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駿 勃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史記》自成書后歷代注解研究汗牛充棟,晚清學者孫德謙卻認為仍有嚴重的不足。他說,歷代“為之學者,整輯排比,參互搜討,是特史纂史考之所為,于遷之垂為義法、足為史家作之準者,皆未有以窺其真也”[1]74,這一缺憾遂成為孫德謙撰《太史公書義法》的緣由。
孫德謙(1869—1935),字受之,又字壽芝,號益葊,晚號隘堪居士,室號四益宧,江蘇元和(今蘇州)人。孫氏生當同治、光緒之際,辛亥后心系前朝,立場保守,但博通四部,治學以章學誠“文史校讎”之旨為依歸,深契流略之學,著《漢書藝文志舉例》《劉向校讎學纂微》等,又“以章氏治史之法治諸子”[2]30,著《諸子通考》《諸子要略》等,復以余力工駢文,著《六朝麗指》。孫氏學兼四部,尤以子學為長。近年來學界已逐漸重視其諸子學方面的成就,對其校讎學和駢文理論也有相當的研究。相比之下,對其史學方面的成就目前關注尚少,尤其對《太史公書義法》這部孫氏暮年心血之作的研究尚不充分,目前僅見兩篇論文[3-4],故仍有很大推進空間。
《太史公書義法》寫定于1924年,是孫德謙平生最后一部成書的著作,1927年始正式刊行。知交張爾田稱孫氏《義法》“尤為一生精力之所萃焉”[1]5。《太史公書義法》卷上由《衷圣》至《辨謗》共26篇,卷下由《通古》至《引旨》共24篇,合計共50篇。末篇《引旨》仿《史記·太史公自序》體例,自述其著書緣由及治學經歷等,其余49篇即孫氏所總結的49條義法。孫氏自言這一篇數是模仿了《文心雕龍》的安排,所謂“彰乎大易之數,其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1]75。其書名所以不稱《史記義法》者,也是孫氏有意使用《太史公書》的原名[1]75。
至于孫氏特別強調并見于書名的“義法”二字,原是司馬遷贊述孔子作《春秋》時所特別揭出者。在《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中,司馬遷謂:“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盵5]509可見在司馬遷心目中《春秋》最重要的價值即在于“制義法”。然“義法”二字何解?自裴骃以下歷代注家均無闡釋。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稱:“‘義法’二字始見乎此。自方苞揭出此二字,近時作古文者奉為圭臬?!盵6]717方苞對“義法”的闡釋見其《又書〈貨殖傳〉后》,其中謂:“《春秋》之制義法,自太史公發(fā)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x’即《易》之所謂‘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謂‘言有序’也。義以為經而法緯之,然后為成體之文。”[7]58方苞向以古文知名,因此劉咸炘謂方苞雖然對于《史記》“說義例較多于他人”,但目的卻是“藉以明其所謂古文義法”[8]92,故瀧川資言云方苞的解說被“近時作古文者奉為圭臬”。不過雖然方苞主要目的在于講古文義法,但其將“義法”分開解釋的思路仍頗有參考的價值。內藤湖南對方苞的解說極為贊賞,他說:“‘言有物’是說所寫作的內容要充實,‘言有序’是對內容的組織構建。這是自古以來對司馬遷評論中最有見地的觀點?!盵9]92大約與內藤此語同時,孫德謙也注意到所謂“義法”的問題,但他沒有提起方苞的說法,而是引用了杜預的一段話作為闡釋。孫氏云:
所謂“義法”者,杜預注《左傳》序“仲尼因魯史策書成文,考其真?zhèn)?,而志其典禮,上以遵周公之遺制,下以明將來之法。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則刊而正之,以示勸戒”是也。[1]74
其中,“因魯史”云云指明《春秋》的史料來源,考真?zhèn)闻c志其典禮點出記述之原則(孔疏云“志其典禮,合典法者褒之,違禮度者貶之”[10]10),遵周公之制與明將來之法是撰作宗旨,“刊而正之”云云是對史料的利用之法,以達到“示勸戒”的宗旨??芍獙O德謙認為司馬遷所謂《春秋》的“義法”,包含《春秋》一書的撰作宗旨、記述原則、史料來源、史料利用等若干方面。如結合方苞、內藤的闡說來看,撰作宗旨與記述原則與“言有物”的“義”頗可相通,而史料來源與利用亦與“言有序”的“法”十分接近。
孫德謙緊接著指出,既然司馬遷特別贊述《春秋》的義法,那么作為“紹明世”“繼《春秋》”而成一家言的《史記》“亦豈無義法昭著哉?”然而歷代注家中“能尋繹其義法者,概未有聞”[1]74,因此孫氏特別揭出此二字,撰成《太史公書義法》一書,從“義法”角度對《史記》進行研究,也即是說,其書的內容不在于對《史記》所記史實的排比考證,而在于從宏觀上對《史記》的撰作宗旨、記述原則、史料來源、史料利用等若干方面加以總結與闡發(fā)。
孫氏《義法》中除去《引旨》外的49篇正文實際上就是孫氏總結出的49則義法,孫氏臚列各篇,但次第之間亦約略可見其脈絡。在“義法”的幾個方面中,居于最緊要地位的無疑是撰作宗旨、記述原則等偏重于“義”的部分,因此《義法》一書起首的數篇即是對《史記》撰作宗旨的揭示與闡發(fā)。
《史記》為繼《春秋》而作,這是明見于《太史公自序》的,因此孫德謙認為司馬遷繼承了孔子的精神。在《義法》首篇《衷圣》里孫氏開宗明義地指出:“孔子之圣,萬世師表……司馬遷之作《史記》也,立言一本孔子?!盵1]8司馬遷宗旨于孔子,首先表現在對《史記》中對孔子的特別重視,孫氏謂,第一,“本紀、世家之中,于孔子之卒必特筆書之”[1]8;第二,“十二諸侯年表又以其和孔子相為終始”[1]8,是司馬遷“直以素王尊之”[1]8;第三,孔子為布衣而司馬遷“置之世家之列,足征其意在尊圣矣”[1]8。更重要的是,《史記》評價人事時“無不折衷于圣人也”[1]8。對此孫德謙舉出孔子論夏時、論殷路車等例子,尤其顯著的則是孔子對吳太伯和伯夷的贊譽,孫氏進而認為:“窺子長之意,一若言世家之首太伯、列傳之首伯夷,先圣早有定論,其折衷為至當也?!盵1]8凡此種種,都表明司馬遷宗旨于孔子,因而孫氏謂:“乃班固譏其‘是非頗繆于圣人’,豈不異哉?”[1]8對班固的這一看法表示了明確的反對。
尊孔則必尊儒,故孫德謙在第二篇《尊儒》中從顯、隱兩方面論述司馬遷的尊儒態(tài)度。明顯的表現如立孔子于世家,為孔門弟子立列傳,又立《儒林傳》等,這是人人皆知的。亦有不太明顯的,如孫氏指出,儒家尚仁義,而《漢興以來諸侯年表》中稱“要之以仁義為本”[1]9,《高祖功臣侯年表》稱“豈非篤于仁義”[1]9,《惠景間侯者年表》稱“表始終當世仁義成功之著者”[1]9,可見司馬遷以儒家仁義的觀念為評論之標準。此外,儒家尊六經,孫氏指出《史記》亦宗經,在《宗經》篇他從“宗經之體”“宗經之文”“宗經之說”“宗經之意”四個方面論述《史記》的“宗經”。第一,六經皆史也,《易》為殷周之際史,《詩》為西周史,《春秋》為東周史,而《尚書》則為通史,《史記》取法《尚書》,故為“宗經之體”;第二,《堯本紀》引《尚書》文、《舜本紀》引《左傳》文,這是“宗經之文”;第三,據《禮》批評秦國郊祀不合禮法,此為“宗經之說”;第四,將吳太伯和伯夷分別置于世家和列傳之首,乃本《春秋》首隱公之意,是為“宗經之意”??傊?,《史記》“用其體、襲其文、采其說、師其意,且一以經為宗”[1]10-11。
孫德謙還指出司馬遷尊孔尊儒的另兩項具體表現,一是特重表彰賢者。在《彰賢》篇孫氏指出,孔子盛贊伯夷、叔齊這樣的巖穴之士,司馬遷本孔子之意,對布衣賢者“故為表彰之”,使其不至于湮滅無聞。劉知幾曾對司馬遷不為皋陶、傅說這樣功業(yè)昭彰的古人立傳表示遺憾,孫德謙指出這是劉知幾未曾領會司馬遷特重表彰賢者之意。對于《史記索隱》稱應當補子產、叔向等傳,孫氏認為其中有些已見于世家等相關篇章,而有些應當表彰的則由于文獻不足無法立傳,這也正是司馬遷在《伯夷列傳》的贊里對賢者磨滅無聞太息痛恨的原因。[1]29-30在《崇學》篇中,孫德謙指出司馬遷尊儒的另一具體表現是重學術源流的記載。儒家所重在于學,《史記》傳人物時“于人之有學及所從學之人,無不詳哉言之”[1]34-35,即便所記不是儒家學者,也原原本本述其源流,幾如一篇藝文志,如此不僅是尊儒的表現,也體現了史家的眼光。
孫德謙用宏觀的《衷圣》《尊儒》《宗經》等篇和具體的《彰賢》《崇學》等篇,從不同方面反駁班固“是非頗繆于圣人”的說法,證明了《史記》尊孔的撰作宗旨。然而,孫氏自己也發(fā)現了一個危疑之處,即《太史公自序》中有謂:“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鬃幼浜笾劣诮裎灏贇q,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盵5]3296《易傳》向來被認為是孔子所作,而太史公父子意欲正之,豈不是和尊孔有所沖突?面對這一疑難,孫氏特作《正易》篇加以解釋,他說,伏羲始畫八卦,故《易傳》溯源伏羲;而黃帝首置史官,故《史記》斷自黃帝。這是《史記》和《易傳》的不同之處,“《易》學出于庖犧,史學出于黃帝”,“史與《易》既各有所宗,斯其正之之義也”[1]11-12。孫德謙把“正之”的意思同廓清源頭聯系起來,以彌合“正易”和尊孔之間的不合之處,雖頗顯勉強,卻也維護了他所相信的司馬遷尊孔的初衷。
同時,孫德謙還用這種廓清源頭的做法來反駁班固認為司馬遷“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的批評。在《原史》篇中,孫氏指出,史職創(chuàng)立于黃帝,老子也曾為史職,且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也說道家出于史官,故“論大道而先黃老,為史家所當然耳。何也?以史學導原于黃老耳”。司馬遷并非有意崇黃老而抑六經,“特其所撰百三十篇乃史也,為史學而究其原,六經宜在其后,不得不取黃老為先矣”[1]15-16。孫氏將班固語中的“黃老”與“六經”放入歷史發(fā)展中,指出司馬遷先黃老是為史學“究其源”,而非宗旨之取舍,前提既已取消,則班固所言在孫氏這里便不攻自破了。
孔子曾贊美董狐云:“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左傳·宣公二年》)直言不諱,書法不隱,歷來是史家所應堅守的記述原則,司馬遷更是如此。即使班固對司馬遷頗有不滿,也不得不承認《史記》“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11]2738。孫德謙在書中亦立《直言》一篇加以申論。他指出,司馬遷不僅堅持了直言的原則,更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正是由于司馬遷直言景帝、武帝之短,才觸怒了武帝,他之所以受蠶室之刑,表面是由于李陵之事,實則“武帝之怒,特怒其直言耳”,“不過借此以洩其怒,而蠶室之罪,實因直言所致也”。孫氏還指出,正因為司馬遷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導致此后“孟堅而下,良直之風不行”[1]28-29,凸顯出司馬遷堅守原則的可貴之處。
在《行權》篇,孫德謙引用唐代韋安石之語云:“史官權重宰相。宰相但能制生人,史官兼制生死。”[1]26這里的“權”是一種獨立于甚至抗衡于相權(以及君權)的“史權”,其實,與其說是“權力”,不如看作史官所應肩負的崇高使命與責任。這樣的權力與使命一方面只有真正堅持直言等記述原則的史官才有資格行使,另一方面,行使這種“史權”時也很難避免王權的干預。孫德謙指出:“遷之得罪,武帝特惡其史權之重?!盵1]26司馬遷行使史權,直言景帝、武帝之短,以此觸怒武帝,是以武帝借口李陵之事來泄其怒,但始終無法公開從史權角度指責和處罰司馬遷,顯示出史官天然地具有獨立于君王的地位并且必須堅守這種獨立性原則。
作為良史,除了“直言”的原則外,在記述上還應做到識大體、知變化。在《識大》篇,孫德謙引用章學誠論司馬遷“略于名物器數,惟期得其大體”的一大段言論,認為這是作史的原則,然后略加發(fā)揮,指出“史之當識大體,與經之當通大義,其道同也”,并由此出發(fā),對當時“專務瑣屑考訂”的經學家表示不滿,認為他們“昧于大義”[1]25-26。與此類似,在《知變》篇孫德謙指出,史官之可貴,正在于能“通古今之變”,以資考鑒,而當時一些治史者則沒有做到這一點,他說:
其治史也,又詳于古而略于今。于是見商周鼎彝,釋其文字,得一碑志,喜其古也,且謂可以征史,而史之所藉以為今人鑒戒之具者則懵然而無知也。尤其甚者,高談皇古,欲求之地下,而期乎發(fā)掘之有所得,謂庶幾史材之憑證焉。嗚呼!史學豈若是哉?[1]27-28
這段批評顯示出孫氏對考古發(fā)掘、文字考證等取向的不滿,認為這類工作厚古薄今,在“今人之借鑒”方面缺少價值。這一方面出于他對傳統(tǒng)的微觀考證路徑的不贊同,另一方面或亦與當時的新舊之別有關。孫德謙以遺老自居,學術上也甚保守,認為新學不利于世道人心,對民國時興起的重視出土材料、追求所謂科學的新風尚難免有所排斥,故這里從強調通古今之變轉而去批評當時的考古發(fā)掘,看似略顯突兀,實則是其立場與思想的自然體現,同時客觀上也對沉溺考據缺乏致用的弊端有所警示。
司馬遷“不虛美,不隱惡”,是書法無隱的表率,但漢代以來卻有一種觀點,認為司馬遷作《史記》是為“發(fā)憤”,認為《史記》是一部“謗書”。對這一觀點孫氏在卷上最后一篇《辨謗》中專門作了反駁。孫氏梳理了“謗書”說的諸觀點,首先“漢王允有云,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于后世。自此說出,遷史遂受謗書之誚矣”,后人便引《太史公自序》中“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一句為佐證,認為《史記》之作出于發(fā)其憤恨,此后“如葛洪輩見伯夷居列傳之首,則謂善而無報;項羽之入本紀,又謂居高位者非關有德,疑遷命意在此”,“章懷之注《后漢》也……曰……遷所著《史記》但是漢家不善之事,皆為謗也,非獨指武帝之身,即高祖善家令之言、武帝筭緡、榷酤之類是也。又引《班固集》云‘司馬遷著書,成一家之言。至以身陷刑,故微文刺譏,貶損當世,非誼士也’”。對于此類言論,孫氏一一加以辯駁。第一,孫氏指出,王允之言是有所為而發(fā),當董卓死后,蔡邕頗為嘆息,故王允收其下獄,蔡邕乞免死以繼成漢史,王允遂有是言。孫德謙認為,在王允看來,蔡邕黨附董卓,“茍使之繼成漢史,必不能得《春秋》誅亂賊之意,允故借遷以甚其辭,遂有此謗書之稱,豈知遷書遂蒙不白乎?”第二,關于《太史公自序》中的“發(fā)憤”之語,孫氏引《論語》“發(fā)憤忘食”一語,謂“發(fā)憤者豈必謂憤恨哉?”第三,對于葛洪所言,孫氏指出冠伯夷于列傳之首是“以前賢舊傳唯是為先”,且有孔子之贊,而項羽入本紀是因為“羽當秦漢之際,政權所歸”,“幾踐天子之位矣”,與所謂善而無報或高位無德并無關系。第四,對于章懷太子之語,孫氏指出,一方面高祖善家令之言、武帝筭緡、榷酤之類漢家不善之事均是事實,記之合理,“安得斥為毀謗乎”?另一方面,司馬遷并非只記漢家不善之事,他對漢室亦不掩其善,如《高祖本紀》贊中云“得天統(tǒng)矣”,《秦楚之際月表》序云“此乃傳之所謂大圣乎”,都是贊譽之詞。第五,對于章懷所引的《班固集》中之語(據《文選》卷四八《典引》,此實為漢明帝詔書中語),孫氏從時間上指出,司馬遷自稱“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表明《史記》之撰寫早在受刑以前就已開始,故身罹刑獄之后而微文刺譏是不足為據的。總之,司馬遷絕非故作謗書,而是善惡兼著,堅持了秉筆直書的原則,“誠無愧乎良史”。最后,孫氏總結稱:“倘誤以微文為史家之能事,而引遷為口實,則是悖理蔑義者轉得諉過于遷,謂其撰史之法所重在茲,史學何自而明乎?”[1]38-40鄭重指出謗書說不僅會影響對司馬遷的正確評價,更可能被別有用心之人引為口實,對史學造成嚴重的危害。
《史記》中除了宏觀的撰作宗旨、原則等偏于“義”的部分外,孫德謙還對《史記》中一些歷來聚訟不己的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史記》在《漢書·藝文志》中被記作“《太史公》百三十篇”[11]714,對于何以稱“公”的問題,歷來聚訟紛紜。孫氏在《稱公》篇首先列舉了前人對此的解釋:如張守節(jié)《正義》認為“書之稱公,遷乃尊父并以自顯耳”;《索隱》認為是東方朔所加之名;錢大昕認為書成一家言,當云《太史公春秋》,而謙虛不敢稱“春秋”,故云《太史公書》,以官名之,承父志也。對于這些說法,孫德謙都不同意,他認為司馬遷不愿其書與諸子同列,故稱公“意欲高過諸子也”。這里孫氏附帶討論了司馬氏父子的官名是“太史令”還是“太史公”的問題,他的結論是,“其官為太史令,或以位在丞相之上,并因尊天之道,故亦可稱為太史公。在遷與父談居官時則有公之名,遷卒而定名為令,自是而不復稱公矣”[1]67-68。對于太史公和太史令的問題許多學者都有所討論[12],孫氏所言可作一家參考。
關于司馬遷作史的時間,孫氏在《考年》篇認為:“自太初元年至太始二年,終始凡十年而其書則成也?!盵1]68按《太史公自序》云“五年而當太初元年……于是論次其文”,是司馬遷作史始于太初元年,這一時間自來都無異說。至于成書時間,孫氏的依據是《太史公自序》中的“至于麟止”一語,《漢書·司馬遷傳》中亦引此語,其下服虔注云:“武帝得白麟,而鑄金作麟足形。作《史記》止于此也。”[11]2722故孫氏據此稱:
《漢書》武帝太始二年三月,詔曰:“有司議曰,往者朕郊見上帝,西登隴首,獲白麟以饋宗廟?!眲t是年詔有獲麟之語,故知其書成為二年也。初以獲麟在元狩元年,詔又言“往者郊見”,疑非此二年事。然服虔、張晏于“麟止”下作注,皆云“鑄金作麟足形”,今詔有“更黃金為麟褭蹄以協瑞焉”之文,則正就此年言也。遷故不曰“止于獲麟”而曰“至于麟止”,可知其為太始二年矣。蓋“止”與“趾”古字通,服氏為“鑄金作麟足形”下有“故云麟止”說,是彼固以麟足解麟趾也。[1]68-69
可見孫氏是根據服虔、張晏注“麟止”時所謂“鑄金作麟足形”之語,將“至于麟止”解為“至于作麟足(麟趾)事件”,鑄金作麟足形之事在太始二年(前95),故孫氏將《史記》成書系于此年。
關于《史記》的性質是國史還是私史,孫氏堅定地認為應當為國史。在《纂職》篇他指出,首先,“未有居史官之職而其書乃可名之為私史者”,司馬遷父子均為史官,所著之書自然屬于國史;其次,書中多次自稱“臣遷”,也可證其書為奏進的性質;最后,班彪等對《史記》作的續(xù)補是屬于國史的,“后傳既為國史,而史公所作其為國史也益可信”。對于一些反面意見,如有人認為遭李陵之禍后司馬遷已改任中書令,不居史職,孫氏稱《報任安書》開篇自稱太史公牛馬走,可見征和時“必以中書而猶兼史職也”。對于班固所言司馬遷“私作本紀”,孫氏稱班固所謂“私”并非指私史,而是出于二者修史體例上的不同。孫氏認為在班固看來,以漢朝斷代為史是當王為貴,而以通古體修史,將漢家帝王“編于百王之末,廁于秦項之列”是出于司馬遷一己之私,因此班固特別稱司馬遷“私作本紀”,而不及列傳等[1]65-67。
此外還有若干小的問題,孫氏放在《雜志》篇一并討論,包括“辟天數”“辨兵謀”“引成說”“編次之亂難考”“竄加之跡易知”“書經刪補”“書早流傳”“書有單行之篇”“書有續(xù)入之辭”“史文之難讀”“史文之宜法”共11個小題目[1]70-73。在“辟天數”中,孫氏反對將本紀等五體的篇數都和十二月等天象之數配合起來的說法,他指出:
《正義》之論史例也,曰:“作本紀十二,象歲十二月也;作表十,象天之剛柔十日,以記封建世代終始也;作書八,象一歲八節(jié),以記天地日月山川禮樂也;作世家三十,象一月三十日,三十輻共一轂,以記世祿之家、輔弼股肱之臣忠孝得失也;作列傳七十,象一行七十二日,言七十者舉全數也,余二日象閏余也,以記王侯將相英賢略立功名于天下,可序列也。合百三十篇,象一歲十二月及閏余也?!贝松w言紀傳之為數,皆合于天也。余未敢信其為然,張氏殆以意揣測耳。[1]70
孫氏指出,《太史公自序》中的“二十八宿環(huán)北辰”“三十輻共一轂”的說法只是司馬遷的“譬況之詞,未必本紀諸體篇數胥皆欲合天數也”[1]70-71。孫德謙對《史記》無疑是極為贊賞與尊崇的,但他在篇數問題上反對部分人將《史記》神秘化的做法,而是以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加以分析研究,故能得出正確的結論。其余“編次之亂難考”“竄加之跡易知”“書經刪補”“書早流傳”“書有單行之篇”“書有續(xù)入之辭”諸條聚焦《史記》最初的文本及流傳中的問題,雖然篇幅簡短,但對《史記》文獻學角度的研究亦不乏一定的參考價值。
孫德謙在《太史公書義法》自序中借答客問的形式說:“使后世推為功臣,以比師古之于班氏,豈非快事!”[1]4自許為司馬遷之功臣,可見對該書是頗為自負的?!读x法》一書確有許多可稱道之處。例如孫氏如實揭示出《史記》繼承孔子的宗旨與精神,反駁了班固等對《史記》的不當評價,有助于從宏觀上把握《史記》的主旨。直言、行權、識大、知變等篇的論述不僅適用于《史記》,對整體認識和從事史學工作也有理論上的價值。又如孫氏對《史記》尊崇但卻不神化,反對將諸體篇數和天象之數相配,表現出一個研究者應有的客觀態(tài)度。
1.2 輸卵管病變 在繼發(fā)性不孕癥中,輸卵管性不孕為首要原因。輸卵管的主要作用是拾卵、提供精卵結合場所、將受精卵運送到子宮。輸卵管通暢、平滑肌正常蠕動以及輸卵管黏膜上皮纖毛擺動是輸卵管發(fā)揮功能的前提,所有可引起輸卵管結構或功能異常的原因均可影響妊娠。
但孫氏有些觀點亦可堪商榷,尤其是其對“正《易傳》”頗為自負的解釋和對成書下限的考定,在這兩個問題上孫氏的論證都頗為牽強。
1925年孫氏曾致信同以遺老自居的舊派學者曹元弼,其中云:
弟去秋八月后當亂離之際,又成《太史公書義法》都二卷,共五十篇。龍門自言好學深思,心知其意,此書固不敢以知意自矜,然略去考據而推闡其撰述之意,知古人著書自有苦心,且恐來學不曉,作為序、贊以發(fā)明其意。即如《自序》“正《易傳》”一語,在彼所以見《系辭》之說首溯伏羲,此《易》道當然;而史學始于黃帝,故本紀以之書首。而人皆疏忽不甚經意,不知正言其斷自黃帝,與《易傳》不同也。[13]122
孫氏向曹元弼談及《義法》一書時,提出的最具代表性的觀點即對“正《易傳》”的解釋,可見其對此解之自矜?!罢兑讉鳌贰币徽Z確實是向來學者“皆疏忽不甚經意”之處,孫氏特別加以考察,是頗具眼光的。他以易學溯源伏羲,史學始于黃帝,故司馬遷以黃帝首本紀,以顯示“與《易傳》不同”,是為“正《易傳》”之意。不過當時曹氏尚未見到書稿具體內容,故沒有特別回應。1927年《義法》刻成,孫氏倩人持贈曹氏,曹氏于覆書中針對“正《易傳》”表達了不同意見,書云:
《正易》篇言本紀托始黃帝之故,卓識崇論,發(fā)前賢所未發(fā),惜不能令張平子見之。竊謂經始于伏羲,史始于黃帝,《易大傳》皆有明文……太史談受《易》于楊何,子長傳家學作史,首紀黃帝,固本《大戴禮·五帝德》,抑亦《易》之微言與?曰“正《易傳》”者,當時《易》家多陰陽、占侯、災異之說,皆謂之《易傳》,厥后《京氏易傳》正其類?!妒酚洝坟瀼靥烊?,所據《易傳》皆孔子《十翼》,如引“同歸殊涂,一致百慮”及《坤·文言》之等,皆夫子《大傳》之文。其義光明正大,如日月之中天,非禨祥家所得而混淆?!妒酚洝贩Q《易》之例明而《易傳》正矣,所謂“言六藝折衷于夫子”,此其一端。區(qū)區(qū)之見,因大論而引伸之,不知有當否邪?[13]126
曹元弼不同意孫氏的解釋,在曹氏看來,“正《易傳》”是指司馬遷在《史記》中有意摒除當時禨祥家說《易》之言論,而繼承孔子說《易》之途轍,此為“正”字之義。然而孫氏頗堅持自己的看法,在回信中反駁曹說云:
然竊有疑焉,敢請訓誨。經學之盛,莫若兩漢,惟在武帝時不過創(chuàng)興伊始?!稘h書·儒林傳》:“漢興,田何以齊田徙杜陵,號杜田生,授東武王同子中、雒陽周王孫、丁寬、齊服生,皆著《易傳》數篇?!苯裰欢捝杏休嬝究煽歼z說。據本傳,從周王孫受古義,訓詁舉大義而已,并無陰陽災異。至《高相傳》云:“治《易》與費公同時,其學亦亡章句,專說陰陽災異,自言出丁將軍。”稱為“自言”,則是高相假托,而寬之說《易》不主陰陽災異也?!妒酚洝と辶謧鳌分星覠o丁寬姓名,可見王同諸家《易傳》決不重陰陽災異者,子長父子何容取而正之?《易》家之陰陽災異,班氏惟于《孟喜傳》言之,傳云“得《易》家候陰陽災變書,詐言師田生且死時枕喜膝,獨傳喜”。直書之曰“詐言”、曰“獨傳”,亦足證陰陽災異為孟喜之學,而非傳自田氏者也。漢初言《易》則為田何,其時陰陽災異猶獨未行于世,必謂史公之正《易傳》在彼諸家,殆不然與。[13]127
此外,曹元弼在提出對“正《易傳》”之不同意見的信中,也同時提到了另一處不同觀點:“嘗謂子長識至高、學至正、敘事理至善,惜其書為未成之書,孟堅所謂疏略抵牾者,皆其長編未定之稿耳?!盵13]126曹氏認為《史記》沒有最終完成,這與孫德謙也相反。故孫德謙在回信中一并反駁云:“又史公作《史》年歲,弟考定創(chuàng)始于太初元年,成于太始二年,《義法》中有《考年篇》,私謂鄙說無可刊易。觀《序》于篇目總數以及全書凡若干字,而‘故作《黃帝本紀第一》’‘故作《夏本紀第二》’之類,斷非未成之書?!盵13]127孫德謙不僅認為《史記》確已完成,而且考定了具體的寫作時間,并且自負地認為“私謂鄙說無可刊易”,然而其關于《史記》完成時間考定實際上卻存在兩層失誤。
首先,關于《史記》完成時間孫氏的依據是《太史公自序》中的“于是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一語,然而,此語分明是司馬遷自序其書中所載內容的斷限時間,如將“麟止”理解為寫作完成時間,顯然無法與“陶唐以來”呼應,是故幾乎從無學者如此理解“麟止”一語(僅見裘新江認同孫說,謂“麟止”為定稿時間[14]),此為第一層失誤。其次,就“麟止”事件本身來說,幾乎所有學者都將其定在武帝元狩元年(前122),這是因為據《漢書》所載武帝獲麟僅此一次。孫氏一開始也是這樣理解的,后來卻改變了意見,他說:“初以獲麟在元狩元年,詔又言‘往者郊見’,疑非此二年事。然服虔、張晏于‘麟止’下作注,皆云‘鑄金作麟足形’,今詔有‘更黃金為麟褭蹄以協瑞焉’之文,則正就此年言也。遷故不曰‘止于獲麟’而曰‘至于麟止’,可知其為太始二年矣?!盵1]68其中所謂詔書指太始二年三月之詔,全文云:“有司議曰,往者朕郊見上帝,西登隴首,獲白麟以饋宗廟,渥洼水出天馬,泰山見黃金,宜改故名。今更黃金為麟褭蹄以協瑞焉?!盵11]206按渥洼水出天馬在元鼎四年(前113),詔書敘獲麟在渥洼水出天馬之前,故知詔書中所敘獲麟確在元狩元年(前122),太始二年(前95)不曾獲麟,因此孫氏最初的理解是正確的。但孫氏看到詔書中的“更黃金為麟褭蹄”,又看到服虔注中的“鑄金作麟足形”(張晏注無此說),反而產生了誤解,認為服以“麟足”解“麟止”,是將“至于麟止”理解為“到作麟足事件”,故孫氏把麟止的年份下移到“鑄金作麟足形”的太始二年(前95)。按,服虔注云:“武帝得白麟,而鑄金作麟足形。作《史記》止于此也?!盵11]2722其文確實易產生誤解。實際上,所謂“而鑄金作麟足形”僅為順帶提及獲麟一事之后續(xù),并非以“麟足”解“麟止”,因后文明確出現了“止于”的本字,故其云“作《史記》止于此”,仍謂止于獲麟之元狩元年(前122),而非鑄金之太始二年(前95)。孫氏誤牽合二者,又求之過深,故將“至于麟止”誤系在太始二年,這是第二層失誤。
孫氏在向曹元弼介紹《義法》時稱此書是“略去考據而推闡其撰述之意”[13]122,然而“正《易傳》”和《史記》作成年歲兩個問題均脫不開考據之工夫,也許恰由于孫氏于考據措意略少,故在這兩個問題上未免疏漏。不過,即使有此瑕疵,從總體上看,讀書當先觀其大,《義法》一書論《史記》宗旨、原則等確能有所啟發(fā),值得研究者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