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林
1
清晨,淡藍色的晨靄,從郁郁蔥蔥的竹林,漂移到沖間,似有若無。初升的太陽,正把一抹金紅鋪展到大堰的水面。堰坡下面,是出早工的人們在田間勞作。在大人們驚訝的目光與金色陽光的交接處,兩個赤身裸體的少年,騎著一頭水牛,晃晃悠悠,穿過堰堤,向著岡嶺走去……
這景象,像一幅剪影,又仿佛電影的特寫鏡頭,長久定格于我記憶的深處。因為,其中一個赤條條的少年,便是兒時的我。
那是個早晨,在姑姑家里。表哥把我從床上揪了起來,要我跟他作伴兒,一起去放牛。揉揉惺忪的睡眼,我去尋先天晚上不知脫在何處的衣服。表哥等得有些不耐煩,說:“哎呀,你真麻盤,像個女伢。放牛嘛還穿衣裳?赤條條坐在牛背上,那才安逸得疼呢?!蔽冶槐砀缧M惑著,光著身子,學著表哥的樣兒,將腳踏到牛角根上,牛抬頭,再爬到背上。他騎在前面,我在后,光溜溜的,一起朝對面岡嶺晃去。
時值六月,太陽則從遼遠的灰蒙蒙的天際躍出地平線,霧嵐里便滲進一抹紅來。生產隊的大人們正在田間挖水溝。當兩個赤裸裸的四五歲的男孩兒,騎著牛,晃晃悠悠,從大人們的眼皮底下經過時,立刻引起一些姑娘媳婦兒的一片驚呼:“天啦,你們快看,兩個條肚!”所謂條肚,也即裸體,是江漢平原的方言。干活的人們大約也累,巴不得歇會,于是聞聲駐足,齊刷刷地望向我們?!靶⌒呐J右У暗皢??!彪x我們較近的一個人笑呵呵地對我們喊道。
這是我從懂事起,第一次一絲不掛地出門,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那種羞澀,簡直無法形容。我窘得只好把一張小臉緊緊貼到表哥的背上。內心懊悔不已,不該跟表哥光身子出門。正在我羞愧難當?shù)臅r候,便聽得一個隊長模樣的人在大聲呵斥:
“兩個條肚有么子好看,值得像看把戲啵?干活!”
表哥不以為然,滿不在乎地說:
“就是。還怕他們。我就不信這些娘們沒打過條肚!”
因為窮,表哥初中沒畢業(yè)就回鄉(xiāng)務農了。后來還做過多年的村支書。有一次,我從城里回到鄉(xiāng)下,兩人憶及這樁兒時的糗事,當著一眾子侄的面,我們禁不住笑出了眼淚。表哥說:
“你呀,從小就臉皮薄,現(xiàn)在還是。難怪做不了大官的?!?/p>
2
我第一次獨自放牛,大約是半年之后的事情。
我家養(yǎng)了生產隊的一頭母牛,下了崽。牛犢過了半歲,就得穿鼻子。不然,任它滿地兒瘋跑,就會糟蹋莊稼。誰家的牛糟蹋了田里的莊稼,隊里就會扣工分,扣口糧。那時,家家戶戶的口糧都不寬裕,在瓜菜半代糧的日月,誰家敢不給牛犢穿鼻子呢?
父親從樹林里砍下帶枝丫的枝條,做個“Y”型的椽子,掐著牛犢的脖子,穿過牛鼻,再用一根麻繩系住椽子的一頭,這牛犢便正式帶上了籠頭,從此不能自由撒歡了。父親把牛繩交到我的手上,鄭重地告訴我,你長大了,該去放牛了。“放牛就要有放牛的樣子。不能把牛放丟了,不能讓牛吃田里的青苗,不能吃田埂上的蓄草(秋后隊里收割后分到各家各戶作燒柴),記好了嗎?”看我似懂非懂,一臉懵逼,便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父親說,從前有個很有名的武師,收了一個關門弟子。除了教一些基本功法,只是交他一頭小牛,讓他每天把小牛抱起來,走上十來步。小徒弟十分不情愿,心想:我是來學武的,你怎么讓我放牛呢?不情愿也沒辦法,師傅的話,必須照做。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直到小牛長大,徒弟依然每天把牛抱著走上十來步。到了鄉(xiāng)試選拔武舉,三百斤的大石頭,小徒弟居然能夠舉過頭頂,一百二十斤大刀,他揮舞起來像玩雜耍。就這樣,徒弟莫名其妙地奪得武舉第一名,成了大清朝最后一代武相公。這個武相公,就是你的外曾祖。
“你可不要小看放牛。朱元璋放牛,放成了皇帝。你外曾祖放牛,放成了武相公?!?/p>
我不知道皇帝和相公是什么東西。只想把牛兒喂飽了,回家不吃丁拐??晌业母赣H偏偏說,他穿牛鼻子時,發(fā)現(xiàn)小牛是個怪胎,額頭上天生著幾條暗紅色的雜毛,看起來像個“王”字。這牛養(yǎng)好了,將來說不定還真是頭牛王。“牛王啊,不是什么人都能養(yǎng)出來的。你要爭氣。”
我和三哥走過去想探個究竟,果然跟小人書上畫的老虎一樣兒。我說,這牛有點像老虎。三哥也覺得是,就說:“你以后干脆叫它老虎?!蔽覇柸?,哪里放牛最好?三哥脫口而出:“冢子呀。這都不曉得?”三哥也許覺得,我天生就該知道到哪里放牛最好。
古冢曾經還是這個地方遠近聞名的一個古跡,相傳是楚國的一個什么王陵。高約三丈有余,占地二十多畝。近百米處,有個夫人冢,叫陪冢,比王陵略小。從沙洋北望五六里,無論天晴天陰,首先落入眼簾的,便是這個冢子。這地方,本是這一帶方圓數(shù)十里的高地,又東臨小江湖。從湖里西望王陵,王陵愈發(fā)顯得高峻,大有高山仰止的氣勢。
可我的家鄉(xiāng)卻不這么認為。聽隊里老風水先生講,這是死人壓活人呢。陰盛于陽,后世遭殃。為了后代子孫的興旺發(fā)達,這里的古鄉(xiāng)賢們便在這個王陵之上,建起一座廟來。晨鐘暮鼓,香煙繚繞,一直延續(xù)數(shù)百年。王陵和廟宇,便成為遠近聞名的一個古跡。大約是香客日多的緣由,這里便漸漸形成了一個集市。十多戶人家,幾家商鋪,分布在青磚布瓦,青石小街兩邊。雖不顯繁華,卻也雅致。
日本人占領沙洋時,狂轟濫炸,將這廟宇連同青磚布瓦蓋起的古老的小集鎮(zhèn),一并夷為平地。聚集在集市上的那些人家,便四散逃逸,回歸鄉(xiāng)里。后來,日本人將這里建成了一個據(jù)點,作為沙洋北大門的一道屏障。繁華不再,古冢之上還架起了槍炮。
日本人投降之后的幾十年,這里依然還是一片廢墟,殘垣斷瓦,隨處可見。“這日子只怕更難熬呢?!蓖砩霞{涼的時候,村子里的一些老人聚到一塊,談古論今時,總是憂心忡忡,頗有些責怪日本人不夠地道的怨氣。
解放初期,政府在廢墟上建起了一所小學。十里八鄉(xiāng)的孩子,大多在這里讀書,幾百個孩子扎在一處,書聲瑯瑯,給這片苦寒的大地,平添了一份文明與生機。在知識分子成為“臭老九”的歲月,時??梢钥吹接欣蠋熍赖焦炮V?,吟詩作賦,一抒“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情懷。
吃過午飯,我牽了牛犢到古冢邊去放牧。這個時候,成年的牛都拉著犁鏵,在翻著嶺上的白田,一些放牛的大孩子在等牛解套,大都還沒出門。我一個人坐在地上,手里牽著牛繩,看著老虎低頭吃著茂密的胖梗草。它吃得很快,小小的舌頭,像一把看不見的鐮刀,把青草卷進嘴巴,吞到肚里。幾只八哥跟在身后。因為牛犢走過的地方,綠色蚱蜢濺起,這是八哥捕食的最好時機。八哥吃得差不多了,便歡快地跳到小牛的背上,嘰嘰喳喳,旁若無人。老虎安靜地吃草,八哥在追逐嬉戲,而唯有我寂寞難耐。我想念我家灣子里同齡的小伙伴們,想象著他們用竹竿蒙了蛛網,站在樹下捕捉知了的情形?;蛘?,大一點的孩子雙手對拉,架起膀子作花轎,將一個小姑娘抬起,架到另一伙孩子那里,算是出嫁接親。抬的人吭哧吭哧,臉憋得通紅。坐在轎子上的人,則是嬌笑不止,全沒有出嫁離家的悲戚。我想,我的小伙伴們這時該有多么快樂啊。
老虎很聽話,只是埋頭吃草。孤獨之余,我躺到草地上,看著天上一朵朵形狀不一的云朵,想象著自己該是那一朵小小的流云,它又將流向何方。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早早地要派我干活。難道因為我打出生就是“狗崽子”的原因嗎?也許,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覺得:這世上,人與人是不平等的,出身不同,命運也自然不同。
我的身旁,有一排木制的黑色電線桿。電線上,一大群風鳥飛來,成排地歇在一根根電線上面。它們身形嬌小,黃中帶紫的羽毛,像燕子,只是沒有紫燕好看的尖尖的尾巴。我開始了數(shù)數(shù)。一些鳥兒飛上飛下,飛來又飛走,很不好數(shù)。數(shù)得煩了,我便開始數(shù)電線桿橫端上白色的瓶子一樣的東西。兩排橫端,上下各有四個瓷瓶,瓷瓶上纏著一根根電線,伸向遠方。那天秋日的下午,我把這八個瓶子樣的東西,進行了自由組合加減。由此,我知道了4 +4、5 +3、6 +2、1 +7 都是等于8 這一奇妙的事情。
傍晚回到家里,我把這個奇妙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大哥。那時,大哥大約十五六歲,已經成為家里的一個硬勞力。那是晚上,月亮掛在中天,清涼而明亮。暑熱未消,飯桌便搬到了門外的禾場上,準備吃晚飯。大哥端來一盆水,叫我洗手。并說,以后放了牛,回家都得洗手。這叫講衛(wèi)生。大哥給我洗手時,問我放牛好玩不?我說一點不好玩,沒有伙伴,像野鬼。不過,在電線底下放牛,我學會了加法。我便說了我新奇的發(fā)現(xiàn)。我說,8 以內的加法我會算了。姐姐大我四歲,剛上學。那時,她恰好端菜上桌。聽到我的話,立刻嘲笑我說,小屁孩知道什么?放了半天牛,一下子就學會吹牛了。要你碾上半天米,那你還不把石碾都吹到天上當草帽了?她說:“我考考你,3 +5 等于幾?”我說是8。她又說那2 +4 呢?我琢磨會兒,說少了兩個,應該是6。姐說:“屁扯喲,全是瞎蒙的。你答得都不對!”沒待我爭辯,大哥瞪著眼,站起身,一只手已經揚到了姐的頭上。她白挨了一丁拐。
我的小聰明,引起大哥的注意,還與一件事兒有關。我讀三年級時,學校放農忙假,那是稻子收割時節(jié)。一個生產隊七、八十戶人家,年齡不相上下的孩子二十來個。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孩子們像鴨子一樣,一穗穗拾起撒落在地里的稻子,然后交到隊里。稍事休息,我準備回家放牛。這時,大人們已把谷子鋪到場上了,幾個年長些的女人用牛拉著石磙開始碾壓稻子。其他的人休息,等待翻場。幺叔是隊里的老會計,望一眼杵在樹蔭下的一幫學生,出了一個古老的算術題,想考考大家。并說誰答對了,獎勵十瓶汽水喝。他的題目是:鵪鶉四兩兔三斤,獐子十八不用秤稱,九十九個一百斤。問鵪鶉、兔子和獐子各有多少只?
幾個讀中學的人很不以為然,說這有什么難的?用解方程的辦法準成。于是,一個個拿起木棒,在地上劃了起來。劃來劃去,便覺得不對勁了,遂又湊到一塊劃。結果,誰也沒有解出來。于是說,這是什么破題?錯啦!題目根本不對!
大熱天喝汽水,想一想,都會令人羨慕。我也在默默地用樹枝在地上劃了許久,沒算出來。忽然,我想起這是個古老的算題,就琢磨算題的關鍵是不是就在秤上呢?中國古代,秤是十六兩制的,四兩重的鵪鶉,若按老秤,四只才能合成一斤。我試著一算,果然。我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大聲地把八十八只鵪鶉、八只兔子和三只獐子的計算結果說了出來。幺叔坐在地上,望著一眾大大小小的毛孩子,含笑不語。幾個中學生驗算我的結果之后,說我鬼扯,想喝汽水,結果腦子進水了,根本不對。我只好說出我的理由,反駁我的人這才不再作聲。幺叔站起身,摸摸我的頭,說道:“嗨,這一隊的孩子,將來怕是只有看你啦。”于是,從倉庫門前,拿起堆放在地上的幾只破犁鏵,到場邊大隊小賣部里,換回十瓶汽水,一起交到我的手上。在眾目睽睽之下,我一連喝了三瓶,眼饞得小伙伴們直流口水。要知道,一瓶汽水,那時可要一毛錢的。而即使一個大人,辛苦一天,最高也只掙十分工,年底分紅時,一天只掙七分錢。因為不準帶回家,我把剩下的送了一瓶給幺叔,其余都給小伙伴們喝了。
不到十四歲,我初中畢業(yè)。吃罷夜飯,大人們坐在月亮底下,商量著是否該送我去讀高中。大哥說,老四是個讀書的料,再窮也要送他讀書。母親的態(tài)度很堅決,她說,一個家庭,沒有一個讀書人,怎么撐門立戶呢?在母親一再堅持下,我有幸讀上了高中。后來,又趕上恢復高考,讀了大學。與其說,是知識改變了我的命運,不如說,是我趕上了一個好時代,尤其是母親的堅持,給了我跳出農門的機會,讓我站在更高的層次認識了這個多變的世界。
后來,我讀朱德《母親的回憶》,看到朱母說一家一定要培養(yǎng)一個讀書人支撐門戶時,我的心里怦然一動,禁不住眼睛發(fā)熱,淚水無聲地流了出來……
我感謝母親,也感謝這個時代。
3
江漢平原的牛,一般是水牛。我的家鄉(xiāng)養(yǎng)的全是這種牛。個大,力足,食量也大。一個生產隊有多少人家,成年的水牛一般就有多少頭。這個不用數(shù),因為家家戶戶都養(yǎng)牛。那個時候,牛是農民的命根子。我三歲時,我們一家八口人,第一次住進了屬于自己的房子里。土改之后,我們便沒有了自己的房子。原因是祖父年輕時,投筆從戎,又讀過黃埔,站錯隊,做過國軍軍官,武漢大會戰(zhàn)后,他厭倦了軍旅,解甲歸田,辦過教育,開過石印社。祖父奮斗過,也風光過,死得也早。但作為一個歷史反革命,他留給我們后輩的只是一地雞毛。解放后的十多年,我家一直借住著別人的房子,甚至借住過別人的牛屋。當一大家子擠進屬于自己的四間茅草房時,父親在正房的南頭,專門用土磚砌起了一間牛屋。我二哥站在牛屋門口,曾眼饞無比地說:
“他娘的,牛比人還貴氣,竟然獨占一間大房,我還不如跟它一起睡的!”
放牛的人,一般是孩子。我們隊里,七八十戶人家。與我年齡相仿的孩子,有二三十個,大多是三年自然災害后趕著趟兒竄到人世間的。那時,田間的勞作極其辛苦,可這并不妨礙人們的生育。農村女人們生孩子,簡單得像種茄子,更像點南瓜籽兒。本來是要種到園田里的,一不小心,南瓜籽兒落到園田外的地上。雖經牛踏馬踐,可只要有陽光雨露,瓜籽便會發(fā)芽生藤,自然瘋長。長著長著,一溜兒的南瓜泡兒,就騰騰地掛在藤蘿上了。
孩子們放牛,喜歡扎堆。把牛牽到冢子旁,或者三干渠的堤坡下,牛去低頭吃草,小伙伴們則可以聚到一起玩耍。女孩們或抓籽兒,或跳繩,或丟沙包、踢毽子。男孩們呢,則瘋狂許多。天熱,下到渠里打水漂,渾身黢黑,唯屁股露出點白色,像白布片飄在水中,忽上忽下,一鬧就是半天。天涼呢,就躲在避風的坡下,或分組打仗,或打撲克。有時,偷了隊上白田里的紅薯,挖個土坑,用草燒熟了吃掉。當然,這有風險的。管水員若是發(fā)現(xiàn),輕則臭罵,重則揪住你的耳朵,遣送學校里。打撲克是最經常的。牌是用硬紙殼剪成的。升級,爭上游,都玩。最野性的玩法是悠藤子:一把牌分成若干份,誰輸光了,幾個人上去,將輸家按住,將褲子生生脫下,然后拿根細草,系到關鍵處,做個記號,叫斗草雞。這種游戲,斷斷是不準小女孩們參加的。而我呢,也從沒參加過他們諸如此類的游戲。因為,我鮮有跟他們扎堆的時候。于是,小伙伴們便送我一雅號,名曰“賈姑娘”。
我放牛,最怕散放,讓牛糟蹋了莊稼,回去交不了差。我總是騎在牛背上,繩不離手,將牛牽到小伙伴們不能散放的地頭。那地方往往連著田塊,稍不留意,牛就會順口撩到田里的青苗。而這些地方的青草,卻往往肥嫩,令牛們向往。我的牛是幸運的,它不需要期盼,我自然會將它騎到那個青草肥嫩的地頭,讓它一飽口福。不幸的只有我,仿佛落單的孤雁,望著遠處扎堆的小伙伴們,落寞地看著他們盡情地玩耍。只有到了中秋之后,稻子收割上坡,麥苗將種未種之時,我才在伙伴們的吆喝之下,偶爾扎堆,去跟小伙伴們游戲一番。這是我放牛最愜意的時候。
可是每當這時,麻煩也隨之而來。把牛從牛屋里牽進牽出,簡直要命。一切都是因為臟啊,臟得你進進出出,難以下腳。我放牛唯一一次挨打,就是因為怕臟而占用了一雙破膠鞋。
進入深秋,牛便不能再系到屋外的大樹底下了,要系到牛屋里去,一直到第二年早春之后。牛系在牛屋靠里面的墻上。進去牽牛系牛,都得穿過牛拉屎拉尿的地兒。本來平時有從山坡上鏟來并曬干的草皮,堆放在牛屋外頭,經常給牛睡覺的地方墊一墊,一來讓牛睡在干處,二來也可以多漚肥。把牛糞從牛屋挖出去,堆放在禾場的一角,用塘泥封好,到下秧時,隊里按方計算工分后,再挑到田里。這可是偷巧的事兒。誰家漚的肥多,工分自然就多。可是,先天不管你怎么墊好牛屋,也是楊白勞過年——白干。因為牛頭靠里,屁股蹶在靠門的位子,屎尿就拉在進門的地方。成年牛,食量大,拉的也多,而且不認地方。這就讓人為難了。
冬天放牛,我只有一雙爛布鞋可穿。弄臟了,我便無鞋可穿。有次,父親逼著我赤腳把牛牽出來,害得我腳丫子爛了一個星期,腳腫得穿不進鞋子里。我知道,父親這樣逼我,他是怕我“變修”,將來連一個農民也做不了。母親偷偷地給我一雙舊膠鞋,進出牛屋時,我把布鞋套進膠鞋里。出來時再把它脫掉,放到邊上的破竹籃里。這事被父親發(fā)現(xiàn),是他帶領哥哥們出牛糞的時候。父親問我:“這鞋是你放這的?”我點頭承認?!澳銥槭裁匆胚@里?”“我只有一雙破鞋。弄臟了,沒得換?!备赣H的眼睛瞪得猶如牛鈴,丁拐狠狠地落到了我的頭上,并且十分嚴厲地警告我說:“農民的兒子也怕臟?你知道糧食從哪來?是從糞堆里頭長出來的!怕臟?中午不準吃飯!”
吃中飯時,為了小小的自尊,我故意牽了牛,從大門口慢慢地走過。姐叫我吃飯時,我賭氣頭也不回地走開。走到巷子口,母親悄悄地跟了過來,她沒責備我的任性,只是默默遞給我一支草木灰烤熟的紅薯,還有一個有點燙手的水煮蛋。我扭頭接過食物,忽然看到母親眼里閃動著的淚光,我的鼻子頓時便有了那種吃了生洋蔥的感覺。
一個人獨自放牛,難免寂寞。騎在牛背上讀書,無疑是個好辦法。三年級時,我便開始讀長篇小說。我讀到的第一本書,好像叫《海峽女民兵》。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又讀了《諸葛亮》《水滸傳》和《三國演義》。一切能借到的書我都讀。我初步感受到文學的魅力,也許正是從排遣少年的寂寞開始。
我起初喂養(yǎng)的那頭牛犢,不到兩歲,已經長成了一頭健壯的公牛,開始套上犁鏵,下地耕田耙地了。身大力不虧。別的牛耕田時,總是氣喘吁吁,常常半途脫褲子。整秧田,不僅要將翻耕的土塊耙碎,還要將整個秧田耘平。使牛的人,最怕在平秧田時,本來將一丘稀泥差不多耙平,若遇到愛脫褲子的懶牛,“咕咚”一下,趴到水里,任你怎么抽它,它就是不為所動,有時還打滾,像放賴的孩子。待牛爬將起來,地上早臥成了一個水坑,耙田的人又得轉上好幾圈,才能將田塊耘平坦。據(jù)說,老虎從沒做過這缺德的事兒。
隊長有回當我面夸老虎長得真不錯,干活是一把好手。管水員說,那自然,這小家伙放牛,從來就讓它吃小灶,享受高干待遇,能不長得壯嗎?管水員成天扛著鐵鍬在田頭轉悠,他的話,隊長自然相信。
4
老虎開始調皮,是從它套上犁鏵之后。每當吃得差不多飽了,它總是時不時抬頭望向遠方的牛群。尤其是到了秋天,母牛發(fā)情的季節(jié),每當聽到遠處母牛的叫喚,它就情不自禁,停下吃草的腳步,抬起頭,向著遠方,“嗯啊、嗯啊”地叫上一通。我很氣惱,為了它能吃飽喝足,我犧牲了多少快樂的時光啊,它卻見色忘友,想去鬼混。我怪它不知珍惜,卻不知它早已進入青春期,大約患上了跟年輕人一樣的性苦悶。
它戀愛的第一個對象,是同灣的一頭同樣年輕的母牛。
那是秋收后的一個下午。田間的作物該收割的已經收割,而麥苗之類的青苗還沒有長出來。我和小伙伴們終于可以把牛一起放到古冢邊上三干渠的堤坡下,牛們自在地低頭吃草,而我們則可以盡情玩耍,不用擔心牛糟蹋了莊稼而回家挨打??善@個時候,老虎不老實起來。
同灣的那頭年輕的母牛開始發(fā)情,不吃不喝,到處亂跑。老虎也不再吃草,望著瘋瘋癲癲的年輕的母牛,聲聲叫喚。我去教訓它,希望它安靜地吃草。年長一些的伙伴就笑我,并告訴我一個妙招,說把它騸了,自然不再作翹。這些是我不懂的。我只知道,必須讓它吃飽。于是,我不再玩耍,騎到牛背上,強行把它趕往別處。
結果讓人窩火,它照樣不吃不喝,仿佛在無聲地抗議,抬起頭,依然“嗯啊嗯啊”叫喚。那頭年輕的母牛跑了過來,我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老虎已駝著我,毫不客氣地揚起前蹄,罩到母牛的背上,不住地嘚瑟起來。我從牛背上溜了下來,想把它拉走??伤亲舆?,死不挪窩,上上下下,反復嘚瑟,一副誓將革命進行到底的樣子。
太陽落土的時候,母牛精疲力盡,開始溫順地吃草。而老虎卻依然興致勃勃,貼在它的身后。母牛牽走后,老虎這才感到了饑餓,不管草青草枯,呼哧呼哧狂啃起來。直到家里叫我回去吃晚飯,我才把牛牽了回去。嚴厲的父親見牛還沒有吃飽,問我怎么回事?我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以為父親又要責罵,或是打我丁拐。待我道明原委,父親卻只是說,看來這家伙已經長大成人了。當然,父親說的是牛,而不是我。
5
老虎尚不足三歲,單論個頭,已是全隊牛群里第一。四肢粗壯,身子渾圓而不垮塌。尤其是它的脖子,粗壯得簡直跟前胛不相上下。一對牛角,根部厚實而犄角尖利,對稱地向上彎起,顯得孔武有力。騾馬看蹄,牛羊看脊。而老虎的脊背,足足有兩拃多寬。在全隊幾十頭公牛里頭,它屬于絕對的帥哥。父親說,這樣的牛,幾十年難得一見,說不定,它將來真是頭牛王。
中國人喜歡造神。不僅是人,對牛也如此。聽老人講,有牛王的地方,附近的牛睡覺時,前蹄都會跪著,頭部朝向牛王。我家的牛是不是牛王,現(xiàn)在不好說,但母牛愛跟它廝磨,卻是顯而易見的。
見識它的威猛,是一次偶然的機會。鄰村有頭牛王,統(tǒng)治那個村子有上十年。一個冬天的下午,我跟幾個伙伴到馬冢去放牛。那地界正與鄰村相接。我們當時在坡下放牛,騎在牛背上,小伙伴們正纏著我講水滸故事。這時,鄰村的孩子們也騎著牛,朝我們走來。他們的用意,不言自明,就是把我們趕開。為首的,就是騎著牛王的家伙,比我們要年長幾歲。到了坡頂,那家伙故意把牛王放開。牛王站在坡上,朝老虎長長的“嗯昂——”一聲,再刨刨前蹄,揚起脖子,側著頭,一副宣戰(zhàn)的架勢。老虎立刻警惕起來,不再吃草,站立坡中,昂起頭,似在靜觀其變。小伙伴們嚇得要命,大喊著要我趕快溜下牛背,小心被牛王頂死。待我剛剛溜到坡上,牛王已從坡頂俯沖下來。就在四角相接的一剎那,我看見老虎迅速調整站位,虛頂一下,極快地將屁股橫向坡中。牛王沖力過大,直沖坡底。就在牛王擦身而過時,老虎迅即反攻,兩角死死頂著牛王的屁股,用力向下沖去。牛王還沒有來得及轉身,便被頂?shù)狡孪碌耐量?,雙角扎進土里,動彈不得,只有間或發(fā)出的“哞——哞——”的叫喚。老虎不依不饒,一陣猛頂之后,掉頭直取牛王的前胛,“嘭嘭”的撞擊聲不絕于耳,伴著牛王的一聲聲哀鳴,血腥四濺,慘不忍睹。直到兩邊的大人們趕來,強行將老虎用點燃的火把隔開,這場短兵相接的激戰(zhàn)才驟然結束。
可憐的牛王!回去不到一個月,死了。
老虎要坐上牛王的位子,還得拿下同隊的一頭公牛。那頭公牛,是生產隊唯一沒騸過的種牛。春秋兩季,隊上一般不安排它犁地耙田,蓄著,專事造牛。
那天下午,老虎在稻場上碾完場,剛換下來休息。場邊,一頭母牛發(fā)情了,亂跑,被主人拉回系到樹上。又拉來種牛,準備應急。種牛進場,見大大小小十多條牛在場邊,擺出一副君臨天下的樣兒。先低頭環(huán)視一圈,及至發(fā)現(xiàn)老虎,頓時皮毛一緊,抬起頭,“昂昂”一聲長鳴,掙脫韁繩,蹬、蹬、蹬一陣小跑,及過中場,便風馳電掣般地朝老虎直撲過來。老虎明顯感到危險的臨近,也低吼一聲,拉開架勢,做好迎戰(zhàn)的準備。
大戰(zhàn)在四角相砥的砰然聲中展開。老虎畢竟新近成年,又剛剛解套,沒事休息。而那頭種牛恰正值壯年,又是以逸待勞。我擔心老虎干不過人家。起初,老虎仿佛不勝種牛的威勢,且戰(zhàn),且退。而種牛卻是不依不饒,得寸進尺,一味朝前猛攻。
禾場上的男人們圍了過來,開始品頭論足,認為老虎還嫩了點,還沒到叫板的時候。女人們則遠遠地看著,責怪男人們好事,也耽誤了母牛配種,沒人性。但天下的男人都好斗,自己不斗,看看牛打斗不行嘛?他們根本不理睬女人們的長發(fā)之見。
打斗持續(xù)了半個多小時,難分高下。兩條牛都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口吐白沫,襠下的玩意兒紅赤赤地垂了下來。幺叔拿來幾個掃禾場的禿竹掃把,氣呼呼地摜到隊長的面前。隊長問:“你拿這是干嗎?”隊長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是幺叔的晚輩。幺叔指著隊長罵道:“干嗎?干——你——媽!身為一隊之長,不僅不制止,還跟著看把戲。牛是生產隊的命根子。二虎相斗,必有一傷。何況這大熱的天,只怕不死牛吧?!給老子點火,把它們杵開!”
隊長當即紅了臉,著人去點火把。恰在這時,兩牛已斗至坡邊,種牛在上,老虎在坡間抵抗。纏斗之際,只見老虎屁股橫向一個閃挪,種牛一個猛頂撲空,順勢朝坡下?lián)ト?。而老虎再次祭起絕殺牛王的招兒,故技重施,朝著種牛的屁股,猛頂下去。種牛猝不及防,前蹄一彎,滑跪在地。老虎迅速前跨,頂住種牛的左耳處,尖利的犄角照著種牛的頸脖左挑右刺,刀刀見血。直刺得種牛血肉模糊,再無還手之力。挨了一通痛擊之后,種??偹闩缹⑵饋?,卻不再戀戰(zhàn),只是低了頭,一聲接一聲短促地鳴喚著,落荒而逃。
得勝的老虎也不再追趕,雙眼血紅,高高地昂起頭來,朝天長鳴一聲:“哞——昂——”,聲音粗狂而激越,在隱約泛紅的空氣里激蕩,似在向世人莊嚴宣告:我來啦!
隊長拍拍手,吆喝大家回場上去干活。似在想挽回剛才被臭罵的顏面,且走且說:“我是說呢,牛王之爭,終有一戰(zhàn)。這是遲早的事情,哪里容得人去插手呢??纯?,今日不就結了么?”
6
三天后,夜里下了一場透雨。這是入秋之后下的第一場大雨。禾場上滿是泥濘,堆放在禾場上的谷子,沒法碾壓。隊上便給女人們放了假。一些男人則扛著犁耙到岡嶺上去翻白田,準備種麥子。隊長親自帶上幾個人到禾場邊去騸牛。十來頭成年的騷牯子,被集中牽來,一一綁在禾場邊的幾棵大樹上,準備騸掉。這是隊里隔兩三年就要舉行的一個盛大的活動。一個隊上,騷牯子多了,一個個就不安分守己,群雄爭寵,頂架的事兒便時有發(fā)生。即便耕田耙地,也不例外,一些大型農具因牛頂架遭到損毀的事情,時有發(fā)生。關鍵的是,騷牯子一多,良莠不齊,造成牛種不純,不能保證優(yōu)生優(yōu)育。
恰逢星期天,我和灣子里的幾個小伙伴跟著去看熱鬧。三四個長相俊俏的年輕媳婦在倉庫門前,架著大鐵鍋燒水,摘菜。幺叔則坐在條凳上,磨他從自家拿來的那把尖刀。邊磨,邊不時地把涎水唾到左手大拇指上,試刀鋒。
隊長背著手,從場邊晃過來,問幺叔:“叔,你還沒磨好?趁早騸毬了吧?!闭驹畹南憬惆彦伬锏拈_水舀出一些裝到盆里,遞給試刀的幺叔。農村女人,生過孩子,便鮮穿乳罩。香姐彎腰放盆時,一對白晃晃的大乳,從下垂的薄短袖領口處裸露出來,威之武之。隊長見了就笑。香姐好看,也不在乎別人看她,只是說:“你們男人好惡心的,好生的牛,你非要騸了,不人道。”隊長說:“門神老爺子畫雀雀,你多XX 話。都留下,好跟你搭腳啊?”說完,揸開五指,便去抓香姐的大乳。香姐將手拂開,柳眉上挑,丹鳳眼瞟著隊長,咯咯地笑道:“切,拿邊去!這是你摸得的嘛?只有我兒子才行。翻涎得很!”
幺叔將刀在開水中洗過,在褲子上揩了揩,又拿到火頭上正反烤烤。然后,拿跟紅布頭系到手臂上,提了工具,吆喝一聲:“騸毬去,走??!”隊長拿了繩子,并幾個壯小伙一起,相跟而去。
騸第一頭牛時,幾個后生并不老道。幺叔招呼他們把牛的兩只后踢用繩子系好,拉開,繃緊。待一切準備就緒,他便掏出磨的青光閃閃的尖刀,彎腰探頭于騷牯子襠下,左手托住硬邦邦的贅肉,口里說著“莫怪我啊”,右手已極快地劃開一寸多長的刀口。雙手用力一擠,頓時擠出比鵝蛋還大的兩顆血色肉毬,慣到地上,起身便走。保管員提了籃子,將肉毬揀了,再給牛的傷口抹上一點芝麻油。這事便算完結。這些可憐的年輕公牛,眨眼之間,已淪為太監(jiān)。
騸完牛,保管員將半筐血淋淋的肉蛋交給幾個媳婦,洗凈,切塊,燜燒,然后放到大鍋里,一起燉了。那肉香的味道,簡直令人迷醉。幺叔說,這凈刮凈的精肉,聞起來真他媽的香啊。坐茅廁里,我照樣能吃一大碗。惹得我們這些瘦不拉幾圍觀的野孩子,一個個口水嘩嘩嘩地流,饞死。
老虎躲過了宮刑,全仗它與種牛的終極一仗。不久,隊上把種牛賣了。老虎接管了專職造牛的營生。幾十頭母牛輪番搭腳,夠它忙乎的。老虎很盡責,有求必應?;蛘哒f,它是樂此不疲,總是意氣風發(fā),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有時,它自己也多事。六月的天氣,酷暑難耐,母牛一般并不發(fā)情。也許老虎憋得久了,見了母牛,便喜歡自顧作神,恣意發(fā)泄一通。
有一回,老虎毫無征兆地把同灣子里的一頭母牛上了。上了不說,它還一反常態(tài),賴在背上,一副沒完沒了的樣子。母牛起初還在埋頭吃草,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兒。后來便抬起頭來,只是“哞、哞”地叫喚。這時,跟我同班的女生急得哭了。她說:“你還不管,你還不管,你把我的爬死了,該你賠?!蔽艺f,我哪有那能耐,要怪只能怪牛去。女生揚起巴掌拍我。我不信老虎會把母牛能爬死,況且也看不出母牛有什么痛苦。若真是那樣,母牛哪里會老老實實立著?沒法,我硬著頭皮去拉老虎。可老虎的鼻子太硬,一如六月的南風,風勁十足。好在有個叫毛子的大孩子,站起身說:“我不信它會長在里頭。”說完,便英雄救美似的,蹩過去,伸手在交接處,生生把牛根拔了出來。
我拿起竹棍,趁勢將老虎趕開去。不一會兒,母牛偏偏鬼使神差,又蹭到了老虎身邊,結果如前。我對跟過來的女生說:“你還賴我啵?這回你賴不著我,是你的牛不要臉,尋樹擦癢?!迸t了臉,小聲說:“是不要臉。臭味相投,盡它咯,反正不怕死嘛?!庇谑?,坐到我身旁,低頭脧著,兀自吃吃地笑起來。
后來我常想,為什么農村孩子比城里孩子成熟得要早?不只是苦田里的稻子先黃的道理。大約還因為,自然界里有數(shù)不清的雌雄游戲,在廣袤的大地上天天上演。而農村男孩女孩們呢,又從不回避,耳濡目染,潛移默化,自然過早地懂得了什么叫蓬勃的生命活力。
到了秋天,大地枯黃,將牛喂飽就成了問題。恰好這時兒,老虎不再安心吃草,心思全在母牛們身上。我為此常常加班放牛,很煩。當別的孩子都回家吃夜飯了,我卻不得不獨自一人,把它牽到平時別人不太去過的地頭,讓它加餐。
有次回家,母親用園子里的秋辣椒,炒了一大缽雞蛋黃。我不知道我家怎么發(fā)財了,哪里弄來這么多雞蛋。那時,生產隊開始割資本主義的尾巴,一家只準喂三四只雞,生的蛋,多半要拿到集上賣了,換回點油鹽。不過節(jié),不來客,怎么突然奢侈得弄了這么多雞蛋吃?后來,我才知道:這是沾了老虎的光。老虎造牛,活兒累,隊上怕它營養(yǎng)不足,特批了五十個雞蛋給我家,把雞蛋打破,潷出蛋清,用盆裝了,給牛喝。一次十個蛋清,隔三差五喂一次。
唉,人都吃不到的東西,卻拿去喂牛。這人吶,的確沒牛貴氣。
人怕出名豬怕壯。其實,牛也一樣。有一回,隊長陪著鄰隊的一個人來找老虎。那人牽來一頭年輕母牛,又塞給隊長一包圓球煙,說要借種。隊長接了煙,口里說:“只這一回呀,搞不搞得上,看你運氣?!标犻L背著手走了,那人就將母牛牽到老虎身邊,自己立在一旁,像監(jiān)工似的看牛搭腳,好像怕老虎偷懶。老虎其實很賣力,極其認真地忙乎了半天。直到天黑,來人牽了牛,心滿意足地回去。而我呢,只好硬著頭皮,熬夜給老虎加餐去。我怪隊長多事,自己的母牛都編排不來,為一包圓球牌香煙,居然把老虎辛苦了半天。
7
白天放牛,有時晚上還要參加隊里的集中學習,給大人們讀報紙。一個星期,學一兩回。這事原本是幾個中學生輪流做的,可工作組長不滿意,說讀個報,像驢拉屎,結結巴巴。于是,便找上我。讀一晚上,記一分工。我在隊上掙的第一分工,就是讀報。
晚上學習,天晴就在倉庫外頭的場子上。如果下雨,或是天冷,就集中在一間倉庫里。一張條桌,一把椅子,一盞昏暗的馬燈。我坐在桌前,就著微弱的燈光給大家念報。社員們席地而坐。雖然平時難得集中坐一起,卻少有人閑咵。不是我報紙讀得有多順溜,而是涉及到政治態(tài)度。據(jù)說,隊上原先也開會學習,那時學語錄,要求人人會背誦語錄。隊上有個瞎子,是個有名的算命先生,還帶徒弟。他有個女徒弟,住在集鎮(zhèn)上。瞎子有事無事喜歡往年輕女徒兒跟起跑,幫人掐字算命,順便跟徒兒做做私活?;顑憾啵綍r就難見尊容。有次照例出門,被民兵連長候個正著,攔住他背語錄。瞎子說他沒眼睛,背不了。連長說,你沒眼怎么會日婆娘?孩子能生一溜串。瞎子頂嘴,說那不是用眼做的,誰都一毬樣。連長說,不行,你不背,就出不了門。瞎子無可奈何,只得胡亂背一通,說什么:“我們的港,是尾哈的港,光云的港,鄭橋的港?!边B長聽罷,大罵一聲:“你個牛鬼蛇神,老子日死你先人,敢篡改XX 語錄。”于是不由分說,把瞎子綁了,扭到公社,作了反面典型,一連斗爭了個把月。
社員們晚上學習,雖然鬧不明白什么叫理論,聽了也白聽??梢悄悴粊恚鞘且蹆煞止さ?。來了要是日白聊天或是放聲大笑,也扣工分。鬧不好,說你跟瞎子一樣,政治態(tài)度有問題,扣工分不說,還挨批斗。怎么辦呢?最好的辦法就是睡覺。勞動一天,誰沒累著?不管隊長或是工作組長會前怎么強調,用不了一根煙的工夫,屋里便會響起一陣陣鼾聲,高低起伏,像比賽。我只管念我的報紙,并不曾想大人們不尊重我啥的。
當然,凡事也有例外。隊長媳婦來自山里,沒讀過書,放屁不避人眼。有次讀到中途,會場中間不知誰突然放了個響屁,聲音很大,迷糊中的人們都被驚醒。大伙抬頭看時,只見香姐含笑往外推隊長媳婦。隊長媳婦這時便有些不好意思,說都是紅苕稀飯惹的禍。站起來,邊說便往外走。她大約是想忍一忍,可是憋不住,越忍越是出丑,走一步,放個屁。她原坐在屋子中間靠后的位子,走出門,有十多步路。邊走邊放,一步不落,一直放到屋外。見眾人大笑不止,隊長很窩火,瞪一眼丟人現(xiàn)眼的婆娘的背影,扭頭厲聲喝道:“邪氣。笑,笑,笑個大屁!?”這時,民兵排長說:“可不是么。一串屁,像瀏陽鞭炮,個個炸響?!甭犃T這話,一屋子人,便徹底笑開,一個個前俯后仰,上氣不接下氣。“亂套了,亂套了?!币幌驀烂C的工作組長說畢,自己也笑得直揩眼淚。
8
工作組長從縣革委會弄了一個指標,不久就給隊上開回一輛東方紅拖拉機。拉糧食,犁地整田,全能。一頭牛,一天耕一畝多地??梢惠v拖拉機呢,一天能耕十多畝地不在話下。隊長說,還是這鐵逼東西好。此后,隊上就開始賣牛,不斷添置機械。
我常常想,牛是農耕文明的重要創(chuàng)造者,參與者。幾千年來,正是牛與人的親密合作,造就了中國農耕文明的輝煌。農民把??吹脽o比金貴,也恰好證明了我的判斷。
老虎走下神壇,是機運不濟,更是時代使然。
老虎再弄不到蛋清喝了。隊里的騷牯子也不再騸掉,像草,任其瘋長。騷牯子多了,就不斷有年輕的公牛嘗試著挑戰(zhàn)老虎的地位。誰不希望自己佳麗三千后宮滿園呢?
那時,我在讀中學,住校。老虎跌落神壇的一戰(zhàn),我沒能親見。
據(jù)說,也是個秋收的午后,隊上的牛都牽到隊里的禾場邊,輪換著去碾鋪在禾場的稻子。老虎也不再專司造牛,隊里偶爾也派它干些活兒。
老虎在場邊悠然地吃草。在不遠處,一頭騷牯子爬在一母牛的背上嘚瑟。老虎見了,極為憤懣,低吼一聲,一步步朝嘚瑟著的后生走去。就在幾年前它登基的地方,老虎開始了它的又一次重大的戰(zhàn)斗。那騷牯子畢竟剛剛成年,難以抗衡正值巔峰的老虎。不久便落下風,開始向坡下敗退。也許是老虎太想一戰(zhàn)定江山,當騷牯子退到一棵有一抱粗的皂莢樹旁時,老虎居高臨下,使出了渾身蠻力,甩頭猛地頂向后生。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一支牛角從根部生生斷掉。原來,它的奮力一擊,一支角竟頂在了粗大的皂莢樹上。
從此,老虎不再威風凜凜,霸凌四方。過了兩年,隊上把它賣了。隨它一起賣掉的,還有它耳鬢廝磨慣了的妻妾。也許,它走得有些傷心,但并不孤單。
后來,我又見到過幾回老虎。不過,那都是在夢里。
9
丹桂飄香時節(jié),我回到家鄉(xiāng)。這是幾十年之后的一天下午。帶著妻女,佇立于古冢之上,我跟她們述說著我的家鄉(xiāng)并不遙遠的從前。我的女兒竟是一臉的愕然。
夕陽西下。幾縷白云正飄過頭頂,映襯出天空的深邃與蔚藍。眼前,不再有筑土為墻的一間間茅房,以及比鄰而居的茅房上飄出的一縷縷炊煙。漫坡的水牛差不多絕跡。昔日放牧的地方,已經被整理成一塊塊適合機械化作業(yè)的良田,田成方,渠成網。機耕道旁,一排排白楊樹,枝葉繁茂,在風中歌唱。田里,一輛輛大型農機正收割著成熟的稻子。原先老虎登基的生產隊禾場,已經建成了一個小型的廣場。廣場四周,是一幢幢自帶花園的新式洋房,整齊地排列著。我兒時的伙伴們,大都住在這里,有的已是兒孫滿堂。人們聚集而居,富足而安詳。
古冢腳下,建了一座仿古的農莊,里面建有農耕體驗園。園里有個曲尺型的水塘。水塘邊,安放著一架水車。不遠處,主人不知從何處牽來一頭水牛,牛背上套著繡花的坐墊,一群利用中秋節(jié)假期前來游玩的城里的孩子,輪番騎在牛背上照相。照一張快照,十塊錢。其實,那牛早已老去,身形并不咋樣,又有些枯瘦,比起昔日老虎的模樣,不知相差幾個等級??墒?,這并不妨礙它成了孩子們迷戀的一個景點。
女兒說,這田園詩般的鄉(xiāng)村生活,我原以為天生就有。想不到,它的根竟萌發(fā)于那么深重而綿長的苦難。
是的,幸福往往源于苦難。直面苦難,是勇氣,更需要智慧。而咀嚼苦難,汲取營養(yǎng),增強鈣質,我們才能更為強健地走向遠方。一個人如此。一個家族,乃至一個民族,又何嘗不是這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