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飛
晚餐又是面條!接連三天晚餐吃面條,馬永福大爺惱火透了!
近些天里,康養(yǎng)中心的飯菜簡直太操蛋了!中午的胡蘿卜燉牛肉,只見胡蘿卜,牛肉得打起燈籠翻找;冬白菜炒肉片,那肉片慘白得像死人的臉!馬永福大爺惱怒地在寢室里換黑色外套,連續(xù)三天晚上吃面條,他娘的!主管說,承包餐廳的廚師帶著徒弟跳槽去了一家新開張的酒店,新廚師來之前,只好讓康養(yǎng)中心幾個男女護工主廚。那飯菜只配喂豬!馬永福大爺是個倔性子,采取拒食來抗議。他忿忿地穿著外套,想象著餐廳的情景:除了那些失能或白癡老家伙,還能動彈的都在餐廳幾個窗口前排著隊,懷里抱著金屬飯盒,嘴巴蠕動著,顫顫挪著兩腳。到了窗口,將飯盒遞進去,掌勺的男護工,從大鐵盆里夾起一筷子面條擱進飯盒,另一個女護工舀一勺湯汁滴答的臊子扣進飯盒,那臊子還是午餐的剩菜剩湯混熬的。男護工拿鐵勺敲著大鐵盆大聲喊:下一個!老家伙們端著飯盒,拖拖拉拉圍坐在餐桌旁,邊發(fā)牢騷邊唏里呼嚕吃面。老婆子們把臊子里的肥肉片夾出來扔在桌上,有些老頭子會撿起來塞進嘴里,還樂呵呵地笑。男護工們對付那些白癡,他們擺出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得白癡老老實實吃飯;女護工們給失能老人喂飯或打營養(yǎng)餐,一頓飯這些老人會吃得滿床滿身稀里糊涂,她們還得給老家伙們擦洗身子,男護工沒那個耐性,要動手打的。這家私營康養(yǎng)中心的男女護工都是鄉(xiāng)下人,四、五十歲,沒什么文化,職業(yè)技能全靠互相切磋交流,員工流動性大,因此收費低廉。馬永福大爺每月繳費一千五百元,住三人間,單人間收費三千元。雖然收費低,但這么連續(xù)多日晚飯吃面條也太混賬了!馬永福大爺拒食抗議,但沒人理睬他,連老家伙們都沒人響應。馬永福大爺陷入孤立,自討沒趣,卻愈發(fā)倔強,直嚷嚷要找女院長斷是非,主管說你等著吧!女院長十天半月才來一次康養(yǎng)中心,她每天都忙得屁股冒煙。老家伙們私下里傳說,漂亮的女院長還開著一家洗浴中心,一家歌廳,還跟人合伙開了一家小額貸款公司,是個到處發(fā)財?shù)慕巧?。馬永福大爺明白,人窮酸了還找別扭,純粹不知好歹,可事情已經(jīng)鬧僵了,下不來臺,他只好強硬脖子昂著頭,自個去外邊找吃的。
馬永福大爺是沖著女院長豐滿漂亮才執(zhí)意要進這家康養(yǎng)中心的。當初,離開在南方大城市打拼的兒子、兒媳回來時,在高速路大巴車上看到車載電視里播的一則廣告,豐滿漂亮的女院長笑容可掬地推介這家康養(yǎng)中心,她燦爛和美的形象一下子勾住的他的魂,送他回來的兒子記下了這家康養(yǎng)中心的地址和聯(lián)系電話。馬永福大爺除了這個秘密心思外,還想報復兒子、兒媳。當年兒子、兒媳要在南方大城市買房成家,動員馬永福大爺把本市老房賣了,錢用來替他們交首付,他今后就跟著他們在南方大城市養(yǎng)老。可住了不到三年,兒媳就成天黑著臉指桑罵槐,兒子是個糯米頭,只好送馬永福大爺回來。原本兒子要給他租一間房子,沒想到老爺子堅決要進養(yǎng)老院。馬永福大爺以為兒子會難過羞愧,哪想到兒子剛安排他進來就揮手走了,毫無愧色。在康養(yǎng)中心,馬永福大爺好一陣子沮喪,低落,覺得自己像垃圾一樣被丟在這里,羞辱得把自己封閉起來,連同屋住的黃、袁二位大爺都不敢打擾他。好在每當有新入住的客戶,女院長都要抽時間親自接見,說些寬慰話,許好多美妙諾言,馬永福大爺才慢慢定下神來。女院長約莫五十左右,打扮得很新潮,燙著顏色絢爛的卷發(fā),看著像個少婦,人很和藹,周身香噴噴的。她說她也下過崗,練過地攤,炒過股,后來發(fā)了財就開康養(yǎng)中心,賺不賺錢不重要,主要是想為老人做點善事。老家伙們私下還說,女院長得過乳腺癌,兩只乳房全割掉了。但傳說是不是真的,老家伙們搞不清,因為女院長的胸脯一直脹鼓鼓的聳立著。女院長很忙,除了發(fā)生大事,通常見不到她的,康養(yǎng)中心日常事務都是主管說了算。據(jù)說女院長大多時間花在與政府有關部門周旋,據(jù)說政府有規(guī)定,民營養(yǎng)老院每張床位政府一年補貼一萬元。女院長搞康養(yǎng)中心主要掙的是政府的錢,像馬永福大爺他們每月交一千五百元根本就是象征性的收費;那些失智失能的老家伙,收的費連付人工費都不夠。女院長成天忙著跟政府有關部門官員周旋,哪有時間理會馬永福大爺拒食抗議?即便有時間,鬧不好會叫他滾蛋,瞧不上他那點散碎銀子!所以,馬永福大爺這么鬧騰,其實是把自己逼進了死胡同,而他除了犟到底也無路可走。馬永福大爺每天晚上外出找吃的,回來就向同屋的黃、袁二位大爺吹噓,晚上在外面吃紅燒肉、酸菜魚、油燜小龍蝦、燒烤五花肉等等。黃、袁二位大爺聽得眼放綠光,口水直流。馬永福大爺知道他們轉過身就會向主管報告,而主管對他外出吃香喝辣置若罔聞。這讓馬永福大爺很失落,好像一耳光扇在空氣里。
時值仲秋,天黑得快。
馬永福大爺為了避開熟人,特意走過好幾條街口,去一條小巷口的地攤吃酸辣粉。馬永福大爺剛七十出頭,耳聰目明,手腳靈便,人瘦卻身子高挑,腰板挺得直直的,在康養(yǎng)中心算年輕健康的,若不是房子賣了給兒子、兒媳付了首付,他的日子還有不少盼頭。他每月領兩千多養(yǎng)老金,除了每月給康養(yǎng)中心交一千五百,還剩近千元打零花。現(xiàn)在他不抽煙(戒了)不打麻將(戒了)不喝酒(別人的酒要喝)不跳舞(不會),除了日常開銷,還有余錢存銀行,逢年過節(jié)兒子他們還會寄點錢來,所以,他貼胸內(nèi)衣用別針別住口的衣袋里,醬紅色的銀行存折竟有一萬多元。這也是馬永福大爺在康養(yǎng)中心敢于犟脾氣的底氣。入住這家康養(yǎng)中心的無非是市井草民,有錢的都住在市郊有湖光山色的高檔養(yǎng)老院,所以,馬永福大爺在這家康養(yǎng)中心過得不卑不亢??叼B(yǎng)中心地處市中心區(qū)域,馬永福大爺喜歡周遭的嘈雜熱鬧,老伴死了多年,了無牽掛了。
人老了,好像更眷戀人間煙火。
馬永福大爺進住康養(yǎng)中心也是無奈,每天睜開眼看到的都是一個個弓腰駝背、茍延殘喘的人,老眼昏花,非癡即呆。每天夜里都能聽見樓廊里傳來呻吟、咳嗽、甚至做噩夢的尖叫和抽泣,這讓他總覺得自己正在支離破碎。有人死了,老家伙們都漠然看著穿藍色大褂的漢子抬走死尸。這家康養(yǎng)中心是女院長租來的三層老樓改建的,一樓是醫(yī)療保健區(qū),有招聘的退休醫(yī)生和護士;二樓住著生活能自理的老人;三樓是失能失智老家伙的區(qū)域,樓后面有片不大的空地,種著花草樹木,老家伙們平時可以在那里活動。在康養(yǎng)中心這幾年,馬永福大爺見過不少死人,常常是白天還一起吃飯吹牛,第二天清早護工們給老家伙們洗臉穿衣時,發(fā)現(xiàn)人直僵僵死在床上,甚至死在衛(wèi)生間的地板上。護工們趕緊把死人抬到一樓醫(yī)療區(qū),擱在病床上擺好搶救的樣子,然后才通知家屬來收尸。人死在醫(yī)療區(qū)病床上和死在養(yǎng)護區(qū)的寢室里,是不同性質(zhì)的死亡。前者說明康養(yǎng)中心盡了及時搶救的責任,屬于正常死亡,好在大多數(shù)家屬都不會在意,還感激不已把死尸拉走,甚至還會請女院長和主管、護工吃飯;后者就說明護工失職,家屬會揪著不放大鬧,報警、叫來媒體、打官司等等,直到康養(yǎng)中心掏一筆錢擺平,民營養(yǎng)老院最怕這么折騰砸牌子。馬永福大爺仗著身體好不怕死,這使不少隨時會死掉的老家伙對他心存不滿,比如同屋的黃、袁二位大爺,他們患有冠心病、糖尿病、高血壓、中度腦梗、前列腺炎等等,他們絕不會響應馬永福大爺?shù)目棺h,還把他的一言一行報告主管。
所以,馬永福大爺在康養(yǎng)中心有些不得人心。
安漢酸辣粉名不虛傳,麻辣酸燙,吃下一碗滿頭大汗,頰齒留香,渾身通泰,配四個小籠包子,鐵飽,才八元錢。有時,馬永福大爺會去順慶羊肉粉館喝一碗羊肉粉,濃香的羊湯佐兩根炸得金黃的油條,也不過十元錢。或者去莽子砂鍋店吃一小鍋鴨血粉絲,只要十二元。街頭小吃鮮香濃郁,比康養(yǎng)中心煮得稀爛的飯菜真是天壤之別!吃好了,馬永福大爺還拄著什么志愿者協(xié)會送的斑竹手杖逛大街。大街上人車潮涌,嘈雜繚亂,哪像康養(yǎng)中心里死氣沉沉,連空氣都像腐爛了。仲秋季節(jié),雖然夜里有些寒意,但眼前燈紅酒綠給夜色增添了不少暖意。還有燈火輝煌的大超市、雜貨店、水果店、學校、燒烤大市場、臺灣飲品店、靚麗的女裝櫥窗、ATM機、搽皮鞋的、扎堆神吹的漢子、按摩店門口俏麗的女子、貓、狗……康養(yǎng)中心規(guī)定老人上街必須親屬陪同,但馬永福大爺是個特例,他愛找茬,還找出大道理,外出行走是他的人權!人家都懶得搭理他,反正他身體好智力正常,不像有的老家伙出去就回不來,要報警找人。
從天橋下穿過一條街口,往前經(jīng)過菜市場右轉,就到了夜市一條街。
夜市一條街是政府專為下崗人員、無固定職業(yè)者、殘疾人劃定的經(jīng)營場地,街道兩邊鱗次櫛比的貨攤,天南地北的小百貨應有盡有,連春藥、盜版書、假金器玉器都公然叫賣。茂密高大的梧桐樹枝葉遮住了街道上空,宛如巨大的天棚,每到夜里,這里人聲鼎沸,擁堵不堪。馬永福大爺喜歡來這里走走,從前老伴還在時,雙雙下崗的他和老伴每天夜晚到這里,搭起一張行軍床賣各種打火機、剪刀、指甲刀之類,錢賺的不多,但過得還有滋有味,夢想著發(fā)大財住電梯樓。老伴走后,他不再擺攤,而是給兒子當牛做馬,并不覺得孤單,還覺得有盼頭。兒子讀書沒讀出名堂,跑到南方打工闖蕩,馬永福大爺才感到了孤獨,日子凄涼,但他萬沒想到自己會寄身一家糟糕的養(yǎng)老院等死!人的命,只有到老了才看清楚它的真實嘴臉,坎坷蹉磨的日子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不知道過日子圖的啥子;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怎么活?
走過夜市街,繞道正新街口,慢慢回康養(yǎng)中心了。
馬永福大爺淪落康養(yǎng)中心最初的一段日子過得十分艱難,他倔強好面子,絕沒想到老了落到這步田地,跟一大幫子喘氣都困難的老頭子、老婆子混在一起等死。他滿腹怨氣,一腔怒火,看誰都不順眼。同屋的黃、袁二位大爺成天大氣不敢出,還熱心地替他把飯菜端回屋陪他一起吃,小心勸他認命吧。最后還是女院長親自出馬,她舌頭伶俐,連石頭都能哄動心,馬永福大爺才慢慢想通了,再犟也犟不過命!他開始拎著飯盒去餐廳排隊打飯,和黃、袁二位大爺圍坐著吃,聽別的老家伙神吹亂侃發(fā)牢騷、爭吵、懟罵。他也去多功能室練腿腳腰肩,消化食物;去圖書室聽專家講養(yǎng)生保??;到會議室看志愿者表演節(jié)目,那些志愿者大多是街道上的大媽演出團,抹得花里胡哨活像一群妖精。馬永福大爺大多時間在娛樂室跟黃、袁二位大爺打撲克斗地主,其他老家伙們打麻將、斗地主帶彩,一毛、二毛或一元,還經(jīng)常起爭執(zhí),甚至摔茶杯揪斗一團。馬永福大爺他們不帶彩,往臉上貼紙條。
康養(yǎng)中心這旮旯也是個錢作主的地兒,兒女或本人銀子富裕點的住單間,飯菜經(jīng)常有護工送手上,主管和護工見了都畢恭畢敬的,因為那些老家伙的兒女每次來探視,都要給主管和護工送煙酒、水果或零食。那些老家伙還偷偷給女護工塞錢,摸她的胸或屁股。像馬永福大爺、黃、袁二位大爺這些手頭拮據(jù)的,兒女很少來探視的,住三人間或四人間的就不受待見,這也導致老家伙們之間互相蔑視,互不買賬,經(jīng)常為雞毛蒜皮起爭執(zhí)。尤其讓人氣憤的是給失能失智老東西洗澡,護工們把老東西抬到一個專門房間,扔在一張大金屬臺上,扒光衣褲用水管子沖洗,用毛刷子刷,就像收拾剛宰殺好的豬羊。老東西若是亂叫亂動彈,就打耳光或屁股。遇上脾氣不好的護工,那些失能失智老東西就不敢吃不敢喝,怕屎尿拉在褲襠里,護工換尿不濕會罵人的。馬永福大爺淪落到康養(yǎng)中心,才體會到尊嚴的滋味,才成天陰沉個臉讓人不好冒犯。
大街霓虹閃爍,人車匯成流動的大潮。一棟棟拔地聳立的大廈,仿佛它們撐起了夜空。
馬永福大爺拄著斑竹手杖,夾雜在川流的行人中慢慢走著,并不急著回康養(yǎng)中心。每次走在流光溢彩、人頭攢動的大街上,他總是滿心疑惑,十幾年前還冷清舊陋的城市,好像變魔術似的,眨眼功夫變得花團錦簇、噪雜熱鬧。真是趕上好時代了,他卻滿腹酸楚惆悵,再好的時代他也消受不起了,老了,造化弄人??!
夜風漸起,有些冷嗖嗖的。
馬永福大爺停在一家店的櫥窗前,借著櫥窗玻璃打量自己,瘦削的長臉枯皺得像風干的老絲瓜,微寒的夜風吹得蒼白的頭發(fā)一片凌亂,兩眼陰郁冷厲,兩邊嘴角往下耷拉著,活像跟誰賭氣,鼻子上布滿青紫的細紋,這副破敗老邁的樣子看著就令人沮喪。暮年之衰,心猶不甘卻只徒生無奈,年輕時雖稱不上英姿勃勃、器宇軒昂,但算得上凡事不服輸?shù)挠矟h子。干的是最骯最累的翻砂工,娶了個郊區(qū)農(nóng)村女子,勤勤苦苦地過日子,除了個頭比一般人高,力氣比一般人大,他沒有什么可夸耀的,生了個兒子,沒成大器,還把他送進了養(yǎng)老院。不過,黃大爺說的也有道理,如今年輕一輩也辛苦,壓力山大,咱就別拖他們的后腿啦!馬永福大爺雖然默認黃大爺?shù)恼f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辛苦,最終都是落寞地死掉,但他還是覺得自己像被榨干的甘蔗,只剩下焦干的殘渣,喂豬豬都不吃。正喪氣,馬永福大爺慢慢看清楚,櫥窗內(nèi)貼著一排排彩色小廣告,貼得整整齊齊,都是裝飾精致的房間,原來這是一家房產(chǎn)中介店。店內(nèi)有大班桌、皮沙發(fā)、茶幾、電腦和電熱水器,瓷花盆里栽著發(fā)財樹。閑著也是閑著,馬永福大爺拄著竹手杖,臉湊近櫥窗看那些精致的彩色小廣告,華麗的別墅、公寓;仿古的庭院、幽靜的民宅,面積大小不一,都裝飾得漂亮,家具電器齊全,都標明“拎包入住”。馬永福大爺一時迷糊,不懂啥叫“拎包入住”,琢磨了一下才醒悟,就是甩手甩腳啥都不用操心直接住人。當然,錢是必須操心的,那些彩色小廣告都標著價,幾乎都是百萬、八、九十萬,如今的人哪來這么多錢?從前一個老街坊開了醬油坊,后來被定性資本家,抄家時抄出八百多塊錢,整條街都炸開鍋了!馬永福大爺弓著腰臉湊在櫥窗上,背后是雜沓的腳步聲、嬉笑聲、汽車喇叭聲,他就像一塊礁石,屹立在激流中,那彩色小廣告里透出的溫馨精美讓他迷戀難舍。康養(yǎng)中心的老家伙們湊一塊說的最多的是,人到老年有“三老”不能丟:一是老伴,二是老窩(房子),三是老本(存折)??伤呀?jīng)丟了老伴,老窩,剩下貼身內(nèi)衣口袋里的老本只有一萬多塊錢,給自己辦后事都不夠。這時,馬永福大爺在櫥窗最下面看到一幅彩色小廣告,四十二平米,三十八萬,房型精致緊湊,裝飾質(zhì)樸典雅,尤其是陽臺落地窗掛著荷色大窗簾,素凈明亮,窗外是碧綠的草坡、綠樹和飛翔的鳥兒。陽光像瀑布照進客廳,映照著掛壁大電視、棕紅沙發(fā)、仿古茶幾和油綠的龜背葉;臥室一片粉色,大床,衣柜,兩雙毛茸茸的拖鞋;廚房里锃光瓦亮的時尚廚具……四十二平米是個什么概念?往日他一家三口住單位福利房,五十四平米,擠得滿滿當當磨不開身,兒子遠走南方,他和老伴住著感覺挺合適,而現(xiàn)在只剩下他獨自一人了。
一陣大風呼嘯而過,街上的行人突然亂跑起來,大雨突如而至。
馬永福大爺回來時,黃大爺還坐在床上看電視,袁大爺已經(jīng)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電視里播著古裝戲,馬永福大爺最煩古裝戲,戲里角色說話怪里怪氣,唱起來沒完沒了。袁大爺是個悶人,成天連屁都難得放一聲,電視機里古裝戲一開演,他就馬上睡著了。馬永福大爺一進門,黃大爺就慌忙關掉電視。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點敲在窗外雨棚上,爆豆般亂響。馬永福大爺進衛(wèi)生間用干毛巾擦頭上的雨水,撒了泡尿才出來。黃大爺巴結地笑問他晚上有在外吃啥子好東西?馬永福大爺陰著臉慢慢脫衣服,甕聲甕氣說,看房子!
黃大爺觸電般僵直了身子,張口結舌。
夜里,馬永福大爺竟然失眠了,在黃、袁二位大爺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中,焦躁地翻來覆去。黃大爺好脾氣,好到讓人覺得他沒心沒肺,別人不論說什么他都舉雙手贊成,個矮白胖,吃飯是他最高興的事。黃大爺是個手藝人,補皮鞋,年紀大了才娶了個拖著三個兒子的女人,兒子們長大了都不認他,老伴的心思都在兒子們身上。一大家子擠在一個屋檐下,黃大爺被擠到陽臺上過夜,又被擠到廚房打地鋪,后來他自己跑到康養(yǎng)中心,以為那娘仨會良心發(fā)現(xiàn)接他走,不料那娘仨送來一些換洗衣褲就不管了,他只有死心塌地在康養(yǎng)中心待下去了。馬永福大爺為他憤憤不平,辛辛苦苦一輩子,養(yǎng)了一窩白眼狼!去法院告他們!黃大爺卻樂呵呵說,那些兔崽子的媽,讓我日了好多年,我也不虧。氣得馬永福大爺幾天沒給黃大爺好臉色。慫人一個,還說什么好?袁大爺一輩子是個悶肚子,哪怕別人指著他鼻子罵娘,他也是嘿嘿傻笑。年輕時挑擔子走街串巷賣麻糖芝麻餅等零食,后來居委會安排他轉運垃圾,一年四季風雨無阻騎一輛鐵皮三輪車,來往各個居民點收運垃圾,打了一輩子光棍;如今年紀大了做不動了,居委會通過民政部門安置他進康養(yǎng)中心,每月費用還是居委會支付。馬永福大爺對他倆既羨慕又蔑視,羨慕他倆無所欲求,有吃,有喝,凍不著,餓不著就萬事大吉;蔑視他倆混吃等死沒脾氣。
可是,馬永福大爺也搞不清自己欲求什么,還想搬起石頭砸天?
馬永福大爺絕沒想到,他隨口一句看房子,竟在康養(yǎng)中心迅速傳開了:馬大爺要買房子啦!不用猜,一定是黃大爺背地里搬弄的口舌。
康養(yǎng)中心的日子,像鐘表一樣周而復始,一成不變。清晨五點半,護工們便在各樓層忙活了,吆喝老家伙們起床穿衣,給失能失智老東西換尿不濕,洗屁股。能自理的拖拖沓沓去餐廳,失能失智的等著護工到專門的配餐室取來糊狀的營養(yǎng)餐,或喂或用大號針管往鼻飼管推食。樓道里叫喊得最兇的是主管,他總是氣沖沖的,威脅護工們的工資,護工們恨死他了。但他是女院長的舅舅,過去在一家工廠保衛(wèi)科上班,其實就是門衛(wèi)。他好像把老家伙們當嫌疑犯,把康養(yǎng)中心當成自己的家業(yè),把護工們當成民工。女院長叫他對護工們包涵點,康養(yǎng)中心招員工不易,他當面唯唯諾諾,轉身就兇巴巴地追查是誰打他的小報告。
追查結果,是馬永福大爺告的狀。
這天清早馬永福大爺沒有起床,失眠又夜里淋了點雨,想睡個回頭覺。黃、袁二位大爺以為他病了,趕忙叫來值班醫(yī)生,馬永福大爺卻火了,拒絕醫(yī)生檢查,爬起來去餐廳吃飯。老家伙們吃了早飯,大多到后院里練練呼吸腿腳,雨后的空氣清新得很。馬永福大爺在院子里走了一陣,才上樓到娛樂室,黃、袁二位大爺已經(jīng)坐那里等著了。馬永福大爺坐下來,看著黃大爺捯飭手里的撲克,咕噥說,我沒??!袁大爺呵呵傻笑起來。黃大爺開始發(fā)牌,同時又開拿袁大爺?shù)耐嫘?,老袁,龍美人還沒答應和你睡覺?袁大爺就又呵呵傻笑。龍美人住三樓單間,兒女做生意。她生得寡瘦高挑,愛穿一身繡花旗袍,搞得像個貴婦人。她愛唱歌,嗓門真的很尖亮,都說她年輕時參加過宣傳隊,結了三次婚,死了三個男人。康養(yǎng)中心大半是老婆子,據(jù)說女人比男人長壽,所以康養(yǎng)中心死掉的大多是老頭。不少老家伙喜歡去會議室看龍美人領一幫子老婆子練歌,跳舞,走模特。每逢節(jié)假日,龍美人還帶領老婆子們抹上脂粉,描好眉毛,穿紅戴綠,在會議室又唱又跳,很是熱鬧,最后壓臺的總是龍美人的獨唱,那喉嚨里就像飛出利劍,能把老家伙們的心口刺個大洞!袁大爺時常夾雜在老家伙們中,看龍美人嚴厲調(diào)教那些笨頭笨腦的老婆子唱跳,每次演節(jié)目,袁大爺都急不可耐地為龍美人叫好,拼命鼓掌。黃大爺就嘲笑袁大爺暗戀龍美人,袁大爺只是傻笑不置可否。黃大爺就說,聽說龍美人下面沒毛,是尅夫的命相,所以死了三個老頭。袁大爺嘿嘿笑。黃大爺又說,聽說龍美人胸口只有兩張寡皮,莫得意思。袁大爺還是嘿嘿笑。這時,馬永福大爺會怒斥黃大爺,閉上你的臭嘴!黃大爺就開心的閉上嘴,袁大爺依然嘿嘿笑。這玩笑不知怎么傳到龍美人耳朵里了,一天龍美人竟然找來了,往袁大爺臉上吐了一口痰,還狠狠揪了袁大爺?shù)难澮d,差點把袁大爺疼得背過氣去。幸虧主管出面勸住龍美人別跟他一般見識,誰跟一個呆子一般見識?但事情過去了,袁大爺依然毛病不改。
平時,康養(yǎng)中心里的老家伙們都不參合他們?nèi)硕返刂鳎痪侄吠?,袁大爺輸了,往臉上貼紙條,陡然看見主管站在旁邊。主管一改平日趾高氣揚,賠著笑臉問馬永福大爺,馬大爺,聽說你要買房子?馬永福大爺猛地一愣,突然盯著黃大爺,黃大爺?shù)椭^慌忙捯飭手里的撲克。主管低聲下氣道,馬大爺,我哪里得罪您了?伙食不好,我叫他們整改。馬永福大爺氣哼哼地說,跟伙食無關!又沖著黃大爺呵斥,趕緊發(fā)牌!
主管欲言又止,悻悻走開了。
晚上改吃肉包子,但馬永福大爺還是外出了,夜里十點多才回來,黃、袁二位大爺已經(jīng)呼嚕山響。馬永福大爺躺在床上,睜大雙眼瞪著一團混沌的天花板,腦海里久久浮現(xiàn)櫥窗里那張彩色小廣告中溫馨雅致的小房子,充滿陽光恬靜的小房子。它時尚又質(zhì)樸,淺荷色的基調(diào);客廳里的吊燈,就像一朵盛開的蓮花,既富態(tài)又幽雅;臥室素潔舒適,床頭那盞臺燈加了青花色調(diào)的罩子,墻頭一幅幽靜的松林清泉畫。哪像這家康養(yǎng)中心,眼睛看到的都是茍延殘喘,呼吸的都是垂死的氣息;臨街的窗戶都安裝了金屬防護網(wǎng),活像關在籠子里。燈是老式的日光燈,鎮(zhèn)流器徹夜嗚嗚響;衣柜、床頭柜的柜門都松松垮垮了;衛(wèi)生間的馬桶總是積著黃色污垢,護工用硫酸都洗不干凈,不知罵了多少次。在呼嚕和囈語聲中,馬永福大爺感到陣陣心酸,那小廣告里的小房子就像天堂,盡管他不知道天堂啥樣子。那么精美的房子,房主人為啥要賣掉它?他問過護工,他們住的這間屋子多少平米?十二、三,他和黃、袁二位大爺每人攤四平米多。
馬永福大爺在昏暗中摸索貼胸衣袋里的銀行存折,才一萬多塊錢……康養(yǎng)中心里有人對服務不滿時,主管和護工就揶揄說,好地方多得很,你搬走??!有錢人,在哪里都被像菩薩一樣供起來,你有錢嗎?三十八萬元,上哪里搶啊?再說這把老骨頭也搶不動了。
天蒙蒙亮了,街上隆隆駛過大貨車,震得窗戶咣咣直響。
馬永福大爺中邪似的盼著天黑,夜幕降臨,他就急慌慌出去了。
現(xiàn)在,康養(yǎng)中心的伙食大為改善了,雞鴨魚肉包子面條稀飯油條米粉餛飩油茶面包,每天不重樣,老家伙們很滿意。每到開飯時間,馬永福大爺現(xiàn)身餐廳就會招來大家熱心的目光,紛紛讓開道,請他先到窗口端飯。馬永福大爺和黃、袁二位大爺一塊坐著吃飯,不時有老家伙湊上來對他美言幾句。有一次,驕傲的龍美人居然也來了,端一杯牛奶當酒要敬馬永福大爺,卻把袁大爺激動得哆哆嗦嗦站起來,龍美人走了很久他都忘了坐下。黃大爺就嬉笑說,老袁,人家龍美人說了,她要嫁的人必須有車有房,你有啥?看看人家老馬,準備買房了,龍美人才專門來敬老馬的。袁大爺才沮喪地坐下,馬永福大爺斥責黃大爺,你龜兒瞎扯啥子卵蛋?好飯菜吃膩了?
康養(yǎng)中心的老家伙們背地里議論,馬永福大爺買彩票中大獎啦!馬永福大爺兒子發(fā)大財當老板啦!馬永福大爺祖墳冒青煙啦!害得黃、袁二位大爺成天惶惶然,擔心馬永福大爺拍屁股走了。而馬永福大爺開始沒有把這事放心上,反而覺自己長面子提勁,可漸漸地覺出不是味兒,好像自己是個彩色泡泡,飄著飄著一旦炸了就難看了。更讓他驚惶的是,近來有好幾個女護工搶著替他打飯菜,其中那個姓于的女人最積極,她四十多歲,活躍勤快,長得也清秀,老家伙們都喜歡她。一天,小于終于悄悄問馬永福大爺,搬了新家要不要保姆?她說她做護工做膩煩了,主管背地里打她歪主意,有的老家伙總要她洗下身,只有馬大爺正派。她說她不求高報酬,只圖干凈省心,保證讓他滿意。馬永福大爺開始感到騎虎難下,又難以啟齒解釋,只好故作矜持,對所有人都保持冷漠,其實心里早已慌作一團。
馬永福大爺就像掉進陷阱的困獸,還是自己挖的陷阱。
天一黑,馬永福大爺就急忙往外跑,康養(yǎng)中心的人都說他急著買房子,也有人說他房子早買好了,正在裝修呢。馬永福大爺之所以要天黑才出去,不是怕見到什么人,而是他得吃了改善的晚飯,再也不能像以前跑出去吃了。如今人人都說他要買房子,可他千辛萬苦才攢下一萬多元。俗話說,掙錢如同針挑土,花錢如同水推沙,在外面吃飯,十元八元也是錢呀!現(xiàn)在能省就省一個,盡管距離三十八萬還天懸地遠。夜里走在熙攘的大街上,馬永福大爺還總是弓腰埋頭,睜大兩眼關注地面,指望撿到錢。康養(yǎng)中心有一份老年報,一次他看到報上說,一位老太太每天在大街上散步,經(jīng)常能撿到五角一元的鈔票。如今的人眼里看不起地上的零錢,連彎腰的功夫都啥不得花。那老太太一年下來居然撿到幾千塊錢!馬永福大爺弓腰埋頭,大睜兩眼在地面掃來掃去,來往的行人都讓著他,以為他丟了東西。可馬永福大爺從來沒有撿到一分錢,據(jù)說現(xiàn)在龜兒子們都不興用現(xiàn)鈔了,用手機掃一掃就OK了,連小偷都要失業(yè)了!
每天晚上,馬永福大爺都要到那扇櫥窗前流連很久,雖然沿街走過很多房產(chǎn)中介店,但他最牽掛的只有這家。每天夜里他來,店里都是空蕩蕩的,好像從來就沒有過人。他來了,就雙手按在手杖上,脖子伸得老長,專注那個彩色小廣告里精美溫馨的小房子,每天都能看見被忽略的細節(jié)。比如陽臺上還擱了把逍遙椅,躺在上面搖晃著曬太陽多舒坦!又比如衛(wèi)生間的擱架里有一支口紅,只有年輕女人喜歡用口紅,年輕女人多美妙?。】叼B(yǎng)中心的老婆子們都枯皺駝背,半死不活的,看著就讓人寒心。她們還一個比一個刁鉆古怪,為點雞毛蒜皮就又哭又罵;還邋遢得不戴乳罩,大熱天甚至敞著衣懷露著干癟垂吊的奶袋。再比如臥室大床前的銀色睡袍,它幾乎是透明的。美麗豐腴的女主人,穿著幾乎透明的銀色絲質(zhì)睡袍在家里走動,那是怎樣的光景啊!康養(yǎng)中心的老婆子們,都穿著厚實皺巴的衣褲睡覺,說夢話,打呼嚕,磨牙齒,放屁;只有龍美人有件花布睡袍,寬大妖艷,穿著活像個巫婆。又比如……
離開時,馬永福大爺憂心忡忡,總擔心那房子被人買走了。
現(xiàn)在,康養(yǎng)中心的老家伙們見到他就關心地問,啥時候搬過去?馬永福大爺被問怕了,干脆拉著黃、袁二位大爺關上門在寢室里玩斗地主,但吃飯時免不了在餐廳和老家伙們打照面,對老家伙們的詢問,他要么仰頭冷哼不理睬,要么含糊地應一聲,快了!那個于護工好幾次熱心提醒馬永福大爺,搬新家一定要熱灶,請幾桌親朋好友熱熱鬧鬧吃一頓,今后日子才紅紅火火。馬永福大爺有些招架不住了,多想大聲喊,買房子是他做白日夢!可他喊不出口,太丟人!
這天下午,馬永福大爺和黃、袁二位大爺在屋里斗地主。娛樂室不敢去了,去了滿耳朵都是房子、房價、為房子打官司,馬永福大爺耳朵好使,蚊子飛過都聽得清清楚楚。老家伙們的議論就是說給他聽的,羨慕嫉妒恨。黃、袁二位大爺恭敬地陪他躲起來,心里盤算著今后可以經(jīng)常到他新居撮一頓,家常小炒肯定比康養(yǎng)中心大鍋菜美味得多。正斗得專心,門忽然開了,伸進主管花白的長腦袋,諂笑道,馬大爺,院長有請您老人家!
黃、袁二位大爺驚得手里的撲克牌散落一地,全傻了。
女院長在康養(yǎng)中心保留了一間辦公室,雖然她難得露一次面,但辦公室每天都有人打掃。馬永福大爺謙恭地推開辦公室蒙著紫紅色皮面的門時,竟畏縮著不敢邁腿進去,怕踩臟了地毯。他從未走進過領導的辦公室,那高大的書柜和檔案柜、沙發(fā)、茶幾、飲水機,尤其那張棕紅色大班桌上還立著鮮艷的國旗,顯得奢華又端莊,不可冒犯。女院長笑吟吟地招呼他,她穿著姜黃色的高領毛衣,黑色緊身長褲和長靴,新燙的長卷發(fā)披在豐腴的肩頭,胸脯挺拔飽滿。她正拎著一只小噴壺給花盆里翠綠的蘭花澆水,馬永福大爺心神不定地坐在沙發(fā)上,只坐了半塊屁股,怕坐壞了那么昂貴的東西。女院長親切寒暄著給馬永福大爺端來一杯熱茶,馬永福大爺慌忙起身接住,熱氣氤氳的茶,香氣撲鼻。女院長熱情地按住馬永福大爺?shù)募绨颍屗?。女院長挨著馬永福大爺坐,春風滿面噓寒問暖。馬永福大爺聞到一股沁人肺腑的幽香,偷眼四下里看,卻沒看到哪里燃著香,才意識到是女院長身上散發(fā)的香氣,驀地臉漲得通紅,頭埋得更深不敢看女院長。女院長說她狠狠批評了主管,老人家們都是辛苦了一輩子,為國家、為社會、為人民做了一輩子貢獻,康養(yǎng)中心就是要讓他們過得幸福快樂,怎么能虧待老人家們呢?您帶頭抗議很好!馬永福大爺趕忙說,現(xiàn)在好多了,謝謝院長。女院長又說到康養(yǎng)中心的發(fā)展規(guī)劃,描畫美好輝煌的未來。為了讓所有老人家安享幸福的天年,她還開了一家融資擔保公司。要把康養(yǎng)中心辦成一流的,光靠國家扶持還不夠,還得融入社會資本,融資擔保公司就是把融到的資金貸出去,賺的利潤用于改善康養(yǎng)中心的設施和老人們的福利。馬永福大爺聽得云里霧里,根本找不到北,只是愕然看著女院長玉潤白皙的笑臉,看著那張紅潤的嘴不停地翕動,耳朵里塞滿清脆好聽的聲音。他黯然地想起老伴,一個矮瘦無光的女人,總是暮氣沉沉、連新婚之夜被他折騰得天昏地暗都一聲不吭的女人。女人與女人怎么差別這么大呢?女院長終于說到錢了,馬永福大爺猛打了一個激靈,腦子頓時從混沌中清醒了,原來女院長找他,是動員他把買房子的錢交到她的融資擔保公司。女院長還給他算了一筆明細賬,錢存入銀行和賣房子的收益,都遠不如融資擔保公司收益高。康養(yǎng)中心好幾個老人,比如龍美人,把養(yǎng)老金都交給融資擔保公司,所以住進了單間,吃的是小灶。
我……馬永福大爺羞愧不已,低下頭嘟噥道,我考慮考慮。
不急,您考慮好了再告訴我。女院長和藹地拍拍他肩上的頭皮屑,我是真心想為老人們做善事,您不必多慮。
每天,馬永福大爺都過得心焦如焚,如熱鍋上的螞蟻。
不過,在老家伙們面前,在主管和護工們面前,馬永福大爺依然頭顱高昂,氣勢凌人。若有人向他提及房子或啥時候搬,他都冷哼著不理睬,倒是黃、袁二位大爺搶著回答,快了!馬永福大爺吃不好,睡不香,脾氣愈來愈急躁,大家都說他是舍不得搬走,康養(yǎng)中心住了這么些年都住出感情了。馬永福大爺害怕遇見女院長,可女院長一直沒露面,倒是主管找過他,問他考慮得怎么樣了。馬永福大爺含糊搪塞,主管并不懊惱,反而體貼他說,是呀,這么大筆錢是得多掂量掂量。還有件意外事,一天龍美人突然來找他,把他叫到僻靜處單獨談。原來龍美人想借錢,有多少借多少。她坦白告訴他借錢是投給女院長的融資擔保公司的,已經(jīng)融進了五六萬,連養(yǎng)老金存折都交了給女院長了,她每月能拿到四千多紅利。馬永福大爺推口說錢都買了房子,沒錢了。龍美人很生氣,分明是不借嘛!既然買好房子了怎么還賴著不走?吝嗇鬼!守財奴!馬永福大爺?shù)米锪她埫廊?,把這事說給黃、袁二位大爺聽。黃大爺認為龍美人很不地道,居然想拿別人的錢借雞生蛋,太自私了。袁大爺沒說什么,但他悄悄找龍美人,把攢下的兩千塊錢借給她,龍美人沒嫌少,但嫌他說話口臭,臭氣熏人!袁大爺從不刷牙,因為他沒有牙齒。袁大爺一文不名了,但他高興,那高興勁兒讓黃大爺很生氣,挖苦袁大爺肉包子打狗,還是條老母狗。沒想到袁大爺怒了,掄起板凳要往黃大爺腦袋上砸!幸得有人攔住。老實憨包真發(fā)怒了,會要命的!
馬永福大爺顧不上這些狗扯蛋的破事,自己都滿腦子焦頭爛額。
每天晚上,馬永福大爺仍然跑去那扇櫥窗前,焦慮地凝視。畫面里的陽光、溫馨、恬靜、輕盈、愉悅,極具魅惑力,讓他移不動步子,渾然不覺身后雜沓的腳步聲。深秋,風愈來愈寒涼,馬永福大爺發(fā)現(xiàn)房子里還缺什么,定睛細看,他終于發(fā)現(xiàn)還缺一條狗,狗跟人最親,況且他這輩子還欠狗一個人情。生活困難年代,他打死過一條黑狗,就為讓老伴和兒子能吃上一口肉。
可是,三十八萬!即使二十年不吃不喝也湊不齊,二十年后他人還在?
一天上午,馬永福大爺和黃、袁二位大爺剛起床就覺得外面不對勁,餐廳沒有早餐,失能失智老人沒有護工照料,能自理的老家伙們嗷嗷叫著,在樓道里亂成一團。過了大半個上午才真相大白,原來,主管和護工們、廚子們?nèi)芰耍砹嗽S多穿制服的人,法院,公安,保安,還有不少據(jù)說是政府各部門的人,康養(yǎng)中心被查封了!女院長逃跑了,說是欠了一大筆債破產(chǎn)了!整個大樓亂得像末日來臨,老家伙們跟來人爭吵怒罵,最轟動的是龍美人要跳樓,連消防隊都趕來了!老家伙們還得知,護工們,廚子們都跑到政府那里鬧事,他們已經(jīng)三個月沒拿到工資了。
政府的人宣布,康養(yǎng)中心的老人由親屬接回去,等待善后通知;沒有親屬的,政府安排暫時收留到市救助站。
我回去會死得更快。黃大爺對馬永福大爺和袁大爺說,然后就哭了。袁大爺無所謂,他只能去救助站安身,便問馬永福大爺,你呢?
馬永福大爺氣惱又驚喜,康養(yǎng)中心散掉了,誰還會追著他問買房子的事?氣惱的是,兒子、兒媳遠在南方,他不可能去投奔,那日子就像個討飯的;也不愿意去救助站,那里住的都是白癡、流浪漢、殘疾人和棄兒。政府的人怒氣沖沖地吆喝老家伙們登記,還有的拿封條往那些柜子、電視等物上貼,樓里亂得像發(fā)生了地震,人們到處亂跑,亂喊,亂哭。樓外大街上站著許多人看熱鬧,政府的車子停滿半條街。馬永福大爺摸了摸貼胸內(nèi)衣袋里存折,趁亂跑掉了,除了手里那根斑竹手杖,什么也沒拿。
外面陽光燦灼,一個深秋季節(jié)難得的好天氣。
大街上依然車水馬龍,喧囂擁堵。燦爛的陽光,將一座座聳立的大廈輝映得金碧輝煌。白云飄過,成群的鳥兒,在茂密的行道樹枝葉間嘰喳,飛躍。鱗次櫛比的商店里,傳出嘈雜的音響聲。十字街口,一隊披紅掛彩的婚車緩緩通行,吸引許多路人駐足觀看。高遠的藍天里,一架飛機無聲地拉出一道潔白的煙幕。
馬永福大爺走到這家房產(chǎn)中介店的櫥窗前,他還是第一次光天化日之下來這里,而店門仍關著。玻窗里邊的電腦座椅等等都齊全,唯獨不見人影,許是近午時分,店里的人都出去吃午飯了。馬永福大爺伸長脖子,凝視小廣告里那溢滿陽光的小房子,安詳,靜謐,從容淡雅,那是一片祥和溫暖的天地。可屋里怎么沒有人呢?馬永福大爺下意識地推了推櫥窗,竟然奇跡發(fā)生了!他推開了一扇門,邁腿就走進去了!潔凈的茶幾,暖意的沙發(fā),綠油油的龜背葉,掛在墻上的大電視正播放著色彩絢爛的游戲節(jié)目,客廳盡頭的陽臺灑滿陽光,微風拂動著荷色紗簾。更奇怪的是,客廳一角的餐桌前,黃、袁二位大爺笑瞇瞇地坐著,孩子般胸前戴著奶白色的圍嘴,像等飯吃似的。馬永福大爺正懵懂,從廚房里走出打扮素潔的于護工,戴著白色頭巾,腰際系著紫花圍裙,端著一盆濃香的酸菜魚。您回來了?馬永福大爺驚愕地循聲望去,女院長笑容可掬地走出臥室,白皙,高挑,優(yōu)雅,穿著半透明的銀色絲睡袍,卷發(fā)披肩,暗香襲人,挺拔飽滿的胸脯,抱著一條吠叫不已的漂亮的泰迪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