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杰
1976年,五十八歲的紐約州立大學教授、華裔歷史學者黃仁宇用英文完成了一本書,取名為《無關緊要的1587年:明王朝的衰落》。從這本書洋洋灑灑的行文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在寫作時是如何逸興遄飛、文思泉涌。
確實,這本書后來被譽為“一部充滿激情、才華橫溢的作品”。作者試圖從中國歷史上這看起來無關緊要的年頭出發(fā),解釋一個重大問題:中國在歷史上何以落后于西方?黃仁宇四十八歲才入行歷史學界,個人作品不多,年近花甲的他急需出版一本有分量的作品來證明自己的學術水平。這本書是他調(diào)動一生的經(jīng)驗和思考,全力以赴的作品。因此寄出書稿的時候,他充滿信心,期待這顆“重磅炸彈”在世界史學界引發(fā)一場巨大震動。
然而,他等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退稿。市場化出版社認為,該書稿雖然包含宮廷秘史、妃嬪恩怨等普通讀者可能感興趣的流行要素,但是又夾雜有大量思辨性的內(nèi)容。從本質(zhì)上來說,這本書應該屬于學術著作,對普通讀者來說有很大閱讀難度。學術類出版社的編輯看到書稿,更感覺一頭霧水,認為這本書的寫作方式過于文學化,既不像一部斷代史,也不像一篇專題論文。審稿人面對這樣“不倫不類”的“四不像”,根本無法提出修改建議。
禍不單行,在四處求出版的過程中,六十一歲的黃仁宇被紐約州立大學辭退。他在回憶錄《黃河青山》中說:“我被解聘了。這是侮辱,也是羞恥?!毕啾扔谛邜u,更為緊迫的是經(jīng)濟問題。他的生活陷入朝不保夕的境地。他后來回憶說:“被解聘后,沒有找到工作,也沒有申請到研究經(jīng)費……我只要一聽到熱水器要更新或是屋頂有破洞,心都會一陣抽痛?!?/p>
因為在歐美出版無望,他自己把這部書稿譯成中文,定名為《萬歷十五年》,托人帶到國內(nèi)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出版的機會。書稿在中華書局幾經(jīng)討論和反復,終于在三年后(1982)付梓出版。因為作者籍籍無名,書的封面上竟然沒有出現(xiàn)黃仁宇的名字,只有題序人廖沫沙的名字。沒有任何人看好這本書的銷路。幾經(jīng)挫敗的黃仁宇也放低了期望,表示“能出版就已經(jīng)非常感激了,不收稿費及版稅”。中華書局向黃仁宇贈送了200冊書,以充稿費。
不讀《萬歷十五年》,讀遍詩書也枉然
《萬歷十五年》一經(jīng)上市,就引發(fā)了巨大震動。第一次印刷25000冊,很快就銷售一空。后來三聯(lián)書店拿到版權,將它編入“黃仁宇作品系列”出版。沒有做任何營銷,還是迅速成為大陸最暢銷的歷史著作,迄今銷售已經(jīng)幾百萬冊,成為現(xiàn)象級出版物。嗅覺敏銳的臺灣出版商立刻推出了臺版,同樣引發(fā)巨大轟動。在20世紀最后十余年問,黃仁宇成了海峽兩岸讀者大眾心目中影響最大、名聲最盛的歷史學家。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萬歷十五年》在中國大火之后,美國出版商和評論家紛紛跟進。美國著名作家厄普代克在《紐約客》雜志上對本書大加贊賞:“盡管深富歷史學識,然而《萬歷十五年》卻也具備著卡夫卡的優(yōu)美,也有《中國萬里長城筑成之時》的超現(xiàn)實的虛構特質(zhì)?!?/p>
1982年和1983年,該書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歷史類好書兩次提名。后來又被以法、德、日等多種版本出版,甚至被一些大學采用為教科書。如今,這本書已經(jīng)風行三十年,坊間甚至有“不讀《萬歷十五年》,讀遍詩書也枉然”“生平不讀《十五年》,就稱明粉也枉然”的戲語。這樣一部不被看好的作品,為何會大獲成功?
首先這與時代背景密切相關。1949年后,大陸史學界定于一尊,對歷史形成一系列固定的近乎公式化的解釋,比如五階段論、農(nóng)民起義是歷史前進動力論等?!度f歷十五年》的出現(xiàn),如同在沉悶的房子里打開了一扇窗戶,讓國人呼吸到了外面世界的新鮮空氣。人們不約而同地驚嘆:“原來歷史可以這樣寫?!?/p>
劉志琴在《黃仁宇現(xiàn)象》中說:《萬歷十五年》在這一時期出版立即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反映了民眾對教條化的史學讀物早已厭倦。將一個王朝的盛衰濃縮到一年,這種研究方法在國外屢見不鮮,而在中國30年見所未見;以人物為主線,從政治事端、禮儀規(guī)章、風俗習慣描繪社會風貌,就引人入勝;在論理中有故事有情節(jié),具體生動,不落俗套,使讀者興趣盎然。
其次,這本書的暢銷更與黃仁宇獨特的敘事策略有關。黃仁宇選擇了六個人物,用七篇文章來展示大明帝國,并分析它的內(nèi)在機理。這六個人物是萬歷皇帝朱翊鈞、首輔大學士張居正、后繼首輔申時行、清官楷模海瑞、大將軍戚繼光、名士思想家李贄。他們都是時代的佼佼者,他們也都或多或少地認識到自己所處時代的問題,都想用自己的力量挽救這個王朝,然而最后,他們一個又一個地敗下陣來。這六個失敗者的群像,組成了一個失敗的王朝。作者把一樁樁歷史事件圍繞著一個個歷史人物,敘述得娓娓動聽。
再次,這本書提供了一個簡單明了的通史觀。學者可能樂于展示自己的專業(yè)技巧,螺螄殼里做道場,但讀者并沒有觀察庖丁解牛的耐心。因此,對普通讀者來說,好的歷史作品是小中見大,從一個小的切口進去,能夠看到清晰的大的規(guī)律。
毀譽皆因《十五年》
為什么黃仁宇能獨辟蹊徑,寫出這樣符合讀者口味的作品呢?這與黃仁宇的個人特質(zhì)有關。黃仁宇的人生頗為傳奇。黃仁宇生于湖南,十四歲就開始在報刊上發(fā)表文章,十八歲考入南開大學理學院機電工程系。不久之后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一腔熱血的他投筆從戎。他當過軍官、上過緬甸戰(zhàn)場,而且負過傷、受過獎。
戰(zhàn)后他負笈美國,在陸軍指揮參謀學院畢業(yè)后,被密歇根大學錄取,以三十四歲的“高齡”從大學三年級讀起,先讀新聞,后轉(zhuǎn)到歷史,1964年才獲博士學位,這樣的經(jīng)歷,在當代歷史學術界可謂絕無僅有?!鞍肼烦黾摇保环矫媸裹S仁宇的學術訓練可能不夠嚴格、規(guī)范,另一方面,卻也讓他沒有被學院派的“流水線規(guī)則”所馴化,而是保持著對歷史發(fā)自生命深處的草根式興趣。
黃仁宇說,“我所以會做歷史研究,是因為自己顛沛流離,也是源于中國的動蕩不安。后來當教師,拿著麥克風站在五百名大學生面前,無法立即解釋:為何康有為失敗了,孫中山失敗了,袁世凱失敗了,張作霖失敗了,陳獨秀失敗了,蔣介石失敗了。為了使我的講課內(nèi)容前后一致又有說服力,唯一的方法就是說,中國的問題大于上述人士努力的總和……”
個人的獨特經(jīng)歷,造就了他作品的獨特性格,也讓他困頓的生活柳暗花明。通俗歷史寫作的成功,支撐了他和家人后來的生活。聽起來,這似乎是一個丑小鴨變成白天鵝的故事,結(jié)尾應該是從此黃仁宇就迎來學術的春天,贏得無數(shù)鮮花和掌聲。然而,事實并沒有這么簡單。讀者大眾可能只知道黃仁宇的盛名,卻很少知道他遭致的批評。有人對他的寫作方式完全不認同。黃仁宇在文字表達上的強烈個性,他混合散文、小說和論文風格的敘述方式,讓普通讀者讀來味道濃烈,軟硬適度。然而,他也因此備受學術界的批評。有人對他的學術根底表示懷疑。有人說,黃仁宇的見解“局部或有所見,大體仍屬不經(jīng),真正的史學價值甚微”。大陸學者認為黃仁宇是“歷史學的余秋雨”,而臺灣學者則說黃仁宇是“歷史界的瓊瑤”。一些學者認為他的大歷史觀“粗糙、粗略、粗淺、粗鄙,嚴重不成熟”。甚至有人對他的個人風格耿耿于懷。
“黃仁宇現(xiàn)象”啟示了什么?
正是“半路出家”而又“野心勃勃”,導致了黃仁宇的毀與譽。黃仁宇的作品當然不是沒有問題,但是他的洞察力、悟性、歸納能力、綜合能力、“通感”能力是罕見的。他強烈的問題意識和勇氣,他將學術成果通俗化的本領,無人能出其右。除此之外,即使以學術圈內(nèi)的嚴格標準去衡量,黃仁宇也是有學術分量的。他的博士論文《明代的漕運》,他獲得基金支持的專著《十六世紀明代中國的財政與稅收》都是被認可的有相當水準的學術著作。
學界泰斗費正清和李約瑟都對他很欣賞,特別邀請他撰寫《劍橋中國史》《中國科學技術史》和《明代名人傳》等重頭學術著作。這都是響當當?shù)膶W術履歷。黃仁宇曾經(jīng)擔心自己寫的歷史不受讀者歡迎,但后來的壓力卻是因為“太受讀者歡迎”。黃仁宇評論現(xiàn)代學術的研究方式說:“各大學執(zhí)教的,都是專家,因為他們分工詳盡,所以培養(yǎng)了無數(shù)青年學者,都戴上了顯微鏡的目光,對望遠鏡的觀點,倒很少人注意;而且對學術的名目及形式,非??粗?。的確,史學越來越像一門純技術的學科。在考證史實的背后,不再有熾熱的歷史關懷,不再有尖銳的問題意識。不少治史者猶如‘雨人一般,除了自己那個狹而又窄的專業(yè)領域之外,在知識的其他領域(包括史學的非專業(yè)領域),顯現(xiàn)出的是驚人的無知?!?/p>
許紀霖就說:“如今我們的……知識體制所培養(yǎng)的史學研究者,不再是像陳寅恪、呂思勉那樣知識淵博的通人,而僅僅是匠氣十足的專家。這種情況下,史學和公眾的關系也越來越遠,枯燥無味到不少歷史學者都不愛讀?!泵鎸ι鐣蟊娕d起的“歷史熱”,歷史學界不但罕有參與,而且多抱冷嘲熱諷之態(tài)度?!包S仁宇現(xiàn)象”,實際上是對學術界的警示:學術研究是要面向少數(shù)精英、繼續(xù)守住象牙塔的狹小天地,還是要放下身段、走向普羅大眾,實現(xiàn)為社會服務功能的轉(zhuǎn)化?
黃仁宇先生辭世已有20個春秋,他生前一度對中國文化的未來抱有信心。然而,遺憾的是,在黃仁宇去世后的+多年,盡管中國一直馳騁在城市化和全球化的快速軌道上,但我們的“歷史病”并未痊愈,其中深意,不言而喻。先生逝去已久,回聲依舊飄蕩在歷史的天空中。歷史學家的最高境界,不是技師和匠人,而是思想家。以此而論,黃仁宇無疑可蓋棺定論,是開先河的一代史學家。歷史雖已遠去,但歷史的基因與邏輯依然強大,這正是我們研究歷史,閱讀黃仁宇的深層原因。
摘自微信公眾號“明清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