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晶筆 名慶春
陳鳳翻了個身,摸到旁邊還是空空的,一下子坐了起來。
三點(diǎn)五十二,手機(jī)屏幕的光刺得她瞇起了眼睛,沒有一個未接電話,也沒有一條未讀信息。趙家成的電話打不通,這回不是沒人接,而是直接關(guān)機(jī)了。陳鳳按住胸口的火,麻利地穿好了衣服,她倒要看看趙家成還打不打算回這個家。
臨出門的時候,陳鳳聽到母親出來上廁所,低聲說:“趙家成沒回來,我去找他?!?/p>
“沒回來?那我去找,人是我說走的?!标慀P媽一向大嗓門,陳鳳看到兒子恒恒房間的燈也亮了。
“我去吧,一會兒恒恒還要上學(xué),你給他做飯?!?/p>
剛下過雪的銀城處處蓋著一層厚厚的白絨毛毯子,高樓被河面映得泛著熒光,有種純潔肅穆的美。河畔壹號,既是陳鳳鼻子前面掛著的胡蘿卜,又是她屁股后面的皮鞭子。這么多年一直擠在父母那套小兩居里,陳鳳覺得好像再怎么省吃儉用也住不進(jìn)河畔一號那樣的地方。
想想,只能想想,大樓還是磁鐵似的把陳鳳吸了過去。只是越靠近河邊風(fēng)越大,陳鳳拉了拉棉衣拉鏈,她本來就長得胖,胃里又堵了一股氣,拉鏈拉不上,卡在胸口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陳鳳上下牙磕磕碰碰間全是咒罵:“好你個趙家成,吃在我家喝在我家住在我家,還要讓你那些狐朋狗友也來蹭飯喝酒?我媽說你兩句你還跑了?三四十歲的人了一點(diǎn)兒臉都不要!”
不愧是銀城最高檔的小區(qū),陳鳳只顧著罵,沒注意腳下的路都好走了很多。幾個掃雪的人弓著背,一簸箕一簸箕地鏟著雪。陳鳳就專挑他們掃過的地方走。只有財大氣粗的小區(qū)才會雇臨時工掃雪,河畔一號在銀河邊上,風(fēng)雪大,路面也容易結(jié)冰。每每下雪,小區(qū)就請些臨時工及時清理,給的錢還不少,這些人大概昨晚開始下雪的時候就被叫來了。
陳鳳也動員過趙家成來掃雪,反正戴著口罩,誰也不認(rèn)識誰。可是趙家成一會兒說加班,一會兒說有事,死活不愿意干。要不是陳鳳早年落下腰傷,她早就自己扛著掃帚來賺錢了!想到這兒,陳鳳牙齒又摩擦起來:“廢物!好吃懶做的廢物!”每個詞都像冰碴子,蹦出來在干冷的空氣里變得更尖利了。
曹胖子的電話終于通了,舌頭還打著結(jié):“趙家成?他還沒回去?我們喝完酒就散了。我不知道他在哪?!痹賳柧蜎]有聲音了,又過了幾秒,電話都斷了。
“早晚喝死去!”陳鳳狠狠地攥著手機(jī),轉(zhuǎn)身往十字街走去。那一排小酒館,打烊了的,她就照照有沒有爛醉在門口的人。還開著的,她就進(jìn)去看看,趙家成到底沒在里面。賀家餃子館的賀大頭揪著她不放:“對家成好點(diǎn),他沒爹沒媽的,千里迢迢從東北到西北,不就是為了跟你過日子嗎?不帶把人欺負(fù)成那樣的!”
“他說什么了?”
“他還用說嗎?那副熊樣,見了你屁都不敢放一個!”
“他在哪?”
“那我哪兒知道?”賀大頭把陳鳳按在凳子上坐下,陳鳳就聞到一股酒臭,賀大頭還是接著說:“不過大妹子我跟你說,哥是真想你倆好,你說哪家男人能受這份氣?住老婆家,天天看人臉色?還不說家成那模樣,年輕時候多少娘們稀罕?你就不怕他跟人跑嘍???”
“賀大頭你說什么呢?看我不撕了你的嘴!”還沒等陳鳳開口,賀大頭媳婦就從廚房沖出來?!暗苊媚銊e聽他胡說啊,他這人一喝酒嘴上就沒把門兒的。去去去,回屋歇著去!”
賀大頭媳婦把他轟到了樓上,接著才整理了一下蓬亂的卷發(fā),說:“你家家成今晚是來過,跟曹胖子他們要了十來瓶啤酒,大頭跟著瞎摻和,你看我這忙的也沒顧上管——”
“沒事,嫂子,他們?nèi)四兀俊标慀P擠出一絲微笑,語氣也多了一份溫和。
“走了一會兒了,還真不知去哪兒了?!辟R家嫂子左右望了望,大紅嘴唇在白色燈光下顯得精神抖擻,“要說曹胖子他們,十有八九鉆紅房子了,但家成肯定不會——那要是沒回家,要不到處找找?”
“哎”,陳鳳點(diǎn)了點(diǎn)頭就出來了。雖然都是東北來的,賀大頭和趙家成是老鄉(xiāng),和嫂子卻不是,陳鳳還是相信嫂子的話的,可腳還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了紅房子。
卷簾門上了鎖,門口的白藍(lán)色燈柱也不轉(zhuǎn)了,只有“莉莉美發(fā)”的招牌發(fā)著粉色的熒光。陳鳳圍著這個街角走了一圈,兩圈,三圈,在白雪上踩出了幾百個黑腳印,突然,她沖著卷簾門大喊:“趙家成!趙家成,你給我出來!”
一喊出來,眼圈就紅了,胸口的火像燒到了嗓子里,燥燥的。
趙家成每次理發(fā)都來這兒,每次都找一個姓吳的小姑娘。他看小姑娘那眼神還以為我不知道,我什么不知道?只是沒想到你真敢!
喊到第三聲的時候,卷簾門拉上去了,發(fā)出嘎嘎的響聲。一個皺著眉眼的中年女人叫到:“大半夜的喊什么喊?”年輕小姑娘頂著濃妝陸陸續(xù)續(xù)也來到屋子里。
“我找趙家成!”
“誰?”中年女人披上一件大衣,從保溫杯里喝了口水,“不認(rèn)識”。年輕姑娘中有人說道:“誒,那不是小玲她——”
陳鳳立即抓住門把手,喊道:“我找吳小玲?!?/p>
“你來晚了,她走了,”中年女人眉頭間的溝壑?jǐn)D得更深了,仿佛要把陳鳳擠出去。
“走了?”
“昨晚跟一個男的走了,不回來了,”中年女人說著就要關(guān)門,陳鳳用全身肥肉使勁撐在門口,眼睛也像使勁似的撐大了:“跟什么男人走的?”
“哎你還賴著不走了?你再不走我打110了,二虎!”
一個胖胖大大的男人打著哈欠走出來,眼睛小得像兩條縫,縫里卻露出兇狠的光。陳鳳終于松手了,卷簾門立刻落下來,哐的一聲把剛才的一切關(guān)了起來。陳鳳木木地往前走了幾步,猛地回頭大罵:“臭婊子!一個個只會勾引男人!不要臉!”
沒有回應(yīng)。陳鳳罵得無趣,轉(zhuǎn)身往家的方向走,沒走幾步,背后又傳來尖利的叫罵聲:“看不住自己男人還在這撒野!窩不窩囊!趕緊滾回去!”
陳鳳再回頭,也只是一棟紅房子,看不到一個人影兒。
天蒙蒙亮了,她逃跑似的往家走。這回,她抄了近路,沒再走河畔一號,她沒心思看別的,眼里只有腳下的路:她要去趙家成單位鬧,要離婚,如果他趙家成敢回來就狠狠打他一頓!要把趙家成所有的東西都扔出去!要跟恒恒說他爸死了!要自己好好賺錢,把孩子養(yǎng)大。要減肥。要涂口紅,像賀家嫂子那樣的。要把日子過得好好的,讓趙家成后悔!
走到家門口,臉和心都硬硬的,只有眼淚還是滾燙滾燙的。陳鳳看見一個男人縮在地上,穿著趙家成昨晚的棉夾克,也凍得硬邦邦的。趙家成頭發(fā)結(jié)成了冰溜子,說話的時候一直在發(fā)抖:“我去掃雪,掉到銀河里了……”
說完,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塊錢,濕濕的卻被捂得熱熱的。陳鳳“噗嗤”一聲就笑出來了,嗓門和陳鳳媽一樣大,惹得恒恒打開門的時候也跟著笑了,笑著又問:“爸,媽,你們怎么在這兒呢?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