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斌 張麗娜
(蘭州大學(xué) 敦煌學(xué)研究所,甘肅 蘭州 730020)
鞏縣石窟寺位于河南省鞏義市城西北2.5千米的洛河北岸,鑿于邙山大力山崖面上,它是繼云岡、龍門石窟后,北魏皇室開鑿的又一石窟。528年河陰之變,北魏后期政局動蕩,作為皇家禮佛場所的鞏縣石窟寺受其影響而式微。自普泰元年(531)起,有民間信眾開龕造像。千佛龕和小的摩崖造像龕大多是此后陸續(xù)開鑿,以唐代所開龕數(shù)居多,且多刻有造像題記,其中同州、河府石匠題記即屬于此種情況。關(guān)于同州、河府石匠題記的年代及其反映的社會現(xiàn)象,前人雖間或論及,然不少問題仍不清晰,需要繼續(xù)深入研究。筆者不揣谫陋,在前人研究基礎(chǔ)上,對涉及到的諸問題略作探討,以就教于方家。
同州、河府石匠題記處于鞏縣石窟寺第1窟外壁第37龕下(圖1)。第1窟的窟門外兩側(cè)造像龕共計98個,歷北魏、東魏、北齊、隋、唐和宋等朝陸續(xù)開鑿。第1窟窟內(nèi)、窟門、窟外西壁的開龕情況為:中心柱南面主龕的佛龕兩邊刻有唐代小龕5個;窟外力士西側(cè)下部存有18個小龕。第34、35、37、38、39龕為北齊時開鑿;第13-23龕、24龕為唐代時所開鑿,窟門的門道西壁開鑿14個小龕(第42-55龕),多系唐代開鑿;第39龕有北宋嘉祐二年(1057)題記(圖2)。
圖1
圖2
其中,第37龕為一結(jié)跏趺坐彌勒佛,頭部已殘,佛的龕型已毀。《比丘道邕造像記》位于彌勒佛下方,刻面高0.23米,寬0.28米,楷書,7行,每行2-7字不等(圖3),內(nèi)容為“天保九年/三月九日比丘/道邕作/為亡師造/像愿亡師/□□凈土彌勒佛所/”,在造像記右下刻有兩行題記:
圖3 比丘道邕造像(張麗娜攝)
同州石匠武遇/
地名的設(shè)置和沿革多可考,題記中出現(xiàn)同州、河府兩個地名,考訂這兩個地方設(shè)置的朝代,是判斷題記年代的重要依據(jù)。
同州之設(shè)置見于西魏廢帝三年(554)正月,《周書·文帝紀(jì)下》載:“又改置州郡及縣:改東雍為華州,……華州為同州?!?8)[唐]令狐德棻等撰《周書》卷2《文帝紀(jì)下》,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34頁。。又,《隋書·地理志上》載:“馮翊郡 后魏置華州,西魏改曰同州?!?9)[唐]魏徵等撰《隋書》卷29《地理志上》,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809頁。西魏廢帝三年進行了大規(guī)模地改置州郡縣名,同州于此時由華州改名而來?!杜f唐書·地理志一》載:“同州上輔 隋馮翊郡。武德元年,改為同州,領(lǐng)馮翊、下邽、蒲城、朝邑、澄城、白水、郃陽、韓城八縣?!?10)[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38《地理志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400頁。同州自西魏改名始置,唐代沿用這一名稱。
題記中的河府究竟是指何地?《唐裴教墓志銘》出現(xiàn)“河府”這一地名。墓志銘中載,裴教“河?xùn)|人也”“授河府法曹參軍”,開元廿三年(745)十月葬于萬安之南原。(11)墓志拓片圖版及錄文見喬棟、李獻奇、史家珍編著《洛陽新獲墓志續(xù)編》,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120頁。《元和郡縣圖志·河?xùn)|道一》載,“河中府,今河中節(jié)度使理所”,“管縣八:河?xùn)|、河西、臨晉、猗氏、虞鄉(xiāng)、寶鼎、解、永樂”(12)[唐]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志》卷12《河?xùn)|道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23、325頁。。裴教為河?xùn)|人,為河中府下轄縣,授予河府法曹參軍,此處河府應(yīng)為河中府。由此可知,河府為河中府,而非河南府。
又《舊五代史·漢書·隱帝紀(jì)中》載:“河府李守貞、鳳翔王景崇、永興趙思綰等,比與國家素?zé)o仇釁,偶因疑懼,遂至叛違?!痹诤痈钍刎懴伦⒂校骸昂痈?,原本作‘何府’,《冊府元龜》作‘河中’,考《薛史》多稱河中府為河府,今改正”。(13)[宋]薛居正等撰《舊五代史》卷102《漢書·隱帝紀(jì)中》,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356頁?!杜f五代史》多將“河中府”稱為“河府”,多處記載可證。《舊五代史·漢書·高祖紀(jì)下》載:“以鄆州節(jié)度使、檢校太師、兼侍中李守貞為河中節(jié)度使,加兼中書令;以河中節(jié)度使、檢校太尉趙贊為晉昌軍節(jié)度使?!?14)[宋]薛居正等撰《舊五代史》卷100《漢書·高祖紀(jì)下》,第1334頁?!缎挛宕贰だ钍刎憘鳌份d:“漢高祖入京師,守貞來朝,拜太保、河中節(jié)度使?!?15)[宋]歐陽修撰《新五代史》卷52《李守貞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95頁。上述兩條材料均載李守貞為河中節(jié)度使,則河中節(jié)度使與河府節(jié)度使應(yīng)為同一職,“河府”即為“河中府”的省稱。
河府即河中府,何時設(shè)置?華林甫在《唐河中府始置年代辨正》一文中,認(rèn)為開元八年(720)動議置河中府,開元九年將蒲州改為河中府,兩《唐書·地理志》所錄的是河中府的申報年代,(16)華林甫《唐河中府始置年代辨正》,《中國史研究》1998年第4期,第171-173頁。此說法可采?!昂又懈弊钤绯霈F(xiàn)應(yīng)在開元九年之后。
唐代依據(jù)地位輕重、轄境大小、戶口多寡和富庶程度等,將各州劃分為京、輔、雄、望、緊、上、中、下州等類別。同州、河中府(蒲州)因地近京城,均被劃入為“四輔”(同、華、岐、蒲)之中。西魏時期關(guān)隴集團,“其核心區(qū)亦在逐步延長,其擴張方向首先是河?xùn)|地區(qū),自沙苑戰(zhàn)爭以后,……河?xùn)|地區(qū)成為宇文泰之堡壘”。(17)毛漢光《中國中古政治史論》,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14頁。而唐初核心區(qū)向河?xùn)|“擴散的情勢極為明顯”。開元時期,同州是京畿道下轄之州;蒲州則升格為河中府,置中都。《舊唐書·地理志二》“河?xùn)|道”條記載:
河中府 隋河?xùn)|郡。武德元年,置蒲州?!_元八年,置中都,改蒲州為河中府。其年,罷中都,依舊為蒲州,……天寶元年,改為河?xùn)|郡。乾元元年,復(fù)為蒲州,割安邑屬陜州。三年四月,置河中府,析同州之朝邑,于河西鹽坊置河西縣,來屬。元年建卯月,又為中都。元和三年,復(fù)為河中府。(18)[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39《地理志二》,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469-1470頁。
在河中府兩次置中都。《資治通鑒》卷212“唐玄宗開元九年春正月”條記,“丙辰,改蒲州為河中府,置中都官僚,一準(zhǔn)京兆、河南”(19)[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6743頁。。官員設(shè)置參照長安、洛陽,河中府地位得到提升。同州、河中府兩州中界西京長安、東都洛陽,均屬“六雄州”“四輔州”之列?!捌押又薪缛?,左雍三百里,且以天子在雍,故其地益雄,調(diào)吏者必以其人授焉?!?20)周紹良主編《全唐文新編》,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第8547頁。蒲州(河中府)位于西京長安、東京洛陽、北京太原之中界位置,從長安出發(fā)經(jīng)同州,通過蒲關(guān)橋至河?xùn)|蒲州(河中府),再北上至臨汾、太原、雁代及陰山之外等地,這是溝通關(guān)中地區(qū)與河?xùn)|及其以北地區(qū)的重要通道。其中同州至長安的道路是河?xùn)|、河北貢賦運輸至京城的必經(jīng)之路。大歷年間(766-779),宰相元載在“建中都議”中,曰:“則莫若建河中為都,隸陜虢晉絳汾潞儀隰慈石等十城為藩衛(wèi),長安去中都三百里,順流而東,邑居相望,有羊腸底柱之險,濁河孟門之限,以輾轅為襟帶,與關(guān)中為表里。……推是而言,則建中都,將欲固長安,非欲外之也。……河中之地,左右王都,黃河北來,太華南倚,總水陸之形勢,壯關(guān)河之氣色?!?21)周紹良主編《全唐文新編》,第4261頁。同州、河中府政區(qū)政治地位高,是唐代的一個重要政治地帶。因而,這兩地在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上與都城長安有著密切聯(lián)系,長安城佛教的盛況也會影響到兩地的佛教發(fā)展。
工匠題刻名字于所造之物,早已有之?!抖Y記·月令》曰:“物勒工名,以其考誠,功有不當(dāng),必行其罪,以窮其情?!笔柙疲骸懊课镏?,刻勒所造工匠之名于后,以考其誠信與不。若其用材精美,而器不堅固,則功有不當(dāng),必行其罪罰,以窮其詐偽之情。”(22)[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收入[清]阮元??獭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992頁。最初銘刻器物上鐫刻工匠名字,以便于查找出于何人之手,保證質(zhì)量。東漢元和四年(117)《祀三公山碑》上的刻工宋高是現(xiàn)存最早的在刻石上署名的刻工。(23)程章燦《石刻刻工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頁。魏晉南北朝時期,石刻數(shù)量大增,但刻工署名的情況較為少見?!半S著佛教的興起,手工業(yè)者中間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種類,就是專為寺院建設(shè)、制造佛教用品,包括鑄造佛像、開鑿石窟以及對顏料的開發(fā)和使用的一行匠人。”(24)馬德《敦煌古代工匠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8年,第203頁。北魏時政府成立了“石窟署”“營福署”等機構(gòu),專門負(fù)責(zé)管理石窟營建等事務(wù)。
北朝時期,晉東南一帶的工匠已前往陜北地區(qū)開龕造像。同州為西魏所設(shè),河中府為唐代所置,兩地在北朝、隋代時的地名雖發(fā)生變化,但其所轄區(qū)域基本一致。在北朝時,兩地均在西魏、北周的政權(quán)統(tǒng)治之下,大體為現(xiàn)在的渭南和晉西南地區(qū)。同州、河中府這一地區(qū)自北朝以來就佛教興盛,寺院數(shù)量多(25)封野《漢魏晉南北朝佛寺輯考(下)》,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年。這兩地北朝時所存寺院有:靜林寺、崇勝寺、太子寺、太陰寺、甘露寺、彌陀寺、歸起寺、興國寺、重興寺、大覺寺、阿育王寺、白石寺、開泰寺、定國寺、普濟寺、百梯寺、柏梯寺、云居寺、常念寺、仁壽寺;靈臺寺、寒崇寺、白牙寺、興教寺、龍光寺、饒益寺、清涼寺、般若尼寺、大統(tǒng)寺、靈泉寺、靈薦寺、暉福寺。,造像數(shù)量多且集中。同州的佛教造像有韓城的石雕、北魏時期的石佛寺佛頭、西魏造像碑(26)《韓城市志》編纂委員會編《韓城市志》,西安:三秦出版社,1991年,第834頁。。蒲城縣保南鄉(xiāng)北周保定四年(564)的圣母寺四面像碑(27)李約祉主纂《民國三十七年蒲城縣志稿》,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491-497頁。;1912年蒲城縣城隍廟大殿地中出土保定五年(565)觀世音像座(28)路曉弟《北周觀世音像座》,《書法叢刊》2007年第1期,第12-14頁。。保定二年(562)年比丘辯智等造“丈八玉石像”,佛座法愿文中有地方高級僧官名“蒲州三藏”“桑泉縣三藏邑師”“安民郡三藏律師”等,參加者還有自陜北安民而來的僧人,此次造像為蒲州、陜北安民僧人聯(lián)合造像。北周時期,晉西南地區(qū)大型佛像遺存出土了一大批圓雕造像,與長安在佛教藝術(shù)上呈現(xiàn)較大的相似性。(29)肖丁《西安地區(qū)北周佛教造像及其淵源研究》,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2年,第71-73頁。
唐代以降刻工題名日漸增多,“民間刻工在題署中自記籍貫的越來越普遍,這與官署刻工題署其職位一樣,都是突出自身的身份背景?!?30)程章燦《石刻刻工研究》,第52頁。武遇等工匠題署名字時自記籍貫,應(yīng)是受唐代官方和民間的風(fēng)氣所影響。唐代官府中的工匠有長上匠、短蕃匠和明資匠三種主要形式?!霸谔拼炭坦ぶ?,凡是自署里籍,而刻石所在地又與籍貫不符,特別是刻石位于兩京之地者,都有可能屬于這種長上匠人,例如開元四年刻《陜州先圣廟堂碑》的蒲州人杜元貞。這種刻工應(yīng)該是構(gòu)成唐代官署刻工的主體,他們雖然不是正式官署員屬,但也應(yīng)該算作唐代刻石官署置員的重要補充。”(31)程章燦《石刻刻工研究》,第75頁。唐代石窟營建這一行的工匠形成完備的體系,如可見記載的敦煌工匠按技術(shù)分為都料、博士、師、匠、生等級別。
從河中府經(jīng)同州至長安城,交通便利,幾日便可抵達。同州、河中府因地近長安,常有僧人參與長安的佛教活動,兩地與長安之間佛教文化的交流往來密切。河中府(蒲州)高僧人數(shù)眾多,“唐代前期高僧籍貫地理分布最集中的河渭地區(qū)占高僧總數(shù)的26%左右,而以東、西兩京和蒲州為核心?!?32)辛德勇《唐高僧籍貫及駐錫地分布》,史念海主編《唐史論叢》第4輯,西安:三秦出版社,1988年,第196頁。蒲州普救寺神泰、行友及棲巖寺道卓三位僧人參與了玄奘的譯經(jīng)活動。河中虞鄉(xiāng)人僧人良賁、蒲津僧人良秀均參與長安的譯經(jīng)。蒲坂人慧胄在長安建造清禪寺,“后住京邑清禪寺,草創(chuàng)基構(gòu),并用相委,四十余年,初不高倦。故使九級浮空,重廊遠(yuǎn)攝,堂殿院宇,眾事圓成。所以竹樹森繁,園圃周繞,水陸莊田,倉廩碾硙,庫藏盈滿,莫匪由焉。京師殷有,無過此寺,終始監(jiān)護,功實一人”。(33)[唐]道宣撰,郭紹林點?!独m(xù)高僧傳》卷30《唐京師清禪寺釋慧胄傳》,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224頁。唐代河?xùn)|道佛教著述有27部,其中河中府為12部。同州、河中府民眾造像活動多,發(fā)現(xiàn)有一大批佛教造像(34)張國維《晉西南地區(qū)發(fā)現(xiàn)一批小型佛道石造像》,《文物》1994年第8期,第81-86、92頁。李自讓、李天影、趙家有《芮城縣博物館收藏的部分石刻造像》,《文物世界》1989年第1期,第92-93、72頁。;兩地沿途佛寺數(shù)量眾多(35)李芳民著《唐五代佛寺輯考》,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第46-48、87、90頁。同州的寺院有大興國寺、法輪寺、光國寺、戒業(yè)寺、金龍寺、金塔寺、精進寺、隆興寺、彌勒下生寺、慶善寺、饒益寺、渭源寺、圓覺寺(第46-48頁)。河中府的寺院有白禪寺、柏梯寺、崇福寺、大覺寺、法藏寺、福田寺、景福寺、救苦寺、靈峰寺、普救寺、棲巖寺、仁壽寺、太和寺、鐵佛寺、陷泉寺、萬固寺、延祚寺、正覺寺(第87-90頁)及妙覺寺、安國寺(第194頁)。。日本僧人圓仁求法巡禮時,經(jīng)河中府、同州抵達長安,“(開成五年八月)十三日,早發(fā),……到河中節(jié)度府。黃河從城西邊向南流?!瓊?cè)有蒲津關(guān),到關(guān)得勘入,便渡黃河。浮船造橋,闊二百步許。黃河西流,造橋兩處。南流不遠(yuǎn),兩派合。都過七重門。向西行五里,到河西縣八柱寺宿?!娜眨?。十五日,發(fā)。西行卅里到朝邑縣,于店斷中。齋后,西行卅五里到同州,入靡化坊天王院宿。夜雨?!湃眨闲胸?。到京兆府界操陽縣斷中。于縣南頭見山陵使回入京城?!?廿日早)到長安城東章敬寺前歇。寺在城東通化門外,從通化門外南行三里許,到春明門外鎮(zhèn)國寺西禪院宿?!?36)[日]圓仁著《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111-113頁。圓仁在禮佛途中,由河中府至同州,再至長安,恰逢雨季,路途中多有停歇,基本夜宿于各地寺院中,可見沿途寺院分布之密集。
唐代同州、河中府石匠造像的技法來源為何地?戈特弗里德·森佩爾(Gottfried Semper)提出“材料、技法與使用目的”是造像藝術(shù)樣式的三要素。工匠是石窟寺中具體實施者,發(fā)揚當(dāng)時的風(fēng)格范式,工匠流動到其他地方進行鑿刻,起到了傳播的作用。工匠的技法是石窟造像樣式的重要因素,佛教石窟隨著由都城而形成的佛教中心而發(fā)展,工匠隨著都城遷移而流動。北涼沮渠氏為奉行佛法之國家,佛教昌盛,開窟造像,形成了“涼州模式”。北朝時期,太武帝拓跋燾于太延五年(439)滅北涼,“太延中,涼州平,徙其國人于京邑。沙門佛事皆俱東,象教彌增矣”(37)[北齊]魏收《魏書》卷114《釋老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032頁。,沮渠牧犍宗族及吏民三萬戶被遷徙到平城,沙門亦在其中,玄高、曇曜、師賢即此時至平城,北魏佛法之興起、石窟之開鑿與涼州有重大關(guān)系,形成了“云岡模式”。534年東魏孝靜帝在權(quán)臣高歡挾持下東遷鄴城,遷往鄴城的有貴族官僚、百工技巧、士兵百姓及寺院僧尼,“暨永熙多難,皇輿遷鄴,諸寺僧尼,亦與時徙”(38)[北魏]楊衒之撰,范祥雍校注《洛陽伽藍記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序言。。唐代佛教中心移至長安,形成“長安模式”?!安徽摗疀鲋菽J健茖J健€是‘長安模式’,他們的創(chuàng)制都與皇家的提倡有關(guān),它們都產(chǎn)生于當(dāng)時的國都,隨后通過周邊向全國推廣。這種模式既帶有時代風(fēng)尚,同時又成為全國沿襲的時代樣式,這種現(xiàn)象也說明了‘綱’與‘目’的關(guān)系,其中傳播力量仍來自于當(dāng)時的工匠。皇家是‘雇主’,‘被雇用’的傳播者就是工匠?!?39)馬德《敦煌古代工匠研究》,第266頁。唐代兩京地區(qū)往來頻繁,上至皇室貴族、政府官吏,下至普通百姓,從西京長安到洛陽龍門開龕造像,“也必然會有很多長安一帶的能工巧匠、佛門大德將長安城的造像模式帶往洛陽”,“東都洛陽在不斷接受來自長安佛教造像樣式之時,一般會有兩種制作方式:即來自長安地區(qū)的工匠直接在洛陽制作,和洛陽地區(qū)的工匠在長安學(xué)習(xí)或接受了長安傳來的新型樣式之后再在洛陽雕(塑)造”。(40)常青《彬縣大佛寺造像藝術(shù)》,北京:現(xiàn)代出版社,1998年,第261、267頁。兩京地區(qū)造像是唐代造像的典范和模式,同州、河府的工匠的造像風(fēng)格也遵循這一范式。鞏縣石窟寺處于東都附近,造像受到洛陽和長安地區(qū)的影響,工匠正是來自于長安附近的同州、河中府這兩個重要的地方。
河中府(蒲州)工匠不僅活躍于中原地區(qū),而且早在初唐時期已西行至敦煌地區(qū)。莫高窟東南的五個烽墩曾是一個采石場,在山崖的細(xì)砂巖層上發(fā)現(xiàn)有摩崖石刻,有兩段摩崖石刻題記,字跡漫漶不清。其中右邊的題記為:“蒲州人□(侯)/□(陟)仁□生/□(垂)拱四年/二月八日/”。垂拱四年(688),山西蒲州人在莫高窟從事開山采石造像的職業(yè)。(41)孫毅華《莫高窟新發(fā)現(xiàn)摩崖石刻》,《敦煌研究》1999年第3期,第5-6頁。初唐時期蒲州工匠已行至敦煌,可見流動范圍之廣。
宋金元時期,同州、河中府的石匠又見于在造像題記中。賀家溝佛爺洞石窟的題記有“長安青石介端、男介子用,同州金粉處□王琦。甲申(1104)九月十一□”。(42)石建剛、袁繼民《延安宋金石窟工匠及其開窟造像活動考察——以題記所見工匠題名為核心》,沙武田主編《絲綢之路研究集刊》第2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第258頁。宋代同州的工匠在陜北地區(qū)參與開鑿石窟,給佛像進行飾金,不少石窟留有彩繪痕跡。金代早期佳縣龍泉寺石窟摩崖造像題記:“絳州太平縣景云鄉(xiāng)相里村西社石匠張連并弟張靖、張蓋,男張世樊、張子葉,鐫石佛一會……阜昌丙辰歲(六年,1136)五月十八日功畢”。李靜杰認(rèn)為張連兄弟三人以及張連二子是來自山西絳州太平縣的匠人,同時也是摩崖造像的施主,有可能是因逃避戰(zhàn)亂而至此。以絳州張連為首的工匠班底掌握高超的雕刻技能,能夠創(chuàng)造出造型嫻熟、流暢的作品。這與山西一地北宋以來的磚雕等工藝發(fā)達的背景有關(guān),是金代陜北地區(qū)已知唯一來自山西的石匠班底。(43)李靜杰《陜北宋金石窟題記內(nèi)容分析》,《敦煌研究》2013年第3期,第113頁。由此可知金代早期山西絳州即河中府附近地區(qū),存在雕刻技能高超的工匠班底,以開龕造像、彩繪佛像等為業(yè)。又《環(huán)縣志》載,“1264年(宋理宗景定五年,元世祖忽必烈中統(tǒng)五年)八月,環(huán)縣塔落成”。(44)《環(huán)縣志》編纂委員會編《環(huán)縣志》,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6頁。塔剎用鐵鑄造,上刻有銘文:“匠人河?xùn)|南路河中府河津縣故鎮(zhèn)王仲、王信,鄜州郭□。中統(tǒng)五年仲秋上旬有五日”。(45)塔剎銘文為魏文斌教授拍攝、抄錄。可見河中府工匠到元初仍有傳承,到周邊地區(qū)造像、建造佛塔。環(huán)縣塔剎中的鄜州工匠郭某,是在元初到達環(huán)縣。此時,鄜州的工匠早已形成工匠班底,雕造技術(shù)成熟。在北宋晚期至金代早期,已出現(xiàn)了鄜州介端、介處為首的介氏家族工匠班底,以及延長王志為首的工匠班底,他們持有較高的雕刻技藝,擁有較大的活動范圍,此外還有散見的其他工匠班底。此題記中的鄜州工匠郭某、河中府故鎮(zhèn)王仲、王信等在環(huán)縣建塔,從事佛教造像活動。鄜州和河中府兩地相近,工匠班底之間存在結(jié)伴去其他地區(qū)造像建寺的情況。正如,同州和河中府工匠唐代結(jié)伴到鞏縣留刻,這說明相鄰的工匠集團之間往來密切,各工匠班底并非單打獨斗。
現(xiàn)存資料中,目前所發(fā)現(xiàn)確切記載同州、河中府工匠的有限,但從北朝到宋元之間,這兩地佛教繁榮、造像活動多,可以推測同州、河中府等地區(qū)歷來都有從事佛教造像的石匠,且具有一定的傳承性。但因現(xiàn)存資料時間跨度大,目前無法判斷是否在該地存在一個地方性工匠派系。通過北周蒲州和陜北安民的僧人聯(lián)合造像,唐代同州、河中府石匠結(jié)伴留刻及蒲州工匠至敦煌采石造碑,宋金時期同州工匠在賀家溝佛爺洞石窟、山西絳州工匠在佳縣龍泉寺石窟造像,南宋末元初河中府工匠和鄜州工匠到環(huán)縣建塔等,這些不同時代的案例,可窺見同州、河中府的工匠會與鄰近的工匠集團進行合作或結(jié)伴前往某地進行開窟造像,這些工匠雖非官方工匠,但作為地方工匠并非居于鄉(xiāng)隅,活動范圍大,流動性較強。
附記:本文寫作還蒙鞏義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劉富良所長、鞏義市石窟寺管理所所長李靖宇的幫助,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