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雪蕓 高鉑寧

接近零下20度的新疆，曾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的娜仁進入“畢業(yè)即失業(yè)”狀態(tài)半年多了。

“有段時間，我都想去奶茶店工作，但是，我爸媽還有我姐姐就覺得，你從名校畢業(yè)后還去當服務員？被街坊四鄰指指點點，多丟人。”

娜仁明顯感受到，新疆這邊，工作機會極少?！?85小鎮(zhèn)做題家的無用感”一天天在增加。不久前，娜仁終于用上了自己“塵封已久”的畢業(yè)證——公務員考試報名。

然而，新的問題出現(xiàn)了。

大學期間，娜仁曾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參加過一次公考，結果自然是沒考上，因此這次她的自學計劃遭遇了家人眾口一詞的反對?！拔覌尯臀医闾焯炝R我，讓我去報班?！?/p>

公務員考試培訓班價格不菲，少則幾千元的大班課，高至十五萬元的面試培訓班也不是沒有。

娜仁的媽媽希望給她報名一期價格為49800元的皇冠VIP協(xié)議班，參加兩個月的封閉式培訓，如果落榜則費用全退。

“他們覺得為了這次考試投資，這些錢不算什么?！笨赡热视X得，“萬一我本來自己就能考上，我不是虧了？”

在與家人一番討價還價之后，姐姐給娜仁報名了為期兩周的封閉式培訓，并表示，“不貴，這一萬多塊錢就是給你的投資?！?/p>

在這場博弈中，考上了，娜仁得到的是一個光明的前途，失去的是一萬多的“入場費”；沒考上，娜仁也沒有金錢損失。

千千萬萬個娜仁背后，這些機構發(fā)起的是一場“比例游戲”，只要參與培訓的樣本足夠大，命中“上岸者”的不退費概率自然水漲船高；在沒考上的“陪跑人”手中，這些機構得到的則是一筆筆穩(wěn)定的、優(yōu)質的短期無息借款。

如此看來，在社會和家庭共同編織的焦慮網下，公考培訓機構正在成為最大的受益者。

用盡全力“上岸”

在公考這條路上，為求“上岸”，所有人都在全力奔跑。

拿到碩士學位后，為了提高命中率，去年6月到8月底，李賀輾轉去了石家莊、濟南、蘇州、天津等地參加考試?！白疃搪吠镜那闆r下，每場考試要花兩天到三天的時間?！?/p>

而在時間成本以外，李賀付出的金錢成本更加令人咋舌。

據她統(tǒng)計，加上路費和住宿費，每次考試的成本最少在一千元左右，統(tǒng)計下來，去年為了公考，僅在考試這個環(huán)節(jié)，她一共花費了六千元。

而在這之前，她還投入了一筆近三萬元的公考培訓費用。

這種不計成本的心態(tài)延續(xù)到了培訓中。在李賀的印象里，她所在的班級里，有很多人并非第一次參加公考。

“有個女生，已經連續(xù)考了4年?！敝車欠N迫切上岸的心理一度影響到了李賀的備考心態(tài)，“就像在經歷另一次更像高考的高考，這次決定的是一個人的命運。”

根據國家公務員網站統(tǒng)計，2021年國考報名人數(shù)達到157.6萬人，是近三年以來，報名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平均招錄比達到了61：1，最熱門崗位平均3334人競爭一席。疫情的不可抗力影響下，競爭只會更加激烈。

在公考大軍中，還有這樣一群人，他們曾進入體制，卻因不滿而逃離，在互聯(lián)網大廠歷經磨難后，他們又開始懷念曾經體制內的生活。

李世杰曾毅然離開家鄉(xiāng)的電網系統(tǒng)，來到北京，入職大廠后，他做起了程序員。“從855到007，真的累了?！?/p>

被頻繁炒熱的“35歲危機”讓李世杰在大廠的生活蒙上了又一層陰霾。

和李世杰一樣，想擁有一只“鐵飯碗”的高薪程序員并不在少數(shù)。近日，在編程社區(qū)網站GitHub上，三位剛剛考進體制內的前大廠程序員共同發(fā)布了一份《程序員考公指南》，上線僅兩周，就獲得了超過10萬份星標收藏。

“以后發(fā)展快了，程序員也不值錢了。”“程序員干到27歲，一般就干不動了，未來不確定，公司還天天要裁人?！薄叭豪锾岬降膷徫豢啥急瘸绦騿T可持續(xù)性發(fā)展強?！?/p>

在該《指南》發(fā)布者建立的一個三百人微信群中，幾位程序員展開了討論，他們均表示了對公務員職位的向往。

獵聘創(chuàng)始人兼CEO戴科彬告訴36氪：“根據獵聘此前所做的一份調研數(shù)據顯示，疫情后，“穩(wěn)定性”以75.74%的得票率超越薪資福利，成為職場人選擇工作時最重要的考量因素。調查據數(shù)據顯示，考公務員也是一部分遠離家鄉(xiāng)的職場人今年返鄉(xiāng)的原因之一。

當無數(shù)個體迫切上岸的那股情緒匯聚到一起，反映到資本市場，“公考熱”這個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能被數(shù)字量化的一面。

相比于2019年上市之初，公考第一股中公教育市值飆漲超3倍，突破了2000億的大關，與新東方、好未來站上了同一量級。

根據中公教育最新業(yè)績，其Q3凈利潤同比增長超233.58%，提前完成了與亞夏汽車的三年對賭協(xié)議。

吃一碗“焦慮”飯

中公教育并不是公考產業(yè)鏈上唯一的“資本收割機”。中公教育和華圖教育占據了公考培訓市場六成左右的市場份額，粉筆公考、腰果公考等在線平臺也在近年異軍突起。

巨大的需求刺激下，公考培訓市場還在不斷地擴張、再擴張。根據國盛證券研報，整體公職考試培訓的市場規(guī)模將在2022 年達到 340 億元。

至于如何販賣這場“焦慮”，公考教育培訓產業(yè)鏈上的每一個參與者都在絞盡腦汁。

“你在北京工作？私企吧，沒戶口？你們996？周末也不能休息……”在36氪和中公教育一名銷售的溝通中，他用上了時下最熱的“流行詞語”。

相比直接推薦課程，這套話術中“保障”“穩(wěn)定”“地位”等詞被頻繁提及?！拔医ㄗh你考公務員，有編制還是不一樣。不過，公務員有年齡限制，你早點準備，才能早點上岸?！?/p>

在36氪的采訪中，多名咨詢過相關培訓機構的采訪對象均提及了這一點，那種無形間流露出來的“壓迫感”讓人緊張?！熬秃孟袢绻麆e人報了班，我可能就是被擠下去的那一個。”

抓住考生的緊迫感，娜仁姐姐給她報名的高價“協(xié)議班”打的就是這個心理戰(zhàn)。

“報班的話，過了皆大歡喜，不過就當免費學習，積累經驗，熟悉流程；高分碾壓對手，面試輕松壓力小。”

“不報班的壞處，試水心態(tài)，而且還是蹚渾水，有崗位錯失良機；二次備考還是從頭開始，逐年競爭激烈?！?/p>

這是36氪和中公教育銷售微信對話框中出現(xiàn)的一段話。在咨詢過程中，該名銷售老師還向36氪推薦了三款協(xié)議班課程，價格在2萬5千元到4萬元不等。

公考 “協(xié)議班”由中公教育率先開辦，至今也是中公教育最為重要的業(yè)務板塊。2017 年，協(xié)議班（含線上）收入增量占中公教育總增長的99%。2018 年，協(xié)議班收入占總收入的80%。

協(xié)議班價格高昂，一般包括不可退部分以及可退部分，占比視班型而定。這種班型的內容編排、授課形式等與過去的常規(guī)課程相比，并沒有新增投入，對于機構而言成本保持一致。

盡管公職類考試通過率本身較低，但是機構“不過包退”的宣傳口徑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更多備考者掏出錢包。

在和多名銷售的咨詢過程，36氪發(fā)現(xiàn)，無論意向報班人員是否反饋課程價格高，銷售都會推薦協(xié)議班型?！拔医ㄗh你報協(xié)議班，不過全退，這個不用擔心。”

多位參與過協(xié)議班培訓的學員也告訴36氪：“當時就想，既然沒考上還能退錢，就報一個試試唄。”

報班之前，輾轉多地考試的李賀來來回回咨詢了幾家培訓機構，發(fā)現(xiàn)課程的費用遠超預期。 “一個刷題班，價格在3萬左右，已經是協(xié)議班中價格相對較低的了?！?/p>

不過，有了“不過包退”這個保證，李賀最終選擇了格燃教育的一款29800元的協(xié)議班班型。

公開資料顯示，協(xié)議班部分收入是于完成培訓服務時不予退費部分確認為收入的，而可退費部分則一般根據協(xié)議約定，在滿足不退費條件時（一般為學生通過公考）確認為收入。

對于公考機構而言，這種“降低了銷售門檻”的協(xié)議班也成為了造就其漂亮財務報表的關鍵因素。

協(xié)議班的爭議

為了參加協(xié)議班的課程，娜仁來到了離家千里的烏魯木齊，在當?shù)貦C場附近找到了中公教育的培訓點。

課程一開始，娜仁就意識到，這種集中式的高密度培訓機制并不適合自己。

“不停地做題，（上課）時間安排得特別密。（老師）根本不給你任何思考的時間，講完這道題，立馬就讓你開始做下一道題，根本沒有時間消化?？赡苡腥诉m合填鴨式教育，但我不太適合。”

“而且，我們老師自己也知道，同學都沒有融會貫通這些知識，都聽不懂，但是他們要完成教學計劃?！?/p>

娜仁就讀的班型采用了如今越來越常見的大班套小班式的輔導方式，也在中公教育的網站中被稱為“雙師”。

集訓期間，大班老師負責進行題目的串講，小班老師為小班內同學做一對一解答。這種課程設計的目的本是通過精細分工來提高教學效率，但娜仁的體驗恰恰相反?！埃ù蟀嘈“啵┟總€老師的教學方式不一樣”，令學生學得很糊涂。

課程中間的一天，她在大小班輪流參加抽簽測驗，答題時模仿大班老師教過的思路，卻被小班老師判為錯誤，反之亦然。

“他們教的內容完全不一樣，上課第一天我去做模擬的時候，答得還挺順暢，上了幾天課，我感覺自己都說不了話了?！?/p>

隨后，娜仁和另一位對教學質量不滿意的同學一起退掉了后半段程課，返家備考。

對公考協(xié)議班課程質量不滿意的情況并非個例。

家住陜西的小葵則在當?shù)貐⒓恿酥泄逃齼r格為38000元的住宿協(xié)議班?；仡欁约簭土暪嫉臍v程，她表示，中公教育的培訓老師水平有好有壞，而對自己來說，其實“上過一次課就可以自學，網課更香”。

根據國信證券研報，中公教育“教師培訓期僅2到3個月”。理論上，在公司的加速擴張期，這種流水線培訓能夠降低研發(fā)成本，但是在實際操作中，培訓機構很難在每一個網點做到教學的標準化。

在和中公教育銷售的溝通中，36氪幾次詢問相關老師的背景資料，客服均以“沒有”來進行回復。

2021年省考筆試分數(shù)出爐后，小葵憾失面試資格。幾天后，她向中公教育申請了退回協(xié)議班的應返還款項。

眼看著合同中寫明的45個工作日期限即將到期，機構老師卻告訴她，“銀行月底不走賬，要等下個月?！弊罱K，在她發(fā)微博投訴后，在45個工作日后收到了退款。小葵說，“如果我沒有發(fā)微博，估計會更久。”

小葵拿回了錢，但這場拉鋸戰(zhàn)，還有不少人深陷其中。一些中公教育的前學員組建了微信群，交流退費經驗。

催款四個多月、剛剛拿回兩萬多元退款的河北學員王兵，分享了他的經歷：“一開始（老師）說，公司走程序，要兩個多月。過幾天說，銀行轉賬有限額。最后快要拿到錢的時候，又推遲了兩天?！?/p>

在黑貓搜索中公教育，顯示該公司收到了2000多條投訴，其中大部分與“退費難”“拖延退費”“理享學貸款”相關。去年7月，北京海淀區(qū)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發(fā)布了關于謹慎選擇教育培訓機構的消費警示，點名了中公教育等機構的退費難問題。

百億金融游戲

遲遲才退費成功的王兵表示，自己已經想明白機構拖延退費的原因了?！巴仙蠋讉€月，這幾萬塊學費的利息收益都好多呢！”“雖然最后本金退給我了，可是利息收益全搭給他們了。”

對于沒上岸的大部分學員，預收學費可以被機構放在賬戶上吃點利息。對于那些成功上岸的少數(shù)學員，機構將高額學費劃入下半年確認的營業(yè)收入，同時，還能將成功案例寫進下一次考試的宣傳單里。

過去幾年，越來越多職業(yè)教育機構發(fā)現(xiàn)了“協(xié)議班”財富密碼，選擇將普通授課班改頭換面，包裝成“不過包退”的協(xié)議班，內核未變，價格卻可以從幾千元飆漲到幾萬元。

學員“不過包退”的協(xié)議班，更像是機構“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

中公教育尚未披露過其學員的公考通過率，但是，機構可以預測通過率來自行設定退費比例，雖然總會有多數(shù)學員無法“上岸”，但經過設計退費百分比，能夠確認的收入依然足以覆蓋成本，甚至保證盈利。

如果公務員考試難度增加，招錄比上升，筆試通過率下降，那么，為了避免賠本，中公教育可以降低退費率。

實際上，這也正是中公教育正在做的事情。一條路徑是，課程價格不變，降低退費金額。

曾經常常出現(xiàn)的“不過全退”已經被“不過包退”所取代，如果仔細閱讀網站宣傳區(qū)的細則，備考者會發(fā)現(xiàn)，能夠退回的款項依地區(qū)和班型，占比或多或少。

另一條路徑是，退費金額不變，提高課程價格。

有心人早已體驗到這幾年公務員考試培訓價格的節(jié)節(jié)攀升，但是考生在被銷售話術輪番轟炸之后，很難堅持“幾萬塊換一個光明前程”是一筆虧本買賣。

長此以往，輕資產運營的中公教育積攢下了大量財富，正如大部分上市公司的常規(guī)操作那樣，如何將手中的錢運轉起來成為關鍵。據中公教育2019年年報，其委托理財合計發(fā)生額達到了125.8億元，其中有52億元投入了風險更高、周期更長的信托理財產品。

接下來的故事，便是雪球越滾越大。盡管賺得盆滿缽滿，但中公教育的這套玩法似乎并未給自己贏下一個良好的行業(yè)聲譽。

粉筆副總裁袁東向36氪表示，整個行業(yè)中采取金融手段的基本就是中公教育，中公教育的價格模式就是協(xié)議+不斷延遲退費+投資金融，“這種情況其實背離了行業(yè)本質，忽略了價值創(chuàng)造，對行業(yè)的長遠發(fā)展是不利的。”

明天之戰(zhàn)，繼續(xù)

相比協(xié)議班的爭議，直擊靈魂的拷問也許在于，公考班到底有用嗎？

“公考班有沒有用，一千個人可能有一千種看法。我覺得要想回答這個問題，最好先找出評價這個問題的標準。”

袁東向36氪強調，以山東省考為例，招錄比不足15%，但粉筆的基地班通過率達到50%以上，普通班的通過率做到了20%到30%之間，“從這個數(shù)據標準看，培訓班是有意義的。”

根據此前華圖教育招股書披露的數(shù)據顯示，其協(xié)議班的筆試通過率為14.4%，面試通過率為40%。

與此同時，36氪向中公教育咨詢上述相關數(shù)據，截至發(fā)稿前，并未得到回復。

但對于拼盡全力奔跑的考生來說，概率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只有0%和100%之分。采訪大量不同年齡段、不同背景的備考生后，36氪發(fā)現(xiàn)了一個略顯“殘酷”的事實。

大部分985、211等學校排名靠前的高校畢業(yè)生對于公考培訓的態(tài)度頗為不信任，“自己刷題就能考過”的聲音不少，而更多熱衷于花錢培訓的備考人相對集中在低線城市，且多為普通學校出身。

這與戴科彬的觀察在某種程度上存在一致性。在獵聘待了近10年，多年從業(yè)經驗告訴他，考公務員熱更多是時代的焦慮。公務員的工作相對穩(wěn)定、體面，“尤其是在就業(yè)機會較少、觀念保守的地方，公務員甚至被視為一種榮耀?！?/p>

復旦大學企業(yè)研究所所長張暉明提醒， 即使成功上岸，也很有可能陷入另一種焦慮里，即公務員的職業(yè)圍城。

“社會本來就是有分工的，任何崗位都需要人去做，而且你一旦做上了，你可能就慢慢就覺得有轉移成本?！?/p>

張暉明進一步向36氪解釋，我們處于一個社會結構變化、轉型的大環(huán)境里面，從這個意義上說，可選擇性的機會很多。所以，人自身還是要懂辯證法，這本質上是個取舍得失的問題。

實際上，大多數(shù)人都無法預料，就算順利考上，自己又有幾分把握勝任公務員的工作？但這并不能阻擋他們全力奔跑的腳步。

在中公教育的下沉戰(zhàn)略中，網點早已布局到縣級市。山東一個人口擁擠的偏遠縣城，一家中公教育直營店就設在縣城最大的高中對面，但由于生意過于火熱，搬家已經提上日程。

“地方太小了，我們換個大的教室?！薄霸蹅兛h事業(yè)編制招錄教師500人，報名的就有7000人左右，競爭可激烈了?！薄敖悖€是趕緊報名吧?！?/p>

各地公務員考試面試即將于近期迎來密集開考，一波人即將成功“上岸”。這也意味著，新來的、再戰(zhàn)的、落榜的——至少他們中的一部分——將繼續(xù)加入這場公考培訓機構們靠販賣焦慮堆砌的“明天之戰(zhàn)”。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娜仁、李賀、李世杰、小葵、王兵均為化名）（來源：36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