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喨

我們是否真的擁有“自由意志”（free will）？這是一個對人類具有持久吸引力的重大命題。

在過去有文字記載的幾千年里，“自由意志”被認為“與人的自我本性、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以及道德責任的根據(jù)都密切相關”［1］（P51）。經(jīng)典道德責任理論通常強調(diào)，道德責任以自由——特別是意志的自由——為必要前提。“只有當我們的行動在某種意義上是自由的行動時，我們才能說對自己的行動負責?！保?］（P10）——“責任以自由為前提”是哲學家關于“自由”與“責任”的“第一直覺”；讀者一般也不會站起來反對這個說法。毫不意外地，“自由意志”同樣構(gòu)成了刑事責任的法理基礎。“自由”與“自由意志”的“根本性”是其恒久吸引力的關鍵來源。本文旨在呈現(xiàn)關于“自由意志”本身、“自由意志”與“道德責任”之間關系的經(jīng)驗證據(jù)，結(jié)合基于經(jīng)驗證據(jù)的必要思辨，試圖為“自由意志”問題的最終解決提供可能有益的新材料和新視角。

一、“自由”與“自由意志”問題

有必要先考察一下“自由”（freedom 或liberty）。哲學家諾博托·霍爾斯特（Norbert Hoerster）指出，在哲學中存在三種類型的“自由”，從“自由1”到“自由3”［3］（P120-123）：

自由1：“不被外在決定”——這與決定論一定是無法相互一致的，這是形而上學層面的自由

自由2：“我們有一定的自由去行動，也就是有行動自由”，“我們的相關行為沒有因為外在的情況而被阻止”——這是物理層面的行動自由

自由3：“我在對這個問題作出決定時，沒有感覺到任何心理層面的強迫或者壓力”；電視或者酒精成癮者則缺乏這樣一種自由——這是心理狀態(tài)、意志層面的自由

以上何種自由才是履行道德責任的前提條件？諾博托·霍爾斯特認為，“‘自由3’實際上是道德責任的必不可少的前提”［3］（P124-126）。一般認為，“自由3”即“意志的自由”或者說“自由意志”是一種難于被剝奪的人類能力和人類權(quán)利，這一“自由意志”使人類尊嚴獲得了一種底線的保證。

“自由意志”問題是如此具有吸引力，以至于稍有雄心的哲學家似乎都試圖在這上面“有所建樹”，無論是真正的洞見、尋常的庸見，甚或只是在攻擊“他人的論證漏洞百出”的同時增添一種新的漏洞百出的哲學論證：如果無所行動，雄心勃勃的哲學家總會覺得“少了點什么”?！白杂梢庵尽眴栴}的關鍵在于，“將我們自己作為主體之日常意識（every?day conciousness）與科學告訴我們的我們‘所是’之間進行調(diào)和?！保?］（P147）“自由意志”問題的根本在于，“這些占統(tǒng)治地位的形而上學條件是否允許我們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成為我們的一切生活方向的引導者？我們的所思所想和所作所為是否根本上是‘取決于我們’（up to us）？”［2］（P5）概言之，“自由意志”與人類的“自主感”“尊嚴”和根本的世界觀密切相關，這是其具有恒久哲學吸引力的根本所在。

我們在這個問題上投入了人類歷史上最聰明的頭腦和最具創(chuàng)造性的思考，不過總體來說進展不大，收效甚微。羅伯特·諾齊克抱怨，兩千年過去了，自由意志依然是“最令人頭痛、最難以把握的問題”。鑒于“工具決定了視野，決定了工作方式，甚至決定了‘合法性’界定”［5］（P14），筆者猜測如此進展緩慢是否與研究方法和哲學工具有關？由于一直追求“根本性反思”，“自由意志”在哲學中經(jīng)常呈現(xiàn)為一個“前科學”問題①，每一個試圖推進問題的哲學人都需要給出自己的定義，或者同時還需要推翻前人的定義；每一個新進入者面對的都是一片充滿了智慧奇跡同時也遍布著陳年垃圾的“哲學學園”：構(gòu)思精巧的理論金碧輝煌，過時落伍的說法殘垣斷壁。

在“自由意志”問題上是否存在一種經(jīng)驗科學的進路呢？約翰·賽爾（John R.Searle）指出，科學與哲學之間并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二者在主題上都是一般性的，并且都以真理為其目標?！辟悹柶谕罱K能“以系統(tǒng)化的方法解決全部的哲學問題”［6］（P2069—2070）。自然科學的相關研究會不會給傳統(tǒng)的哲學研究帶來一些有益啟發(fā)呢？畢竟，“自由意志”從根本上說，不僅是一個哲學問題，或許也是一個科學問題。在認知神經(jīng)科學已經(jīng)如此發(fā)達的今天，繼續(xù)以單純思辨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注定難以輕易成功——盡管哲學討論在歷史上無疑推動了這一問題的進步，但今天的我們恐怕已經(jīng)抵近了一個僅靠思辨難以突破的臨界點。腦科學家嚴肅指出，當代神經(jīng)科學“形成了關于人文學某些經(jīng)典問題的重新思考和認識，甚至可以說，對其傳統(tǒng)解答構(gòu)成了挑戰(zhàn)”［7］（P7）。例如，以本杰明·里貝特（Benjamin Libet）為代表的認知科學家已經(jīng)在探索“自由意志”到底是什么、它的神經(jīng)基礎是什么方面取得了令人贊賞的進步，但尚未得到傳統(tǒng)哲學家們的足夠重視。是時候把獨具深度、廣度優(yōu)勢的哲學思索與能夠重復、可以驗證的科學經(jīng)驗結(jié)合起來了！實證與思辨的進展匯流，將有助于“自由意志”問題的更好解決——本文將就此作出嘗試。

二、“無意識的自由意志”與“自由意志”的個體差異

1.“無意識的自由意志”

由于“意識”（Consciousness）的身后還站著“無意識”（Unconsciousness），二者之間呈現(xiàn)出楊志良所述的“鋼筋水泥”關系，因此我們提出另外一個問題：是否可能存在一種“無意識的自由意志”？②即雖未進入意識領域，但卻是“自由的”一種無意識?！盁o意識的自由意志”并非經(jīng)典“自由意志”問題本身所蘊含的命題，也不是扶手椅哲學“邏輯地推演”出來的，而是根據(jù)相關實證研究合理類比的結(jié)果。

人類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無意識”的重要意義，對所有讀者都具有重要價值的“內(nèi)隱學習”就具有無意識特征［8］（P5）。作為大腦的機能，“意識”只是其中很小的部分，大部分的腦活動是“下意識”和“無意識”的。“下意識”活動主要與人的植物神經(jīng)系統(tǒng)有關，如交感神經(jīng)能使人瞳孔散大、心跳加快、汗腺分泌汗液、立毛肌收縮（即“起雞皮疙瘩”）；而“無意識”屬于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功能：“我們持續(xù)地被大量的信息轟炸著，無意識地用選擇性注意來提取對我們來說重要的信息。我們的許多決定都是在‘轉(zhuǎn)瞬間’或者‘本能地’，或憑我們的直覺、膽魄（gut feel?ing）而作出的，沒有自覺地（有意識地）去思考?！保?］（P9）

那么，這種“無意識”可以是“自由”的嗎？換言之，存在“無意識的自由意志”嗎？在此，我們先提出問題，留待后來人進一步的經(jīng)驗研究。

2.“自由意志”的認知控制及其個體差異

思辨哲學的一個重要特征（有時被批評為“重大缺陷”，但我認為這也是其某種優(yōu)點）在于，它的許多命題是無法檢驗的。好在經(jīng)驗科學已經(jīng)提供了一些關鍵的資源。面目模糊的“自由意志”可以被轉(zhuǎn)譯為“擁有意識相關的認知控制”——這與哲學思辨中的“自由意志”定義本質(zhì)一致。具體而言，“自由意志”可以翻譯為如下命題：

（1）擁有靈活地改變計劃與行為的能力；

（2）擁有抑制不適宜行為的能力；

（3）擁有監(jiān)控與解決沖突的能力；

（4）擁有覺察錯誤并從錯誤中學習的能力。

上述四種具體能力可以概括為“抑制控制、沖突控制和錯誤加工”三個方面的認知加工能力［9］。不斷進步的工具已經(jīng)可以測量“無意識認知控制”中錯誤或被掩蔽的刺激，這對于“有意識認知控制”特別是對于部分改寫“意識只是一種內(nèi)省現(xiàn)象”認識、破解“意識的解釋鴻溝”具有重要的啟發(fā)。“自由意志”關鍵體現(xiàn)在“抑制控制”（inhibitory control）中，“抑制控制”指取消或中止已發(fā)起的動作和計劃的能力。Van Gaal 等人的掩蔽版stop-signal 實驗表明，無意識的信息可以引發(fā)抑制控制，而且該種能力存在個體差異，“個體的抑制能力越強無意識反應抑制越明顯”［9］（P1575）。與“自由意志”相關的認知控制還包括“無意識沖突控制”，“沖突控制”指“在沖突或競爭的情境中克服無關信息，選擇相關信息以達到目標的過程”?；隗w素的形態(tài)學（Voxel-based Morphometry，VBM）分析方法的fMRI研究③表明，“前輔助運動區(qū)的灰質(zhì)密度與被試解決意識或無意識沖突的能力呈顯著正相關”［9］（P1578）。有鑒于經(jīng)驗證據(jù)，事實上我們只能劃定一個大致范圍的“自由的意志”，而不宜使用一個籠統(tǒng)表達的“自由意志”，因為“自由意志”存在顯著的個體差異，極端情況下是“有/無”的差異。

結(jié)合前述論證與實證，不難發(fā)現(xiàn)：作為文本的“自由意志”含義曖昧，作為人類能力的“自由意志”存在個體差異！

三、關于“自由意志”的經(jīng)驗證據(jù)

1.無涉自由的道德責任理論是否可能

關于“自由意志”主觀體驗的沖突在于，我們?nèi)祟惖摹白杂筛小?“自主感”與因果閉合的物理世界的對立。在這場沖突中，不少哲學從業(yè)者未經(jīng)深思地采取了一種將“自由”前置于“責任”的立場（這是相當有誘惑力的）——這樣做多少有些“想當然”：實驗哲學的數(shù)據(jù)清楚表明，公眾普遍持有一種跟哲學家們不一樣的責任立場——“兼容論”（compati?bilism）。由于天性中對“自由”的偏愛導致人類本能地厭惡“決定論”的“被決定”，從而在哲學和法學的“責任歸因”或“道德判斷”中根本沒有為“決定論”或“兼容論”預留立足之地。

哲學和法學從業(yè)者未曾嚴肅對待這一可能：是否存在一種無需或無涉自由的責任理論？比如，“缺乏自由依然要負責任”——本文試圖指出，似乎存在最低限度的可能性。

2.關于“自由意志”的實證考察

有關“自由意志”的各種思辨已經(jīng)汗牛充棟十分龐雜，而提供有效思考素材和根基的經(jīng)驗證據(jù)高度稀缺。在此，筆者將呈現(xiàn)“自由意志”與“決定論”的相關實證證據(jù)。2017 年，筆者就此主題進行了樣本總量為218 的實證考察。被試性別分布為：男性71 名占比32.57%，女性147 名占比67.43%；被試年齡分布以年輕人為主，19—25 歲的青年共188名占比86.24%；被試學歷背景以本科生或在讀本科生為主，計152 名占比69.72%；被試高中知識背景中，文科、理科正好各占一半，各有109 名占比50%。

首先報告關于“自由”的數(shù)據(jù)。

（1）多數(shù)公眾反對“完全物理決定”的世界觀

首先，“生活世界人”④（Life World Person，LWP；含義接近但不直接等同于“普通公眾”，是與“哲學標準人”對應的概念）的世界是一個“物理決定論”的世界嗎？“世界觀”問題是筆者首先感興趣的。數(shù)據(jù)表明，僅有26.15%的被試認為“這個世界完全由物理規(guī)律決定”，而占多數(shù)73.85%的公眾則不支持這一觀點。換言之，多數(shù)公眾反對“完全物理決定”的“世界觀”。如果世界不完全由物理規(guī)律決定，那么不被決定的這一部分占據(jù)了多大的比例？數(shù)據(jù)顯示：平均比例為45.27%。筆者設置了從0%—100%的滑動條表示“非物理決定”所占據(jù)整個世界的比例，結(jié)果公眾給出了這樣一個相當高的數(shù)值。不過需要注意的是，該接近一半的比例是由那73.85%認為世界不完全由物理規(guī)律決定的公眾給出的。

圖1 “不完全由物理規(guī)律決定的部分”比例分布圖

（2）大多數(shù)公眾認為人類擁有“自由意志”

那么，為哲學家所珍視、為法學家所器重的“自由”又在哪里呢？公眾的回答是——“人類心靈”。

數(shù)據(jù)顯示，在那些認為世界不完全由物理規(guī)律決定的人（161 人，占比73.85%）中，高達93.79%（151 人）的公眾認為，“人類心靈”不完全由物理規(guī)律決定——這就是自由意志的“自由”之所在。換言之，有近七成（69.27%）的公眾認為，人類心靈是“物理自由”的?。ù颂幍摹白杂伞奔粗浮安煌耆晌锢硪?guī)律決定”）這一數(shù)據(jù)非常重要，然而我們還不能直接由此得出結(jié)論說支持“自由意志”觀的公眾比例為69.27%，因為如前所述，可能還存在另一種“被決定的自由”！

圖2 “自由意志”分布圖

公眾眼中，“完全由物理規(guī)律決定”并不意味著就一定與“自由”相沖突！換言之，生活世界人（LWP）中存在一種“完全由物理規(guī)律決定”的“自由”之概念。在回答“我們有根據(jù)自己的意愿去行動的自由嗎？”問題時，多達85.32%的被試選擇了“有”，公眾中“意志自由”的比例（85.32%）比“人類心靈物理自由”的比例（69.27%）高出十六個百分點?？梢姡糠秩顺钟幸环N“完全由物理規(guī)律決定的自由意志”——即“被決定的自由”。85.32%的公眾贊同自由意志，這85.32%的“自由心靈”可以被視為是符合扶手椅哲學家“不兼容主義”預設的“標準樣本”。比例雖高，但遠未達到扶手椅哲學家所斷言的那種“全稱命題”——100%的程度。扶手椅哲學工作者那種“自我抽樣”的直覺斷言恐怕是成問題的——欠我們一個論證。

四、關于“道德責任”的實證報告

1.“道德責任”的哲學前提

經(jīng)驗證據(jù)帶來的真正挑戰(zhàn)在于：生活世界中的公眾“居然”認為，在一種“完全決定”的場景中要求行動者“負責任”也是合理的！哲學和法學傳統(tǒng)主流觀點認為，道德責任和法律責任與“決定論”是沖突的。弗蘭西斯·赫伯特·布拉德雷（Francis Herbert Bradley）在《倫理學研究》中指出，道德責任“是人的自主行為本身擁有的一種道德屬性”，“決定論與道德責任是不能相容的”［10］（P256-257）。不過，這些歷史悠久的哲學論斷，在今天可以并應該得到必要的檢驗。

那么，一個人要“負責任”何以可能？

哲學家克里斯·霍奈爾（Chris Horner）和埃默里斯·韋斯科特（Emrys Westacott）提出了一種為“自由意志”和責任辯護的“和解方案”：“擁有自由意志是一種至少對某些關鍵性的生活模式和性格塑造的決定負責的事情”，“原本可以做一件事的電子卻做了另外一件事情成為我之決定的結(jié)果”［11］（P16-17）。完全否認“決定”的存在意味著否定“因果封閉性”，這明顯與我們的直覺、日常的經(jīng)驗和科學的證據(jù)相悖，而“完全隨機的世界”也就取消了“責任的可能”。

總結(jié)而言：（1）在一個“完全物理決定”的世界里“責任”是不存在或者雖然存在卻沒有意義的——此時將如朱利安·奧夫魯瓦·德·拉美特利（Julien Offroy De La Mettrie）所言，“人是機器”；（2）“負責任”是可能的，這需要一個“不完全物理決定”的世界，以便留下“人類心靈”的存在空間和作用可能——無論這種作用是“因果”的還是“非因果”的，并進而作用于這個因果封閉的物理世界。因此，人類能夠“負責任”需要的是一個既不完全決定也不完全隨機的世界。這就是“經(jīng)典人類負責條件”。

2.“決定論”與“責任”的實證報告

（1）我們的世界觀是“決定論”的嗎？

筆者使用了“完全物理決定的世界A（Uni?verse A）”和“除人類的決定之外完全物理決定的世界B（Universe B）”的案例［12］（P110-112）進行考察。在“世界A 和世界B，哪一個更接近我們真實的世界？”問題中，64.68%的公眾認為世界B 更接近人類真實的世界。可見，在“世界觀”上，那種“發(fā)揮人類主觀能動性”（行動哲學中的“慎思能動性”）的說法是合理的。我們注意到這似乎暗示，公眾中擁有“自由意志”的比例低于前文明確提問時得到的數(shù)據(jù)，卻與認為“心靈是物理自由的”公眾在人群中的比例高度接近——這正好反映了公眾對“自由意志”的真實體驗和具體認知。這才是真實的世界觀——至少多數(shù)人同意：我們的世界觀是非決定論的（不過如果你擁有一個“決定論”的世界觀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因為這個世界上有35.32%人跟你有相同的感覺）。

（2）“決定論”與“道德責任”不兼容嗎？

對此問題，思辨的哲學家們給出了“不兼容”的答案，筆者決定以公眾對此問題的回答替代某些哲學人的“自我抽樣”。對“在世界A 中，一個人在道德上完全為他的行為負責是可能的嗎”的問題，一半以上（50.92%）的公眾回答“是的！”——即使在一個完全決定的世界里，一個人也可以在道德上完全為他的行為負責！真不敢想那些反對“兼容論”的思考者怎樣面對這樣一種可怕的事實——

多數(shù)公眾認為，“決定論”與“道德責任”兼容。

由于“不兼容”理論是哲學人薪火傳了好幾百年的“基本共識”，我們擔心“兼容論”會不會是一種統(tǒng)計錯誤，于是采用了另一個“決定論”的世界中“吉爾偷項鏈”的案例［13］進一步驗證。

設想一下有這樣一個世界，根據(jù)完全相同的初始條件與完全相同的自然法則，它一次次地被重新創(chuàng)造。

在這個世界中，同樣的條件和同樣的自然法則會產(chǎn)生相同的結(jié)果，因此，當這個世界每次被重新創(chuàng)造的時候，任何事情都必須以完全相同的方式發(fā)生。

比如，在這個世界中，一個叫吉爾的人決定在某個時刻偷一串項鏈，每次這個世界被重建時，吉爾就在那個時刻決定偷那串項鏈。⑤

面對“在這個世界中，吉爾決定偷這串項鏈是否出自他的自由意志”的問題，高達57.80%的公眾認為，吉爾出于他的“自由意志”決定偷項鏈。這似乎顯得荒誕。然而同一案例的西方文化中，“出于其自由意志”（acted of their own free will）的比例亦高達66%。這還不算什么，真正“令人震驚”的是，更高比例72.94%的公眾認為，“他需要為偷這串項鏈負道德上的責任”！文化的差異性無妨于“責任觀”上的接近，同一案例的西方文化中，“需要負道德上的責任”（are morally responsible for their action）的比例為77%。［13］（P89）中西方被試案例中判斷的趨勢、比例都十分接近，西方在“自由意志”和“需要負責”兩方面都比中國略高——數(shù)據(jù)表明，至少一部分非常清楚吉爾的行動并非出于其“自由意志”的公眾認為吉爾需要對偷項鏈負責。否則，即使認為吉爾出于“自由意志”而去偷項鏈的公眾全都認為他需要負責，也至多占比57.80%而非72.94%。換言之：生活世界中的公眾認為，人類即使在一個被“完全決定”的世界中也需要對特定行為負責。

表1 決定論與道德責任的兼容及其中美差異

這進一步表明，在公眾眼中“決定論”與“道德責任”是兼容的，這動搖了傳統(tǒng)哲學的經(jīng)典結(jié)論，也將對法學的理論特別是高度依賴于“自由意志”的法哲學和刑法責任理論帶來沖擊。

五、結(jié)論與討論

關于“自由意志”問題，讓我們回顧一下本文的實證結(jié)果：首先，多數(shù)公眾持一種“非決定論”的世界觀，認為世界不完全由物理規(guī)律決定；即使世界“完全由物理規(guī)律決定”也還存在一種“被決定的自由”。其次，高達85.32%的公眾認為“人類擁有自由意志”。最后，中西方文化情境的公眾均認為，“負責任”與“被決定”相兼容：在一個“完全決定”的世界里，一個人也要在道德上為其行為負責，即便公眾明確知道這一行為并非出自行為者的“自由意志”。

結(jié)合前述理論論證與經(jīng)驗證據(jù)，筆者提請讀者注意：關于“自由意志”連篇累牘的思辨模型有可能存在問題。蘇格拉底強調(diào)“一種未經(jīng)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同樣，一個抗拒檢驗的命題是不值得嚴肅對待的。我們提議，對那些可以檢驗而未曾檢驗的各類“自由意志”命題，不妨認真地檢驗一番。來自實證的證據(jù)將無疑成為理論成立與否的“判決性實驗”——證據(jù)決定理論，而不是相反；唯有如此，我們才能構(gòu)造出可靠、有生命力的哲學理論和可信、有說服力的法學理論。

［注 釋］

①“前科學問題”是指不能用科學革命之后“常規(guī)科學”的系統(tǒng)化方案去解決的問題，而不是說問題本身“不科學”，“前科學”一詞并不包含任何價值判斷。

②美國心理學家丹·韋格納（Dan Wegner）建議用體現(xiàn)了人腦機能的、明確的“無意識的意志”（an uncon?scious will）概念來取代曖昧不清的“自由意志”（a free will）概念?！盁o意識的意志”強調(diào)了腦的功能，然而思辨哲學家完全可以堅持該種“無意識”（unconscious）的意志也是“自由”（free）的，故此處一并處理這一有可能被提出但尚未被問及的問題。

③VBM 是分析大腦結(jié)構(gòu)的MRI 方法的一種，傳統(tǒng)ROI（基于感興趣區(qū)，region of intrest）方法的MRI 存在費時、不能全腦分析、可重復性較差等缺點，而VBM 可以定量檢測腦組織各組分如灰質(zhì)、白質(zhì)和腦脊液的密度和體積，獲取腦區(qū)的特征和腦組織的成分差異，更具可重復性和客觀性。例如，VBM 通過“空間歸一化”可以使不同的掃描數(shù)據(jù)之間具有客觀可比性。

④“哲學標準人”與“生活世界人”的提出、概念及其內(nèi)涵，參見郭喨：《責任歸因的實驗哲學研究》，浙江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7）。

⑤相同案例情況下收集到的中國文化環(huán)境中的數(shù)據(jù)可以直接與同一案例西方文化環(huán)境中的數(shù)據(jù)進行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