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出生的朱佳敏在2020年入選的啟明星里是年齡偏低的，但是他偏快的語速、敏捷的肢體動作、鏡片后眼神里流露出的熱誠、交談中縝密的思維和表達以及可以感覺到的謝頂跡象則顯示出這位年輕人是很有故事的。2021年伊始，我們在位于張江集電港創(chuàng)業(yè)園內的上海超導科技股份有限公司采訪了他，這位上海土生土長，小學開始就一直在區(qū)少科站參與各種科技活動競賽，先后得到上海市兩屆明日科技之星稱號、中國青少年科技創(chuàng)新獎和上海市青少年科技創(chuàng)新市長獎提名獎殊榮，大學畢業(yè)后直接加盟上海超導，研制出公司生產超導帶材的各種裝置的年輕工程師。2013年，《新民晚報》頭版整版報道了時年25歲的朱佳敏研制出國內首臺大型超導生產裝備的事跡。報道標題是：我要研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大裝備。為什么朱佳敏會有這樣的超導產業(yè)之夢？這一切又是怎樣實現(xiàn)的？

出生上海老城廂，從小知道要自立

朱佳敏來自上海原南市區(qū)老城廂一戶平常人家。父母是當年在云南與安徽插隊落戶的知青，返回上海時已人到中年。母親后來從事會計工作，父親是一名船上的電工?！澳赣H從西雙版納回滬后生的我，那時她已是高齡產婦，所以身體一直不太好，而我自己小時候也常常生病?！奔衙粽f，“我小時候性格內向，但在母親的影響和鞭策下，我四歲開始游泳來提高身體素質，通過幫媽媽算賬來練習腦子?，F(xiàn)在回想起來，母親的良苦用心讓我受益終生?！奔衙襞e了兩個例子?！坝浀媚赣H帶我去超市的時候，一邊選擇商品一邊讓我計算總價，等到買單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每次自己算的金額與超市收銀臺算的結果是一樣的。當時，我家附近的上海市實驗小學是全市數一數二的公辦小學，那時學校就配置了286電腦，同時期的其他小學很難具有如此好的條件。這樣的學校入學競爭自然很激烈，而我因為擁有游泳特長就被特招錄取了。”

佳敏的母親在他上小學六年級時去世。在少年不識愁滋味的花樣年華里，佳敏卻要開始學會適應單親家庭的生活。“我突然感覺自己一下子就成熟了，必須學會自己做決定。”

熱愛做機器人的小發(fā)明家

小學一年級開始學奧數，三年級開始可以完成簡單的計算機編程，小學畢業(yè)時制作車模航模，并嘗試做機器人。朱佳敏在小學時期已表現(xiàn)出異于常人的動手能力?！凹依锬懿鸬耐嬉鈨簬缀醵急晃也鸨榱耍〉酵婢?、鐘表，大到電風扇、電視機?！奔衙艋貞浾f，“我小學四年級就會扎小拖把，五年級就開始裝配小車子?！睂こＩ顓s是朱佳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

如果說在創(chuàng)造發(fā)明這個特點上，小學階段是朱佳敏的“含苞待放”期，那么中學時期則是他的“快速成長”期。1955年建校的上海市黃浦區(qū)尚文中學是一所公辦重點初級中學，學校素來以創(chuàng)新精神和實踐能力培養(yǎng)為重點，每周學校都為學生開設興趣班。興趣班從校內一直延伸到校外——黃浦區(qū)青少年活動中心機器人興趣班。參加興趣班占用了朱佳敏幾乎所有課余時間，他的初中歲月幾乎就在學校和興趣班的往返途中度過。佳敏回憶說：“我對機器人很著迷，平時就喜歡搗鼓機器人。每個周末，我會騎上自行車帶上小伙伴去各個學校參加機器人競賽。”他邊回憶，一絲得意的神情浮現(xiàn)面龐，“做機器人是我最快樂的事”。朱佳敏有一個“不斷膨脹的百寶箱”，里面全是他不斷積累的電阻、電容、芯片、半導體管等元器件。這些在別人看來硬梆梆的東西，在佳敏看來都是“寶物”；在別人眼中枯燥乏味的電路，在他的眉目之間如同藝術品一樣充滿美感。

青少年科創(chuàng)能力培養(yǎng)的受益者：從參賽者到評委

2004年，15歲的朱佳敏進入歷史悠久的敬業(yè)中學讀高中。學校對這位小有名氣的小發(fā)明家的興趣愛好呵護有加，幫助朱佳敏成立了機器人興趣小組。這一年，一個面向青少年的活動在上海應運而生，對朱佳敏提升創(chuàng)新發(fā)明能力產生了長遠影響。市科委與市教委推出了上海市青少年“明日科技之星”評選活動，這是旨在全面推進學校素質教育，提升青少年科技創(chuàng)新意識和實踐能力的活動。如魚得水的朱佳敏積極參與，而且還成為第四屆、第五屆“明日科技之星”得主?；貞涍@段經歷，朱佳敏很是感念：“上海給予我們這代青少年學習成長優(yōu)越的條件，我們不但可以享受優(yōu)質的教育資源，而且還有機會參加各種競賽活動施展才華，展現(xiàn)自我。我自己就是最大的受益者。”佳敏向我們展示了自己從小到大獲得的各種獎狀和證書存檔照片，多達138張，其中包括中國青少年創(chuàng)新獎和上海市科技創(chuàng)新市長獎提名獎。

在“明日科技之星”活動中擔任評委

2013年，第十一屆上海市青少年“明日科技之星”評選組委會邀請這位昔日兩屆“明日科技之星”得主加盟評委陣容。佳敏時年25歲，已開啟在超導領域的職業(yè)生涯。身為評委的朱佳敏說他最關注參賽選手邏輯思維與動手能力的結合?！拔姨貏e愛在現(xiàn)場直接問小選手動手過程中的細節(jié)問題。當年的參賽經歷告訴我，如果沒有自己動手實踐，是回答不了實踐性問題的。我當年一直覺得相對于動手能力，自己的表達能力很差，而通過參賽讓我意識到，一個完整的課題需要通過完美的表達說服評委，從而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通過與小選手互動，我盡力幫助他們自然地表達。以自己的成長經歷來激勵年輕的參賽者，這或許就是大賽組委會邀請我回來擔任評委的原因吧?！?/p>

發(fā)現(xiàn)教科書中電路圖設計的錯誤

青少年的叛逆期也降臨到了朱佳敏頭上。高考前，朱佳敏一直保持著極好的理科成績，且文理科并行發(fā)展。唯獨英語是個例外。“那時我覺得完全沒必要花時間學英語，我只想把時間和精力放在自己喜愛且有意義的事情上，或許還有年少叛逆的心理在作怪吧，無論師長如何勸我，我都聽不進去。”佳敏回憶說，“結果，我在高考中英語只考了72分（滿分150分）。盡管數學和物理都是高分，但總成績拉低后無緣一本線。”在回應筆者為什么沒有選擇復讀重考時，佳敏這樣回答：“我那時把主要時間都放在了興趣上，而非應考，所以面對這樣的局面也是自然的。當時也根本沒想過復讀重考，我認為學習的目的是學以致用?！?/p>

就這樣，朱佳敏“隨遇而安”地被上海電力學院電子科學與技術專業(yè)錄取。大學學習本身讓朱佳敏明白了學習英語的重要性和必要性。“隨著專業(yè)學習的深入，我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閱讀英語原版電子設計書，無法了解國際同行的科研工作。我就像一個沒帶武器就要上戰(zhàn)場的士兵。”痛定思痛，佳敏變成了英語學習狂人，想盡各種辦法來補語言短板，比如每天抄英語格言，啃英文原著，觀看國外高校的公開課程視頻等等。“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來?！睂ΥM電子和數字電路這樣的專業(yè)課，佳敏的學習方法也很與眾不同。為了順利通過考試，差不多所有學生都選擇通過記憶這些電路來應考，至于這些電路為什么要這樣設計很少有人去探究。朱佳敏的方法是，為了理解其中的知識點，他先購買所有元器件，然后根據電路圖將書中的電路一一搭出，他甚至還發(fā)現(xiàn)了教材中不少錯誤的電路。

憑借卓爾不凡的動手創(chuàng)新能力，朱佳敏在本科階段就像研究生一樣協(xié)助導師完成市級重點科研項目，在學校的支持下開辦了全校第一個科創(chuàng)實驗室，并得到了科研經費資助，這也是上海高校中不多見的給予本科生科研經費助其開展課題研究的案例。佳敏向筆者展示了他在大學畢業(yè)之際自主設計，全手工制作的智能撿網球機器人，“這個設備能夠將分散在網球場上的網球一個個識別出來，并自動撿回?，F(xiàn)在這個機器人還陳列在我的母校?！?/p>

2010年，大學畢業(yè)在即，朱佳敏獲得“上海市大學生年度人物”稱號。

上海超導首位員工，25歲造出大裝備

1911年，荷蘭萊頓大學的物理學家卡末林·昂內斯（Heike Kamerlingh Onnes）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將汞冷卻到-268.98℃時，汞的電阻突然消失；后來他又發(fā)現(xiàn)許多金屬和合金都具有與上述汞相類似的低溫下失去電阻的特性。由于它的特殊導電性能，昂內斯稱之為超導態(tài)。經過百年發(fā)展，超導材料已是上千種有余，但實用化的超導材料并不多。2011年恰逢“超導百年”，這一年，朱佳敏本科畢業(yè)。

同年，上海交大實驗室做出中國第一根百米級的超導帶材。在市領導與市科委的支持下，在科研成果轉化與產業(yè)化時代浪潮推動下，上海超導科技有限公司成立，并與上海交大深度合作，希望走出一條“術有專攻”的產學研合作道路。朱佳敏想做事的熱情，他傳奇般的履歷使他成為上海超導首位正式員工。當時上海超導還在交大紫竹園區(qū)內的一幢廠房里，基本上屬于實驗室的一個延伸部分。佳敏第一個月拿到的工資是2 419元，而相比之下他的同專業(yè)同學去了華為工作，工資都在萬元以上。即使到了2016年，佳敏剛買房的時候，月收入只有9 600元，而當時每月他需要還的房貸是9 700元。這個需要錢來改善生活的小伙子放棄了賺更多錢的機會，因為他想獲得一個自己感興趣又能創(chuàng)造世界第一的機會。2015年，上海超導落戶張江，公司的研發(fā)工作開始走上正軌。

朱佳敏在上海超導的第一個崗位是裝備部工程師，具體工作就是自主設計制造生產線裝備。交大實驗室的實驗設備都是國外進口的，對于材料的產業(yè)化有著嚴重制約。公司成立之初就下定決心，所有生產裝備要全部自主化、國產化，朱佳敏滿懷熱情地踏上了征程。2013年，在朱佳敏完成了第一臺裝備的研制后，上?！缎旅裢韴蟆酚浾呲s來公司完成了采訪報道。

主動降職降薪到生產一線破解材料工藝難題

2014年底，朱佳敏自研自建了整條第二代高溫超導帶材生產線，這為第二代高溫超導帶材的批量化制備奠定了堅實基礎。2015年，上海超導實現(xiàn)了帶材銷售；2017年公司產品進入國際市場。雖然能夠小批量做出一些材料，但是由于技術問題，超導帶材產品的性能與成品率一直處于低位，且徘徊不前。直至2017年底始終沒有改觀，這也使公司運營難以為繼。當時已擔任公司助理總裁的朱佳敏提出，材料不過關，公司就不可能生存。為此他提出降級降薪，從原先負責質量部、應用部、采購部、知識產權的助理總裁崗位上，更換到材料部當經理。此后，朱佳敏從每一道工藝開始摸索，將此前的工藝全部推倒重來，采用全新的工藝路線，每個過程每個環(huán)節(jié)他都在現(xiàn)場盯著，每天工作到深更半夜。半年后情況就有改觀，2018年做出的合格帶材有43公里（前兩年只有10～20公里）。2019年產量達到200公里，2020年產能達到400公里。上海超導的超導帶材量產化水平不斷提升，相比朱佳敏剛負責整個材料生產時，現(xiàn)在同一條生產線上生產的材料性能提高了1倍，產量提升了20倍，成品率從不足50%提升到90%。目前，上海超導已擁有60多家國內客戶，30多家國外客戶。國內市場占有率超過80%。2018年，新西蘭羅賓遜研究所在對全球主流超導帶材供應商的性能與價格作了比較后提出，上海超導帶材性能全球排名第二，售價最低，性價比最高。當被問起前階段貿易戰(zhàn)對上海超導的出口銷售有無影響時，佳敏說，由于禁運的影響，國內客戶很多轉向上海超導尋求供貨合作，所以2019年至今，他們的銷售不降反升。這些靚麗數據的背后一定離不開整個生產鏈、質檢體系的穩(wěn)定運轉，而這背后與朱佳敏幾乎每天至少6個小時在生產線上的值守，隨時協(xié)調、處理、解決設備運行和質量問題是分不開的。

在“科普嘞”活動中給同學們展示超導獨有的特性

在全面管理企業(yè)的同時，朱佳敏為推動超導帶材實用化做了各種各樣的研究，主持或參加了省部級重點科研項目10余項，發(fā)表論文10余篇，申請了發(fā)明專利40項，實用新型8項，第一發(fā)明人29項，已授權26項，參與國家標準制定2項。

讓中國高溫超導產業(yè)蓬勃發(fā)展是我一直堅持的夢想

如果時光倒流，當年那個夢想做出“能以我名字命名”的大裝備的大學畢業(yè)生，那個懷揣著“愛迪生之夢”的青年，十年后的夢想已然發(fā)生了巨大改變。“我想做好整個產業(yè)，我想做國際一流的事情，創(chuàng)新的事情，都結合在上海超導的不斷成長壯大中。我不僅第一次感到企業(yè)的命運掌握在我手里，我們國家的第二代高溫超導產業(yè)的命運同時也掌握在我手中。我一直堅持把研究與發(fā)現(xiàn)訴諸筆端。從2013年開始到現(xiàn)在將近有1 500多頁的原始實驗記錄，我想這也是我們國家超導工業(yè)發(fā)展史。等我退休了，我想把這些原始記錄捐給檔案館。”

佳敏星友一直有時間恐慌感，生怕時間不夠用?！叭绻f我小時候的理想是成為一名科學家，那么現(xiàn)在的我更想當一名工程師，做出代表未來的產品、企業(yè)和產業(yè)。讓中國高溫超導產業(yè)蓬勃發(fā)展是我一直堅持的夢想”。

目前，全球能生產二代高溫超導材料的企業(yè)有16家，上海超導排名前三。材料發(fā)展相對成熟，眼下更需要下游的超導應用得到蓬勃的發(fā)展。如何讓密集城市的能源供給更高效？滿天的架空線，擁擠的地下電纜使城市的電力增容已變得十分困難，而體積小、損耗低、容量大的超導電纜展現(xiàn)出可觀的經濟價值。如何讓耗能巨大的金屬加工更節(jié)能，產品性能更高？超導感應加熱設備可將金屬擠壓能耗降低60%，單臺設備每年可節(jié)省數百萬度電。如何使出行更快更安全？高溫超導磁懸浮列車懸浮距離更高，速度更快。幾萬臺海上大型超導風力發(fā)電機能夠取代全球所有發(fā)電設備。超導可以用于核磁共振和重離子癌癥治療儀中，為人類發(fā)現(xiàn)和治療疾??；超導還可用于核聚變，使人類得到無窮無盡的能源；同時超導可用于粒子加速器，使人類探索黑洞、暗物質等宇宙終極奧秘……上海超導人懷抱著振興中國高端制造業(yè)夢想，以工匠精神打造精益求精的產品，站上了金字塔頂端。未來，越來越多“上海超導出品”將面世，有望給電力、交通、醫(yī)療、大科學裝置等多個領域帶來顛覆性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