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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迷漢字

        2021-02-27 10:23:31徐雨霽
        書屋 2021年2期

        徐雨霽

        1926年6月9日,北京的《晨報副刊》刊登了一篇題為《芥川龍之介氏的中國觀:章炳麟氏》的文章。受命于大阪每日新聞社,日本現(xiàn)代文學家芥川龍之介以海外特派員的身份,于1921年3月30日登上了“筑后丸”號郵船,抵達上海。作為具有深厚漢學修養(yǎng)和文人畫趣味的現(xiàn)代日本知識分子,他的中國想象是頗為古典的。懷揣著對漢學和革命的雙重興趣,芥川氏在《上海周報》的主筆西本省三的陪同下,正式拜謁了晚清民初的國學大師章炳麟(太炎)。然而,這一場以“現(xiàn)代中國”為中心的政治文化討論,在芥川龍之介的筆下輕輕地濃縮成了一句:“章炳麟氏不時地揮動著他那留著長長指甲的手,滔滔不絕地闡述著炯見。”

        在通篇回憶性的文字里,他反復書寫著在章氏書齋的“寒意”和懸在墻壁上的一尾鱷魚標本。這是一幅極有意思的畫面:在一個沒有氈毯和暖爐的書齋,穿著長袍和厚毛馬褂的章太炎伸著長長的指甲,跟身著涼薄嗶嘰夾衣的日本文人議論著“中庸的國民性”,怒斥著民初的政治墮落和學問沉滯,或許芥川龍之介肉體的冷感應該被理解為他與“自甘墮落”的民國的失望相遇。而章太炎在一個冰冷的書齋里熱情激昂地言說“復興中國”,無意間也成為他在新知識分子群體中“尷尬”身份的一個隱喻修辭。

        庚子年秋,吾師林少陽于香港城市大學為中文系的研究生開授了一門名為“漢語綜論”的必修課程,恰逢該年我入學讀博,便“順理成章”地開啟了我擔任該課導修助教的職務。林師這十年來孜孜以求地做章太炎研究,這門漢語課無疑是借來了章氏的學術思考為基盤,追溯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之概念,以重審白話文、白話文學及其現(xiàn)代性表征。哈佛大學王德威教授曾經在為鄭毓瑜的《引譬連類:文學研究的關鍵詞》一書作序中,意味深長地強調了“中國‘文學渾厚綿延的體系:記號—樣式—文飾—文化—文學—著作—文學”。更甚,當言語的審美之“文”直面?zhèn)惱砼c政治現(xiàn)實之際,便成為行動介入的現(xiàn)實之“力”。清末民初的中國經歷著從封建帝國到民族國家轉型之陣痛,與之相伴隨的是以“小說”為核心的西方概念“l(fā)iterature”被翻譯引介,進而取中國之“文”以代之,與創(chuàng)造“新國民”的政治訴求互為表里。這一方面想象性地固化了“言文一致”與“現(xiàn)代化”的必然聯(lián)系,另一方面也使得以排斥文言的白話文運動,成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書寫的內推力。還有,借以重筑“漢語”主體性的“情”(或曰“誠”)及“音”,這門課進一步地對現(xiàn)代漢語修辭學、民初歌謠運動乃至現(xiàn)代文學的源頭危機進行了思想史意義上的厘清。

        既然,中國現(xiàn)代的“文”學是被削足適履地成為“l(fā)iterature”的指代,照西方之葫蘆,畫中國之瓢地納入了現(xiàn)代性的論述,那么,要重新繪制出中國之“文”的有聲、有情、有“孳乳”,有“媒質”的歷史脈絡,便是要破除對于“文學”乃至“漢字”本身的“固有”常識。這對于我而言,確實有難度。香港的大學導修制度是搬抄自美國的研究生培養(yǎng)制度,教授一般只負責上大課,主講科目的知識要點;博士生負責帶討論導修課,強調學生的課堂參與和討論,以求抵達對大課更深層次的批判性的理解。果不其然,直至同學們報告時,大家可謂是使出了渾身解數,各個準備的題目都頗具深意和新意,這些讓我這個初次當老師的博士生,有了一種“教學相長”的快樂和自在。

        但最受同學們歡迎的是關于周瘦鵑及其“紫羅蘭”的想象。之所以可以展開該課題的研讀,全然得益于陳建華先生的新書《紫羅蘭的魅影:周瘦鵑與上海文學文化1911-1949》。三年前,在《陸小曼·1927·上?!芬粫?,為“美人魂”著迷的才子這般寫道:“以前的小說從上??聪愀?,這回從上??次逅?,觸碰到五四的軟肋。”有意思的是,他的這本新書雖套了一個綺麗溫軟的言情模樣,卻是一本正經、大張旗鼓地觸碰白話文的“軟肋”的嚴肅之作。因政治身份的保守及“文白并用”的曖昧姿態(tài),被視為“鴛鴦蝴蝶派”干將的周瘦鵑,在其后以新文學為起源的現(xiàn)當代中國文學史的書寫中,被迫遁入不可見的灰色地帶。剪幾段卿卿我我,骨子里還有幾份情與意,借著大眾媒體南腔北調的吆喝,夾幾句古雅風韻的詞句,周氏向來反對以絕對對立的新、舊之分來看文言與白話在形式上的割裂,最怕的是白話也唱起了“八股”的調子。他那頗具創(chuàng)意的“影戲小說”,將外來的視覺影像文本以跨體裁和跨語體的方式,加以翻譯和改寫,轉化成半文半白的古典小說讀本。其實,周瘦鵑的“紫羅蘭”想象和衍生,早已自覺地承擔起自晚清到五四“文學革命”的情感啟蒙與教育的任務。

        12月初,大雪未至,最后一堂導修課落幕。香港的冬天來得是如此猶豫不決,陽光明媚如暖流。人總是喜歡敘述的斷裂與二元、歸納的清晰與簡便,殊不知,那些散落在清末民初的“逆流而行”復古之文、國粹之語、艷情之句,早已在冥冥之中開啟了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性之旅。

        記得前幾日隨手翻到了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有這么一個場景:胡蘭成在雁蕩山讀到了古人之語“君子如響”,不由會心一笑。而張愛玲見之卻“兀自歡喜得詫異起來”?!熬尤珥憽币辉~最早可見《易經·系辭上》,后又現(xiàn)于荀子《勸學篇》,即“故不問而告謂之傲,問一而告二謂之囋。傲,非也。囋,非也。君子如向矣”。“向”通“響”,說的便是君子對于問答,宛如回聲,不多不少,恰如其分。順此,這一“情迷漢字”的題目便是要“反借”陳國球對夏志清的“Obsession with China”(情迷中國)一詞的翻譯,愿諸君在一些無所謂有無的時光里,能“執(zhí)拗”地回響起幾句“情動于中”的言、“心生言立”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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