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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部世界中的歐陽修
        ——古代經典作家知識結構的一個案例分析

        2021-03-07 03:36:19何宗美
        關鍵詞:子部歐陽修牡丹

        何宗美

        受20世紀以來文學研究共同風氣的影響,我們對經典作家的研究長期主要在兩個方面積累了豐富的成果,即作家研究和作品研究。其中,作家研究又主要集中于生平與思想,作品研究則主要集中于創(chuàng)作與審美,由此所形成的研究成果不斷積累,日益豐厚,使研究得到推進。但與此同時,我們不得不深深感到客觀存在的一個問題,那就是對于越是經典的作家,目前的研究越是陷入了困境。有一種學術現(xiàn)象顯而易見,即今天以研究某一經典作家而成名的學者已經越來越少,究其原因不外有二:一是研究視野已全面拓開使研究格局不斷散點化,二是經典作家在失去作家、作品研究的舊路徑后一時面臨著尚難越過的瓶頸。但這不能歸咎于已有研究本身,只是舊的研究路徑和方法有待突破。毋庸諱言,過去的研究一直存在某種慣性,就作家研究作家,就文學研究文學,條分縷析,格局分明。近年來雖已大為改觀,但仍然不能說已經根本找到了經典作家研究的新思路。對此,無疑有諸多潛在性等待研究者探索,但有一個根本點理當作為共識來加以重視,即研究者不可忽視一個基本事實:古代作家的知識結構往往貫通經、史、子、集四部,這一特點在經典作家身上體現(xiàn)得尤其突出。研究古代作家詩文時,人們習慣性地將關注重心放在作家的時代社會生活方面,而容易忽略另一個重要方面,即四部的經、史、子、集同樣是作家思想的重要源泉,本該順理成章地從經、史、子、集的知識系統(tǒng)中探討作家作品。經、史、子、集以多種形式進入作家的思想世界,形成不同作家思想情感和文學的多樣性。本文以子部的方法路徑考察歐陽修的知識、思想和文學世界,便是從傳統(tǒng)目錄學和古代知識體系來探討一個經典作家,將文學史與目錄學史、著述史、生活史等置于共同場域,以期重新認識歐陽修,重估歐陽修的歷史價值,并嘗試以子部作為方法的一種學術樣式。

        一、目錄學與古代作家的知識結構

        對于傳統(tǒng)之學來說,目錄學被認為是“一切學術之綱領”[1](P1),“治學之士,無不先窺目錄以為津逮,較其他學術,尤為重要”[2](P3)。歷來因重目錄之學,則目錄之著通常視為讀書治學之首備,故近人有“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讀一過,即略知學問門徑矣”之說[3](P139)。毫無疑問,不具“綱領”,未得“津逮”或“門徑”,則學術無以立,學問無由達,目錄之學、目錄之著的重要性由此可知。

        但是,對目錄學的重視此前很少與文學研究聯(lián)系起來。這里將目錄學納入文學研究的視野,取決于我們對它與著述史密切性的認識,一方面著述史決定了目錄學史,另一方面目錄學史也對著述史發(fā)揮制約作用,包括定性、定位、取舍等。著述史展開來說,覆蓋了思想史、學術史、文學史等方面,因此,研究思想史、學術史和文學史也就不能忽視目錄學和目錄學史,這不是僅指作為傳統(tǒng)眼光認識到的學問門徑、治學津逮或學術綱領而言,而是指目錄學、目錄學史深刻影響思想史、學術史和文學史的生成。以文學史為例,目錄學或目錄學史的影響體現(xiàn)在若干方面:首先,目錄學史所形成的經、史、子、集四部,不僅是古代圖書目錄的一種分類,更是一種知識結構和知識系統(tǒng),這種結構系統(tǒng)一經形成之后,便為古代作家造就了一個知識場域和知識路徑,幾乎任何人都不可能離游其外。可以說,目錄學的四部分類意味著古代中國系統(tǒng)化知識世界的形成和穩(wěn)定,它使古代作家具有了可以暢游其間的思想宇宙。其次,目錄學中的四部體系是一個古代意識形態(tài)體系,四部猶如四綱,但四綱又有區(qū)分,經、史為核心,子、集為枝條,其中經為核心之核心,集則為枝條之枝條。這種思想意識和體系結構深刻地內化為古代作家的個體思想意識和知識結構,決定了古代作家的知識基礎總是立足于經、史、子或側重于其中的一個領域,他們的文學思想往往是依經、史而論文,統(tǒng)百家而游藝,從其創(chuàng)作而言,則經、史、子往往成為文學之集的內容和質料,舍經、史、子則難以為文,至少除自然、社會之外的重要創(chuàng)作源泉是來自經、史、子的知識世界,作家身上經、史、子的觀念還影響了自然、社會創(chuàng)作源泉的意義生成。通常的情況是,古代的經典作家往往不是單純的詩文作家,而是在經、史、子或其某一領域造詣頗深,或雖無著述而得其精華,有的甚至本身就是著名經學家、史學家或子學家,特別是到了宋代以后則越是淹通三部、學有根柢的作家,越是作品深厚,意趣豐富,受到推崇,流傳亦遠。其三,當四部分類和知識體系成為共識以后,每一個時代的思想、學術和文學的生成也以四部體系為內在的知識場域,同時四部又各自形成一個次知識場域即經、史、子、集四個場域,每一場域雖亦存在較為清晰的知識邊界,但一場域往往與另幾個場域的交融映照,存在場域大小、盛衰之差異帶來的影響,而生發(fā)于其間的任何一個思想、學術和文學作品,皆非單一場域的產物,而是共生的結果。這就形成一種古代中國文學的時代現(xiàn)象,即文學除受到其時代社會場域直接作用外,還受到其時代經學、史學、子學知識場域的深刻制約,既產生經學、史學、子學對文學的擠壓,也產生經學、史學、子學對文學的促進,形成較為復雜的場域關系,由此出現(xiàn)此盛彼衰或彼此盛衰與共的情形,其中對于文學來說,子學的情況則具有一定獨特性。子學最發(fā)達的時代往往是文學最繁榮的時代,戰(zhàn)國時期、魏晉南北朝時期、晚明清初以及清末民初,概不例外。唐宋時期佛教的繁榮,也屬于子學和子部興盛的例子。這是因為子學發(fā)達意味著思想更為開放,而開放時代的思想場域則更具活力和創(chuàng)造性,思想因素更為多元豐富,同時與經學、史學對文學產生約束力不同,子學本身就包羅萬象,這等于給文學提供了一個包羅萬象的知識世界,為此文學的內在意蘊也變得更為豐富活潑而具個性氣質。這便構成一個時代作家的共同知識結構和思想特征。

        二、四部知識體系中的歐陽修

        四部體系被確立為古代中國的知識體系,這不僅決定了每一個時代知識體系的結構,也決定了每一個士人知識體系的結構。文學領域的作家自然不能例外。所以,從四部知識體系來審視一個作家的思想、知識和文學世界,無疑是更符合事實的。當一個作家進入歷史以后,他真正的存在即在于四部體系的知識場域之中,他的四部場域越大則其影響力越大越持久,這是因為他的影響力借助了中華民族共同知識體系和知識場域經、史、子、集的存在場及持續(xù)力,故能經久不衰,百世流芳。

        作為宋代著名的文學大家歐陽修必然也存在于四部體系之中。撇開其政治影響,如果歐陽修沒有在經學、史學、子學方面的造詣、著述和影響,那么他的文學將是另外一番模樣,很難產生像我們今天所知道的歐陽修那樣崇高的地位。尤其是自宋代以后,一個沒有經、史、子或某一領域杰出建樹的作家已很難成為文學主流作家,這一點從蘇軾、歸有光、李贄、袁宏道、張岱、錢謙益、王士禛以及清代桐城派代表作家何以能取得深刻影響便不難而知,而明代復古派的領袖們在后來的文學史中之所以不能穩(wěn)居文壇首席地位,一個被攻擊的重要軟肋就是無學,而所謂學就是經、史、子諸方面的深厚造詣。這種文學認識的思想基礎就是從四部知識體系給予的觀念中孕育出來的,這可以說是理解宋代以后文學生成、文學批評、文學影響之大端。

        四部知識體系內化為古代作家的知識世界并以著述的形式外現(xiàn)出來,不同作家外現(xiàn)的情形不同,這在文學史上有一個發(fā)展演變過程。生活在北宋前期集經學、史學、子學和文學于一身的歐陽修,恰處于四部知識體系作為那個時代整體同時也作為那個時代個人知識結構建構的重要時期。雖然歐陽修子學一支有的方面諸如佛老等因來自時代的壓制而顯得較為薄弱,但他已是初步融貫四部且取得著述成就的古代作家,在他之前此類作家還不多見。從這一點看,他是文學史以來自覺構建宏大的四部知識體系并以此進行創(chuàng)作的文學家,此為研究歐陽修和研究文學史值得重視的一個方面。

        進入經、史、子、集體系的歐陽修并非只以集部作品傳世,而是各部皆能見到其人其著,且除其文集外,另有一些著作影響深遠,其棲身各部的著作構成共同影響場域,傳播力和影響力遠勝文學作品單槍匹馬的效果。宋人目錄學著作《郡齋讀書志》收入歐陽修著作9種:經類收《詩本義》15卷,史類收《五代史記》75卷、歐陽修參撰《新唐書》225卷、參撰《崇文總目》64卷,子類收《牡丹譜》1卷、《歸田錄》6卷、《歐公詩話》1卷,集類收《歐陽文忠公集》80卷、《諫垣集》8卷[4](P66,194,193,402,540,575,601,989)。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除《詩本義》《新唐書》《新五代史》《崇文總目》《牡丹譜》《歸田錄》《六一居士集》《從諫集》《詩話》外,還于經之易類收《易童子問》3卷,史之目錄類收《集古錄跋尾》10卷,《集古目錄》20卷則列為其子歐陽棐撰[5](P11,36,102,104,231,232,297,340,496,635,646)。清代目錄學集大成者《四庫全書總目》敘錄歐陽修著述13種,包括收入經部詩類的《毛詩本義》,史部正史類的《新唐書》《新五代史記》,目錄類的《集古錄》,子部譜錄類的《洛陽牡丹記》,雜家類的《試筆》,小說家類的《歸田錄》,集部別集類的《文忠集》《歐陽文粹》(陳亮編)、《居士集》《歐陽遺粹》(郭云鵬編),詩文評類的《六一詩話》,詞曲類的《六一詞》,其中《試筆》《居士集》《歐陽遺粹》列為存目,其他皆為著錄,收入《四庫全書》。這樣,在清代官修最大的古代叢書《四庫全書》中,收入歐陽修著作就達到10種之多,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歐著在各類著述中的經典性。不用說集部的《文忠集》,另如《毛詩本義》之于詩經學,《新唐書》《新五代史記》之于史學,《集古錄》之于目錄學或金石學,《洛陽牡丹記》之于譜錄學,《歸田錄》之于小說,《六一詩話》之于詩話,《六一詞》之于詞,都是各個領域具有經典意義的著作,這既反映了歐陽修廣泛的思想、文化和文學建樹,也說明歐陽修不只是文學的歐陽修,更是經、史、子、集知識體系和知識場域中的歐陽修,而這樣的歐陽修也才是歷史上真正的歐陽修。

        對于四部知識體系和知識場域中的歐陽修,從著述體系和目錄體系去管窺,也只能識其一面。長期以來,存在于人們心中的歐陽修,是不是以四部知識體系和知識場域而出現(xiàn)呢?在此,我們先回到北宋的知識場域中加以考察。蘇軾的經典評價,可以清楚顯示宋人眼中的歐陽修,他說:“自歐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經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說為忠……歐陽子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6](P316)這一評價是在為《六一居士集》作序時很正式地歸納總結出的,是“得其詩文七百六十六篇……次而論之”的基本結論,是對歐陽修文學做出的總體判斷,但若以比較的視野來看,蘇軾的那番評判,與我們文學史通常的定位很不相同。在蘇軾看來,歐陽修之為歐陽修,其意義與價值絕不僅僅是文學方面的,不說他的政治作為和為人品格,而就其思想和學養(yǎng)來說則在于“通經學古”這個根本上,講到“四似”則大體照應經、史、子、集的知識體系,并非只看“詩賦”一端。蘇軾接著還說:“此非余言,天下之言也?!盵6](P316)據(jù)此可知,此論代表北宋人的普遍看法,也就是說蘇軾講的才是曾經出現(xiàn)在那個時代不可替代的歐陽修。

        到了南宋,理學家兼文學家的朱熹曾在與周必大的信中很正式地給歐陽修作了一個較全面的評價:“歐公之學雖于道體猶有欠闕,然其用力于文字之間,而泝其波流以求圣賢之意,則于《易》、于《詩》、于《周禮》、于《春秋》皆嘗反復窮究,以訂先儒之繆;而《本論》之篇,推明性善之說,以為息邪距诐之本,其賢于當世之號為宗工巨儒而不免祖尚浮虛、信惑妖妄者又遠甚。其于《史記》善善惡惡,如《唐六臣傳》之屬,又能深究國家所以廢興存亡之幾,而為天下后世深切著明之永鑒者,固非一端。其他文說,雖或出于游戲翰墨之余,然亦隨事多所發(fā)明,而詞氣藹然,寬平深厚……”[7](P1690-1691)這里不討論朱、周二人因政治觀念不同而就《范公神道碑》引起的爭論,應該關注的是朱熹心目中的歐陽修是怎樣的。朱氏心中的歐陽修與蘇軾所描述的顯然存在共同處,他們都是就思想、知識與文學世界的整體來看歐陽修的,其視野是經、史、子、集知識體系和知識場域,而不單是孤立的文學視野?;蛘哒f,歐陽修是擁有經、史、子、集整體知識并有各方面著述和建樹的杰出人物,而不僅僅是“文”的成就,即使其“文”的成就,也是基于經、史、子、集知識體系和知識場域的必然產物。

        歐陽修這種文化形象,一直延續(xù)到清代。清初文壇巨擘錢謙益心中的歐陽修,同樣不止是純粹作為文學家的歐陽修,而是經、史、子、集知識體系中的歐陽修,尤其是作為史學家的歐陽修。在當代歐陽修研究專家洪本健先生整理的《歐陽修資料匯編》中,有關錢謙益論歐陽修的九條材料中,經學一條、史學五條、子學一條、文學一條,另有一條則為論人即由“蘇子瞻目歐陽公為天人”談到“古之君子推前哲”的問題,當然史學、子學的六條同時也涉及文學[8](P641-642)。從接受角度來說,有幾個信息是值得我們留意的:首先,同樣是文學家的錢謙益,他對歐陽修的接受并非只是單純的文學接受,而是包含了經、史、子、集各方面,也就是說錢謙益接受的是整體的歐陽修而非某一局部。其次,史學方面的歐陽修更受到錢謙益的重視,特別是《五代史記》(《新五代史記》《新五代史》)是錢謙益談論最多、評價最高的,也就是說就影響力而言,史學成就是歐陽修對后世產生影響的重要方面,如錢氏說“六經,史之祖也。左氏、太史公,繼別之宗也。歐陽氏,繼禰之小宗也”,把歐陽修當作三座史學豐碑之一,并認為自“遷、固之史”以后,“奮乎百世之下,斷然以古人為法,而后世有所準繩,則無如歐陽氏矣”[9](P1870-1871)。還有一點,錢謙益對歐陽修的文學評價,通常是從其史著來說的,與今天文學史很大的區(qū)別是,他以《五代史記》為歐文的杰作而不是歐集中的詩文。錢氏反復說:“歐陽氏之作《五代史記》也……則史家之法備焉……以歐陽氏之史法,考之遷、固,若合符節(jié)。而其文章之橫發(fā)旁肆,與太史公掉鞅下上,則又其余事焉矣”[9](P1870-1871),“歐陽子,有宋之韓愈也。其文章崛起五代之后,表章韓子,為斯文之耳目,其功不下于韓?!段宕酚洝分?,真欲祧班而禰馬”[10](P1310),“仆初為學古文,好歐陽公《五代史記》,以為真得太史公血脈”[10](P1348)。一般人通常只就歐之文看歐之文,其實不然,歐之史恰恰是歐之文的典范,至少清初的大文豪錢謙益這么認為,而且這種認識深深影響到錢氏的古文修養(yǎng),這對我們真切認識歐陽修及其影響是一個不可忽視的事實。

        近千年的歐陽修接受史是復雜多樣的,純粹就文學方面評價歐陽修,也無可厚非,但蘇軾、朱熹、錢謙益代表的是更具系統(tǒng)眼光的歐陽修評價,呈現(xiàn)的是四部知識體系中的歐陽修,這與從知識場域來審視作家與文學的當代意識有相通之處。

        三、歐陽修的子部著作及其影響

        相較于人們對歐陽修經、史、集的研究,其子部方面的研究則頗為薄弱。在諸如黃進德《歐陽修評傳》,王水照、崔銘《歐陽修傳》,洪本健《歐陽修和他的散文世界》等較為系統(tǒng)研究歐陽修的著作中,歐陽修子部著作皆處于不太被重視或未受關注的狀況。近年成書的洪著撰有《歐陽修的筆記〈歸田錄〉》一節(jié),難能可貴地討論了《歸田錄》“創(chuàng)作與傳播”“史料價值”“人文價值”之專題[11](P290-316),但這種研究一是十分少見,二是不能改變歐陽修子部著作整體上受到忽略的面貌。歐著中子部原本就顯弱一些,長期以來不受重視的情況也大體未變。不僅如此,在四部之中,相對于經、史、集來說,子部較為特殊,正如《四庫全書總目·子部總敘》所謂“自六經以外,立說者皆子書也”[12](P1191)。子書門類雜多,往往游離于六經、正史和文以載道的思想之外,不僅為六經之余,亦為史、集之余,在四部中處于邊緣化地位,容易受到整個文化場域的壓制、排斥和漠視。

        但子部的地位不是一成不變的。思想相對活躍的時代,子部往往異常繁榮。一些地位顯赫的思想家、文學家的子部著述,也能促進子部地位的提升。歐陽修生活在儒學正統(tǒng)地位不斷強化的時代,而他本人也是典型的儒家正統(tǒng)主義者,但宋代兩種文化傾向促使子部著述的發(fā)展成為可能,也讓歐陽修在子部方面有所建樹。此兩種文化傾向,一是宋人的重知識,二是宋人的重閑趣。歸結到一點,則是宋代的士大夫文化建構日益強化,并最終定型為較為穩(wěn)定的人格范式、知識體系和人生趣尚。宋代子部的繁榮,很大程度與宋人的重知識、重閑趣密切相關,即由宋代士大夫文化的興起所決定。作為思想上嚴守儒家立場、排斥佛老等諸家異說的歐陽修,之所以能留下像《洛陽牡丹記》《歸田錄》《筆說》《試筆》《硯譜》之類的子部著作,也與他在知識世界涉獵廣博以及作為士大夫對生活情趣的追求不無關系。他的這些子部著作,《歸田錄》已見專門討論,《筆說》等主要涉及詩話、書話內容,詩論和書論研究時亦有論之者,這幾種著作在本文將擱置不談,僅以《洛陽牡丹記》為例試加研討。

        《洛陽牡丹記》是歐陽修子部著作代表作之一。今天雖然讀之者不太多,但在宋代該著廣為流傳,影響極大。南宋周必大《歐集考異》載:“士大夫家有公《牡丹譜》一卷,乃承平時印本,始列花品序及名品,與此卷前兩篇頗同。其后則曰敘事、宮禁、貴家、寺觀、府署、元白詩、譏鄙、吳蜀、詩集、記異、雜記、本朝、雙頭花、進花、丁晉公續(xù)花譜,凡十六門,萬余言……后有梅堯臣跋,蓋出假托也?!盵13](P131)《牡丹譜》為其別名,從版本而言周必大所載應為假托本,就接受角度來說恰恰又提供了一個重要信息,即南宋初期歐陽修該著的影響之大,以至士大夫幾乎家家有其印本。且凡假托者往往借助兩個要素產生,一是“假托”之人為名流,二是假托之著作形式必為當時所流行,如明代假托李贄、鐘惺之評點,既是因為鐘、李名望之大,也因評點為明代盛行的著作形式。所以,假托現(xiàn)象不但說明了歐陽修名望之大,也說明《洛陽牡丹記》為當時有影響力的著作。影響力的產生,除歐陽修的名望之外,或許與另一個名望同樣很高的大家密切相關,此人便是北宋名臣、在書法上稱“宋四家”的蔡襄。此前,我們很少注意到在中國古代有深刻影響力的書法當其盛行時對詩、文創(chuàng)作和傳播產生的重要媒介作用,當然也包括詩、文對書法產生的同樣作用,現(xiàn)在至少在歐、蔡之間我們注意到文學家與書法家、文學與書法互相借重的客觀事實。歐陽修《牡丹記跋尾》記載,蔡襄“獨喜書余文”。一位是文壇大家,一位是書壇名流,蔡書歐文,原本就是文壇、藝林嘆為觀止的佳話。這件事從文的角度來看是文以書傳,從書的角度來看是書以文傳,所以無論是對歐文還是蔡書來說都是擴大了影響力。據(jù)歐自言,其文如《陳文惠公神道碑銘》《薛將軍碣》《真州東園記》《杭州有美堂記》《相州書錦堂記》《集古錄目序》《洛陽牡丹記》,皆由蔡襄所書。其中《牡丹記》為其絕筆,“刻而自藏于其家”,又派人將模本送到任亳州刺史的歐陽修手中,使者在返閩途中,襄卻已經去世。時已年過六旬的歐陽修也“老病不能文者久矣”,為此他特撰這篇《牡丹記跋尾》,“書以傳兩家子孫”[14](P1903)。南宋的陳振孫在其《直齋書錄解題》中明確記載了蔡襄所書直接促使了《洛陽牡丹記》的盛行:“《牡丹譜》一卷。歐陽修撰。少年為河南從事,目擊洛花之盛,遂為此譜。蔡君謨書之,盛行于世?!盵5](P297-298)這便真實地印證了文以書傳的現(xiàn)象。

        《洛陽牡丹記》在宋代的廣泛影響,可以得到目錄學以及相關文獻載錄的有力佐證。略早于周必大的鄭樵在其《通志》中已確載“《洛陽牡丹記》一卷,歐陽修撰”,并歸之于食貨之種藝類[15](P784)。與鄭樵基本同時的晁公武,在《郡齋讀書志》亦載:“牡丹譜一卷。右皇朝歐陽修撰。修初調洛陽從事,見其俗重牡丹,因著花品,凡三篇?!逼錃w類則置于子類之農家類[4](P540)。稍后的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同樣載入該著,歸類沿襲晁志,亦屬農家類[5](P297-298)。該著另載佚名《牡丹芍藥花品》七卷,謂“錄歐公及仲休等諸家《牡丹譜》、孔常甫《芍藥譜》,共為一編”[5](P298)。成書于南宋咸淳九年(1273)的左圭《百川學?!?,正式收入歐陽氏《洛陽牡丹記》,分《花品敘》《花釋名》《風俗記》三篇[16](P402-405),與晁志所載完全吻合。再有一條材料,可以作為《洛陽牡丹記》進入宋人閱讀視野的真實反映,即洪邁《容齋隨筆》卷二“唐重牡丹”條所引:“歐陽公《牡丹釋名》云:‘牡丹初不載文字,唐人如沈、宋、元、白之流,皆善詠花,當時有一花之異者,彼必形于篇什,而寂無傳焉,唯劉夢得有《詠魚朝恩宅牡丹》詩,但云一叢千朵而已,亦不云其美而異也?!粍t元、白未嘗無詩,唐人未嘗不重此花也?!盵17](P17-18)洪邁的引文見于《洛陽牡丹記·花釋名第二》,文字是節(jié)引,雖然對歐陽修原文的意思有誤解,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但引用本身反映了洪邁對《洛陽牡丹記》的閱讀,也反映了該著在宋代的實際傳播。

        今天以20世紀以來文學學科和文學史、作品選為基礎形成的文學知識體系,很大程度上帶有結果主義的局限性。所謂結果主義,就是僅以優(yōu)秀作品賞析或審美為特色的文學接受,只看作品好與不好及好在哪里等,而忽略了文學之外更豐富的內容。若要認識《洛陽牡丹記》的價值,就要突破審美的結果主義局限。為此,本文將給出一個新的認識視角,即從著述史、目錄學史和生活史、文化史來重新審視這部曾經產生深刻影響的不凡著作。不僅《洛陽牡丹記》如此,中國古代留下的許多著作都需要用這個視角來審視,以便重估其價值。

        歐陽修《洛陽牡丹記》是影響了著述史的一部書,其獨特意義首先在此。而說它影響了著述史,主要是它促使了著述史中兼有農業(yè)種植、世人生活和文人閑趣于一體的花譜類著作的形成與發(fā)展。雖然他的《洛陽牡丹記》不算最早的花譜類著作,但若翻開目錄學集大成的《四庫全書總目》,就能發(fā)現(xiàn)“譜錄類”的“草木蟲魚”之屬的第一種著作就是他的《洛陽牡丹記》。宋代早于歐陽修的此類著作,還有僧仲林《越中牡丹花品》,載于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5](P297),因未能傳世,影響力有限。在著述史上,“牡丹記”或“牡丹譜”成為一個成員不小的家族,真正的奠定者為歐陽修。今據(jù)王宗堂注評《牡丹譜·導讀》有關梳理,歐著之后有宋代丘濬《牡丹榮辱志》、張峋《洛陽花譜》、李英《吳中花品》、沈立《牡丹記》、周師厚《洛陽花木記》、張邦基《陳州牡丹記》《洛中花品》、佚名《江都牡丹記》、陸游《天彭牡丹譜》、胡元質《牡丹譜》、佚名《牡丹芍藥花品》,元代姚燧《序牡丹》,明代朱橚《朱氏牡丹譜》、嚴郡伯《亳州牡丹譜》、薛鳳翔《亳州牡丹史》,清代蘇毓眉《曹南牡丹譜》、鈕銹《亳州牡丹述》、余鵬年《曹州牡丹譜》、計楠《牡丹譜》以及趙孟儉、趙世學《新增?;h園牡丹譜》等相繼的作品[18](P7-27)。這些書雖然不少已經散佚,但從現(xiàn)存諸書來看,通常都受到歐著的影響,書中往往有相關交代:

        洛陽牡丹之品見于花譜,然未若陳州之盛且多也。(張邦基《陳州牡丹記》)[19](P15)

        于是博求譜錄,得唐李衛(wèi)公《平泉花木記》,范尚書、歐陽參政二譜,按名尋訪,十始見其七八焉。(周師厚《洛陽花木記》)[19](P109)

        洛花見紀于歐陽公者,天彭往往有之,此不載,載其著于天彭者。(陸游《天彭牡丹譜》)[19](P19)

        《洛陽花記》云,以棘數(shù)枝置花叢上,棘氣暖可以辟霜,亦一法也。(薛鳳翔《亳州牡丹史》)[18](P173)

        昔歐陽公于錢思公樓下小屏間,見細書牡丹名九十余種,及其著于錄者,才二十余種耳。今曹州鄉(xiāng)人所植,蓋知之而不能言,而士大夫博雅稽古者,又或言之而不切時地。(余鵬年《曹州牡丹譜》)[18](P186)

        上述材料包括了宋、明、清三個歷史時期,也就說明歐陽修《洛陽牡丹記》的影響形成了一條歷史脈絡,成為牡丹進入知識視野和文化書寫的歷史。其中,僅第一種沒有直接提到歐著,但作者張邦基為兩宋之際人,所謂“洛陽牡丹之品見于花譜”[19](P15),顯然是指又名《牡丹譜》的歐陽修《洛陽牡丹記》,或至少首先指的是歐之此著。至于其他數(shù)種著述受到歐著影響則是明確見于直接的文字表述,而且有一個事實不可忽略,即“牡丹譜”或“牡丹記”由洛陽而陳州、天彭、亳州、曹州,或者說陳州、天彭、亳州、曹州之有“牡丹譜”或“牡丹記”,完全是受到歐陽修洛陽牡丹書寫的直接啟發(fā)和影響,是一種洛陽牡丹書寫輻射現(xiàn)象的結果。從這個意義上講,牡丹有記有譜或有史,便當歸于北宋大文豪歐陽修。僅舉一例,如張邦基之所以記載陳州牡丹,是他認為,陳州牡丹比洛陽更盛且多,而洛陽牡丹已有花譜載錄,而陳州則無,也就是說歐著直接觸發(fā)了他的寫作動機。

        從著述史的內在因素來說,歐陽修《洛陽牡丹記》的啟發(fā)意義或范式意義也是突出的。后來的那些同類著作,多以“記”“譜”“品”為名,明顯因襲了歐著“牡丹記”“牡丹譜”和書中“花品序”之“花品”的命名方式,顯示了與歐陽修《洛陽牡丹記》的直接關系。若具體到書的內容,歐氏影響所及也有跡可尋。丘濬“援引該博而迂怪不經”[5](P298)的《洛陽貴尚錄》“事為牡丹作也”,在今存世的《牡丹榮辱志》中作者序曰:“意以榮辱志其事。欲姚之黃為王,魏之紅為妃,無所忝冒?!盵19](P10)全書內容按“姚黃為王”“魏紅為妃”“(牛黃為)九嬪”等結構,這可以從歐著中找到淵源?!堵尻柲档び洝せㄡ屆吩唬骸拔杭一ㄕ?,千葉肉紅花……錢思公曰:‘人謂牡丹花王,今姚黃真可為王,而魏花乃后也?!盵19](P4)可見,將姚黃、魏紅比為王與妃的立意源于歐著,從作者大體與歐陽修同時①據(jù)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一,丘濬為宋仁宗天圣五年(1027)進士,則其生年大體與歐陽修相近?!皦郯耸弧?,則其卒年大體在神宗元豐或哲宗元祐間。、該著略晚于歐著而又“援引該博”以及歐著在當時影響幾個因素來說,該著受到歐著的直接影響是不成問題的。至于著名詩人陸游的《天彭牡丹譜》受歐著影響更是顯而易見。“洛花見紀于歐陽公者,天彭往往有之,此不載,載其著于天彭者?!盵19](P19)此與張邦基說的有類似之處,而陸著《花品序》《花釋名》《風俗記》的內容和結構,則完全遵循歐著范式。

        在中國古代,著述史與目錄學史關系十分密切。目錄學本身是歷史的產物,由著述史決所,但對著述史有制約作用。通常的情況是,著述越豐富則目錄學分目越細致多樣,也就是著述史對目錄學史起著促進作用。花譜或說通俗一點叫花書,目錄學分類中最初歸于子部農家類,但在《隋書·經籍志》農家類著述僅收《齊民要術》等五種時,自然還見不到這一著述種類的蹤跡[20](P679)。歐陽修參與編撰的《崇文總目》于子部農家類亦尚未見花譜之類的著作[21](P146-147),農家類序即出于歐陽修之手,謂:“農家者流,衣食之本原也。四民之業(yè),其次曰農。稷播百谷,勤勞天下,功炳后世,著見書史。孟子聘列國,陳王道,未始不究耕桑之勤。漢興,劭農勉人,為之著令。今集其樹藝之說,庶取法焉?!盵22](P1893)后來花譜被歸于農家類,正是符合了他說的“集其樹藝之說”的界定。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子部農家類著作已上升到27種,較《隋書·經籍志》《崇文書目》皆有增加。該著在《齊民要術》后的農家類敘稱“前世錄史部中有歲時,子部中有農事,兩類實不可分,今合之農家”[4](P527),即舊有目錄分類中史部之“歲時”與子部之“農家”至此合為子部農家一類,這是該類書增多的原因,但并非盡然,因為至少有13種著作是宋代新出現(xiàn)的,有的還是《崇文總目》編撰時未有或不見收入的,特別是花木類如歐陽修《牡丹譜》、蔡襄《荔枝譜》都是宋代新興的著述種類?!犊S讀書志》對農家類著作的認識有一個值得重視的地方,即作者提出的“士之倦游”與“農家”的關系問題[4](P527),這對農家類部分著作的創(chuàng)作動因不失為一個合理的解釋,對像歐陽修《牡丹譜》之類的著作何以會演變到農家著作之一類是一個富有啟發(fā)的回答,如《宋史·藝文志》農家類著作超過一百部,單獨花譜如《菊譜》《牡丹譜》《芍藥譜》就達到十來部[23](P3463-3465)。

        著述史的這一發(fā)展,促成目錄學史的相應變化,因為宋代以來包括花譜在內的生活類著作的不斷增加,在目錄學史上一類新的著作類別“食貨”開始出現(xiàn)。鄭樵《通志·藝文略》于史類列出“食貨”一類,下分貨寶、器用、豢養(yǎng)、種藝、茶、酒之目,其中種藝之書達到20多部,除少數(shù)如戴凱之《竹譜》、王方慶《園庭草木疏》等幾部為宋前著作外,多為宋人著作,花譜類除歐陽修《洛陽牡丹記》之外,還《名花目錄》《花品》《海棠記》《洛陽花木記》《洛陽花譜》等多種[15](P784)?!锻ㄖ尽吩谥T子類中另有“農家”之屬,收入《齊民要術》等著12部[15](P797)。包括花譜在內的種藝之書從農家類分出,這說明此類著作的興起足以成為獨立的一類。隨著該類著作日漸多見,其區(qū)別于農家類著作的性質也明朗起來,此在宋前則不可能。這兩點應該是促成目錄學家調整書目分類的客觀原因,是著述史影響目錄學史的重要事實。清代黃虞稷《千頃堂書目》仍將花譜之書歸于“食貨類”[24](P252),體現(xiàn)了目錄學史的前后相因。我們注意到,《隋書·經籍志》還不曾設立“食貨”的類別,《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崇文總目》亦未見。目錄學史上“食貨”類別的出現(xiàn)以及該類著述的日漸豐富,可以認為是宋代以后著述更貼近生活的一種跡象。于是,種藝、賞玩也就成了打通宋代以來特別是明代文人生活與文學關系的重要方式,由此生活史、著述史、目錄學史三者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得以勾連。這個勾連得以引發(fā),開其端的一個重要人物就是歐陽修,一部重要的著作就是他的《洛陽牡丹記》。

        《洛陽牡丹記》花譜類著作的興起,還改變了目錄學中“譜系”或“譜諜”類著作的性質。宋人目錄著作也有將花譜歸于“譜諜”或“譜系”一類的,自此“譜系”“譜諜”名目下裝載的內容與以前已不相同。該類著作在目錄分類上歸于史部,《隋書·經籍志》已列“譜系”,《竹譜》《錢譜》因其書名帶“譜”字亦收入其中[20](P667)?!杜f唐書·經籍志》稱“譜諜”[25](P1363-1364),《新唐書·藝文志》沿之[26](P978-980),但皆未收《竹譜》《錢譜》后世歸于“食貨”或“農家”之類的書。《崇文總目》則取消“譜諜”之名,替之以“氏族”,原應歸“譜系”或“譜諜”的《元和郡主譜》《皇孫郡王譜》之類著作收入此類。《遂初堂書目》沿襲了這種做法,只是名目由“氏族”改為“姓氏”,而其子部仍見“譜錄”一類,不過這里所指的“譜錄”與《隋書》及兩唐書所指已完全兩樣,收錄的是《宣和博古圖》《文房四譜》《沈氏香譜》《酒譜》及《歐公牡丹譜》(即《洛陽牡丹記》)之類的生活類書籍[27](P9,16)?!端膸烊珪偰俊ぷV錄類敘》:“惟尤袤《遂初堂書目》,創(chuàng)立‘譜錄’一門,于是別類殊名,咸歸統(tǒng)攝。此亦變而能通矣。今用其例,以收諸雜書之無可系屬者?!盵12](P1525)這里講到的“譜錄”在目錄學史上其實已屬“新譜錄”,即名目為舊、內容則新。這一變化解決的問題是,像舊有著述《竹譜》《錢譜》有了真正的歸屬,不用再“寄身”它處,日益興起的生活類、文化類著述如花譜、酒譜之類都有自己的目錄家園。為此,我們看到了目錄學史上一種現(xiàn)象,即目錄分類的不穩(wěn)定性,這既表現(xiàn)為新的目錄名類的設置如“食貨”類,也表現(xiàn)為舊的目錄名類的被改造如“譜錄”類。這是著述史發(fā)展造成的。有時某一著作引發(fā)了一類著述的興起,從而改變了著述史,也改變了目錄學史。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記》,毫無疑問是發(fā)揮過這一作用的。

        今天文學史的歷史淵源,有重要的一支實源于生活史發(fā)展之結果。現(xiàn)代出版和閱讀的世界里,都有一類堪稱時尚的讀物,就是生活類圖書。此類圖書之發(fā)達,標志著文化步履對社會生活的緊隨趨附。這種現(xiàn)象,討其源頭,可以追溯到歐陽修《洛陽牡丹記》《硯譜》、蔡襄《荔枝譜》《茶錄》之類著作。2012年,中華書局出版“中華生活經典”叢書數(shù)十冊,除少數(shù)幾種為宋前著作外,其余多出自宋、明,宋代收入歐陽修《牡丹譜》、竇蘋《酒譜》、朱長文《琴史》、張學士《棋經十三篇》等。2016-2017年,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藝文叢刊”數(shù)十冊,主要亦為宋、明、清三代的生活和藝術類讀物。單生活類,宋人著作就有蔡襄《茶錄》、黃儒《品茶要錄》、洪芻《香譜》、趙希鵠《洞天清錄》、宋達叟《蔬食譜》、林洪《山家清供》、高似孫《蟹略》《硯箋》等。2016年,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博雅經典”叢書20冊,同樣是生活、藝術、文化類讀物,如《牡丹譜》《梅譜》《蘭譜》《菊譜》《瓶花譜》《書譜》等,其中《牡丹譜》收宋至清牡丹著述六種,宋有歐陽修《洛陽牡丹記》等四種。2017年上海書店出版“宋元譜錄叢編”百余種,包括《茶錄》外10種、《北山酒經》外10種、《文房四譜》外17種、《百寶總珍集》外4種、《洛陽牡丹記》外13種、《范村梅譜》外12種等,主要為宋人著作,如《洛陽牡丹記》外13種,除附錄五代張翊《花經》外,其余14種即歐陽修《洛陽牡丹記》、丘濬《牡丹榮辱志》、張邦基《陳州牡丹記》、陸游《天彭牡丹譜》、胡元質《牡丹譜》、王觀《揚州牡丹譜》、周必大《玉蕊辨證》、陳思《海棠譜》、陳翥《桐譜》、周師厚《牡丹花木記》、范成大《桂海花志》《桂海草木志》、吳仁杰《離騷草木疏》、謝翱《楚辭芳草譜》。以上叢書命名不一,有幾點值得關注:一是“生活經典”“藝文”“博雅”“譜錄”包含的這些圖書一再出版,說明這些圖書內容與現(xiàn)代人的生活密切相關,這種相關性的基礎是人對生活、藝術與情趣的追求。二是溯其淵源,生活史、文化史和著述史出現(xiàn)的這種重要現(xiàn)象,全面奠基于宋代,又以明代蔚為大觀。宋人于生活、藝術、文化方面的著述,其內容涉及方方面面,許多領域或視角都是此前未曾涉及的。雖然有的研究者,將此歸因于“宋代科學技術的全面發(fā)展”,并把宋代此類書籍視為“生物種類專門著作”[28],但著眼于“科學技術”不如從宋代社會生活來解釋這種著述現(xiàn)象更合理。宋代社會相比它之前的社會,已發(fā)生根本變化,宋人生活與前人有了根本不同,這樣便使宋人的生活體驗和知識視野開始全新的建構。逮至明清,尤其是明代,承宋之余緒,大量生活、藝術、文化類著述涌現(xiàn),標志著宋代那種文化品格向后代的延伸,體現(xiàn)的是人的生活內涵更豐富,特別是士人階層日益成為社會中堅,社會生活朝著更豐富、更浪漫、更風雅的方向邁進。三是現(xiàn)代人之所以青睞于宋以來此類著作,閱讀和寫作都延續(xù)了這種文化趣味,意味著著述、文化與生活的一體化是宋代以來的總體傾向,這種傾向既源于生活,帶動了著述與文化,又受惠于著述,影響了生活與文化,主要通過文人與文學的媒介得以播散與傳承。這是生活、著述、文化共同匯成的一股脈流,宋代是這一脈流的源頭,歐陽修是宋代這一脈流的重要發(fā)端者。后人特別是士人的生活、著述和文化都因此而有所改變,雖然影響并不能盡歸于一人,但歐陽修是重要貢獻者則是無疑的。

        四、從子部視野重估歐陽修

        子部視野能夠為歐陽修研究提供一個獨特的路徑,子部視野下的歐陽修無疑能擴展、豐富、補充或者說刷新我們已有的認識,從而達到文學史以及思想史、文化史對歐陽修的一次價值重估。

        我們可以從三個層面展開思考:首先,子部建構了歐陽修的思想、知識和著述或創(chuàng)作;其次,同樣講子部建構,每一作家都有其個性,即其子部世界與他人不盡相同,歐陽修的子部世界必然是“歐陽修式”的,恰是這種子部建構的差異性造成了作家的思想、創(chuàng)作及其影響的差異性;其三,歐陽修以其子部著述及創(chuàng)造對子部、子學產生了建構作用,這不僅僅是一個創(chuàng)作問題,而且是一個創(chuàng)制問題。創(chuàng)作是指具體的著述,創(chuàng)制則指對目錄學類別的改造或建立??梢哉f在子部、子學方面,歐陽修的子部創(chuàng)作起到了目錄學創(chuàng)制的作用,這是他的重要文化貢獻。綜合這幾個方面,我們便可尋求到解讀歐陽修的子部視野。

        我們有必要把歐陽修放在經、史、子、集四部體系中來把握其知識結構的特點。顯而易見的是,在這個體系中他無疑是一位以經、史為知識根基的作家,子部雖也是其知識結構的要素,但并不構成他的知識根基,其集部的知識根基也主要是經、史而不是子部,這一點與蘇軾是有很大區(qū)別的。蘇軾的知識根基很大程度上來源于莊、禪,這在傳統(tǒng)目錄學歸于子部,也就是說子部是蘇軾知識根基的重要部分,而在歐陽修則并非如此,這是歐蘇異趣不可忽視的一個關鍵點。再放在子部體系之內來看,子部是一個內容無比龐雜的知識世界,以歐陽修參與編纂的《崇文總目》為例,子部所涉包括儒家、道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家、小說、兵家、類書、算術、藝術、醫(yī)書、卜筮、天文占、歷數(shù)、五行、道書、釋書,達20類之多。后來《四庫全書總目》歸為14類,即儒家、兵家、法家、農家、醫(yī)家、天文算法、術數(shù)、藝術、譜錄、雜家、類書、小說家、釋家、道家。這個龐大的知識世界,以其豐富性、開放性提供了古代士人知識遨游的無限空間,也成為培養(yǎng)古代士人于經、史之外思想素養(yǎng)和知識興趣的重要園地。所以,子部、子學越發(fā)達的時代,知識也就越廣博,思想則越豐富多樣、自由活潑;子部、子學越發(fā)達的人,通常也越具個性和創(chuàng)造力,有的甚至被斥為異端,這又使古代思想家對子部、子學保持著謹慎的態(tài)度,以避免正統(tǒng)思想的非議和打擊。子部是認識中國思想史和思想家的一個重要標尺。就一人而言,幾乎沒有兼賅子部全部類別的可能,這必然造成古代士人子部知識的取舍和分趨,如除歸屬儒家者最為常見外,又以偏重于道家、釋家、縱橫家、雜家、藝術、小說家等為多。這一點到了思想發(fā)達、子部繁榮的明代中后期最為突出,例如顧憲成、高攀龍、劉宗周、黃道周等致力于儒學,李贄、焦竑、袁宏道、鐘惺等游心于莊、禪,唐寅、徐謂、董其昌、李流芳等放情于藝術,錢希言、陳繼儒、馮夢龍、凌濛初等熱衷于小說,這就形成了儒家之文、莊禪之文、藝術之文和小說之文等,中晚明著述與創(chuàng)作之大概亦即在此四端。中晚明思想、文化和文學之所以大放異彩,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恰是子學的異彩,而非經、史之學的異彩,雖經、史之學同樣取得了發(fā)展,但也是被子學浸染的經、史之學,折射的是子學的光芒。

        是否涉獵子部、子學,涉入什么樣的子部、子學,決定了古代士人思想和知識的趣向。包羅萬象的子部向古代士人開放了無限可能的世界。子部、子學可以依其性質大體劃分為四大類型:儒、道、釋、法、名、墨、縱橫、雜主要屬于思想類;兵、農、醫(yī)、天文算法、術數(shù)主要屬于實用類;譜錄、類書主要屬于知識類;小說、藝術屬于文化創(chuàng)作類。其中,思想類中的儒屬于正統(tǒng),余則為非正統(tǒng)。雜家、小說家的情況又較為復雜,有偏向于思想的,也有偏向于文獻載錄的。因此,子部或子學既向古代士人開放思想世界,也向古代士人開放實用知識和藝術創(chuàng)作世界,在思想世界中則既向古代士人開放正統(tǒng)世界,也向古代士人開放非正統(tǒng)世界。對不同世界的選擇便決定了一個人子部、子學的知識結構和思想趣向。

        歐陽修子部知識、子學思想尚屬正統(tǒng)儒學和知識類范圍,性質是謹慎保守的,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的思想張力,這便注定了歐陽修其人其著思想的豐富性、開放性的不足。這反映了歐陽修作為儒家思想家的知識結構和思想特點,也反映了北宋前期儒家思想重建背景下時代知識結構的共同特點,同時還反映了子學發(fā)展受到了儒學正統(tǒng)的約束。歐陽修子部知識、子學思想具有兩個鮮明的個性:一是正統(tǒng)性,二是知識性。前者體現(xiàn)在他對非正統(tǒng)的道、釋、法、名、墨、縱橫等思想,非但沒有敞開視野,反而持以嚴厲的批判態(tài)度;后者使他向生活世界和文化情趣開始觸伸。這兩點使歐陽修的子部知識和子學思想很大程度上并沒有溢出儒家。如果我們按是否排除正統(tǒng)儒家、儒學把子部和子學予以狹義與廣義的劃分,那么可以說歐陽修的子部知識和子學思想尚屬包括正統(tǒng)儒家、儒學在內的廣義子部和子學范疇;我們按思想非正統(tǒng)及開放性程度把子部、子學予以核心與非核心的劃分,即佛老、莊禪、縱橫等異端歸于核心的子部、子學,其余思想正統(tǒng)或知識性的則歸于非核心的子部、子學,則歐陽修的子部知識和子學思想顯然還屬于非核心的性質。對核心的即思想異端的子部和子學世界,歐陽修不僅未大膽涉獵,而且持抵制甚至傾力批判態(tài)度。在思想史上來說,歐陽修對儒家正統(tǒng)的持守起到了振起儒家的作用,但也限制了他本人的視野。他以其名望和努力,對非正統(tǒng)思想或者說儒家之外的異端思想起了較大的阻止作用。今天的研究者很少有人把歐陽修當作一個重要的思想家來看待,而實際上他在思想史上的貢獻和地位絕不低于他在文學史上的貢獻。對歐陽修在思想史上的地位,蘇軾《六一居士集敘》有精要的總結:“自漢以來,道術不出于孔氏,而亂天下者多矣。晉以老莊亡,梁以佛亡,莫或正之,五百余年而后得韓愈,學者以愈配孟子,蓋庶幾焉。愈之后二百有余年而后得歐陽子,其學推韓愈、孟子以達于孔氏,著禮樂仁義之實,以合于大道……自歐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經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說為忠。長育成就,至嘉祐末,號稱多士。歐陽子之功為多……歐陽子沒十有余年,士始為新學,以佛老之似,亂周孔之真,識者憂之。賴天子明圣,詔修取士法,風厲學者專治孔氏,黜異端,然后風俗一變。”[6](P316)從孔子、孟子到韓愈,再到歐陽修,以此而論,歐陽修在思想史特別是儒學史上就是一千多年歷史中的幾個豐碑人物之一,可見他的貢獻之大、地位之高。宋代思想特別是儒學的轉變首先是由歐陽修完成的,早于后來的周敦頤和二程,卻往往被思想史研究者所忽視①近年有《中國儒家史》(宋元卷)單列《歐陽修的儒學思想》一章,可見對歐陽修的高度重視,但并沒有對歐陽修在宋代以及整個儒學史上的貢獻和地位加以闡釋,具體的內容僅涉及“論本末”“論朋黨”“論正統(tǒng)”“經學”,沒有借鑒蘇軾對歐陽修思想及儒學貢獻的綱領性評價并加以深刻把握。。蘇軾的論述自然是從積極角度評價的。如從消極方面來看,恰是歐陽修嚴守正統(tǒng)儒學、反對異端思想,使他的知識視野和思想世界受到了極大限制。盡管他強調“為文有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29](P305),又自謂“一生勤苦書千卷”[14](P1514),但其知識面的缺陷至今仍為人詬病。錢鐘書《談藝錄》論“學人之詩”,引宋代劉敞譏“歐九不讀書”之說,又引清人閻若璩《困學紀聞箋》所謂“蓋代文人無過歐公,而學殖之陋,亦無過公”,并以為“要之歐公不得為學人也”[30](P177)。歐公為后人所譏者,一個重要方面就是欠缺子部領域的佛教知識。歐陽修反對佛教思想不遺余力,自然拒絕閱讀佛書,而佛學自宋代以后幾乎是大多士人的知識世界不可或缺的部分。羅大經明確地說:“韓文公、歐陽公皆不曾深看佛書,故但能攻其皮毛?!盵31](P195)側面反映的是韓愈、歐陽修辟佛而不肯讀佛書,在知識結構、思想水平上存在嚴重不足。歐陽修之后的宋人,似乎較普遍地意識到了這一問題,陳善《捫虱新話》卷一一“韓退之辟佛老”條有一段很長的文字,討論了對思想史產生不小影響的重要公案,并提出新看法:“退之《原道》辟佛老,欲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于是儒者咸宗其語。及歐陽公作《本論》,謂莫若修其本以勝之,又何必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也哉!此論一出,而《原道》之語幾廢……予聞釋氏之論曰:‘欲破彼宗,先善彼宗?!裰c佛老辨者,皆未嘗涉其流者也?!盵32](P87)這里記載了歐陽修辟佛之論的廣泛影響,更重要的是提出了“欲破彼宗,先善彼宗”的辟佛新思想、新策略,實際上也就指出了韓愈、歐陽修以及“今之與佛老辨者”知識欠缺的共同問題。人若要成功辟佛,首先必須“善彼宗”“涉其流”,也就是加強佛學修養(yǎng)。陳善還載錄了黃庭堅對韓愈辟佛思想的質疑:“毗盧遮那,宮殿樓閣。充遍十方,普入三世。于諸境界,無所分別。彼又安能廬吾居?有大經卷量等三千大千世界藏在一微塵中,彼又安能火吾書?無我無人,無佛無眾生,彼又安能人吾人耶?”[32](P87)黃庭堅、陳善、羅大經的觀點,代表了宋人對佛教及韓、歐辟佛立場的共識。值得重視的是,他們已特別注重佛學修養(yǎng),佛學造詣甚至相當高。與韓愈相比,歐陽修“修其本以勝之”[33](P513)遠高于“火其書”的極端做法,但“不曾深看佛書”韓、歐并無二致。后來的儒者并沒有遵照歐陽修的做法,而是如陳善所說“欲破彼宗,先善彼宗”,甚至主張融會佛老、三教歸一。歐陽修之后的周敦頤、二程、張載以及南宋陸九淵、朱熹,再到明代的王陽明等,無一不加強了對佛教思想的吸納。恰因如此,歐陽修在儒家思想地位重振方面,正如蘇軾所說發(fā)揮了歷史性的作用,但他不是宋代理學的奠定者,宋代理學以及明代心學的建立,是由一些有佛學造詣的儒家思想家完成的。在對待佛教的態(tài)度上,北宋中后期直到明代的儒家代表人物以及不少士人,都是朝著“欲破彼宗,先善彼宗”路子走的,這也就大大改變了儒家知識群體的知識結構和思想境界。

        五、子部作為研究方法的啟示

        子部不僅是研究對象,而且可以視為研究方法來運用。作為方法的子部,即是就子部為解決其他領域問題提供路徑、視角、啟發(fā)等而言。這種方法,旨在對作品構成的基本質料加以分析,考察一個作品是由什么寫成的,而且主要著眼于構成一個作品的子部成分。

        子部可以提供新的路徑。以歐陽修為例,可以循子部路徑觀照歐陽修的文學世界,以解讀歐陽修文學創(chuàng)作中受子部知識結構影響而形成的根本特點。例如,借助洪本健先生《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可以運用子部方法于歐陽修的研究:不難發(fā)現(xiàn),歐陽修詩文據(jù)經、史者多,據(jù)子者少,這是一個基本判斷。由這個判斷我們大體可以把握歐詩歐文的知識結構和思想性質,領會其基本的審美趣向。從引文情況分析,我們注意到歐陽修詩文引用頻率高的是經、史或儒家類文獻,如《周易》《詩經》《尚書》《禮記》《春秋》《左傳》《公羊傳》《谷梁傳》《論語》《孟子》《荀子》《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北齊書》《韓愈集》等,這就基本劃定了歐陽修的知識領域及其作品思想場域的邊界,一個更加具體化的文學家歐陽修被凸顯出來。我們可以進一步思考:首先,歐陽修的思想鮮明地表現(xiàn)出正統(tǒng)性,那么是什么因素決定了這種正統(tǒng)性的形成呢?關鍵之處就在于他的知識結構,不出經學、儒家和正史的范圍,或者說經學、儒家和正史支撐了歐陽修的知識結構及其思想的正統(tǒng)性。其次,歐陽修的文風突出體現(xiàn)為純正性,那么又是什么因素決定了這種純正性的生成呢?一個重要的方面是他的知識結構,其知識、思想主要游走于經學、儒家和正史的場域之中,儒家經典和正史不僅是其詩文構成的質料及思想成分,同時決定其詩文思想性質和審美傾向囿于經史之詩文、儒家之詩文。其三,正統(tǒng)性和純正性固然是歐陽修思想和文學的重要特點,那么,歐陽修是否存在思想和文學的不足,其不足主要又是什么,原因何在?從知識結構來解讀,這一問題同樣清晰可見。以經史和儒家思想為核心的知識結構,無疑弱化了歐陽修的思想力度,也影響了其文風。文學上的歐陽修主要是在文法、文氣和語言等層面取得極高造詣的杰出作家,而不以思想的自由、開放和創(chuàng)造著稱。這一點以他最為傳世的名篇就可以印證。拿《醉翁亭記》為例,如果以思想論,它表現(xiàn)的不過是文人的自然情懷和儒家與民同樂的觀念,是屢見不鮮的陳舊主題,屬于文學史長期以來尤其是古典時期文人詩文創(chuàng)作中常用的共同主題或者說基本母題,不具備個別性和獨創(chuàng)性。所不同者在于,作品以文人情懷將儒家觀念詩意般地包舉起來,又用整散相間、精彩優(yōu)美的語言和回環(huán)往復的文氣加以傳達和表現(xiàn),其高妙之處主要在于藝術形式所達到的高度。我們注意到,古代文學中使用共同主題寫作是普遍的,特別是儒家思想系統(tǒng)內的文學家,基本屬于共同主題的寫作者,歐陽修就是屬于這樣的文學家,而且是典型的一個。他的另一名篇《豐樂亭記》,同樣是共同主題的寫作,與《醉翁亭記》有大體相同的表達方式,即文人情懷與儒家觀念渾然一體。這里的文人情懷仍然是山水之樂,儒家觀念則是天下太平、物豐民樂以及“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34](P1018)。從骨子里講,《豐樂亭記》相當于一篇政治文章,而具有不錯的文學性。與《醉翁亭記》稍不同者,《豐樂亭記》主要是議史論世,反映出正史成分是歐文的內核。儒家價值觀作為作品的靈魂,則是二文以及歐陽修其他大多數(shù)作品的共同特點,其文學的正統(tǒng)性、純正性正基于此。

        考察子部在歐陽修詩文中的構成要素,也可以發(fā)現(xiàn)其作品引文、用語出于儒家經典和正史之外者,包括《老子》《莊子》《列子》《抱樸子》等道家類書,也包括《呂氏春秋》《淮南子》《山海經》《西京雜記》《博物志》《世說新語》《搜神記》《拾遺記》《顏氏家訓》等雜家或小說家文獻。此以《莊子》為例:迄今為止,研究者很少關注到歐陽修與《莊子》的問題,子部路徑的研究可以開拓這一方面的視野。一個引人注意的事實是,子部中歐陽修詩文引用《莊子》較為多見,可知在歐陽修的知識世界里,《莊子》的存在不可小覷。但我們也注意到,《莊子》在歐陽修詩文中的出現(xiàn)主要是作為微觀材料或語料來用的,至多是局部思想而已,莊子思想沒有成為歐陽修作品思想的核心。這種情況如《登絳州富公嵩巫亭示同行者》云:“始疑茫昧初,渾沌死鐫鑿?!盵33](P44)此用《莊子·應帝王》儵忽報渾沌之恩而為其鑿七竅之典,是對“其后竄荊蠻,始識峽山惡。長江瀉天來,巨石忽開拓”的想象,即描述貶謫夷陵之時所見峽山的險惡,與《莊子》原有思想并無關聯(lián)。又《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子美氣尤雄,萬竅號一噫。有時肆顛狂,醉墨灑霶霈。”[33](P46)這是借助《莊子·齊物論》“大塊噫氣”“作則萬竅怒呺”之風的描述來形容梅圣俞作品文勢雄健,氣魄磅礴,其旨亦非《莊子》原意。另如《鎮(zhèn)陽讀書》“有類邯鄲步,兩失皆茫?!盵33](P57),《鸚鵡螺》“負材自累遭刳腸,匹夫懷璧古所傷”[33](P119),《觀魚軒》“位望愈隆心愈靜,每來臨水玩游儵”等[33](P463),都屬用《莊子》典故之例,比前兩例用意進了一層,前為取詞,此為取意。遍觀歐集,引莊之語和用莊之典的作品略計30余篇,這從比例來說顯然不構成其詩文知識含量的主體,更別說構成其詩文思想的核心。

        從主觀上講,歐陽修思想的主要價值傾向不是崇莊的,這一點我們從其自編的《居士集》即可得到最起碼的認識?!毒邮考芬怨旁姟额侕拧菲獮槿祝@種編排并非出自作品時間先后的考慮,而是具有歐集中思想之開篇的作用。從作品時間來說,嚴杰《歐陽修年譜》系《舟中望京邑》《南征道寄相送者》為天圣五年(1027),當為歐集中詩作的處女作[35](P22)。古詩中,《七交七首》“據(jù)題下注,天圣九年(1031)作”[14](P1261),或為歐集該類詩的最早作品。但這幾個作品皆不被《居士集》所收,僅見于《外集》?!毒邮考分械淖髌窊?jù)題下注來看,也未嚴格遵循時間先后編排,《顏跖》“原未系年,作年不詳”系于首篇,《猛虎》“據(jù)目錄題下注,景祐三年(1036)作”系于《游龍門分題十五首》“據(jù)題下注,明道元年(1032)作”之前,《送呂夏卿》“據(jù)題下注,慶歷二年(1042)作”系于《憶山示圣俞》“如題下注,慶歷元年(1041)作”之前[33](P2,3,7,20,21)。這樣實有理由說明,《顏跖》居歐集之首,可以看作是歐陽修為其自編《居士集》確立思想基調的主觀考慮。該詩以儒家的理想人物顏回與《莊子》所贊揚的盜跖對比成篇,詩曰:“跖身一腐鼠,死朽化無形。萬世尚遭戮,筆誅甚刀刑。思其生所得,豺犬飽臭腥。顏子圣人徒,生知自誠明。惟其生之樂,豈減跖所榮?死也至今在,光輝如日星。”[33](P1)這顯然是一篇詩形式的人物論,作者集中塑造的兩個形象在此代表的是儒、道對立的兩種人生范式,歐陽修借此詩篇討論的是人的生死與不朽的重要話題,一褒一貶、一取一舍之間,明確地表達了他對儒家價值觀的追求和對《莊子》價值觀的否定。作者將《顏跖》置于首篇,是一種開宗明義的做法,等于為《居士集》確立了整體的思想立場?!毒邮考凡恢皇且粋€單純的文學文本,還是一個體現(xiàn)價值傾向的思想文本。在歐陽修自覺設計的文本體系中,莊子思想所處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

        不過,莊子思想在歐陽修一生中,也存在隱現(xiàn)不同和前后變化,這又是不可忽視的。在歐集引莊作品中可以尋出蛛絲馬跡,借此作為理解和研究歐陽修思想、文學的一個標尺或切入點:如果把《顏跖》視為歐集作品真正的思想起點,那么另一篇題為《新營小齋鑿地爐輒成五言三十七韻》的長篇古詩則為歐集思想的一個拐點——它與《顏跖》結構相似,同樣由兩個形象構成其基本內容,其一“地僻與世疏,官閑得身佚”即作者自己,另一則是“轗軻臥蓬蓽”的西鄰高士,但二者已非隔膜與對立,而是“無言兩相忘,相對或終日”[14](P1315)的相融與默契,與《顏跖》篇中兩個形象的截然對立已完全不同。詩作于歐陽修貶謫夷陵期間,雖然不能說此時的他已蛻變?yōu)橐粋€莊子主義者,但其思想出現(xiàn)了一個顯然的特點——相融性,即儒、道渾然一體,彼此不加排斥,由此表現(xiàn)為內在思想、文學形象和語言表達儒、道邊界的相對模糊。當然,這種狀態(tài)并沒有一直持續(xù)不變,但作為一個階段的思想與創(chuàng)作心態(tài)曾經客觀存在則是可以肯定的事實。循此便可真切把握貶謫時期歐陽修思想、情感、文學世界中那些深微層面,真切把握歐陽修一生思想、情感、文學的流變。值得注意的是,其后到了慶歷五年(1045)所作《鎮(zhèn)陽讀書》又出現(xiàn)了新的轉折點。該詩與《顏跖》《新營小齋鑿地爐輒成五言三十七韻》一樣,也書寫了兩個形象,一個是文學家、好友石介,一個是作者自己。不同的是,兩個形象的關系發(fā)生了變化,二者表現(xiàn)為同道,且前者為后者的榜樣。寫石介“圣經日陳前,弟子羅兩廂。大論叱佛老,高聲誦虞唐”,而自己“官榮日已寵,事業(yè)闇不彰……卻欲尋舊學,舊學已榛荒。有類邯鄲步,兩失皆茫?!盵33](P56-57),藝術上仍用對比,但屬于同類之比。作品提供的思想信號很清楚,隨著“官榮”的地位,歐陽修的思想界限再一次明確起來,對佛老完全持對立的態(tài)度,所以詩篇雖也有對《莊子》“邯鄲學步”之典的引用,但不過是語詞借用而已,只形容自己“尋舊學”的無所建樹,莊子思想則蕩然無存,這又似乎回到了《顏跖》描寫的狀態(tài)即歐陽修早期思想的情形。但往后看,這種思想狀態(tài)到了其年齡漸老的時期又明顯不同,莊子思想再又局部地被容納進來,與其正統(tǒng)的儒家思想漸又有了渾融相存的關系。此在其人生后期變得越加明朗,所以后期的引莊也出現(xiàn)了新跡象。我們從《鸚鵡螺》《寄圣俞》《鳴蟬賦》《病署賦》《鶻》《憎蒼蠅賦》等篇的共同特征,足以形成這樣的認識,而《六一居士傳》則可作為一個結點來特別看待:如果把這一名篇當成歐陽修晚年文風的代表作,但這種文風代表的顯然不是歐陽修一貫的文風。如果以儒家文風與莊子文風來區(qū)分,歐陽修的一貫文風顯然是儒家的而非莊子的,但《六一居士傳》則是莊子似的。這篇自傳不僅行文風格似莊,而且內容所及不外“更號”“逃名”“吾之樂”“世之累”以及“累其形”“累其心”等話題,最后結之以“宜去”者三[34](P1130-1132),熟讀《莊子》者一看便知,毫無疑問它屬于《莊子》似的文學散文。以此而言,后世所謂“六一風神”嚴格意義來講就不能排除莊子風神的內涵。

        至此,我們不難形成富有啟示意義的幾點綜合認識:首先,歐陽修的知識世界和思想世界在正統(tǒng)儒家與異端佛老對立之外,還存在一個過渡性的“第三地帶”——《莊子》與莊子思想,這使他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于正統(tǒng)、純正之中也帶有一定的自由和超越,在排斥佛老之時偶又向佛老相近的莊子思想敞開一扇小窗,由此決定他的儒家思想體系并不是完全封閉的。其次,與儒家經典、正史相比,包括《莊子》在內的子部雖然不占歐陽修知識結構的主體,但思想價值不以構成大小而論,莊子思想因其異質性恰恰成為引發(fā)歐陽修思想、情感、文學之新變的重要因子。再者,歐陽修存在隱、顯兩個知識世界和思想世界,整體而言,儒家經典、正史和儒學思想是他知識和思想的顯世界,《莊子》與莊子思想則屬于隱世界,但隱的知識和思想世界又存在時隱時現(xiàn)的狀態(tài),由此構成他知識世界和思想世界的基本特點,也產生一定的可變性和豐富性。最后,歐陽修一生存在前后變化,這種變化看似不那么明顯,卻有表現(xiàn)深微的一面,變化的外在誘因是其仕途之升遷、閱歷之積累,說明歐陽修思想的功利性、世俗性十分突出,而內在誘因則以《莊子》與莊子思想為其重要方面,成為其超功利、超世俗的精神來源。如果把《顏跖》大體看作歐陽修思想起點時期之作,《六一居士傳》大體看作其思想終點時期之作,這既顯示了他的儒家思想之流變,也顯示了他莊子思想之流變,前者由正統(tǒng)、純正變而相融、通達,后者由隱約、排斥變而明朗、容納,但變化并非一以貫之,而是時斷時續(xù),由此形成一些板塊式思想時段,但精神世界總的趨勢是由沖突心態(tài)到渾融心態(tài)。上述幾點應該是把握歐陽修思想、情感和文學的關鍵所在,對中國古代經典作家甚至一般作家的考察不無范式意義。

        討論歐陽修的子部世界及其知識結構問題,除對歐陽修研究有啟示作用外,還有更廣泛的意義,包括經典作家的個案研究、作家與作家比較研究、文學史特別是斷代文學史研究、接受史既包括作家接受史也包括斷代文學接受史研究等,都可以開拓新思維、新路徑。

        關于經典作家甚至一般作家的個案研究,本文提出的從知識結構入手的研究途徑無疑是有普遍應用空間的。考察作家的知識結構不一定局限于子部,經、史、子、集四部的整體考察會有更宏大的視野,但子部仍然是最具特別意義的一個領域。子部龐雜多元、無所不包甚至離經叛道,是經、史、集不能比的,所以對一個作家子部知識和子學思想的考察,意義就非同一般。從子部考察作家的知識結構,不僅可以為解釋一個作家思想、情感、文學是否具有個性,剖析構成其作品的知識成分與思想來源,還可以有效地用于作家的比較研究,判定不同作家因知識結構不同特別是子部知識的差異所產生的思想分趨和文學差異,在此基礎上既揭示文學思想產生的知識基礎和文學風格形成的知識因素,同時對探討一個作家何以具有思想創(chuàng)造力和文學創(chuàng)新力的內在動因,從而尋求到文學發(fā)展的重要規(guī)律。一般來說,子部知識越廣博、子學思想越豐富,則意味著被正統(tǒng)性束縛相對較弱,思想的開放、多元、自由、活潑則更突出,創(chuàng)造性則更強,反映在文學則更具有思想情趣和審美情趣。我們從蘇軾、李贄、袁宏道、張岱等杰出作家得到有力佐證,甚至更早的莊子、屈原、司馬遷、陶淵明、李白、王維、柳宗元等,也可以說明同樣的問題。由此上升到一個基本的結論,中國作家特別是能突破正統(tǒng)思想束縛、極大地獲得思想創(chuàng)新力的作家,子部就是他們必然要對自己敞開的富有偉大思想意義的知識世界,甚至對未來的中國作家來說,誰的子部知識更深厚,子學思想更多元活潑,誰就可能成為思想更具創(chuàng)造性、文學更具性靈的作家,正如蘇軾等人一樣。這實際是關乎中國文學未來發(fā)展的一個值得重視的規(guī)律性認識。

        子部、子學深刻影響于文學史是顯而易見的。文學的時代性,既由時代的政治、經濟、社會等現(xiàn)實因素所決定,還由時代的知識結構特別是士階層的知識結構所決定。子學思想和子部著作發(fā)達的時代,往往也是文學繁榮的時代,比如春秋戰(zhàn)國、魏晉南北朝、明末清初和清末民初,就是文學發(fā)展的幾個關鍵時期。這些亂世給包羅萬象、思想多元的子學留出了發(fā)展空隙,而子學的發(fā)展為文學家和文學提供了豐富的思想資源和創(chuàng)作活力。歸結起來,文學發(fā)達的直接原因是子部的發(fā)達,而不是亂世本身,因為文學不發(fā)達的亂世時代還有不少。子部考察對促進斷代文學史和整個文學發(fā)展史的研究很有助益。以晚明為例,這是子學繁榮促進文學繁榮的典型時代。若僅限于流派、小品文風、地緣、家族等研究,必然會忽視一個基本要領,即這一時代整體的知識結構的深刻變化,特別是子部作為士階層主要知識構成這一事實。所以,晚明文學的研究,要加強對這個時代子部知識和子學思想的研究,加強對經典作家知識結構和子學世界的研究。這對解決晚明乃至整個明代文學的一些問題都將有直接的啟發(fā)意義:可以從不同歷史時期作家個人知識結構和子部知識、子學思想的考察,獲得對明前中期與晚明文學之不同的有益解釋,探求明代文學演變的知識背景和思想因素;可以從不同文學流派的知識結構及其子部世界差異性的研究,把握明代文學流派林立、觀念對峙的深層誘因,尋求從臺閣體、茶陵派到復古派為什么沒有實現(xiàn)文學革新的歷史轉折,而到了李贄和公安派才完成了文學革新的使命。這種研究路徑還可以啟發(fā)接受史研究。以明代文學而言,從司馬遷、李白、杜甫的接受(復古派),到歐陽修、曾鞏、邵雍的接受(唐宋派),再到蘇軾的接受(公安派),其背后并不是簡單的文學崇尚問題,而是意味著對純粹文藝接受,還是理學接受或莊禪趣味接受的選擇。明代心學運動擴大了士階層的知識世界,培養(yǎng)了他們的思想情趣,故經歷了心學運動洗禮、具有廣闊知識背景、深邃思想素養(yǎng)的文人不再傾心于純粹文藝,轉而喜歡宋學影響下的宋詩宋文,這是明代文學趣味的一大轉變,但這種轉變很快被莊禪趣味取代,所以盡管唐宋派在反復古派的道路上進了一大步,而大勢所趨則是由沖破理學束縛而以莊禪為思想個性的公安派來最終完成明代文學的根本革新。唐宋派與公安派的區(qū)別,可以說就是在于推崇歐陽修、曾鞏、邵雍和推崇蘇軾的不同,前者是理學的文學,后者則是子學的文學、莊禪的文學、非理學的文學。以此而論,明代文學各流派之不同、各階段之變遷,歸結到一個重要的方面即是士階層和整個社會知識結構和思想趣味之變化。走向子學是明代思想的整體趨勢,走向子學的文學則是明代文學的整體趨勢。這種趨勢到了清代被重回經、史的正統(tǒng)之學所打斷,明代知識、思想和文學的發(fā)展方向便被根本改變。清代文學基本上可以說是根基于經、史的文學,而非晚明根基于子學的文學,這盡管不能說是一種倒退,但可以肯定的是已然為另一種文學,思想活力和文學趣味已遠不如晚明。

        明代文學及研究可以如是觀,其他時代文學及研究也不妨作如是觀。作為方法的子部與子學,將開辟文學研究的一片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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