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五四”文學革命時期,周作人積極介紹日本詩歌,如俳句、短歌、和歌等舊體詩以及俗歌、川柳等民間詩歌。他在翻譯介紹松尾芭蕉、小林一茶等舊派俳句的同時,還介紹了與謝野晶子、石川啄木等新派短歌,周作人翻譯的舊體詩和新體詩,給文學革命帶來了深刻影響。周作人最早的翻譯詩集《陀螺》,大部分是他因病在西山療養(yǎng)時翻譯而成的,周作人用“小兒之心”翻譯啄木的詩歌,與啄木用“天真的人類本性”創(chuàng)作詩歌的心境是相通的。
關鍵詞:白話詩;日本詩歌;新體詩;陀螺;小兒之心;
一、周作人與日本詩歌
“五四”時期,周作人的白話詩創(chuàng)作給當時的詩壇帶來了新氣象。他的詩作,內(nèi)容上,重視實際生活。形式上,掙脫了古人的束縛,用自由體,開辟了新詩風。仔細探究可知,周作人的詩歌,無論從內(nèi)容還是到形式,都深受日本詩歌的影響。關于這一點,一橋大學名譽教授木山英雄先生曾作過透徹的分析。木山先生認為,“五四”時期,周作人站在人道主義立場上參加了文學革命。在這種情況下,他從日本所接受的,有白樺派的人道主義,還有文學固有的領域,例如他稱散文為美文?!懊牢摹边@一名稱源自英國文學,日語直譯為“美文”。中國照搬了日語的這種表達。后來有了正岡子規(guī)的寫生文《杜鵑》,這就是小品文,周作人后來成為小品文大家,與日本小品文的影響不無關系。一方面,日本的俳句和短歌就是中國的舊體詩,雖說是舊體詩,與謝野晶子也寫作了一些現(xiàn)代風格的詩歌。而在中國,新舊問題界限不明確,常常被回避。周作人雖說并不反對在中國作舊體詩,但他也充分認識到,在那個時代,舊體詩是寫不好的。他所介紹的俳句、短歌雖然還是舊的形式,但卻并不拘泥于形式。石川啄木、與謝野晶子也是借舊形式表現(xiàn)現(xiàn)代意識。但是,在中國,興起了打倒舊形式本身的運動,在此背景下,雖然周作人總說自己的詩只是雜事詩,也作了很多舊詩。在《新青年》前期,人們都在竭力地要打破舊有的形式,然而,周作人介紹的作品卻不同尋常,他并不主張要去破壞,而是努力地要使舊體詩現(xiàn)代化。例如,芥川龍之介就是站在近代文學的立場上,對周作人影響極深的齊藤茂吉等歌人寫的是舊體詩。雖然他們寫的是舊詩,但是,他們卻站在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最前沿,這在中國是不可能的。在中國,人們都喜歡舊詩,都覺得它很美,但卻無人站在現(xiàn)代文學的最前沿去創(chuàng)作舊詩。魯迅偶有創(chuàng)作,但也只是為了抒發(fā)個人的憤慨激奮之情而已。因此,在書寫中國近代文學史時,是否將舊詩納入其中曾經(jīng)成為爭論的話題。后來人們慢慢進行反思,那就是不分青紅皂白的否定舊詩是否是錯誤的?日本與中國的情況不同。在中國舊詩的勢力強大,所以首先要廢除。而正岡子規(guī)起初根本就沒有考慮到舊體詩的危害,因此,從來沒有想過要去破壞它,只想改變短歌的內(nèi)容。而中國卻大不相同,因此周作人既論及日本近現(xiàn)代體的自由詩,又介紹了舊形式的作品;既有江戶時代的,也有明治時期的。
誠如木山先生所言,正因為中國舊體詩的傳統(tǒng)根深蒂固,所以才極不容易被破壞。因此,首要問題是,要找到一種將其破壞的“武器”,而這種“武器”,很難在中國覓得?!拔逅摹蔽膶W革命時期興起的白話文運動,始于摒棄文言文,使用新語言,即國語。周作人翻譯介紹西洋和日本文學,并相信些翻譯是引入新語言以及“活的語言”的最有效手段。他以廣闊的視野,不僅論述日本近代的自由體詩,也介紹了屬于舊體詩范疇的俳句和短歌。在“五四”文學革命的初始階段,人們首先是要打破舊勢力。然而,周作人介紹的作品卻是個例外。他關注的是舊體詩的近代化演變。
《新青年》時期,周作人翻譯的大量日本詩(包括舊體詩和新體詩)給文學革命帶來了深刻影響。他自己也從日本的詩歌中汲取營養(yǎng),創(chuàng)作了很多現(xiàn)代詩,成為文學革命時期詩歌領域所取得的重要成果。
二、詩集《陀螺》與石川啄木《笛子與口哨》
1925年,周作人最早的翻譯詩集《陀螺》作為《新潮社文藝叢書》之一出版。作者在《陀螺序》中解釋說“這些幾乎全是詩,但我都譯成了散文了?!?/p>
《陀螺》中收錄的《日本詩三十首》,最初登載于《新青年》第九卷。其中大部分詩歌是他因病在西山療養(yǎng)時翻譯而成的,加上從石川啄木《笛子與口哨》中譯出的《無結(jié)果的議論之后》等五首。
《笛子與口哨》是石川啄木生前留下的最后的詩歌作品。明治1911年,啄木被診斷為慢性腹膜炎,《笛子與口哨》正是他與病魔作抗爭時所創(chuàng)作的“病中之詩”。而《陀螺》同樣是周作人的“病中譯詩”,那么,《陀螺》與《笛子與口哨》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關聯(lián)?
《陀螺》中收錄的三十首日本詩中,五首是石川啄木的詩,這也是周作人最早翻譯的日本詩。那么,《陀螺》出版前后,作者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境呢?
在《陀螺序》中,周作人在談到為何要用陀螺作為詩集的名稱時,他說,“我用陀螺作這本小書的名字,并不因為這是中國固有的舊物,我只覺得陀螺是一件很有趣的玩具”。簡言之,周作人在翻譯詩歌時,是以一種游戲的心情,這種心情,大概可以用“小兒之心”來概括。
那么,啄木又是在怎樣的背景下,以怎樣的一種心境,創(chuàng)作了詩歌《笛子與口哨》的呢?
《笛子與口哨》于啄木去世前一年即 1912年,發(fā)表于若山牧水(歌人。1885~1928)主辦的詩歌雜志《創(chuàng)作》上。與啄木交友甚密的金田一京助(語言學家,1882~1971)在讀完這些詩后,感慨頗深,他說:“火一般的熱情化作春日的溫暖氣息,靜靜地透過云霞拂面而來。人世無奈的哀嘆構(gòu)成全詩的基調(diào),但這哀嘆并不意味著絕望,而是溫柔地抓住了我們的心。(中略)讓人直覺到人類天真的本性。”“天真的人類本性”,恰當?shù)乇憩F(xiàn)了啄木的心境。周作人用“小兒之心”翻譯啄木的詩歌,與啄木用“天真的人類本性”創(chuàng)作詩歌的心境是相通的。
三、《無結(jié)果的議論之后》與《歧路》
當然,單單用“同病相憐”來解釋周作人譯詩的理由恐怕過于簡單。其中,或許有更為深層次的原因。這與詩本身所蘊含的意義不無關系。對此,評論家近藤典彥(1938~ )對《無結(jié)果的議論之后》曾作過這樣的分析:“確實,有一個暗含的主題貫穿于長詩《無結(jié)果的議論之后》之中。那就是大逆事件。(中略)從某種意義上,長詩《無結(jié)果的議論之后》就是為幸德秋水等‘叛徒’所作的安魂曲。”
另一方面,周作人在翻譯《無結(jié)果的議論之后》時,又是怎樣一種心境呢?從他創(chuàng)作的詩歌《歧路》中,似乎可以看出其中的端倪。
“荒野上許多足跡,
指示著前人走過的道路。
有向東的,有向西的,
也有一直向南去的;
這許多道路究竟到一同的去處么?
我相信是這樣的。
而我不能決定向那一條路去,
只是睜了眼望著,站在歧路的中間。
............”
從《歧路》一詩,可以清晰地讀出周作人的矛盾心理。在給友人的信中,他也表現(xiàn)出了與此相似的矛盾和躊躇。
“ 我近來的思想動搖與混亂,可謂已至其極了,托爾斯泰的無我愛與尼采的超人,共產(chǎn)主義與善種說,耶佛孔老的教訓與科學的例證,我都一樣的喜歡尊重,卻又不能調(diào)和統(tǒng)一起來,造成一條可以實行的大路。我只將這各種思想,凌亂的堆在頭里,真是鄉(xiāng)間的雜貨一料店了?!?/p>
“五四”文學革命高潮期后,周作人漸漸從革命的亢奮狀態(tài)中回歸平靜,他停下腳步,將雜存于腦中的各種思想思潮重又作了一番梳理。此時的他,不得不直面新的選擇。然而“再選擇”又談何容易?他在人生的谷底苦苦地掙扎,為究竟往何處去而困惑不已。
錢理群在其所著《周作人傳》中指出,周作人在“五四”文學革命時期是空想社會主義思潮的代表人物,在精神上與李大釗等早期共產(chǎn)黨員有諸多相似之處。同時,他又是以個人本位主義為根基的人道主義信仰者。因此,周作人對“弱小者”寄予了深切地同情。在憧憬以社會主義為特征的人道主義的同時,強調(diào)個人本位主義。處于兩者擇一的困境,加之病苦的折磨,更加劇了他的兩難選擇。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夢想者的悲哀”。
但是,周作人并沒有絲毫地絕望,此時此刻,啄木和他的詩歌向他伸出了無私的援手。同樣與病苦作抗爭、投身社會主義運動的啄木,給他注入了新的希望。
大凡人類,生來都有“小兒之心”?!靶褐摹崩铮嬖谥篮愕恼婧兔?。但是,“小兒之心”伴隨著人的成長而逐漸消失,人之內(nèi)心“被人之思惑所牽絆,口是心非,虛情假意,一切惡德”隨即產(chǎn)生。接著開始貪婪地追求“虛榮”、“黃金”、“偽善”和“迷信”。因此,成為大人就意味著“小兒之心”的被抹殺,扼殺“小兒之心”以塑造成人。
啄木把“小兒之心”奉為人間至寶,他說,“世間有三寶。一曰小兒之心。二曰小兒之心。三曰小兒之心。??!那些生時就死去的人,才是世間最偉大的人。”
可以說,“小兒之心”正是啄木的生活原理之一?!兜炎优c口哨》中的登場人物,都懷有一顆“小兒之心”,他(她)們也恰恰是啄木的化身?!兜炎优c口哨》里表現(xiàn)出的“小兒之心”,與周作人后來創(chuàng)作的詩集《過去的生命》里所表現(xiàn)出的少年精神,以及翻譯詩集《陀螺》時的“游戲之心”是息息相通的。正是感同身受于啄木的“小兒之心“,周作人以同樣的心態(tài)翻譯了詩集《笛子與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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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軍(1966— ? ?),男,漢族,江蘇東海人,文學博士,上海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研究方向:日本文學、中日文化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