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彼得·拉佛西

那是9月的一個傍晚，紅彤彤的落日像一頂便帽，大海猶如披上了閃閃發(fā)光的斗篷。我倚在碼頭的欄桿上，并未注意到旁邊的女孩，直到她開口說話。她的聲音不大，一聽便讓人覺得她魅力非凡。她好像穿著一件風(fēng)衣。

“我看見了一顆星星。”她說。

“是木星?！蔽掖鸬馈?/p>

“確定嗎？”

“當然?！?/p>

直到現(xiàn)在，我一直都沒有好好看她。我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天空。我轉(zhuǎn)過身子，只見她長著一張漂亮的瘦臉蛋，周身沐浴在奇異的紅色霞光之中。

“我之前沒在這兒見過你。是有人推薦你來這兒的嗎？”我問道。

“我經(jīng)常在當?shù)貓蠹垺栋⒏袼埂飞献x《星座物語》。本周報紙上說，周五晚上適合去一個能給你不同空間感的地方。我想不出還有哪個地方比這兒更合適了?！?/p>

“我也是?！蔽叶Y貌地回答。私下里，我對那些星座迷可沒有什么好感。

好像察覺出了我的懷疑，她說：“要知道，那可是門科學(xué)。”

幾個小時之后，我對她仍然念念不忘，這時我才意識到當時該說的話：《星座物語》有沒有告訴你接下來該做什么？這可是請她出來吃飯的絕佳借口。唉，我總是事后諸葛亮。

接下來的幾天，碼頭上的那一幕在我的腦海里一遍遍重演。我無法專心工作。我是《阿格斯》的一名助理編輯——對，就是她提到的那家報紙。

經(jīng)過一周的內(nèi)心煎熬，我才醒悟過來，明白自己占據(jù)天時、地利，能再安排一次見面。我對她的唯一了解是她讀《阿格斯》的《星座物語》，并據(jù)此行動。那是我的報紙。

《星座物語》欄目出自一個自由撰稿人，是坦布里奇韋爾斯一位可愛的老太太。她的文章總是每周一寄來。在我看來，那都是些毫無意義的空話，但作為一個作者，她極為專業(yè)。單詞的計數(shù)總是準確無誤，并且沒有一個是拼寫錯誤的。

這一周，我要履行一下我的工作職責(zé)——做一些文字編輯工作。

首先，我讀了上一周的《星座物語》，尋找那個神秘女郎提到的話語。其中有一個條目幾乎和她說的一樣?！爸芪?，去一個不同的地方?？臻g感會讓你感受到自由?！彼撬孔?。

我拿起那張剛從坦布里奇韋爾斯寄來的薄薄紙片，上面寫著有關(guān)本周的胡言亂語。我能寫得更好，我想。

“周六，”我寫道，“對單身的水瓶座來說，最適合來一場浪漫的約會。不要在家吃晚餐，到外面吃一頓，或許你會受到更多邀請?！?/p>

我的文字中有一個單詞含義特殊，意思只有當?shù)厝嗣靼?。就在濱海大道的一個角落，有一家名叫“約會”的法國餐廳。我相信，我的“日落女郎”能接收到這個信號。

報紙發(fā)行后，我收到占卜師怒氣沖沖寫來的一封信，對此，我并不十分吃驚。信是寫給主編皮爾先生的。幸運的是，皮爾先生的秘書琳達打開了信，趁老板沒看見，將它放進我的信盒。占卜師在信中質(zhì)問，難道報社不知道，她寫的每一句話都是對各大行星的排列和相互影響進行了好幾個小時研究的結(jié)果嗎？17年來，從未有人竄改過她的文字。她要求對此事進行徹底調(diào)查，查出相關(guān)責(zé)任人，并嚴肅處理。

說得也太離譜了。但是，我對這份工作還是很重視的，于是以皮爾先生的語氣寫了一封蹩腳的回信，信中說事情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他表示極為震驚，并對此事進行了徹底追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肇事者是一個參加見習(xí)就業(yè)項目的男學(xué)生。這個倒霉的學(xué)生在電腦上誤刪了一部分文字，驚慌之余就臨時拼湊了幾句，不等被人發(fā)現(xiàn)，報紙便交付印刷。然后我加上了一些奴顏婢膝、搖尾乞憐的話，最后偽造了皮爾先生的簽名。

寫完這封富有靈感的信件后，我只希望，冒了如此大的風(fēng)險，能達到想要的效果。

你必須自信，不是嗎？我在約會餐廳訂了一個周六晚上的雙人席位。

餐廳晚上7點營業(yè)，我是第一個到達的客人。接下來的20分鐘，餐廳里的人越來越多。不幸的是，沒有一個女人長得和我最希望見到的人相似。餐廳那頭一個漂亮的紅發(fā)女子獨自坐在桌旁，朝我赧然一笑，然后扭過頭看向別處。她真迷人啊。也許我該及時止損，到她那邊去。

我的心跳忽然加速。那個在門口把風(fēng)衣遞給服務(wù)生的女子，正是我苦苦尋覓的佳人。

我不禁飄飄然起來，在其他人采取行動之前，起身以優(yōu)雅的姿態(tài)沖向門口。

“又是你？”我說，“幾天前我們在碼頭見過面，你還記得嗎？”

“哎呀，記得！真巧呀?！币驗檎J出了我，她的藍眼睛閃著光——抑或是因為她的星座終于發(fā)揮了魔力而開心。

我說我一個人，建議她跟我一起用餐，她說她很樂意。太棒了！

餐桌上，我們先初步了解了一下對方。她叫海倫娜，是農(nóng)產(chǎn)品供應(yīng)商普拉克斯頓公司的一名化學(xué)研究員。

我說：“事實上，我是一個媒體人?！?/p>

“真刺激。是辦雜志的嗎？”

“報紙?！?/p>

“哪一家？”

“你都看哪家星期日報??？”

“《獨立報》?！?/p>

“那么，你很可能也讀了一些我寫的東西。我是特約撰稿人?！边@不是事實真相，但我可不想提到《阿格斯》，以免她起疑心。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她問。

“你是說我的文章署名？不足掛齒，”我謙虛地回答，“是羅伯·牛頓?！?/p>

“今晚是什么原因讓你來這里的？你常來這兒？”

這個問題聽上去很自然，但我不能疏忽大意。我知道她對關(guān)于星座的胡說八道很是當真。

“不，”我回答道，竭盡全力擺出一副超凡脫俗的神情，“事情很是奇怪，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幾乎是內(nèi)心的一個聲音，催著我來預(yù)訂。我很高興我聽從了那個聲音。我們在碼頭交談之后，我就真的很想再見你一面?！?/p>

對此，她并未做評論。但是，她的眼神告訴我，我說了正確的話。

服務(wù)生走了過來，我因為自己的小計謀得逞而沾沾自喜，不等看菜單就先點了香檳酒。海倫娜說了句“最后賬單平攤”，但我擺出一副紳士派頭，對她表示感謝，并叫她不必多慮。畢竟，我自己說過的話得身體力行：“或許你會受到更多邀請?！毕銠壘浦皇且粋€開始。

“你呢？”點餐之后我問她，“是什么原因讓你今晚來這里？”

“是星星?！彼雌饋硪渤裁撍住?/p>

“你真相信它們的影響？”

她眼里閃著光，堅定地說：“我很確定?！钡牵⑽粗苯犹岬健栋⒏袼埂飞系摹缎亲镎Z》。

吃完晚餐后，我們沿海灘散步，去看星星。那是夏末一個不可思議的夜晚，繁星宛若鉆石鑲嵌在黑絲絨般的夜空中。在夜色中，她吻了我。

接下來的一周，我們每晚都外出，去酒吧、溜旱冰、看電影、看戲劇。本來這應(yīng)該很完美，如果我富可敵國的話。水瓶座的人應(yīng)該與水關(guān)系密切，但海倫娜喜歡香檳酒。她品位高雅，而且從第一晚之后，她就再也沒有提過AA制。顯然，她希望別人一直請她——無限期地請下去。

在那個星期五，情況急轉(zhuǎn)直下。

那天我們?nèi)チ藗惗?，因為海倫娜想到常春藤餐廳就餐，之后再去看皇家芭蕾舞團的演出。我本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她的。我的銀行賬戶早已透支，現(xiàn)在一切費用都靠刷信用卡，她甚至連自己的火車票錢也不想出。

“又過了一天?！痹诨厝サ幕疖嚿?，她嘆了口氣說，但沒有談?wù)摪爬傥琛?/p>

“喜歡嗎？”

“那么，明天我們該去哪兒呢？”

我盡力用平靜的語氣說：“我們換換樣，晚上在家待著，怎么樣？”

“星期六的晚上？我們可不能待在家里?！?/p>

“為什么不呢？我家的冰箱里有比薩，還有好幾瓶啤酒。”

“希望你是在開玩笑。”

“我別無選擇，”我坦白道，“過了今晚我就一窮二白了。”聽了這話，她應(yīng)該知道這是在暗示她，該由她請客了。

“你的意思是你沒錢請我出去玩了？”

“這一周的花銷可不小，海倫娜?！?/p>

“你覺得我不值？你是想說這個嗎？”

“我不是這么想的。我覺得你棒極了，但是我不能再這樣消費下去，我沒錢了?！?/p>

“你是特約撰稿人，這是你告訴我的，在全國性的報紙上發(fā)一篇文章能掙一大筆稿費?！?/p>

到了這個地步，我該告訴她我只是《阿格斯》的一個小助理編輯。但是我很蠢，沒有說。我試圖蒙混過關(guān)，對她說：“是，但是你得寫出好文章才能賺一大筆稿費，那意味著好幾個月的前期調(diào)研、出差和采訪，現(xiàn)金流是個老問題了。”

她不說話了，默默地盯著車窗外。過了一會兒，她說：“你一直在騙我，對嗎？我真的以為我們兩個注定一輩子要在一起。你把在我身上花的每一分錢都記下來，這讓發(fā)生在我們之間的一切美好回憶都成了泡影。”

我們到站后，她徑直走到出租車?？空?，鉆進一輛正在等候的出租車。我步行回家，比起生她的氣，我更氣自己。之前我的一切小聰明都是白費力氣，但至少我不用給她付出租車車費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開始跟丹妮絲約會，把海倫娜的事情拋到腦后。還記得在約會餐廳那個朝我微笑的紅發(fā)女孩嗎？她就是丹妮絲。一天下午排隊等公交車時，我們對視了一眼，都頓了頓，試圖想在哪里見過對方。然后我打著響指說：“餐廳?！?/p>

我們從一開始就情投意合。我對她言無不盡，把我在《阿格斯》上改寫《星座物語》的故事都告訴了她，她覺得很好笑。她坦承她經(jīng)?？础缎亲镎Z》，那個周六晚上她到餐廳去——“只是好玩”——希望能在那里遇上情投意合的人。要我跟海倫娜如此坦白是不可能的，她總是嚴肅認真。我對丹妮絲講了關(guān)于海倫娜的一切，她對此一點兒也不在乎。她說每個期望男人為一切買單的女人都是不切實際的。對我來說，這也是對海倫娜極好的總結(jié)。

上班時，我一直對郵戳上顯示來自坦布里奇韋爾斯的信保持高度警覺，以防萬一占卜師決定給皮爾先生寫回信。但是，除了她寫的每周專欄，并沒有別的。我繼續(xù)干著枯燥乏味的文字編輯工作，盼望周五盡快到來——那天晚上，我跟丹妮絲有約會。所以，當收到一個由阿格斯報社轉(zhuǎn)交、寄給占卜師、放在馬尼拉紙信封里的包裹時，我和往常一樣，把想知道星座預(yù)測結(jié)果或者對未來建議的人寄給她的所有物品一起，重新寫上占卜師在坦布里奇韋爾斯的地址，扔進了郵袋。

我們那次約會，丹妮絲告訴我，她跟海倫娜發(fā)生了不愉快?！澳鞘巧现芤怀晕顼埖臅r間，在國王街上那家三明治店里，有人碰了一下我的胳膊，說：‘你是羅伯·牛頓的新女友，是嗎？我聳聳肩不看她，接著，她告訴我她是誰，開始對我說起你來。我一點兒也不想理她，但她根本停不下來?！?/p>

“多謝！”

“啊，但是，我讓事情變得更糟糕了。說起你對待我，她就好像被觸動了開關(guān)。她想知道我是什么星座的。我沒說我是水瓶座的，但她說我肯定是，并開始告訴我她在《阿格斯》上讀到的《星座物語》。我說：‘聽著，海倫娜，在你說下去之前，有件事你應(yīng)該知道。羅伯就在阿格斯報社上班。那篇《星座物語》是他自己寫的，因為他那時喜歡你，知道你足夠愚蠢，迷信占星術(shù)。那句話真就讓她住嘴了?！?/p>

“她是怎么說的？”

“她的臉色變得慘白，什么也沒說，直接走了。我做錯什么了嗎？”

“沒有，是我的錯。我當時就應(yīng)該告訴她真相。她現(xiàn)在知道了也好。反正她對我的評價也不能更差了?！?/p>

周六早上，我被手機鈴聲吵醒，是我的老板皮爾先生打來的?！坝心忝Φ牧?，羅伯?！彼f，“你看新聞了嗎？”

我說：“我剛剛起床?！?/p>

“發(fā)生了一起郵件炸彈襲擊事件，坦布里奇韋爾斯的一個女人死了?！?/p>

“坦布里奇韋爾斯的新聞又不是本地新聞。”我說，仍然沒完全清醒。

“沒錯，但對《阿格斯》來說是個好題材。死去的女人就是占卜師，我們《星座物語》的作者。趕快去那兒，羅伯，查一查是誰對我們的老好人心懷不滿，動了殺機?！?/p>

其實根本不必去坦布里奇韋爾斯，我現(xiàn)在就可以告訴他。

上周一早上，警察逮捕了我，指控我犯了謀殺罪。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他們，但是他們根本不信。他們說，我有明顯的殺死老太太的動機。在她的信件中間，他們找到了一封寫給皮爾先生的信，抱怨有人竄改她的專欄文章，并要求將相關(guān)責(zé)任人嚴肅處理。他們跟琳達談話，她說當時把這封信轉(zhuǎn)給了我。在占卜師的家里，他們還發(fā)現(xiàn)我偽造皮爾先生簽名的回信。他們說，我拼命想保住飯碗，寄出了這封信，肯定也寄出了那個郵件炸彈。最糟糕的是，包裹上還發(fā)現(xiàn)了一枚指紋——是我的。

我告訴他們，寄給占卜師的包裹送到阿格斯報社時我那么處理的理由。我說，現(xiàn)在我相信炸彈是海倫娜寄給我的，她誤以為我就是《星座物語》專欄的作者。我說，我跟她有過短暫交往，她的腦子有點問題。我還告訴他們，她是個科研人員，能搞到農(nóng)用肥料，這個能用來制作爆炸物。她完全有能力自制一枚郵件炸彈。

讓我驚恐的是，他們拒絕相信我。他們?nèi)フ液惸日勥^，當然了，她說，對郵件炸彈一無所知。她說她不再跟我出去約會，是因為我是個有病的騙子，整日幻想能成為倫敦頂級的特約撰稿人。你知道嗎，他們竟然相信她的話！他們一再告訴我，我才是腦子有問題的那個人，他們要押著我去做一次心理測試。我對《星座物語》專欄的竄改，正說明我是個控制狂。我從使喚別人去干無意義的事上獲得刺激的快感——還包括給老太太寄郵件炸彈。

難道沒有人相信我是清白的嗎？我發(fā)誓我剛寫的一切都是真的。

（張秋偉摘自《譯林》2020年第6期，李 旻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