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的世界除了父親、我們?nèi)⒚煤腿齻€孫兒輩,再有就是那幾塊菜園子。至于這個花花世界每天上演的形形色色的事件,母親一概不關(guān)心。和母親談起已經(jīng)發(fā)生的或是正在發(fā)生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母親從不發(fā)表任何意見。母親看電視也很有意思,父親調(diào)至哪個臺,母親就看哪個臺,電視里到底放的什么節(jié)目,母親也是一片茫然。
我有時想,母親腦子里在想些什么呢?
在父親住院近一年的時間里,獨自在家的母親再也沒打開過電視。那日,我問母親干嘛不打開電視看看?母親說,電視有什么好看的,里面演的一些亂七八糟的節(jié)目,吵得頭都疼,我可不喜歡看。難怪以前父親總是當(dāng)著我們的面數(shù)落母親,說母親只要一看電視,準保一會兒就睡著了,那呼嚕打得比電視的聲音還要大。
二
母親的世界很單純,單純到讓我羨慕的地步。母親從不在意周圍人的吃穿,也從不在意周圍人的目光,更不在意周圍人的嘴巴。姐姐每次回家總喜歡說誰家又買新車了、誰家又買新房了、誰家的孩子在外掙到大錢了什么的。母親的眼睛里倒很是平靜,有時會自語幾句“人勤天下無難事”“自己有才是有”之類的老話,這些老話是我打小時就聽母親常念叨的。姐姐時常在母親這種話語中結(jié)束她的談?wù)摗?/p>
我們成家后,母親的世界就只剩下山坡上那幾塊并不肥沃的菜園子。那幾塊菜園子牢牢抓住了母親的心,這令父親很是生氣。父親時常抱怨母親,任父親如何數(shù)落,母親都不吱聲,依然故我。
母親每天天不亮就起了床,第一件事就是提著尿桶下樓往自家修建的簡易茅坑倒。雖然家里住的是樓房,有衛(wèi)生間,但幾十年來,母親卻地將衛(wèi)生間的便池用一塊塑料板給蓋上了,不讓我們用,一開始,我們很是不習(xí)慣,怎奈母親不為我們的言語所動。時間長了,不僅我們習(xí)慣了,就連女兒和侄兒也都習(xí)慣了,一說上廁所,扯起衛(wèi)生紙就往樓下簡易廁所跑,真正是應(yīng)了“肥水不流外人田”那句老話兒。
去年夏天的一個午后,我去簡易廁所,結(jié)果看到廁所邊的菜地里一條褐色的蛇正在游動,我嚇得魂飛魄散,飛奔著“媽呀,媽呀!蛇,蛇……”往回狂跑。生病的父親在樓上聽到我鬼哭狼嚎的恐怖叫聲,拿著棍子蹣跚著下樓往廁所走,蛇早已沒了蹤影。我向父親描繪了蛇的顏色和大小,父親聽完后說那是烏梢蛇,沒有毒,還可入藥呢。此后的大半年光景,我仍是心有余悸,不敢去簡易廁所。后來都是母親主動陪我去,而且每次還幫我拂去廁所上方的蜘蛛網(wǎng),這反倒讓我找回了兒時在農(nóng)村如廁、母親耐心地守候在旁邊的溫馨感覺,心里挺感動的。
母親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著菜園子的活計。很多時候,菜園子的瓜果蔬菜好好地生長著,根本就不需要母親的殷勤。但母親一天不去幾趟就顯得六神無主。菜園子不需要母親,可母親需要菜園子。母親在菜園子里不是拔拔草、松松土,就是在地里的邊邊坎坎東搗鼓搗鼓,西搗鼓搗鼓??傊?,不到飯點,母親是絕對不會回家的。這么多年,母親幾乎不煮飯,都是我父親進廚房。父親時常說母親作為一個從農(nóng)村出來的家庭主婦,卻連一個拿手菜也不會做,將來他若不在了,兒孫們回來可如何是好。母親微笑著回應(yīng)父親,說,“那我們就一輩子都吃你做的飯?!备改该看握f這話時的神情,我都能感覺到他們之間那種濃濃深情。
很多時候,我們回家看望父母,不是直接上樓,而是把手里的東西放到樓下那個大水缸上,然后直接去地里找母親。我們時常站在最上邊的那塊菜園子,扯著嗓子喊一聲:“媽,媽,我們回來了?!蹦赣H在下邊的地里“哦,哦”地應(yīng)著。隨后便看見戴著一頂破草帽、背著一個背筐或是拿著一把鋤頭的母親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線里。這是母親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經(jīng)典鏡頭。這個鏡頭甚至一度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
三
母親幾十年來從未對人說過狠話,更未傷害過任何人。
個子瘦小的母親,性格內(nèi)向且溫和至極,無論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急不躁。母親這樣的性格,在農(nóng)村難免要受點兒欺負吃點兒虧,但母親從不計較,依然對人溫言細語。
母親是三十六年前隨父親農(nóng)轉(zhuǎn)非來到礦區(qū)的,在此之前,我們一直生活在那個點煤油燈的小山村。那些年,家里很貧窮,我們一年到頭也穿不上一身新衣服、一雙新鞋。身上穿的幾乎都是父親單位同事淘汰下來的舊衣服,我們卻美得不行;碗里吃的都能照出人影兒。我上小學(xué)時,只有到了冬天才能穿上鞋,其余時間都是赤著腳,赤著腳上學(xué),赤著腳放牛,赤著腳撿糞,甚至赤著腳走親戚,我姐姐也和我一樣。但是家里來了討口要飯的,哪怕是舀瓢井水、抓把豆子、拿幾個紅薯,母親也不會讓人家空著手離開。這些年,只要看到拾荒的,我總是盡力給予一些,這是母親對我潛移默化的影響。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農(nóng)村,田地已包產(chǎn)到戶,對于我們這樣缺少男勞力(父親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離開家鄉(xiāng)到寶鼎礦區(qū)參加三線建設(shè))、三個孩子尚小、母親又患有風(fēng)濕病的家庭,栽秧打谷、犁田耕地、施肥播種等田間地頭的農(nóng)活兒,成為家里的一樁大難事。一到農(nóng)忙季節(jié),母親、姐姐和我免不了要厚著臉皮去請村里的壯勞力來幫忙,有時還要跑去鄰村請人。往往要去請好幾次,因為人家也得忙自個兒家的活兒,得等閑下來才能過來幫忙。而每每這時,我們也免不了聽些風(fēng)涼話、挨些白眼,村里一些孩子也時常欺負我們。
母親說我自小就有志氣,別看我黃皮寡瘦的,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能與比我大的男孩子打斗,能拉著欺負我的同學(xué)到老師那兒理論。母親說我的膽子也很大,一個人晚上還敢穿過李家灣那片墳地,村里好些成年人說起那片墳圈子都膽怯,我卻敢。現(xiàn)在我反倒膽子小了,好些事都怕。母親還說我很能干,說我八九歲就同大人一樣下田插秧、上山割麥,至于放牛、打豬草這些活計,于我更是小事一樁。其實,母親說的這些我都記得。那時,我同家里請來的人一道去田里插秧,雖然秧苗插得歪歪扭扭的,橫豎都不成行,卻得到了村里人和我二叔的稱贊,說這二妹子既懂事又能干。
能得到二叔的贊揚,比得到老師的表揚還令人開心。二叔是個脾氣暴躁的厲害角色,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我堂弟逃學(xué),二叔把堂弟吊到堂屋的房梁上痛打。父親在外工作,交待二叔若我們不聽話,該收拾就收拾,我們?nèi)⒚靡姷蕉寰痛蜮?,時常躲著他。能得到村里人和二叔的夸獎,我小小的心里是得意的,有種榮譽感和為家里分擔(dān)的責(zé)任感。
四
三十六年了,母親從未走出過市區(qū)。一則是由于母親嚴重暈車,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我們帶母親去花舞人間游玩兒,事先還讓母親吃了暈車藥,但還未到市區(qū),母親就說胸悶、胃里翻江倒海,我看母親臉都變了色,神情甚是痛苦,把早間吃的東西都吐了。我們走走停停,也沒有了賞花看景的興致。再則,母親覺得出去玩兒就得讓我們花錢,外面什么東西都貴,還到處都是人山人海的,沒什么意思。母親總結(jié)出一條:千好萬好都不如自個兒家里好,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比什么都好。但我們卻總想讓母親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父親生病后,母親背著父親哭了好多次。當(dāng)然,母親哭也是背著我們的,母親是不想讓我們既操心父親還擔(dān)心她。我們卻時常從母親紅腫的眼睛和無精打采的神情看出端倪,我們并未說破,因為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很憂傷。
父親得的是不治之癥,我們都瞞著父親,為的是不讓父親絕望,我們竭盡全力醫(yī)治父親的病,只希望父親能多活些日子。
父親生病后,經(jīng)常對我們說,他只要得的不是要命的病,就不要緊,國家現(xiàn)在發(fā)展得這么好,政策這么好,對退休老人照顧得這么好,他要好好地活著,多看看國家的發(fā)展變化。我們看到父親對自己的病情是那樣樂觀,想到父親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怎不讓人悲痛欲絕啊!
那天中午,家里只有我和母親,母親端著飯碗,還未動筷,就放聲大哭起來,母親哭得很傷心,把我嚇慌了,母親邊抽泣著邊對我說:“我舍不得你爸??!你爸這輩子太苦了,小時候送給別人當(dāng)養(yǎng)子,吃盡了苦,后來參加三線建設(shè),受的苦不比農(nóng)村少,好不容易等你們能自食其力、成家立業(yè),日子過好了,孫兒孫女也長大了,該他享福了,他卻得了這種病……”那天,我們娘兒倆傷心地大哭了一場。
我這才知道,其實,母親的世界并不簡單,母親的世界充滿了愛,母親對父親、對子女的愛,遠甚于對自己、對菜園子的愛。
馬曉燕:供職于川煤集團攀煤公司。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首屆煤礦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陽光》《巴蜀史志》《西南作家》《蜀本》《攀枝花文學(xué)》《中國煤炭報》《精神文明報》《曉霞月報》《影響》等報刊,作品入選多種文集,多次獲各類文學(xué)征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