開門。拖一天是一天,讓你們生,自己生自己找地方去,別打老娘房子的主意。

        國慶中秋快來了,街上紅旗飄飄,鮮花錦簇,喜氣洋洋,人人心里鉚著一股勁兒,仿佛要借這喜慶的手一掃年初疫情遺留的陰影和殤痛。偏巧今年雙節(jié)又撞在同一天,普天同慶,放8天假。哎,她只怕等不到那一天了,心強命不強。身體急轉(zhuǎn)直下,腦袋疼得開裂,像有一把小鉆時刻對著頭骨縫兒“滋——”骨頭疼,肌肉疼,五臟六腑疼。隨著疼痛的急劇擴散,她的日子仿佛被快進著過,壓縮得薄片似的,很快就現(xiàn)了頭兒。男人沒再回來催她搬家,妖精即將臨盆,他沒工夫回。他不催她,她反而賤賤地提他倆著想來著:搬,還是不搬?真讓人把娃兒生在魚篷嗎?暗地里她悄悄打聽廉租房附近有沒有惠民醫(yī)院,是否具備透析的條件。算了,搬吧,騰出地兒讓她把孩子生下來。

        她著手打包自己的衣物,簡單地翻撿了下,便無力做飯。中午,指使兒子拿白開水泡了兩碗剩飯,一人一碗填肚子。飯端過來,她伸手接時,一頭從床上倒栽蔥跌下,隨即口吐白沫,手腳緊攥,身體抽成一張弓……兒子尖叫著跑下樓,120來時,她已咬破舌頭滿嘴血沫……

        抽搐,昏迷,半清醒。

        醫(yī)生在等病人家屬簽字。

        前夫當然不算家屬,人命關(guān)天,他沒資格在家屬欄落款。兒女未成年,無權(quán)擔責。娘家來了哥嫂和姐姐,醫(yī)生建議由他們簽字,被拒絕。誰簽字誰付醫(yī)藥費,總不能人財兩空吧。妹一死,債不知猴年馬月才能還上,娘家人當然不肯便宜男人:騙子,假離婚,借錢不還。洞里拔蛇,拔一點是一點,簽字可以,但男人得先拿出錢。事發(fā)突然,男人窮盡其身,也依然尷尬。雙方僵持不下,報警。女兒在回家取媽媽身份證的路上,兒子不滿十二歲,按風俗不被允許來送媽媽最后一程……

        任他們爭,任他們吵,再聽不見,再看不見。女人躺在那里,昏迷著。她昏迷時也半睜著眼,微翕著唇……

        責任編輯 楊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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