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舒全

對技術本質的解讀是技術哲學的首要問題，是形成技術思考的邏輯起點。人們如何理解技術，就會如何設計、使用和應對技術。如何解讀技術，會對人類社會產生重要的影響。以往的技術哲學家們都有自己對技術本質的理解，他們在各自的視域下描述了技術的不同維度的本質，反映的是不同時代的人們對技術的獨特的理解。這些技術思想最終體現在技術設計、評估、應用等的技術實踐過程中，影響著人類社會的各個方面。技術決定論是一種具有較大影響的技術思想?！凹夹g決定論對技術的認知建立在‘自主性’的基礎上，其含義主要是兩點：技術具有自主性，技術發(fā)展是獨立于其他因素影響之外的過程；技術變遷引起社會變遷。”[1]這一思想過于夸大技術自身的力量，只看到技術對社會的影響，卻忽略了社會因素對技術的制約作用，在把握技術本質時只是從孤立、抽象的前提預設出發(fā)，而沒有在系統(tǒng)中、在社會網絡中去認識技術。以此種技術本質的思想為指導的技術實踐活動就有可能忽略社會的價值因素，產生危害社會、危及人類的技術異化現象，同時也不利于對技術進行有效的社會治理。這里并不是說技術決定論對技術本質的理解是完全錯誤的，而是說技術決定論的思維方式有弊端，需要新的思想對其進行超越。從技術與社會互動關系的視角來認識技術的本質不僅能夠豐富技術的思想內涵，而且能夠為克服技術的負面影響、實現技術的社會治理帶來新的啟示。本文主要從技術實在對人的依賴性、技術本質展現的社會過程性、技術進化的系統(tǒng)性三個方面對技術本質的社會根源進行探討。

一、技術實在對人的依賴性

技術有著與人類同樣漫長的發(fā)展歷史，如果說科學是人類社會近代以來的產物的話，那么技術的誕生要比科學早得多，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技術是與人類同時出現的。人類為了增強自身適應環(huán)境的能力發(fā)明創(chuàng)造了各種工具技術，正是基于此種事實，德國技術哲學家卡普提出了技術是人的“器官投影”學說?？ㄆ諏υS多器具和工具作了詳盡的解釋，認為“大量的精神創(chuàng)造物突然從手、臂和牙齒中涌現出來”“彎曲的手指變成了一只鉤子，手的凹陷成為一只碗；人們從刀、矛、槳、鏟、耙、犁和鍬等，看到了臂、手和手指的各種各樣的姿勢，很顯然，它們適合于打獵、捕魚，從事園藝，以及耕作”[2]。人類依靠技術創(chuàng)造出了人工世界，從而造成社會與自然分化。技術人工物作為一種實在，與人之間產生了復雜的互動關系。技術在推動人類社會發(fā)展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時技術也帶來了很多在人們設計技術時沒有預料到的后果，由此讓人們感到技術似乎作為一種獨立的力量而存在著，不是人類在控制技術，而是技術已經控制了人類。技術決定論者就是持這種觀點。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把技術看作“座架”，這種“座架”把人也變成了持存物，技術成了人類無法擺脫的存在。法國哲學家埃呂爾把技術看作一個獨立發(fā)展的系統(tǒng)，在這樣的技術系統(tǒng)中人也被技術化了。這些思想都是把技術看作獨立于人而存在的一種實在，技術脫離了人的控制開始反客為主，技術按照自身的邏輯發(fā)展演化，直至決定人類的命運。

可以看出，技術決定論者注意到了技術對人的重要影響以及技術的發(fā)展具有一定的自主性，但是他們把技術的作用無限夸大了，沒有看到社會因素對技術的制約性，也忽略了從技術生成的角度來探討技術與人的關系?！帮@然，技術決定論是一種消極的、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3]39技術從根本上來說是人創(chuàng)造的，是人基于自由意志作出的理性選擇。不是技術創(chuàng)造自身，而是人類在自身本質力量的推動下借助于理性創(chuàng)造出了人工物。技術實在不會獨立于人而存在，技術成為技術就在于人的實踐性，技術在人的實踐過程中才能成為其本身，才能實現其自身的目的性，脫離人、脫離人的實踐抽象談技術是沒有意義的，也是不能成立的。是人建構了技術，而不是技術建構了人。人們根據自身的利益發(fā)明、設計、創(chuàng)造、選擇、使用技術，使技術充分展現了自身的存在意義。

技術實在對人的依賴性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呈現出不同的特點。在古代社會，技術的發(fā)明主要依靠個體的人，中西方都有關于某項技術發(fā)明的神話傳說，大多都是人類的某些圣賢的杰作，這些傳說大體表明了當時技術發(fā)明的現實情況。當時的技術發(fā)明更多依賴于能工巧匠的靈感。到了近代，人類進入工業(yè)社會，這一時期的技術發(fā)明不能再由個體的人來完成，而是由工匠、科學家、工程師構成的群體共同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像蒸汽機的發(fā)明、改良與推廣就是如此，而不能只歸功于瓦特一人。第二次科技革命以來的現代社會，技術對人的依賴性更加明顯，一項新的技術能夠產生與推廣已經不能由技術發(fā)明群體來推動，這時更多是依賴整個社會系統(tǒng)的選擇，更多的人進入技術創(chuàng)新的過程中，更多的利益主體在表達著對技術創(chuàng)新活動的影響。這一時期已不能單獨地看待某一項技術的發(fā)明與推廣，而更應該關注的是新技術的社會支持系統(tǒng)。例如，早在愛迪生之前，英國工程師斯旺(Swan)就已經開始研究電燈，經過多年努力找到了適合做燈絲的碳絲，并于1878年12月18日試制成功第一只白熾電燈泡，但是由于沒有整個社會電力系統(tǒng)的支持，最終歸于失敗。愛迪生電燈技術創(chuàng)新的成功更多依賴當時美國社會已經建立起來的電力系統(tǒng)。當前電動汽車的發(fā)明與推廣面臨同樣的問題，電動汽車技術創(chuàng)新的成功與推廣需要的不是工程師的靈感，而是社會是否已經建立起了保障電動汽車發(fā)展的支持系統(tǒng)，如充電系統(tǒng)的完善等。由以上可以看出，技術實在對人的依賴性不是越來越弱，而是變得越來越強，脫離人、脫離社會系統(tǒng)的支持，技術創(chuàng)新是不可能成功的，技術無法繞過人的選擇而獨立存在。

二、技術本質展現的社會過程性

由于技術自身的復雜性與多維性，不同的技術哲學家分別從不同的角度定義了技術，得出的結論千差萬別，我們很難找到一種能夠得到所有學者都認可的技術概念，這與以往對于技術本質思考的思維模式有關。古希臘的自然哲學、近代主客二分認識事物的方法都會讓人們形成關于世界的對象性認識，這種認識方式脫離人的實踐、忽略認識事物發(fā)展過程的歷史性，把事物看成預先存在的、既成的實體來加以把握，近代以來主客二分的認識方法更是造成了人與世界的割裂。技術決定論者就是這種思維方式的典型代表，不管是技術樂觀主義還是技術悲觀主義，在看待技術時都是先預設了技術本質，然后從這種抽象的技術界定出發(fā)來闡述技術對人類、對社會各個方面的影響。馬爾庫塞、海德格爾、芒福德、埃呂爾等人的技術哲學思想都是從他們各自的技術假定出發(fā)加以推演，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思想都是“本質先于存在”的思想，沒有看到技術形成的社會過程性。

技術本質屬性的展現具有歷史性，通過社會實踐過程來表達自身。技術給予人類的遠比人們事先預想的要多得多。人們對一項新技術的認識不是完結于新技術的誕生，而是要伴隨技術的整個生命周期。新技術的出現只是技術顯示自身的開始，可以說這時的技術還是一種潛在的狀態(tài)，是形成中的技術，這時技術的本質屬性被遮蔽著。這種潛在的技術通過人的實踐活動、通過技術與社會的互動轉變?yōu)楝F實的技術，在這一過程中，技術的本質屬性才能得以顯現。技術本質屬性的形成過程借用存在主義的說法就是“存在先于本質”，人們對技術本質的認識是一個不斷發(fā)現的過程，技術本身是一種敞開的狀態(tài)?！霸谏鐣嬚摰囊曇爸校夹g可被界定為一個社會過程。”[3]44技術積極介入世界之中，技術與世界相遇，技術也為人類擴展了世界空間，而技術在此過程中成就自身。技術展現自身的過程是在社會中實現的，這種展現只依靠技術自身無法完成，技術需要借助于人的實踐，通過外在世界的反應來證明自身，通過社會來建構自身。例如，近代以來，伴隨著科技革命，技術得到了飛速發(fā)展，技術的產業(yè)化極大地促進了人們改造自然、創(chuàng)造財富的能力，產生了技術樂觀主義思潮，人們認為通過技術的不斷發(fā)展進步可以解決技術帶來的一切問題，技術是人類通往幸福之門的手段。但是，事實并非人們所預想的那樣。與技術快速發(fā)展相伴而生的是資源枯竭、環(huán)境污染、土地沙漠化、生態(tài)危機、戰(zhàn)爭與核威脅等一系列的技術異化現象，人們認識到技術絕不僅僅是價值中立的工具手段，技術本身負載著人類的價值，技術的良性發(fā)展需要科學技術的支持，更需要社會價值的引導?？梢哉f，技術在這一歷史過程中表達了其價值的多元性，人們對技術的本質屬性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可以預想，伴隨技術的發(fā)展和人類實踐活動的深入，技術將展現出更多的本質屬性，使人類對技術的理解更加深刻。

技術本質屬性展現的過程就是技術的社會建構過程。技術本質屬性的展現不具有必然性，而是社會選擇的結果，是在歷史的、具體的語境下建構出來的。技術的設計、制造、擴散、評估都要經過社會系統(tǒng)的選擇，是社會不同利益主體博弈、協(xié)商的結果。即使是技術異化問題也具有一定的社會建構性。例如，技術帶來的環(huán)境污染問題在第一次科技革命之后就已經顯現，但是當時沒有人認為這是需要關注的問題，在技術設計時也很少考慮環(huán)境保護因素，隨著人們環(huán)保意識的覺醒，環(huán)境污染問題在現代社會才成為人們普遍關注的焦點問題，技術設計應當承擔環(huán)境保護的責任逐漸成為共識。可以看出，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在具體的社會條件下，是人們對這些技術現象的理解與解釋使得技術的多維本質屬性得以顯現。

三、技術進化的系統(tǒng)性

對技術進化問題的研究是人們認識技術本質不可忽略的內容，技術進化發(fā)展的過程也是技術展現自身的過程，因此技術哲學家都非常重視技術的發(fā)展維度，他們從不同的角度出發(fā)來解讀技術的進化過程、尋找技術進化的原因。比較典型的是技術決定論思想，技術決定論者把技術的進化看作一個孤立的、自主的過程，在技術系統(tǒng)內部探尋技術進化的根源，認為技術按照自身的邏輯自主發(fā)展，其發(fā)展不受外界環(huán)境決定，技術向自然索取資源、能源，向社會彰顯自身的規(guī)定性，最終技術決定了人類與社會的命運。例如，埃呂爾認為技術是一個自主發(fā)展的系統(tǒng)，“自主技術意味著技術最終依賴于自己，它制定自己的路徑，它是首要的而不是第二位的因素，它必須被當作‘有機體’，傾向于封閉和自我決定：它本身就是目的”[4]。技術遵循自身的規(guī)則向前發(fā)展，而對技術之外的因素表現出一種漠視態(tài)度。技術決定論者只看到技術系統(tǒng)內部因素對技術進化的重要影響，而不理解社會因素對技術的制約與建構作用。這是片面的、抽象的認識方式，沒有對技術進化的實踐過程加以考察。

技術進化發(fā)展是在技術因素與社會因素共同作用下的社會建構過程?！吧鐣蛩貥嫵杉夹g創(chuàng)新的內在變量，它揭示出，技術發(fā)展遠非技術自身決定，而是在多向的進程中，在與社會的互動中得以發(fā)展。”[5]技術是社會大系統(tǒng)中的一個組成部分，技術進化發(fā)展的原因不只在于技術系統(tǒng)內部因素的推動，更應該看到技術之外的社會環(huán)境對技術進化的影響。技術是社會中的技術，技術是在人的實踐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出來的，而實踐是連接自然與社會、人與技術的中介環(huán)節(jié)，通過實踐技術作用于社會，社會影響著技術，最終技術與社會同步發(fā)展。技術進化過程絕不是技術系統(tǒng)自主發(fā)展的過程，一項技術能夠產生和創(chuàng)新成功與整個社會系統(tǒng)的選擇機制是分不開的，與社會其他因素相隔絕的、孤立的技術是不可能存在的。技術雖然具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性，但是，如果技術得不到社會系統(tǒng)的支持就不可能存活與進化發(fā)展?？梢哉f，技術進化過程就是一個社會建構過程，“社會因素的建構對技術的演化起著重要作用”[6]。社會中的各種因素、不同的利益主體、異質的行動者作用于技術的設計、制造、擴散和使用等過程，建構和選擇技術，推動著技術的進化發(fā)展。技術的進化實際上是社會整個生產系統(tǒng)的演化過程，“而這個過程就是用戶造就的，從而再現了非決定性的、多方向性的、在塑造技術的群體之間和之中不斷地協(xié)商和再協(xié)商的過程”[7]。技術在社會利益群體的協(xié)商中產生，在社會利益群體的選擇中發(fā)展，社會中異質行動者的互動與整合左右著技術的現在與未來。

綜上所述，技術決定論者在把握技術本質時是把技術當作孤立的、既成的客體看待，他們從不同的角度論述技術的本質屬性，認為技術是自主的力量，技術按照自身的邏輯發(fā)展進化，不是人控制技術，而是技術已經控制人，最終決定人類的命運。批判技術決定論不是要全面否定這些思想，技術決定論者向人們展現了技術不同側面的本質屬性，他們看到了技術對人類社會的重要影響，喚醒人類警惕技術的異化發(fā)展，這些都具有積極意義。但是，這些研究是不深入的，他們站在技術的外側，沒有深入技術產生的經驗領域去把握技術，沒有看到社會因素對技術的影響與制約作用。只有從技術的形成過程來把握技術，在社會系統(tǒng)網絡中認識技術的進化發(fā)展過程，能夠看到社會中各種異質行動者對技術產生的影響，才能更好地理解技術。技術是一個不斷形成的過程，技術的進化是社會系統(tǒng)選擇的結果，人類在技術面前具有較大程度的能動性，可以積極地介入技術實踐的過程中，控制和引導技術的發(fā)展，讓技術造福于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