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峰
走進(jìn)家門,桌上擺著一盤蒸熟的大棗。那個頭、那果型、那顏色太熟悉了?!爱?dāng)?shù)貤?!”“你不是說咱當(dāng)?shù)氐臈棻韧獾氐幕蛘呤鞘裁葱缕贩N都好吃嗎!今天碰到一個老人,說是自家的棗,當(dāng)?shù)貤?,我吃著可是有點酸,不如新品種大個頭的棗甜……”妻不明就里,她不知道我內(nèi)心深處埋著的那段棗的情結(jié)。
小時候,小孩兒們大都經(jīng)常住姥娘家,我家和姥娘家都是魯西北土得掉渣的農(nóng)村家庭,所以脫不了俗,我也經(jīng)常住姥娘家,也經(jīng)常聽人家笑說“外甥是個狗,吃了就要走?!痹谖襾碚f,住姥娘家的原因之一就是給姥娘家看棗。說看棗就是為白吃飯找個說道,勉強算個理由。另外一個原因是,我舅家表哥比我大十個月,同齡人,那時五六歲不上學(xué),所謂“育紅班”也沒多大吸引力,跟精靈古怪的表哥摸魚捉蝦那真是不一般的不亦悅乎!姥娘家承載著我一多半的童年。
母親在娘家是長姐,我也是大外甥。在姥娘的記憶里我是個小俊小兒,姥娘家的鄰里街坊都叫我“張小兒”,都逗我“張小兒又來了?”,“嗯,來了,給俺哥哥看棗哩,誰都不能偷!”當(dāng)耄耋之年的姥娘回憶起這些時還是一臉的驕傲。我現(xiàn)在去姥娘家還有很多相熟的人,可是姥娘姥爺都瀟灑地駕鶴而去。
因表哥蓋新房,很多棗樹都挖掉了,還剩下幾棵,但我的記憶還是一塵不染,還能將它們一一還原。在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不是看表哥寬敞明亮的新房,而是一遍遍地審視腦海里那三間土房,那盤土炕,那段難忘的時光。棗樹從發(fā)芽到開花,再到掛滿小青棗兒,一天天長大,七月十五是“棗紅腚”的季節(jié),八月十五就“打干凈”了。七八月,每天清晨姥爺都會早起,將樹下被風(fēng)搖落的青棗兒紅了半邊的棗兒都撿起來,晾曬在窗臺上。姥爺總是讓我和表哥先吃被蜜蜂叮破的棗兒,這種棗兒較其他更甜,那些青棗曬干后才有點甜味兒。站在殘存的幾棵棗樹下,很自然地就能穿越時空,棗樹下,姥娘坐在高梁葉編制的蒲團(tuán)上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一頭白發(fā),慈祥的面容,盤扣俛襟的粗布褂子,輕搖的大荷葉扇子,夾著旱煙的雙手,吐出的繚繞煙霧……
那些年,每到八月十五前,爸爸媽媽還有姨和姨夫們都到姥娘家?guī)兔Υ驐?,?dāng)然也幫著吃還順手拿些。姥娘家東院西院,院外都有棗樹,收獲頗豐,不舍得都賣掉,也許是因為有以我為頭兒的一群外甥外甥閨女,所以總要甏上幾瓶幾罐鮮棗,就存放在三間土房的里間床下。一直到春節(jié)后年初二我們走姥娘家時才開封,那混合了棗香酒香的味道至今不忘,可是再也吃不到了!
歲月匆匆,家里孩子往外走,我們長大,姥娘變老。但每到年初二,我們這些小家庭也都齊聚到姥娘家,姥娘雖然行動不如從前利落,但身體依然硬朗,記憶力也好,還能一一叫出一群重外甥外甥女的名字??蓺q月無情,舅舅染病離世,姥娘姥爺白發(fā)人送了黑發(fā)人,沉默越來越多,幾年功夫,在我的不經(jīng)意間姥娘姥爺就到了風(fēng)燭殘年。表哥表弟在南方工作,爺爺奶奶想孫子,孫子也想爺爺奶奶,表哥表弟回來與爺爺奶奶和幾個姑姑商量,將爺爺奶奶接去南方住,照顧也方便,汽笛一聲腸已斷。
母親和幾個姨輪流去南方照顧,我也經(jīng)不起思念的煎熬,乘車一天一夜到達(dá),再見面時,能看出姥娘眼神中的親切,但她已叫不出我的名字,說不了成句的話語。那稀疏的白發(fā)像銀針一樣扎著我的心!我從來沒有過的無力和無助,我拽不住歲月,阻不住時光,留不住他們老去的腳步。
相見時難,別亦難!我不敢回頭,怕邁不開腳步,怕母親姨娘們看到我滿盈雙眼的淚水。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何況姥爺姥娘都已九十多歲!此時一為別,只怕是再難相見!坐進(jìn)表弟的車?yán)?,已是淚濕青衫!胸腔里起起伏伏,比太湖水還要汕涌激蕩!感情的潮頭四處沖擊,嗚嗚咽咽,泣不成聲……
幾乎每年下棗的時節(jié)都囑咐妻子買些當(dāng)?shù)氐拇髼?,可怎么也吃不出記憶中的味道。妻子總是說我難伺候,“這次大棗買的怎么樣?合你的口味吧?”我從遙遠(yuǎn)的回憶里跳出來,拿一顆再細(xì)細(xì)地品……
那些棗樹,那些大棗,那慈祥的面容,那些充滿甜味的溫馨時光,都已成為過去,但從來沒有走遠(yuǎn),也從來沒有走出我的思念。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