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陽
言情敘事不斷地吟詠與積淀,成為文藝創(chuàng)作的“集體無意識”。家喻戶曉的《白蛇傳》故事,幾乎囊括了傳奇、話本、彈詞、章回小說、相聲劇、現(xiàn)代舞等所有的文藝樣式;經(jīng)歷了從口傳到文本記錄、從舞臺到影視的創(chuàng)作過程;經(jīng)歷了解構、重構到再建構的文化內(nèi)涵流變?!栋咨邆鳌冯m歷經(jīng)多個版本、多種體裁的傳承,無外乎“情”的主題探詢,但“言”的方式,以及其中的人物關系,卻各有偏重及取舍,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美學旨趣。起初,在人妖戀的言情模式中,“小青”一直作為陪襯而存在,到了清代的章回小說《雷峰塔奇?zhèn)鳌泛蛷椩~《義妖傳》,小青的角色比重逐漸加大。而在現(xiàn)當代作品改編中,小青更顛覆了以往的形象。
川劇《白蛇傳》中的小青:雙重性別下的隱喻
川劇中的小青變化多端、行當豐富?;蚰谢蚺蛏?、或旦、或凈,體現(xiàn)出角色極強的可塑性及兼容性。小青這種雙重性別、多種行當?shù)难莘?,在清代方成培的《雷峰塔傳奇》中便已定型。清末流行的京劇、昆曲《白蛇傳》中,情?jié)框架大體不變,都有“雙蛇斗”的關目。近現(xiàn)代以來,《白蛇傳》被多個地方劇種改編和移植,其中小青大都形象單一。而川劇卻衍用、吸收了清代傳奇中的故事情節(jié),并結合劇種特色,在行當設置中對小青進行創(chuàng)造性地藝術加工。如第一場“下凡收青”,白素貞仙裝云帚、飄然下九天,途中卻被見色起意的青蛇擋道,遂將其收服。小青先以“凈”行亮相,而后搖身變化為“旦”。因求愛被拒,便化身為奴默默守護其左右。這種由男而女的化身極有“意趣”,如僅從勾連情節(jié)出發(fā),小青在之后的場次中斷無再化為男身的必要。但川劇中的小青卻在“斷橋”“水漫金山”中再度化身,時男時女,變化多端。雙重性屬、多個行當扭結而成的小青,究竟蘊涵著怎樣的生命密碼?換言之,川劇為何以凈角或武生演小青?眾所周知,戲曲是“當行”的藝術,對人物的設定,不僅僅要考慮角色、性格、情境……更要以行當為起點與歸屬。惟有將多種行當集于小青一身,才能更全面立體地展現(xiàn)戲曲特定行當?shù)谋硌蓣攘?。如“斷橋”折,有“三追三趕”變臉、“耍獠牙”等絕活,小青于此的表現(xiàn)妖性十足,且需要較強的武藝和跌撲功夫。如僅以女角旦行表演,就很難完成許多川劇自己獨創(chuàng)和設計的造型藝術和特技表演。川劇中也有較多魔幻人物形象。如傳統(tǒng)戲《飛云劍》中半男半女的陳倉老鬼,兼具男女身法、雙重性格。這種獨特的藝術形象亦為我們認識小青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參照。
云門舞劇《白蛇傳》中的小青:情感激變中的狂歡
云門的《白蛇傳》是現(xiàn)代舞劇,但因素材的框定,無論配樂、道具、場景都極具古典的東方神韻。全劇肢體造型獨特,多次運用了瑪莎·格蘭厄姆的縮腹技巧,出現(xiàn)獸性十足的腹部抽搐動作,且吸收了戲曲中的“甩發(fā)”“旋子”“倒僵尸”等程式動作語匯,極富表現(xiàn)力。雖跳躍性地展示了經(jīng)典情節(jié),但情感走向一目了然。全劇僅有4人,場景簡約,時長更被壓縮到短短的24分鐘。但小青無疑成為整個情感漩渦的重心,她開篇以嫵媚妖嬈、活潑癲狂的動作亮相,之后的12分鐘,她極盡爭風吃醋之能,對許仙的愛奔放而熱烈,情欲裸露直接。許仙被白蛇誘惑盡享魚水之歡,她只能在竹簾外痛苦地偷窺覬覦,肉體的煎熬在夸張的動作中暴露無遺。三人動作間的連帶互動極為清晰地表現(xiàn)了糾葛和曖昧。白蛇現(xiàn)形后的第一個突變,也是整部舞劇的情感高潮,小青果斷施以援手,大戰(zhàn)法海、怒斥許仙,展示了敢愛敢恨、嫉惡如仇的果敢。為了姐姐,可以虛與委蛇哀求法海,也可以挺身而出報復許仙。云門的小青具有強烈的性格化特征,在整個舞劇敘事中,她的情感最為充沛而飽滿,其獨舞、雙人舞、三人舞凸顯了“游湖”“驚變”“索夫”“合缽”等情節(jié)核。我們不禁要問:云門舞劇中的小青,情感訴求為何如此張揚奔放?舞劇長于抒情,而拙于敘事。換言之,它的故事講述不能晦暗不明、復雜多變,這樣才不至于干擾動作的表現(xiàn)力。它的“臺詞”是通過動作、手姿、舞姿和面部表情組合貫穿。而“潛臺詞”是演員在舞臺上的整個行為邏輯?,F(xiàn)代舞以直觀的信息傳達、固化的“許白”之戀已不能滿足舞臺下觀眾的“接受語境”,三角戀更適合展現(xiàn)感情風暴。而24分鐘的時長決定了舞劇不能避重就輕,不能呈現(xiàn)出電影中欲說還休式的模糊。且現(xiàn)代舞不僅僅追求自由表現(xiàn)和形式獨立,更強調(diào)表現(xiàn)心靈感受。林懷民敏銳地關注到了女性的心理,通過“小青”大膽直白地表現(xiàn)了女性的欲望?,F(xiàn)代舞這種形式之中,林懷民的探索和解構無疑具有開拓性。
電影《青蛇》中的小青:情感探詢中的寓言
電影《青蛇》對小青的解構更為徹底,言情話語也更為復雜。從結構上看,電影僅保留了“游湖”“酒變”“盜草”“水斗”等核心情節(jié);從劇名可以看到,白蛇已被青蛇取而代之,青蛇的陪襯配角感蕩然無存,她已然成為整個情感故事的核心。她嫉妒姐姐、勾引許仙、色誘法海,這幾組人物關系為小青引出重要事件、成為中心人物奠定了基礎。相較于李碧華原作,電影刪去了法海愛慕許仙這條晦暗不明的感情線,集中筆墨特寫小青,將其置于同性之戀、異性之戀、異類之戀的感情漩渦,展開了一場關于“人世間情為何物”的探詢之旅。在李碧華的小說中,“現(xiàn)形”情節(jié)寫足了一個機警蛇蝎的心機,小青以七寸繡花針逼白蛇現(xiàn)出了原型,試圖棒打鴛鴦。而電影中,是貪玩的青蛇不聽勸告,帶有幾分任性與頑皮。誤飲許仙灑下的雄黃酒而偶然現(xiàn)形。這個細節(jié)值得我們細究。如果說,李碧華的原著是以女性主義的視角、冷峭自嘲的筆觸剖析兩性之間的欲望。而徐克的電影,則以小青的視角,展開“以情悟道”的情節(jié),溫和而悲憫。
電影的開始與結尾都貫穿嬰兒的“初生”,雨夜中由蛇形化為人形又何嘗不是一種“初生”?電影中的妖,有著人的善良和癡情,而電影中的人,卻有著妖的貪婪和無情。此刻,人、妖、僧只是一個抽象的符號,它就是蕓蕓眾生。徐克為我們打造了一個“煙雨江南、孽海情天”的斑斕視覺景觀,他構筑的言情只是一個軀殼和形式,他想表達的,是“何為人情人性”的哲學命題。在經(jīng)歷了人間的鄙俗和齷齪、體驗了人情的脆弱和自私后,小青這個異類反問我們:“你們說人間有情,但情為何物?真是可笑,連你們?nèi)祟惗疾恢溃 ?/p>
小青愛白蛇?小青愛許仙?小青愛法海?小青的情感取向變化伴隨川劇、舞劇、電影不同介質(zhì)的特點而發(fā)生變化。媒介在《白蛇傳》的言情話語建構中發(fā)揮了主導作用,也反證了敘事對媒介存在一定的選擇性。當然,創(chuàng)作者與受眾、時代與環(huán)境都會影響到經(jīng)典改編文本的情節(jié)增刪、人物塑造、背景設置,等等。但媒介顯然更制約故事的走向,也主導故事的呈現(xiàn)與傳播。
【作者簡介】
謝建華:北京電影學院未來影像高精尖創(chuàng)新中心特聘研究員,四川師范大學影視與傳媒學院教授。
譚光輝: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副院長。
薛晉文:太原師范學院影視藝術系教授,太原師范學院副校長。
謝 波:云南藝術學院副教授。
李 陽:四川師范大學影視與傳媒學院副教授。
注釋:
[1](清)袁枚:《隨園詩話》,崇文書局,2017年版,第82頁。
[2](清)惲敬:《與趙石農(nóng)》,《大云山房文稿》,國學整理社,1937年版,第209頁。
[3]王國維:《人間詞話》,《王國維文學論著三種》,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204頁。
[4]朱光潛:《情與辭》,《朱光潛美學文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351頁。
[5]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5頁。
[6]吳趼人:《言情》,《吳趼人全集》(點評集),北方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232頁。
[7]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2-73頁。
[8]倪震:《道德倫理片和時代精神》,《北京電影學院學報》1996年第2期。
[9]鐘大豐:《中國電影理論面臨的困境》,《當代電影》1988第2期。
[10]謝波:《愛情與倫理向度下的家庭敘事——中國電影家庭情節(jié)劇研究》,云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9頁。
[11]謝波:《神壇上的經(jīng)典及其悖論——重讀〈五朵金花〉,新中國民族影視70年學術研討會發(fā)言,2019年。
[12]參見戴錦華:《霧中風景:中國電影文化1978—1998》,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頁。
(責任編輯 蘇妮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