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幾天,與作協(xié)的幾位朋友去采訪一位抗日老兵,老人已九十多歲高齡,但精神矍鑠,談吐自如。老人曾于2015年參加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慶典,并受到了習近平主席的接見。
漫漫歷史已隨時光的流逝化為云煙,但戰(zhàn)爭年代的回憶仍令他激動不已。
隨著老人的講述,一個模糊的身影漸漸變得清晰,是啊,他是我的四姥爺,如果活到現(xiàn)在,他們的年紀應當相同,他們都當過兵、打過仗,同處在一個年代,他們是不是走過同樣的路?他們是不是參加過同一場戰(zhàn)爭?
四姥爺是我姥爺?shù)乃牡埽谛值苤信判械谒?,我們一直稱他為四姥爺。小的時候,四姥爺在距我們家一百公里的農(nóng)場工作,每逢節(jié)假日或是秋收麥收時節(jié),四姥爺都要來我家住上幾天,幫我們收莊稼、拾柴禾。四姥爺高大魁梧,走起路來虎虎生風,干起活來也非常有力氣。
我的姥爺在我還沒記憶時就離開了,所以四姥爺填補了姥爺?shù)目瞻?。在我四、五歲的時候,每次四姥爺來我家,我都非常的開心。到了吃飯的時候,母親從大鍋里舀上玉米地瓜粥,再把蒸的豆醬放在小木桌上時,我會趕緊到筷筒里拿上筷子遞給四姥爺,然后還會在盛干糧的淺筐里給四姥爺挑出包著白面的卷子。那時平常都是吃的窩頭,有客人來了,母親就會蒸一鍋裹著一層白面的卷子。
四姥爺忙時幫我家干農(nóng)活,不忙的時候也領著我出去玩,四姥爺雖然身材高大,但不論遇到村里的老人和孩子,都是面帶微笑,非常的和藹可親。
有一次,鄰村的二姨帶著表妹來我家,我貪戀和表妹玩耍,去她們家住了兩天,到了第二天,當我們兩個“撲通撲通”從街上跑到院子里時,卻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我定神一看,發(fā)現(xiàn)正是四姥爺??匆娢覀?,四姥爺笑得眼睛瞇起來了。原來四姥爺昨天從農(nóng)場去我家,知道我沒在家,就到姨家來接我了。
一直認為四姥爺就是這樣一個隨性知足之人,可是有一次,四姥爺、舅舅和村里的一個鄰居在一起喝了點酒,回到他休息的東屋,我聽到了四姥爺痛苦而又壓抑的哭聲!四姥爺?shù)目蘼晹鄶嗬m(xù)續(xù),“嗯嗯……唉唉”的聲音,給人一種徹骨的哀傷悲涼……
二
記得有一次舅舅和母親分明說著四姥爺,可是等我和姐姐一進屋就立時改變了話題,那時我就有些疑惑,感覺四姥爺好似有著一段不可言說的歷史。
有時母親和父親在家里說起四姥爺,語氣里也總是帶著一種遺憾或是嘆息……
后來在我不停地追問下,母親才給我講述了一些四姥爺不為人知的往事……
四姥爺于二十年代中期出生于魯西南的一個小村子,在他十多歲時父母相繼去世,哥哥結(jié)婚成家。大約在1941年,村子里來了八路軍,四姥爺興致勃勃地報名參軍。當時他雖然只有十四、五歲,但那時的他長得魁梧奇?zhèn)?,個子很高,力大無窮,很得帶兵領導的青睞。十多歲的四姥爺跟隨部隊轉(zhuǎn)戰(zhàn)南北,和日本鬼子展開過一場又一場的戰(zhàn)斗,一直到把侵略者趕出國門。
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還沒等歇口氣,人民軍隊又開始了與國民黨的另一場戰(zhàn)斗,不幸的是,四姥爺在東北的一場戰(zhàn)斗中由于寡不敵眾,被國民黨俘虜,編進了國民黨的軍隊。
在國民黨部隊里大約半年的時間,四姥爺和他的一個老鄉(xiāng)戰(zhàn)友,乘外出買東西的機會,逃跑出來,輾轉(zhuǎn)追尋上了解放軍的部隊。
1950年10月,四姥爺和千萬名志愿軍戰(zhàn)士一起,奔赴朝鮮戰(zhàn)場,拉開了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序幕。
硝煙彌漫、炮聲轟鳴的戰(zhàn)場,血肉橫飛、傷亡慘重的戰(zhàn)友,一幕幕殘酷的場景,摧殘著四姥爺?shù)纳硇?。?zhàn)場上,四姥爺因為受到強烈的刺激,突然精神失?!?/p>
正因為四姥爺“做過國民黨的俘虜、在戰(zhàn)場上嚇出神經(jīng)病”這樣的“污點”,還因為他得了病后把所有的證明材料都丟棄了,所以文化大革命中受到了批斗。本來應該享受離休待遇的他,只是一名普通工人。
1953年,四姥爺結(jié)束了戎馬生涯,被安置在一個國營農(nóng)場里,成為農(nóng)場里的一名工人。
記得有一天,四姥爺在我們家,天還黑乎乎的就起來了,非常開心的樣子。拿出來平時干活時不舍得穿的新衣服。穿戴得立立整整出門了。一直到天沒了太陽,娘領著我才在村頭看見一個黑影。我們認出來人正是四姥爺,四姥爺叫了一聲“孩子!”,聲音有些哽咽,人也黯然無神的樣子。
在四姥爺?shù)囊簧校?0歲的時光成為他今生最陽光明媚的時刻!
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子走近了他。這人后來成為我的四姥娘。四姥娘丈夫早逝,僅有的一個女兒已成家立業(yè)。她與四姥爺惺惺相惜,相愛相敬。
記得那時曾經(jīng)見過一次四姥娘:依然黑亮柔順的短發(fā)、白皙清秀的臉龐,溫婉可親的笑容,干凈利整的穿著,是我心目中期望的四姥娘的形象。
一輩子形單影只的四姥爺,不再孤單,第一次享受到了家的溫暖。
可惜幸福的日子如曇花般短暫,在他們攜手第五年的一天,四姥娘突然得了急病離世了。
四姥娘的離開,給四姥爺留下無限的感傷與無盡的回憶……
三
2008年,我們兄妹一起去看望四姥爺,曾經(jīng)高大魁梧的四姥爺顯得弱不禁風,眼睛也有些視物不清。當他辨認出我們時,眼睛里閃爍著淚水。四姥爺動情地說起家鄉(xiāng)的親人,當憶起他在戰(zhàn)場上的情景時,四姥爺突然放聲痛哭,渾濁的淚水流淌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
“你們不知道,當時有多少戰(zhàn)友死在戰(zhàn)場上!我的那個老鄉(xiāng)兄弟,剛剛還在一起開著玩笑,一眨眼的功夫就再也醒不來了……我去縣里找過,不是為了我的待遇,我是為我的內(nèi)心……”四姥爺抹著眼淚喃喃自語著。
2009年,四姥爺八十四年的人生歷程走到了盡頭。臨走時四姥爺跟一直在醫(yī)院照顧他的哥哥提了一個要求:“孩子,我想回自己的家鄉(xiāng),想和我的父母在一起……”
“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鄉(xiāng)情”。少小離家的四姥爺,戎馬一生,倥傯而過。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還在思念著他的故鄉(xiāng),思念著早逝的雙親!
四姥爺?shù)囊簧罱K落下了帷幕!
那個蕭瑟落寞的秋天,哥哥和表弟護送四姥爺?shù)撵`柩回到了他的故鄉(xiāng)——魯西南一個偏遠的小村子??墒牵睦褷?shù)倪h房侄子,堅決反對這個沒有感情的叔叔埋在他們的土地上,占用他們的莊稼地……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四姥爺沒有孩子,沒有家庭。最后,沒有牽絆的四姥爺埋在我們村南的黃土里,他又回到了黃河口,回到了他熟悉的那個異鄉(xiāng)……
從十四、五歲離開故鄉(xiāng),經(jīng)歷了槍林彈雨的洗禮。四姥爺體味了人間的冷暖與世態(tài)的滄桑,最后如飄墜的落葉消融于那片渺茫深沉的泥土……
我們采訪的那位老英雄。戎馬一生、戰(zhàn)功赫赫,時代的流逝難掩舊日的風采。和他相比,四姥爺?shù)囊簧椒采踔涟档5麄冊趹?zhàn)爭中同樣出生入死,為共和國的成立付出獻血,奉獻了青春年華。穿越時光的隧道,我仿佛看到四姥爺和千千萬萬個戰(zhàn)士,在泥濘的道路上不停地跋涉、奮力前行的身影……
采訪完老英雄,我回到了故鄉(xiāng),茫茫原野上兩棵古老柳樹下的黃土堆,是四姥爺最后的歸宿。柳樹黑色的樹干上,刻滿了歲月流逝的道道傷痕,見證著一路風雨的變幻。它們經(jīng)歷了多少個春秋冬夏,歷盡滄桑,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秋風掠過樹枝,樹葉隨風飄灑,有兩片競落在我的發(fā)間, 使我感受到一絲溫暖的觸動。更多的樹葉在風的吹動下,疏密不一地散落在草叢間、小路上,仿佛在訴說著層層疊疊的心事……
作者簡介:李鳳桂,微信昵稱茉莉、大學文化,東營市農(nóng)業(yè)技術(shù)人員,高級農(nóng)藝師。工作之余勤于練筆,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鳳凰城文學》副主編。散文、論文散見于《文學月刊》《山東文學》《唐山文學》《解放軍健康》《山東工人報》《濰坊日報》《魯中晨報》《東營日報》《世界農(nóng)業(yè)》及其他微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