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亭
“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這是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露易絲·格麗克一部詩集的名字,也是一個非常耐人尋味、一見即擊中心房的短語。一個人,靈魂最深層的需要是什么呢?再者,世界是否會反映,如何去反映,人如何判斷世界的反映?“直到”這兩個字是在說明世界還遠未達成這種狀況吧?此外,二者的主、客體關系可以倒置嗎?
有一些大概比較膚淺的例子。每次回老家,都會聽聞一些“勁爆”的消息,比如一位女同學不肯將就至今還是單身(我:啊,真好),比如一位女性遠親,非要和一個女人一起過日子(我:啊,太酷了)。雖然前者的母親被“氣得哭”,后者的母親被“氣瘋了”。人從出生開始,在社會化的過程中,是會在靈魂深處產生出很多痛苦的,不知道有沒有不痛苦的人,如果有,他恐怕是上天的寵兒或是佛本身。能夠遵從靈魂深處的需要,是多么難得,至少一些痛苦是可以抵抗或有處安放了。若這樣就不被包容進世界的萬象,那世界還需要再好一點。
表達的意義也就持續(xù)存在。會讓你由模糊到清晰地感知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世界之于你究竟如何。當然,閱讀詩歌和觀察他者的生活也有同樣的作用。但這總歸是個復雜而艱難的命題,大約一輩子都會糊里糊涂的——也沒什么關系吧!
于我而言,寫完之后,思考才開始產生。但又跟這篇作品相去甚遠了。所以寄希望于下一篇,即便沒有系統(tǒng)的理論作支撐,憑借經過了儲備的直覺和經驗,也有充分理由寫得更好一些。一個雪蒙蒙的冬日午后,路人狼狽,行色匆匆,路邊石桌凳間一個小女孩背著書包含著棒棒糖,把很多小紙杯摞成金字塔狀,摞成后又毫不猶豫地變換,攪得石桌上的一點薄雪成了沙盤,仿佛在演練什么通天徹地的術法。借此比喻,目前我理想中的小說,具備好小說的普遍品質之外,還要有這樣一種輕松的態(tài)度,顯示出詩一樣的靈性和情趣上的超拔。
我記不起第一句是什么了。側臥,蜷曲,意念里的吶喊無聲。麻醉醫(yī)生觸摸著我的背部,再三叮囑不要動。我告訴自己,就當我不是我,就當我只剩一副軀殼。
然而,真的扎下去時,還是條件反射地動了一下,不等麻醉醫(yī)生責備,我就自由墜落般控制了自己,一動也不動。最終是很好地完成了。理由是得到了醫(yī)生的贊許。大概只有幾秒鐘,我感到背上一陣沉沉的又酸又暖的感覺。平躺。覺得大腿也沉沉的很舒服。面前被綠布遮住了。醫(yī)生似乎是用鉗子之類的東西夾我的肚皮,問疼不疼?試了幾次,最后確認不疼了。
在氧氣面罩下,呼吸變得很平緩,我虛張聲勢地告訴自己放松一點,眼睛向著天花板,卻什么也沒有看,直到發(fā)覺頭部兩側分別立著一個醫(yī)生和一個護士,應該是為了隨時觀察我有無異樣反應。
“……此去隨所偶。”顧不得了,只好從第二句開始,我知道接下來是刀子落下的時刻了,“晚風吹行舟,花路入溪口。際夜轉西壑,隔山望南斗。潭煙飛溶溶,林月低向后。生事且彌漫,愿為持竿叟?!?/p>
時間好像有點長,又喃喃地含糊誦了一遍。
換一首?!昂娠L送香氣,竹露滴清響——”不對不對,孟浩然冒出來了?;貧w綦毋潛。
“潭煙飛溶溶,林月低向后。生事且彌漫……”
肚皮上被人拿東西輕輕地劃著,好像是筆尖的觸感。難道跟裁衣一樣,先拿筆畫條線,或者跟畫漫畫一樣先打個草稿?然后,如人所說,確實有拉扯的感覺,一點不痛。不知是誰,也許是主刀的張大夫,說,看到了。站在我頭左側的醫(yī)生說,口子太小了,取不出來吧?再開一點。
想必張大夫好心,不想給我大的傷口。
“生事且彌漫,愿為持竿叟?!?/p>
綦毋潛漂流到了煙霧彌漫、月色溶溶的夜色最深處,在孤清之境里,對于人生已然意興闌珊。我腦子里徹底安靜了,什么也沒有。
聽得到一陣忙活,夾雜著為了互相配合的說話。也是很快。開始按我的胸腔,不好受,好在我可以用急促的呼吸來抵抗或者說度過。后來張大夫問我按壓胸腔時疼嗎?我說不疼。她說但是挺難受是吧,我贊同。這是為了讓嬰兒出來而作的最后一步努力,我樂意承受,沒什么困難。
“一生下來就是雙眼皮!”一個帶著愉快的說話聲。
一人說,23點整,另一人糾正,22點59分。然后我聽到了幾米外新生兒的哭聲。那充滿了憤怒和怨恨的、讓我驚訝的哭聲。
我感到心虛和抱歉。他也許是感覺到我的不期待和不興奮。一直以來我是未免懷有悲觀的心情,至此,也不過是按部就班。
“哭得真是響亮。”
“有些發(fā)黃?!?/p>
“發(fā)黃,說明宮內有感染。”
但又有人說不黃,沒問題。
聽見她們說,手術只用了七分鐘。
護士把嬰兒抱到我頭部右側,讓我看看他。我扭頭看過去,一張我不曾想象過的小臉,說不上好看難看,只是沒想到是這樣的。他睜著眼,也微微扭著頭,看著我,沒有哭。
接下來是排出羊水,縫合刀口。聽得一人夸贊說,好手藝!
天亮了,或者還沒有亮,某個時分,綦毋潛一定要棄舟登岸的,漂流結束了。他的生事且彌漫,以做持竿叟的愿望來收尾。我的生事,才剛剛開始,彌漫得無邊無際。
哺乳是怎樣一種體驗,世界上有一多半的人不會知道。這些人大部分便是男人了,曾經我和男人一樣對此一無所知,還抱有特別愚蠢的看法。在我看來,一個哺乳的女人跟一只哺乳的動物沒什么兩樣,而跟女人的差別很大。她們因為哺乳這一動物性行為而變得低等、鄙俗。我蔑視,或者至少是輕視她們。
直至我自己進入哺乳的人生環(huán)節(jié)。
原先的那些陋識都不復存在,而摻入了一些新鮮的超聯結的念頭。譬如,這事的動物性讓我想到了許多其他的哺乳動物,我猜想它們在哺乳時是怎樣的感受。風霜雨雪里,缺食少水時,甚至遭到天敵或人類的襲擊而奄奄一息時,它們還在被懷里的幼崽全身心地依賴,直到耗盡氣力與生命,依然安安靜靜無怨無悔。
一位未入流的搞音樂的朋友,一天在網絡上發(fā)布了一首原創(chuàng)的吉他曲,取名《鯨魚》。我說不上它的好壞,但被曲名和旋律引導著去想象了一只鯨在無邊大海里游弋,像是一個傳說,從不被人看見。進而我想象到,那是一只藍鯨,它的生活深沉而有力,它帶著一只對于人類來說體型碩大的小小幼崽,一起在蔚藍的大海里浩蕩行進。每當哺乳時,小藍鯨便游到母親的肚子下面,用嘴巴碰一碰母親的肚皮,巨大的藍鯨母親便將乳腺釋放出來,母子二鯨在白色的水花里對接成功。這一切,你只能從海的天空遠遠遙望,寂靜無聲,如一個神秘而神圣的古老的夢。
海里的哺乳動物,大概是生命力過于強大,足以自我挑戰(zhàn),又或者是自宇宙誕生以來的命運決定了它們的艱辛。想想海獺仰面浮在鐵灰色的寒冷的海上,一直用胸脯托著它那還不會游泳的幼崽就知道了,它比藍鯨艱辛得多。雪花飄時,柔弱的幼崽蜷縮著,海獺不停地舔干它的毛為它保暖。在幾乎凝固的沒有盡頭的時光中,海獺還要以極大的耐心安撫幼崽的好動和焦躁,或者偶爾暫時丟下它,使它在海面上打轉,自己去捕食,回來哺育幼崽。
無論是跟隨得上母親旅程的小藍鯨,還是完全需要母親負擔起生命和溫暖的小海獺,都堪比人類哺乳的狀態(tài),或者說人類對此完全可以感同身受。唯一不同的是,人類比它們多了些噩夢。
不是生存的噩夢。哺乳動物的幼崽有天敵襲擊,受自然條件鉗制,人類的幼崽也面臨疾病和意外的威脅——所謂噩夢,是真的在睡眠時做的夢,是睡眠的劣質副產品,是一種不存在的真實,一個無形象的世界。
我夢見,我跟隨一輛滿載衣著花紅柳綠的旅客的半敞篷的旅行車,去到一個陽光明媚、廣袤無邊的平原,一路歡聲笑語,載歌載舞。至于我的嬰兒,我只知道把他安頓得很好,實際怎樣不管不顧,畢竟夢里的時空和邏輯不能以常理推斷。然而,突然的一個瞬間,我仿佛被炸雷驚醒,想起一個似是第一次知道的事實,除了這個嬰兒,我還生了四個孩子。一個多月以來,我每天只顧哺喂這個嬰兒,完全忘掉了其他四個。他們還活著嗎?他們好像是在我家二樓,跟成堆的雜物待在一起。我沒命地趕回去,三步并作兩步上樓,終于在一個破爛的紙箱里找到了他們,四個瘦瘦小小的東西,每一個大概只有嬰兒小臂那么長,皮膚仿佛透明的。他們擠在一起,微弱地蠕動著,還活著!我不由得喜極而泣,或者說稍稍釋懷。
然后,我醒來了?;匚哆@個噩夢,又思忖良久。在夢里,我如貓、狗這樣的家養(yǎng)哺乳動物,一胎繁育數個幼崽,可實際上我如神秘的藍鯨、孤傲的海獺,只有一個孩子,如果可能,我當然也愿意做一頭藍鯨、一只海獺。
這還不算完。接著,我又做了一個夢。
從醫(yī)院出來之前,醫(yī)生告訴我可以給我的嬰兒做手術了,需要我把嬰兒的心臟和眼睛從家里帶過來。我遵醫(yī)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捧著來了。誰知醫(yī)生一見,立馬嚴詞呵斥:你是怎么保管的,居然沒有冷藏嗎?我如天塌地陷,這樣的心臟和眼睛,我的嬰兒還能用嗎?我看到了沒有心臟和眼睛的小人兒還在微笑,無邪又無辜……
在哭泣中,我真正地醒來了。
我醒來的時候正是黎明,天微微亮、微微暗,下著些雨。是五點鐘,朦朦朧朧,時間仿佛在做著一個緩緩醒來的夢。因在一樓,雨聲格外清晰,臥室窗口沒有掛窗簾,毛玻璃完全透著柔光,至于那一半紗窗,隱約可見十米開外隔著草坪與道路,與我們這座樓平行的居民樓的一層,當然,并非一覽無遺,一些月季和朱槿在低處寂然開放,一叢竹子高高挑起濃陰,與花俯仰生姿。在淅淅瀝瀝的小雨聲里,這一切等待著白晝的到來。鳥聲也是如此。最早起來的那只鳥兒便是五點左右開始啼鳴,它開啟了覓食生存的平庸一天。知道這些,是因為我的嬰兒每天在天亮之前醒來,我哺乳的時候總是昏昏欲睡,強打精神,就這樣地挨到聽見鳥叫,看到晨曦。偶爾也有神清氣爽的時候,那時我會抱著嬰兒在臥室里轉來轉去,數著步子,等到他應該不會吐奶或者再次睡著的時候把他放回嬰兒床。
每當轉到窗口,我總會向外望上一眼。某天黎明,因為要把噩夢的印象消除,因為下著詩意的小雨,我抵抗住了困倦,站在窗前,然而——
我看到有人已經起來了。一個身著黑色外套的人影出現在那棟樓的入口,那叢竹子的旁邊。在暗淡的黎明里,我只大約看得出他是個中等身材偏瘦的中年男人,面向雨站著、望著,一動不動。似在等待,似無所待。
黎明即起看雨的人。我腦海里立刻有個聲音這么描述。
等到我把睡著的嬰兒放到小床上,那個人還站在那里,我拿起尿布盒上平常給嬰兒拍照用的微單相機,打開鏡頭,對準了他。
“認識,我當然認識。你也認識?!蹦程?,母親在和我一起欣賞相機里的嬰兒照片時,見到了這個黎明即起看雨的人。
母親說,我家蓋新房子那一年,這個人也過來幫忙了。本來已經竣工,可父親想重新砌墻,他就又來了一天。那天,只有父親和他兩個人干活。從早上到中午,要吃午飯的時候,就有人傳來消息,說他的女兒被一輛貨車撞了。母親隨后也去了他們家,是硬著頭皮去的。若不是為了幫我家砌墻,他不會在這個周末留六歲的女兒獨自在家,那個小女孩也就不會拿著錢跨過馬路去小賣部買東西吃,也就不會被大貨車撞上。那一天也是下著雨,一院子都是灰蒙蒙的雨線,他的妻子躺在泥地里哭,母親汗淚交流,怎么也扶不起她。他們夫妻失去了年過四十才生下的這個孩子,生活便不能再過下去。從那年開始,直至如今,這個男人已經獨身生活了十年。
母親很快地講完這段往事,便不再言語。
我終于想起來,他原來就是我小時候很親近的劉叔。親近的理由也很簡單,因為他的名字叫劉小孩。
我高中起就離開了家,十幾年來,房子蓋起了很多,新舊交替且間雜,舊的眼見是更舊,新的我統(tǒng)統(tǒng)不認識。在老家,確實曾經發(fā)生過一起導致一個小女孩身亡的車禍,但那女孩究竟是誰,是誰家的,我搞不清楚。母親說話愛牽扯,前三五十年的事情每天不離口的,我聽得糊涂,也不分辨。原來,那就是劉叔的女兒。
或者,我曾經知道那是劉叔的女兒,而后來又忘記了。
劉叔并不住在這里,卻在下著雨的一大早出現在這里,使母親不免奇怪,她猜測,也許他想在這里租或買一套房子。她說,明天上街買菜的時候打聽打聽,菜市場熟人多,這一帶家家戶戶的重要信息都在這些人的嘴里和耳朵里。
家里只剩下我和嬰兒的時候,就是我脆弱得要命的時候。趁他睡著,我用電腦整理相機里的照片。把劉叔的照片放大看,已經完全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了,那時笑臉紅潤的劉小孩是一顆掛在樹上成熟飽滿的紅柿子,而現在年近花甲,風干成了一塊結著白霜的皺巴巴的柿餅。
我躺在床上休息,又猛地坐起。我懷疑他是在觀察地形,想找到我和母親住的地方。這么多年我都沒見過他,也沒聽父母提起過他,一定是和我家生了仇怨。
母親冒雨買菜回來,我問她,打聽到了什么?母親一愣,把菜放在架子上說,我忘了這回事了。
我有點不高興,說,為什么在咱家有了小孩之后,他突然出現,小心吧。
母親聽了,半晌才說,你都把人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斷斷續(xù)續(xù)的小雨下了三四天,外面的植物紅紅綠綠盈滿了窗口,催我?guī)鄼C出去散步。到了后面那棟樓下,我看并沒有招租和售房的信息。我繼續(xù)向前走,走到一個有長椅的僻靜處,坐了下來,拿出手機,等待一個約好了的電話采訪。
當然,我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也沒有做了不起的事,只是因為在網上寫了一篇分娩日記,被一家雜志的記者注意到,而那陣子網絡上女權、生育權的話題正熱。這位年輕的女記者想做一個相關的專題,所以把我列為采訪對象之一。
我對記者沒有太好的印象。從上大學開始,也曾被記者采訪過,拍過照片,他們說會給我寄來報紙和照片,但后來根本沒有;也曾走到街上被記者攔住采訪,半推半就地回答了些無聊的問題。有一次,我對記者說,給我打馬賽克,我不想上電視。但沒有得到回應,不知最后到底如何。記者只是為了完成工作,采訪對象只是工作中要用到的工具,僅此而已。這次采訪,也許因為我真的有話要說吧,就欣然答應了。
女記者名叫崔瑩,有著好聽而認真的聲音,在拋出幾個了解我生活基本狀況的問題后,開始轉入深層次的探討。我知道她問這些問題的目的是什么,她想要什么樣的答案。比如,她問:
在你分娩之前,你的家人對于分娩方式有什么要求嗎?
沒有,他們都相信醫(yī)生,也都聽我的。
無痛分娩,事前了解過嗎?
了解了,就是想著有無痛,才能壯起膽子呢。
你為什么會異乎尋常地害怕疼痛呢?
我從小就特別怕疼,不知道什么原因。該打預防針了,我都是要跑的。
可從小都是被教育要堅強吧?小時候發(fā)生過什么讓你印象深刻的事情嗎?
由于對這個問題產生了一些抵觸,并且無法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我有些抱歉地敷衍著回答了。
后來她又問,你在日記中提到綦毋潛的《春泛若耶溪》,這首詩對你來說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嗎?
我說,我喜歡這首詩的意境,它能給我安慰,好像靈魂被安放在了一個寧靜、幽美的地方。
嗯,明白。她說。
最后她說要整理一下,有什么問題還會再聯系我。
整個采訪過程中,我都是在長椅前走來走去的。這會兒我坐下來,開始回味剛才的談話,開始認真思考她提出的個別問題。
我想起了一些久遠的往事。本來這些事在我成長的過程中都記得,并看得很重要,只是不知怎么,這幾年竟然從沒想起過。
雨又落下來,我坐在長椅上,心緒繁重,遲遲起不來身。
夜里,嬰兒睡熟了。外面流浪貓的叫春聲好像是從一個空曠的地方傳來,清晰入耳,令人好不煩躁。我很害怕這些貓。無歸屬的生命,無蔭蔽地裸露在殘酷的世界里,并且會不斷制造出新的同樣的生命出來。這還不同于自然世界,野生動物自有一套純粹而明白的天然法則,而無歸屬的生命生存法則就是沒有法則。
某種程度上,我也像這些流浪貓。在我工作的城市,雖是循著固定的線路活動,處境以及它所影響的心境卻是在那汪洋人海中無著地浮蕩。這段回到老家的假期,是漂離了大海,在小河流的小碼頭休憩。那大海還在威懾著我,但終究,我在這世間的根基牢固了些,不是因為誕生了一個新生命,而是生育這件事使我無論如何把生命看得稍微明白了些。
生命,是無常的。
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最討厭小孩,尤其是上學路上遇見的那種眼巴巴望著我手中零食或水果,手指摳著嘴巴流著口水的兩三歲的小孩。萌麗就是這樣一個小孩。我朝她跺腳、揮拳頭,她無動于衷。她是劉叔的女兒,準確地說,是他的第一個女兒。后來,一個夏天的黃昏,久病的萌麗死在劉叔的懷里。我不清楚她生了什么病,病了多久,她也常常在外面玩耍和乘涼,只是有時會蹲在地上哭。她無法排便,死的時候肚子鼓脹得嚇人,細細的四肢無力地垂著。劉叔雙臂托著她,從她玩耍的坡道上踉踉蹌蹌地走下來,號啕大哭。
第二個女兒也死了之后,劉叔和他的妻子過了一段不見天日又互相詈罵的日子,后來他們去找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說,你們倆的命都是克子女,最好不要再生養(yǎng)孩子。他沒想到,他們回到家就商量起了離婚,不久后竟然真的離了。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算命先生不想造這個孽的。
母親終于帶來劉叔的最新消息。據生鮮區(qū)賣冷凍魚蝦的老王妻子講,劉小孩這兩年在北京打工,前幾天剛回來。他那八十多歲的老娘得癌癥歸西了,他是回來奔喪的,現在暫住在大哥家里。估計他也沒掙到什么錢,老是穿得灰不溜丟的。他老娘倒是什么也沒留下,兄弟不用分財產,就只有一只貓,辦喪事的時候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被噩夢再次驚醒的一個清晨,我推著嬰兒車出來散步,有霧,倒是涼爽,我特意多耽擱一會兒,繞著路走。經過空無一人的幼兒園,我被園子上空的一大片彩色風車吸引。不知何時扯起來的,那些風車被細繩串起,從園子的圍欄斜斜延伸向教學樓的二層欄桿??諝庵杏形⑽⒌娘L,輕盈的風車捕捉到了,次第凌亂地轉動起來。霎時,千百只風車喧嘩,引發(fā)孩子們的尖叫和歡笑。一切都是安靜的,可我也聽得分明。有水汽落下來,若有若無。
我想起了劉叔。黎明,劉叔來到這里,或者在此之前就來了,一定也經過了這座幼兒園。假如,我是說假如,他真的不懷好意,幼兒園新粉刷了外墻,上面那些漂亮的水彩畫,以及那些兀自旋轉的彩色風車,也是會讓他“繳械”的。沒什么道理,我就是有這樣一種想法。
我繼續(xù)向前走,去看綠樹和噴泉水。噴泉做得簡單粗糙,為了應付美化居住環(huán)境的任務似的。沒有人在欣賞噴泉,我把嬰兒抱起來,雖然還只能橫抱,我也試圖讓他看看噴灑的水。一年后,恐怕他是要跳進噴泉池玩水的。
這時候手機來了消息,我打開來看,是崔瑩回復了我的詢問。她說,我已于昨日離職,很抱歉采訪未能成文。我追問,是我的這段采訪沒用上,還是她的選題沒成文?她回答,經過研究認為我的這段采訪偏離了主題,就沒有采用。
我只好笑笑。有種預感似的,連我自己都知道那沒有看點,我既沒有奇葩的婆婆、大男子主義的丈夫,也沒有產后抑郁、哺乳麻煩,離女權的熱點太遠,是個平庸的非典型例子。即便是表現出了一點文藝女青年的特征,也不具代表性,我只是我而已。
想起采訪中我回答過的一個問題,我說,我覺得做母親一點也不偉大,如果偉大,為什么不去領養(yǎng)孩子,去成為一個需要母親的孩子的母親,為什么非得自己生一個孩子?
池子前面的道路上來了車輛,很快擺起了兩個賣青菜和紅薯的地攤。我回身要走,卻猛地看見一個黑色身影。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本能地想要逃跑。
然而,我卻想起小時候的情景。劉叔走路的姿勢還和那時一樣,只是滯緩些。每當他那么微微斜著肩膀走過來時,我們這幫孩子便齊聲唱歌:小孩小孩快快上學校,別考個鴨蛋抱回家……年過三十的劉小孩還沒成家,自尊心特別旺盛,便狠狠地一跺腳,揚起巴掌作勢追打,使我們一哄而散。
劉叔。我張口發(fā)出的聲音只有我能聽見。
他笑著招呼了我??戳艘谎畚覒阎械暮⒆?,說,幾個月了?
我說,一個半月了。
哦,男孩女孩?
男孩。
哦,男孩好。辦滿月了嗎?
沒有。我媽說辦百日。
哦。他好像想了一下,把缺了一根指頭的黢黑的右手伸進外套的懷里,掏出一只薄薄的黑色錢包,說,我過幾天也該走了。
我看見他把破了邊掉了皮的錢包打開,從里面取出一張紅色鈔票,遞過來。
我忙向后退,說,不用不用。
給孩子的紅包,這是應該的。他說。見我不方便接,劉叔直接把錢塞到襁褓的邊緣里。然后,覺得不好就這么走掉,繼續(xù)找話來說。
你不是在南方上班嗎?咋樣,工作好干嗎?
我說,在深圳,工作還行,就是老加班。
我說不出。之前整理照片時,我發(fā)現了他的小女兒的照片。那大概是我大學畢業(yè)后不久拍的,那個小女孩也就五六歲的樣子,短短的頭發(fā),星星一樣發(fā)光的圓眼睛正看著鏡頭,皮膚很白,背景是一堆沙子和其他兩三個小孩的背影。照片有點模糊,大概是我拍其他景物時隨手拍下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這張照片歸還給他。根據他家當時的經濟狀況,我敢斷定他并沒太多小女兒的照片。
前年你爸爸沒了,我也沒在家。他突然說,然后嘆一口氣,轉身要走,你看見一只白底黃花的貓沒有?
沒有。我搖頭。
然后他就走進了霧的深處。
很久以后,我從深圳回來,生下了第二個嬰兒。主刀的仍是張大夫,晝夜不分地迎接新生命和安頓脆弱的母體,并沒有讓她變得憔悴,她的臉上反而有種虛浮的光輝。這一次綦毋潛已經漂流得很遠很遠,我沒能追上他的旅程,并且我依然忘記了第一句,是因不知道這段旅行如何開始的吧?間或重溫他的好友王維的詩篇,使我清凈一時,歡喜一時,冷然一時,又絕望一時。他曾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那時候的綦毋潛想來十分失意,否則好友不會那么直白地在詩里安慰他。終有一天,他會身涉宦海,也終有一天,他將泛舟若耶。得之失之,宛如輪回宿命。偶爾的時刻,能夠在某處相互照見。
小區(qū)里的樹都長大了一些,流浪貓不知道還是不是原來的那幾只,直到其中一只死掉了,我才近距離看清它的模樣。
這只黃白相間的花貓也許是已經老了,毛發(fā)雜亂而干枯,躺在杏樹下奄奄一息。它誤食了鼠藥。據說它本來很機警小心的,只是剛產下一窩幼崽,日日哺乳覓食,太餓了,便大意了。我把它抱起來,放在陰涼處。沒想到它看起來很大,卻是這么輕這么軟,比我那不足月的小嬰兒還要柔軟。霎時,我想起了幾年前的那個夢。
它死后,鄰居們關心它在車棚后面的破紙箱里留下的一窩貓崽,經過了幾天奔忙,四只小貓全部被人帶走領養(yǎng)。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