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修良
被博古告狀,去蘇北接受審查
1939年9月間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上海淪陷區(qū)的環(huán)境也更加復(fù)雜。我們接受了過去的教訓,對于公開與秘密工作的關(guān)系十分重視,所以在公開到一定程度時,一定要檢查自己的隊伍,有什么地方可以讓敵人抓住弱點而遭殺害,特別是領(lǐng)導機關(guān)的安全問題,更為重要。因此,我們決定搬家,重組機關(guān)。由我的母親出面出錢去巨籟達路 (今巨鹿路)景華新村租了一幢房屋,花了一千五百銀幣的“小費”,我與沙文漢在她老人家的掩護之下,把這個地方作為江蘇省委一個開會地點。
我的女兒阿貝(整理者注:即沙尚之)在6月25日降生了,臨產(chǎn)之前,我還在外面奔走,沒有休息,產(chǎn)后沒有滿月就搬到新居。9月初沙文漢與劉曉同志兩人結(jié)伴去了皖南軍部(東南局所在地)匯報上海工作。我不可能臥床休息,就照常工作,這個時候工作特別忙,我就設(shè)法把初生的女兒寄養(yǎng)在附近一個婦產(chǎn)科醫(yī)院——濟華醫(yī)院。這個醫(yī)院是私人辦的,院長叫徐濟華,所以有此名稱。徐醫(yī)生很好,收下了我的女兒,她終生未婚,所以很愛別人的孩子。她給我?guī)土艘粋€大忙,我是永記不忘的。女兒養(yǎng)到兩歲后,我領(lǐng)回家里,由我的母親撫養(yǎng)長大。我這個做母親的,實在沒有時間撫養(yǎng)孩子,我的全部精力放在革命的大事上去了。
在我這個家中,開過無數(shù)次的省委會議,或者個別接洽。雖然敵人盤查戶口很嚴,好在有我母親,她很善于應(yīng)付敵人,沒有發(fā)生過任何問題。1941年“皖南事變”發(fā)生后,新四軍副政委饒漱石逃到上海,由劉曉陪同來住在我家隱蔽,后到4月間才回到江北鹽城去。
1941年初,學委書記周一萍被調(diào)到江北蘇中抗日根據(jù)地,他為什么要離開上海,其實是個很大的誤會。1940年底,職業(yè)界工作委員會有一位女同志是周一萍的堂姐姐,向黨匯報說他是三青團員,此事傳到省委,省委震驚非常,要我設(shè)法解決。當然除了動員他去江北之外,別無他法,我只好說了假話,說是組織上要求派一批干部去支援新四軍,所以要周一萍和他的弟弟周維萍同去江北抗日根據(jù)地。我這樣做是很痛苦的,但實在沒有辦法可以解釋疑問,自然只有服從黨的決定讓他們北去了。
過了不久,我和沙文漢二人也成了問題,事情是從重慶方面中共辦事處的一個負責人傳出來的,這個人即是博古。大概他當時負責組織工作,在審查干部的歷史時,發(fā)現(xiàn)了我這個著名的反“二十八個布爾什維克”和反六屆四中全會決議的“反黨右派分子”在上海工作,他認為這大大地不妥。由于我的問題,自然也株連了沙文漢,因此劉曉也同我一樣奉命執(zhí)行。不過他老老實實地告訴沙文漢,說我有“歷史問題”,我們二人都得去延安審查。去的方法是先到西安,然后送到延安,無奈1941年秋天這條交通線因為國民黨反共不通了,所以決定讓我們?nèi)ソ笨谷崭鶕?jù)地。我聽到了這個消息后,馬上要求前往江北。1941年底太平洋戰(zhàn)爭發(fā)生后,我首先去江北,到華中局去接受審查,而沙文漢因為問題不大,所以緩行一步,等到1942年江蘇省委全部遷到淮南抗日根據(jù)地時,他才離開上海。這又是一件很大的誤會,經(jīng)過多少年,我們才算查清了歷史的真相,周一萍同志也一樣背了許多年的包袱。誰使我們遭到這樣的挫折的呢?我想主觀主義作風是要負責任的。這是非常不好的歷史教訓,黨蒙受損失,個人遭受冤枉,教訓實在太嚴重了。
在鹽阜區(qū)再遇饒漱石
1942年1月,我去江蘇北部的抗日根據(jù)地,開始了戎馬生活。從上海到中共中央華中局(新四軍軍部)的所在地——鹽(城)阜(寧)區(qū)這段路程,比到莫斯科去的一段路程還要艱難得多,這個地區(qū)是真正的敵后農(nóng)村抗日根據(jù)地,鹽城、阜寧兩個城市,由日本侵略者占據(jù)著,廣大的農(nóng)村有新四軍部隊,也有國民黨韓德勤頑軍的部隊,又有汪偽組織起來的所謂“和平軍”的漢奸部隊,所以這個地區(qū)是蔣、汪、我方三角斗爭地區(qū)。我們要從上海到新四軍的軍部,勢必要通過許多關(guān)卡,遇到各種不同的部隊,如果被發(fā)現(xiàn)是去新四軍管轄地區(qū)的話,那就或者被捕,或者被殺害,所以要通過各種關(guān)卡盤查,需要做好各種思想準備。江蘇省委和華中局在大江南北各口岸都設(shè)有各種交通站,而且還配備了熟悉路途的、可靠的交通員陪同前往。
同我一起去蘇北的是汪璧同志,她的愛人是顧準同志,已在華中局工作,她是去同丈夫團圓的,自然是帶著欣悅的心情踏上征途,至于我呢?則是拋棄了老母、幼女和愛人,孑然一身踏上征途的,我的唯一目的,是希望黨能夠信任我是一個忠于黨、忠于人民的共產(chǎn)黨員,希望黨了解反王明宗派小集團是怎樣一回事,但求能查清問題,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當時王明的勢力與影響還很大,七大之前對王明路線尚未做出結(jié)論,誰敢說王明是野心家和宗派教條小集團的事呢?當然不可能。這如同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前,要想徹底否定“文革”,徹底平反冤假錯案是多么的困難,有許多人連提出申訴、要求平反都會感到膽戰(zhàn)心驚,怕去坐牢,否定“文革”與當年反王明“左傾教條主義”有很多類似之處。1942年的情況雖然與三中全會前不同,中央領(lǐng)導班子已經(jīng)變了,但是要弄清楚莫斯科“中大”問題和反四中全會決議問題,實在是一件艱難的事情!我對于個人的前程與得失,早已置之度外,“硬碰硬”的勇氣還是充足的,抱著決死的精神,力求弄清大是大非,雖死又何足惜?清白才是最重要的!我的這種心情,沙文漢是理解的,他鼓勵我去接受黨的審查,把家中老少的擔子由他來承擔,我們在黃浦江邊忍住悲憤的淚水,匆匆告別了。
我和汪璧兩個女人都打扮成農(nóng)村婦女模樣,經(jīng)過不知道多少次的驚險,才抵達華中局的組織部。軍部設(shè)在鹽阜區(qū)的單家港,滿目黃土不見有樹木,好不荒涼,同江南四季常青的景色相比,令人想起“江南好,能不憶江南”的詩句了。我們到了華中局組織部,部長曾山同志親切地同我們握手,問一路平安否?我真覺得組織部是“干部之家”。部里還有兩個科長,一位是干部科長朱鞏,一位是交通科長姓鄧,沒有看到什么別的干部。組織部設(shè)在一間土屋里面,只有桌子和長凳,又是臥室,又是辦公室,再簡單不過了。如果遇到什么緊急情況,隨時可以站起來就走,真是輕裝、單騎的軍隊生活。過了一會兒,朱鞏同志叫勤務(wù)員拿了飯菜給我們吃,這個時候正是敵后戰(zhàn)斗頻繁,生活極為艱苦的時期,這樣的生活給我們上了第一課,不克服困難,是決不能堅持在敵后的農(nóng)村的。
我同汪璧同志分手后,被送到不遠的一個村莊,地名叫“停翅港”。這個徒有詩意的村莊,卻是一片荒涼,人口稀少,居民不多,十分窮困的農(nóng)村,我被引進住在一個農(nóng)民家中,只有父子二人,他們住在黑暗的房內(nèi),外面一間是燒飯的,我就住在灶間里,有一張方桌,一塊門板的床,原來這里還住著一個女秘書。
饒漱石住在不遠的一個小茅屋里,聽說原來這個房子是住一個乞丐的,粉刷一下,成為饒的辦公室兼臥室。饒漱石同我在上海就是老相識了,他走過來看望我,知道我去根據(jù)地的目的是想由蘇北出發(fā)去延安的,但他說:在華中局審查也一樣,這是中央局,何必去延安呢?他要我留在他身邊,幫助整理材料。他說:你得先看看許多電報,了解根據(jù)地的情況,才好去工作。我只得同意。就在我住的這個灶間里,每天看那不計其數(shù)的電報。他把建立根據(jù)地的重要電報都讓我閱讀了,這是開辦特殊訓練班,使我初步懂得了抗日根據(jù)地的一些情況。后來他叫我整理白區(qū)工作的文件,主要是彭真同志寫的一些材料。那時劉少奇同志是華中局的書記,新四軍政委,饒是副書記、副政委,少奇同志也住在附近,他幾次召見我去談話。我們在武漢時就認識,他對白區(qū)工作很有經(jīng)驗,這個白區(qū)工作的材料,可能是他需要用的吧。
不久,華中局召開了一次規(guī)模巨大的擴大會議,我列席了這個會議,少奇同志宣布中央調(diào)他去延安工作,提拔饒漱石為政委,同時提拔青年干部陳丕顯任蘇中區(qū)黨委的書記,他的總結(jié)報告講得很好。少奇同志要去延安的消息傳出后,我就去找少奇同志,請求跟他一同去延安,在那里接受組織對我的歷史問題的審查。少奇同志說:此去要路經(jīng)許多敵占區(qū),要打仗、通過封鎖線,你是一個女同志,不太方便,還是留在華中局工作吧。少奇同志帶了一隊人馬出發(fā)了,穿著有皮領(lǐng)子的一件大衣,我送他策馬上路去了。
饒漱石當了政委,本來華中局決定成立“婦委”“青委”的,我為婦委書記,陸璀為青委書記。但后來因為軍事形勢起變化,宣告流產(chǎn)。饒漱石要我?guī)椭砀鶕?jù)地的群眾運動經(jīng)驗,陸璀時常來聊天,她也在幫助饒漱石整理材料,據(jù)說饒在埋頭起草一個大報告,群眾運動是要詳細寫的,所以留我在單家港。
4月間,華中局決定我去創(chuàng)辦《新華報》。這個工作當然不簡單,我不想做,覺得還是去宣傳部做些文字工作比較好,可是華中局的負責同志陳毅軍長竭力主張要辦黨報,他怕我不肯去,還親自約我去談話。他同夫人張茜同志住在附近一個農(nóng)民家里,他對我開玩笑說:同志嫂,要你做新聞記者去了,這個工作很重要,要當作終身職業(yè)來做??!
我聽到“終身職業(yè)”四個字,吃了一驚,我想我是來同王明打官司的,怎么一下子變成新聞記者了呢!而且還是終身職業(yè)?莫不是命運又在同我開玩笑?我連忙說:我沒有能力辦大報,還是請有經(jīng)驗的同志來辦吧!陳軍長哈哈大笑,他說:經(jīng)驗是干出來的,我也不是當兵出身的,現(xiàn)在當軍長,是干出來的呀!你何必如此膽小,我們還準備派黃源同志當副總編輯,你任總編輯,只要寫社論,看看大樣就可以了,校對、編排等事務(wù)工作由別人去搞。我看樣子是無可拒絕了,只好答應(yīng)下來。
受陳毅軍長所托主編《新華報》
那時華中局只有一個電訊報,把延安新華總社每天拍來的電報譯出來供各單位參考,因為條件困難,印刷并不多,一個排只有一份,電訊報社設(shè)在一個小村莊,離開軍部約有十幾里路。有一個編委,一個譯電組,一個規(guī)模很小的印刷廠,有一部舊式的平板印刷機,隨時準備打仗時拆開打埋伏(即埋在地下),晚上用火油燈排版,工作十分辛苦??墒顷愜婇L卻不顧條件困難,偏要在戰(zhàn)火頻繁的敵后,辦新華報,未免有點冒險,我不敢保證能夠按期出版,也難以保證會有什么人來投稿,但為了完成任務(wù),只好硬著頭皮去干了。報社的經(jīng)理是唐為平同志,他是上海的老新聞記者,參加八路軍,轉(zhuǎn)到新四軍軍部在報社任經(jīng)理,已經(jīng)工作了幾年,他倒是一位熟知情況的人,使我放心了一些。編委是謝冰巖、魯平、梁山等同志,也都是誠誠懇懇干工作的老新聞記者,戈揚、于巖兩個新聞記者筆頭都好,我覺得只要團結(jié)起來,一切困難都是能夠克服的。
那時一個很大的困難是伙食太差,連油鹽都吃不上,每天吃的是烘山芋干、大麥,很少能吃到小麥或大米,因此工作人員多患有貧血病,魯平同志有一次還暈倒在地,譯電員們面無人色,還得開夜車。這種情況陳軍長很關(guān)心,他親自來報社召開全體工作人員的會議,鼓勵大家艱苦奮斗,盡可能要供給部多給一些大米,每人發(fā)棉大衣一件。這是特殊優(yōu)待,照例只有團級干部有棉大衣穿。因此大家覺得組織如此重視,不努力奮斗,有點說不過去,便奮不顧身,日夜操勞去完成任務(wù)。但比這更困難的事是煤油奇缺,這個東西是由敵占區(qū)弄來的,而敵人封鎖很嚴密,常常要用戰(zhàn)士的鮮血去換來——打仗護送煤油到根據(jù)地?!半娪崱泵咳斐鲆粡埿?,《新華報》是一大張,五天出一張,也覺很吃力。不過大家情緒還是比較好,如果要同大城市辦報相比較,那只能是烏托邦的空想。
1942年7月開始出了創(chuàng)刊號,我在上面寫了一篇紀念“七一”黨的生日文章,在那篇文章中,我提出王明的左傾路線錯誤問題,使得白區(qū)工作損失十分嚴重,我覺得我應(yīng)該有勇氣來同教條主義作斗爭。好在文章是經(jīng)過陳軍長審閱過,沒有人反對。大家很重視我的文章,決定要我當主編。陳軍長每期都寫文章在報上發(fā)表,他同我約好:要修改,得經(jīng)他的同意,文責自負,我倒反而覺得輕松了。陳軍長的豁達大度的大將軍風格,我很敬佩,所以在極為困難的條件之下,我們還是堅持下來了。
陳軍長很喜歡下棋、作詩、寫文章,他的風格同饒漱石很不一樣,饒謹小慎微,表面上是道貌岸然的君子,但骨子里妒賢嫉能,對于陳軍長辦報紙、寫文章的熱忱,暗中不以為然,他常常向我表示對文化人的討厭,好像文化人是一種特殊人物,被人看不起的。有一次我到他的房子里去請示,大衣沒有穿好,披在身上,走到他的門口,站崗的向我敬禮,饒漱石讓我進去后,就嚴加批評一頓。他說:你披著大衣進來,有點像“文化人”,不是自己人,所以門崗才向你敬禮!我莫名其妙,這才知道在軍隊中“文化人”是要被看不起的,那又為什么要辦報紙呢?饒漱石從來不給《新華報》寫文章,也從不過問此事,一個政委對待華中局的機關(guān)報如此態(tài)度,我感到驚奇。后來漸漸看出辦報的事是完全出于陳毅同志的主張,饒漱石是不贊成的,陳軍長在部隊的威聲很高,而饒漱石卻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從皖南逃出來的,誰知道他的來歷?饒對陳軍長有幾分妒忌,我有了一些初步的感覺,但內(nèi)幕不很清楚。報社的事多請示陳毅同志或華中局宣傳部部長彭康同志。
不久,大后方忽然來了一位新聞記者(范長江),饒漱石決定讓他創(chuàng)辦新華社華中分社,任命這位記者任社長,我當然很高興,這樣可以增加《新華報》的消息,譯電工作可以同新華社合并起來了。但是這位記者,下車伊始,就指手畫腳,向饒漱石提出了一個計劃,叫做印刷、發(fā)稿、編輯的計劃,要求報社按他的辦法執(zhí)行。我們研究結(jié)果,覺得在敵后農(nóng)村不同于大城市,他的計劃是烏托邦計劃,遭到大家的拒絕,他要印刷所日夜開工,排印電訊稿,先印出來發(fā)給首長閱讀,然后發(fā)稿給報社,這樣一來,會產(chǎn)生一系列的矛盾,難以解決。首先是沒有火油,無法日夜開工,工作人員要增加一倍,同當時精兵簡政方針相抵觸,我們就向彭康同志反映,他也同意我們的看法,但是這位記者真會奉承饒漱石,使他相信這是“科學”方法,我們再三同其說理,無法一致,因此我們就聯(lián)名寫了一個報告給饒漱石,要他“明察秋毫”,取消那個烏托邦計劃。不料饒漱石反而施加壓力,硬說我們聯(lián)名寫信是錯誤的,大后方來的文化人的意見一定要尊重,否則以后文化人就不會到抗日根據(jù)地來了。他把計劃的不合理一方面置之不理,片面地強調(diào)這些所謂“原則性”問題,我們無奈,只好去找彭康同志。他說:“你們的意見是對的,但因為饒漱石已經(jīng)批準的事,不可反對,只能服從?!笔虑榕竭@個地步,當然只好服從命令。饒漱石后來借口反掃蕩,取消了《新華報》,只辦了新華分社,所有工作人員都并入了新華分社,我被調(diào)到華中局黨校去做黨委副書記。
這種事的發(fā)生,開始不明白其背景,后來我漸漸地明白過來,原來饒漱石因為《新華報》是陳軍長力主創(chuàng)辦的,他怕自己的理論水平低,相形見絀,有心要取消辦報,正巧這位記者提出了這樣不切實際的計劃,就乘機合并過去了。陳毅同志從此以后也就沒有地方去發(fā)表文章了,這是一件很可惋惜的事。至于我個人,卻是覺得輕松了,在敵后辦報紙實在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何況我也并沒有想做新聞記者,更不想當作“終身職業(yè)”,我還是一心想把歷史舊賬算算清楚,可是事與愿違,一時還不可能解決問題。
(本文由杭州師范大學沈鈞儒法學院院長郝鐵川教授整理完成、標題編者有刪節(jié))
責任編輯 楊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