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
彼得·彼得羅維奇·雷索夫雖然在孔斯特公司的銀行業(yè)務辦事處任職,卻是個徹頭徹尾的唯心主義者。他用尖細的男高音唱歌,彈六弦琴,頭上抹發(fā)蠟,穿淡色的長褲,這些都是唯心主義者有別于唯物主義者的跡象,在十俄里開外就能看清楚的。他是懷著極為熱烈的愛情同退役的上尉卡迪金的女兒柳包琪卡結婚的。信不信由您,他對他的未婚妻愛得那么深,如果有人要他在一百萬盧布和柳包琪卡之間做個選擇,他會不假思索地選中后者。魔鬼,當然,是不喜歡這種唯心主義者的,于是他趕緊來出頭干涉了。
辦喜事的前一天(魔鬼就是從這時候起暗中搗鬼的),卡迪金上尉把雷索夫叫到他的書房里,親熱地摸著他的衣扣,說:“應當向你說明一下,親愛的朋友彼佳,我在某種程度上那個俗語說得好:協(xié)議比金錢還要寶貴。認真說來,為了以后不致發(fā)生誤會,我們應當事先說妥。你知道,真的,我為柳包琪卡那個……我為柳包琪卡一個錢也拿不出來!”“哎,這有什么關系?”唯心主義者說,臉紅了?!澳盐铱闯墒裁慈肆耍课胰⒌牟皇清X,是姑娘!”
“說的就是嘛。話說回來,我為什么跟你講這些呢?
“那緣故你其實也明白。我,當然,不是窮人,有財產,不過,你知道,除了柳包琪卡以外,我還有五個女兒呢。事情就是這樣,親愛的朋友彼佳。唉唉,”上尉嘆道,“當然,你日后會有困難的,可是有什么辦法呢!你設法撐一下吧。萬一日后有什么問題,比方生兒養(yǎng)女,或者別的什么事情,那我可以幫忙。略微幫點小忙。甚至現(xiàn)在我也可以給你一點。”“您想到哪兒去了,真是的!”雷索夫搖一下手說。
“現(xiàn)在我就能送給你四百盧布。請你原諒,我倒有心多給一點,可是殺了我也拿不出來了!”
卡迪金拉開書桌抽屜,從里面取出一張紙來,交給雷索夫。
“喏,拿去!”他說,“四百整!我本來想自己拿著這張執(zhí)行票,去要錢,可是,你知道,我沒有工夫奔走,你什么時候要用錢,就什么時候去拿一趟好了。你照直到克里亞包夫醫(yī)師家去,用不著講什么客氣,向他要錢。要是他不認賬,你就去找法院里的民事執(zhí)行吏?!辈还芾姿鞣蛟鯓油妻o,不管他怎樣證明他娶的不是錢而是姑娘,最后他還是把那張執(zhí)行票疊成四折,放在他的口袋里了。第二天在教堂里舉行完婚禮以后,雷索夫同柳包琪卡坐上馬車回家,他摟住她的腰,對她說:“前天你哭著說,我們的新居缺一架鋼琴。你高興起來吧,柳包琪卡!我要花四百盧布給你買一架鋼琴呢。”
婚禮的晚宴舉行過后,客人走散,只剩下新婚夫婦兩個人,雷索夫就長久地從這個墻角踱到那個墻角,然后興致勃勃地搖一下頭,對妻子說:“你猜怎么著,柳包琪卡!買鋼琴的事是不是推遲一步?啊,你覺得怎樣?我們先買家具!四百盧布可以買一套出色的家具呢!我們要把這些房間裝飾一新,連魔鬼見了都張口結舌喲!瞧,在這個房間里,我們要放一個長沙發(fā)和一把緞面的安樂椅。長沙發(fā)的前面呢,當然,要放一張圓桌,桌上,見它的鬼,擺它一盞新奇別致的燈。喏,我們在這兒放一個大理石臉盆。哈哈。這塊空地方我們塞進一個衣櫥去,或者放上帶梳妝臺的柜子??傊聿胖肋@兒會布置得多么漂亮!”
“窗子上還要掛上窗簾。”
“對,還要窗簾!明天我就去找那個大夫!只是我要正好趕上他在家才行,魔鬼。這些醫(yī)師都是貪財?shù)娜?,養(yǎng)成習慣天一亮就出門給人治病……你一定要原諒我,柳包琪卡,我明天得早起?!钡诙煸绯堪它c鐘,雷索夫悄悄起床,穿好衣服,步行到克里亞包夫醫(yī)師家去。八點三刻,他已經在醫(yī)師的前廳里站著了。
“大夫在家嗎?”他問使女說。
“在家,先生,不過他老人家在睡覺,不會很快就起床了?!?/p>
聽到這樣的回答,雷索夫頓時愁眉苦臉,顯得那么灰心,倒把使女嚇了一跳,她就說:“要是您那么需要見他,我可以去叫醒他。請您到診療室去吧!”
雷索夫脫掉皮大衣,走進診療室。
“這個壞蛋倒生活得挺好!”他在圈椅上坐下,看一下四周的陳設,暗想。“單是那沙發(fā)恐怕就值四百盧布呢。”過了十分鐘光景,響起了遙遠的咳嗽聲,隨后是腳步聲,接著克里亞包夫醫(yī)師走進診療室來,沒有洗漱,帶著睡意。
“您有什么???”他在雷索夫對面坐下,問道。
“我,大夫先生,認真說來,沒有生病,”唯心主義者開口說,親切地微笑,“我是有事來找您。您知道,我昨天結了婚,急需錢用。要是您今天可以按這張執(zhí)行票付錢,我對您就感激不盡了。”
“什么執(zhí)行票?”醫(yī)師瞪大眼睛說。
“喏,就是這一張。我是雷索夫,同卡迪金的女兒結了婚。我是他的女婿。他,也就是我的丈人,把這張票子給了我。那就是說,是卡迪金給我的!”
“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克里亞包夫搖一下手說,站起來,做出要哭的臉相?!拔以詾槟胁?,不料您是為一件無聊的事來的。您真該害臊才對!我今天六點多鐘才睡下,您卻為一件鬼才知道的事把我叫醒了!正派人尊重別人的休息。我簡直替您害臊!”
“對不起,我本來以為……”雷索夫發(fā)窘地說,“我不知道,先生……”
他看見醫(yī)師要走掉,就站起來,喃喃地說:“那么請問,我什么時候來才能取到這筆錢?”
“什么時候來都沒用。我已經對那個卡迪金說過一千次,叫他不要再來纏我!他惹得我討厭了!”
醫(yī)師的口氣和態(tài)度使得雷索夫發(fā)窘,而且也把他惹惱了。
“既是這樣,”他說,“那么請您原諒,我只得去找民事執(zhí)行吏,請他來查封您的財產!……”
“隨您的便!您那個扎迪金……他姓什么來著?卡迪金,他知道這財產不是我的,而是我妻子的?!崩姿鞣驈尼t(yī)師家里走出來,氣得滿臉通紅,渾身發(fā)抖。
“這個粗人!”他想?!斑@個畜生!他生活得那么闊氣,業(yè)務又忙,欠下的債卻不肯還!好,你等著就是?!蓖砩?,雷索夫沒有躺下睡覺,卻坐下給醫(yī)師寫信。在信上,他一面提出民事執(zhí)行吏來威脅他,一面堅決要求醫(yī)師通知他何日何時可以在醫(yī)師家里會到他。第二天他沒收到回信,就又寄去一封信。最后,白糟蹋六張本市郵票以后,他怒不可遏,去找民事執(zhí)行吏。他照這樣又是寫信,又是去拜訪民事執(zhí)行吏,日子一天天過去,人類的天性起作用了。雷索夫不久就覺得這四百盧布對他極其必要,缺少不得,以前他沒有這筆錢居然過下來了,倒是怪事了。家具可以推遲到以后再買,這且不提,可是以前的債務、裁縫的工錢、在小鋪里欠的賬,卻非用這筆錢償還不可?;楹蟠蠹s過了十天,柳包琪卡向雷索夫索取五個盧布付給他們家的廚娘,雷索夫說:“我打算用醫(yī)師的錢來付給她,目前我沒錢。你猜怎么著?我今天就到醫(yī)師那里走一趟!我要求他哪怕分期還清也好。這一點他多半會同意!”他走到醫(yī)師家,發(fā)現(xiàn)候診室里有很多病人。他只好按次序等著。他把桌子上放著的報紙統(tǒng)統(tǒng)讀完,心焦得喉嚨發(fā)干,心口發(fā)痛,最后才算走進醫(yī)師的診療室。
“您又來了!”克里亞包夫皺起眉頭說。
雷索夫坐下,直率地對醫(yī)師說明卡迪金怎樣把那張執(zhí)行票送給他,他怎樣缺錢用。
“您可以一次給十個盧布,”他結束他的話說,“這樣辦我也同意!”
“您,對不起,簡直是個瘋子,”克里亞包夫笑著說?!皠隈{,您說說看,如今誰還肯接受執(zhí)行票作為贈禮?”“我所以接受它,是因為我想您會那個……您會本著良心歸還的!”
“原來是這么回事!您不配談良心不良心,先生!您知道這筆債是怎么來的嗎?當初我做大學生的時候,在您丈人手里只借過五十盧布,余下的都算是利息!我不能付這筆錢。我根據(jù)原則不能付!一個小錢也不能付!”
雷索夫從醫(yī)師家走出來,回到家里,筋疲力盡,憤憤不平。
“我不明白你父親是怎么回事!”他對柳包琪卡說,“要知道,這是卑鄙,下流!倒好像他那兒沒有四百現(xiàn)款付給我似的!我不要陪嫁錢,不過我這是原則上不要!從今以后我都不愿意再跟你父親講話了。這個守財奴,視錢如命!我偏要跟他搗一下亂,你不妨去一趟,叫他把這張荒唐的執(zhí)行票收回去,另外給我四百盧布。聽見沒有?你去吧,你就這么說?!?/p>
“可是我怎么能對他說這種話呢?我說不出口,彼佳?!?/p>
“啊啊,這樣說來,他在你心目中比你的丈夫還寶貴!
“依你的看法,他倒做得對?我一個陪嫁錢也沒向他要,他反而對了!”
柳包琪卡開始眨巴眼睛,哭起來。
“女人家的那套玩意兒開始了……”雷索夫嘟噥說。
“豈有此理!喂,勞駕,親愛的,別來這一套!在我這兒不要這個樣子!你,太太,用這一套說服不了我,打動不了我的心!我不喜歡這樣!你盡可以到你爸爸那兒去哭,在我這兒可不是地方!聽見了嗎?”
雷索夫就舉起一本書的書脊敲打桌子。隨著敲打聲,新婚的蜜月也就告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