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敏訥,甘肅西和人。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首屆自然資源作家研修班學員。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飛天》《延河》等。
一個人,要走多遠,要走多久,才能沿著一條河流抵達一座村莊?
山梁在奔跑,路在奔跑,時間在奔跑,我在奔跑,稍峪河也跟著奔跑。
山和山在最高的地方碰頭,手拉手,連成一座更大的山。一座大山涵養(yǎng)著存在于時間和大地之上的萬物。一滴水,一萬滴水,匯聚,集合,從那座最高的山底下流出來,人們把它稱作河。大山壓在河流的身上,河流被山壓住的部分,大概就是一條河流的根。
根源二字,體現(xiàn)在草木與河流,更體現(xiàn)在人和事。于草木而言,根相對于枝節(jié)存在;于水而言,源相對于流存在。它是事物產(chǎn)生的原初與根由,是人出發(fā)與歸來的所在。
因為親眼目睹了河流出生的地方,從小我便明白了根源的含義。
那一年,我九歲,進山摘瓢子。瓢子是一種甜美誘人的野生水果,卻散落蔓生在少有人跡的荒草坡上。我們埋頭專注地走啊走,四處找尋著美味的瓢子。不知過了多久,一種可怕的安靜漸漸從周身圍攏過來,抬起頭,發(fā)覺自己已脫離大隊人馬,身陷深井一般的山谷。我仰頭,看見渾厚綿延的山,鋪滿草,山和天連在一起,山用自己的脊背撐著天,天低得就要塌下來,蓋在山坡上。
我迷路了,群山如井,我成了井底恐慌迷茫的蛙。
太陽快要跳下山,天色暗下來,天際線越來越模糊。我漸漸被恐懼包圍。
眼睛四處搜尋,我發(fā)現(xiàn)了一條被大山壓著的小溪流,我沿著小溪出走的方向,順著山谷走,找到了一條小溪身旁的小路,我繼續(xù)跟著水流走,眼前漸次開闊,路越來越寬,我走出了深井一樣的山谷。水流不斷匯聚沿途的小溪,越來越有了一條河流的氣勢,河流身旁也逐漸有了高出的岸,我沿著河岸,順著河流一直往下游走啊走,暮色低垂時,一片熟悉的小樹林,一座座熟悉的舊瓦房,一坨一坨的打麥場,還有,一座舊戲樓,海市蜃樓般擺在不遠處,我愣了一會,忽然認出來,那就是我的小山村。耕田的人們都在急匆匆晚歸,我忽然放聲大哭,那些低矮的、破舊的、散亂的村莊里的所有事物,突然變得像布景一樣掛在那里等著我,那么親切可感,我像被村莊遺棄的孩子,忽然看見了親人熟悉的面容。我哭了,內(nèi)心復雜的思緒,說不清因為什么,迷霧一樣混亂的思緒層層剝離。當我認出了那個叫稍峪村的地方,再低頭看河,才發(fā)現(xiàn)我是沿著稍峪河回來的。那是我第一次從一條叫做稍峪河的河流的源頭走出來,我第一次迷失又找回我的小村莊。我知道了一條河流的出生地。往常,村莊不動,是我一次一次在一個固定的半徑內(nèi)游離于村莊周圍,又自然而然地回到村莊,而這次,稍峪村是第一次以一個陌生的角度進入我的視線,走向我。擺在我面前的村子,籠罩在樹蔭下,日暮晨昏,我在那里生活著,奔跑、玩耍,像一只爬行的螞蟻,在小小的天地里,自知對村莊的任何一個角落都熟稔。而那一天,當我迷失于村莊,站在另一個角度時,村莊卻像未曾謀面的事物,等待我重新指認。當我認出村子的一瞬間,自己似乎剛從另一個星球穿越而來,有一種被村莊拋棄的傷心,但是,傷心馬上轉(zhuǎn)換為驚喜,在那個黑色即將漫過大地的黃昏,在一種失而復得的歡欣中,我和稍峪村互相長久地對視并接納了對方。我借著大地之上殘留著的最后一縷光找到了回家的路。
大人們告訴我,那座壓著水源的山叫馬梁。馬梁很高,翻過馬梁山,是另外一條河流,向著另外一個方向流淌。于是,我心里便產(chǎn)生了一個關于大地河流最原初的模糊概念,每一個人,都至少屬于某一條河流,依存于某一條河流,我屬于稍峪河。我在認知范圍內(nèi)的地理方位上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坐標,并從此有了強烈的歸屬感。河流有自己的根和源,而河流恰是人的根和源。
也許正是河流產(chǎn)生了村莊,河流產(chǎn)生了原野、草木和莊稼,是河流產(chǎn)生了人。人們靠水而居,耕種收割,生息繁衍。沿著河流的走向,有時候順流而下,有時候逆流而歸。有時與河流相依為命,有時與河流反目成仇。
稍長一些,我開始沿著河流試探往下游走。下游意味著遠方和未知。
新學期開始了,報名后,我們會結(jié)伴而行沿著河流走,我們村沒有一家商店。幾角紙幣在手心里被捏得汗涔涔,它牽引著我一直往前走。越到下游,村莊似乎開闊了許多,房屋也在路兩邊排著隊,人們身上穿著洋氣的衣服,就連說話口音也要輕緩柔婉一些,我們一開口,便被他們笑話成“上河里的娃娃”,上河里多少有點山里的意思,大概靠近水源的地方就靠近山,前山的人會天經(jīng)地義地嘲笑后山的人土里土氣,但我們不怕被笑話,我們更看重的是,下游的村子里的幾家商店,我們就是要花一天時間,去各個商店轉(zhuǎn)轉(zhuǎn),開開眼界,看看有沒有新鮮花哨的文具。其實,主要就是買幾支鉛筆幾個本子而已。但這是一年當中我們唯一擁有沿著稍峪河去往下游的村莊閑逛的特權,這一天我們歡快而又疲累。返回的時候,晚霞在身后西邊的天空上,錦緞一樣,變幻著造型和顏色,不斷排列出各式圖案。我們一回頭,就會發(fā)現(xiàn)一頭獅子或一只羊,在天上手舞足蹈,咧著嘴。大地被染成橘紅,橙黃,西斜的太陽摩挲著我們的后背,將我們的巨長的影子鋪在那條沙土路上,我們背著斜陽,往前走,影子也往前走,我們一路追趕著自己的影子,互相踩對方的影子,影子一會兒交錯散亂在一起,一會又整整齊齊邁步朝前。我們看著影子里的長腿,豪邁的抬腳追逐,逆著稍峪河走。在去路上我們把握著時間,約定走到河流的某個拐彎部分就返回,以保證在天黑時分回到出發(fā)地。當星光被踩在腳下時,稍峪村出現(xiàn)在眼前,我們順理成章地走進各自的土院墻上的木門,在歡愉的夢境里把白天發(fā)生的一切再重演一遍。
一年年過去,我們的腿腳長得很快。有一年,意料之外的是,我們在往下游走的時候,竟然不知不覺發(fā)現(xiàn)把稍峪河給走沒了。河流在完成一個大大的轉(zhuǎn)身之后,在一個叫杜河的地方,被一條更大的河流吞沒,像一個小孩被一個大人急急地牽著手走了。然后,那個小孩和大人在一瞬間二合為一,分不清你我,頭也不回地奔走了。我們站在河流分叉的岸邊,聚精會神地盯著水流,觀察著河水不斷地匯聚,又不斷地消失。我們的稍峪河不斷地轉(zhuǎn)身,不斷地被牽走,不斷地合二為一。我們相視無言,眼睜睜看著一條河流的消失不見。當我們的目光投向另一個方向,一根方形的水泥電線桿橫臥在那條更大的河流之上,它是通往彼岸的一座橋。寬不盈尺的“橋”上,有人在貓著腰行走。我們的目光繼續(xù)延伸,河對面,就是一條更為寬闊的馬路,過了橋的人,將在那條大路上逆河水而上,去往縣城——一個大地方。好奇的欲望再一次讓我們忘記了來時的約定和規(guī)劃。我們依次豎列排成隊,瑟瑟發(fā)抖地將腳邁上那座橋,走起貓步過河。河水在數(shù)米之下翻著褐紅的細浪,發(fā)出低沉又悠長的吼聲,我們捏著拳頭,屏住呼吸,挪步到對岸去。對岸,一個充滿著神奇和未知的地方,就這樣牽引著我們,克服面前的恐懼,抗拒著掉落渾水的危險,一步一步,挪到了橋的另一頭。橋的那頭,地界忽然開闊平展,我們的面前瞬間鋪開一條青幽幽的水泥路,光滑悠長,伸向遠方,各色的小車和自行車在身形優(yōu)美的的路面來回穿梭,路扭動著腰肢,帶起的風呼嘯而過,我們的面部被一陣一陣的涼風拍打,我們在風和噪音里,相視而笑,比劃,大聲說話。看著眼前的風景,內(nèi)心都猜想著,路的前方一定會有更多的新奇事物,前方一定很好,但是我們卻不能預測這條路的長度,更不能預知繼續(xù)向前走的結(jié)果,也生怕被身后河對面的那個遙遠的小山村遺棄,于是,我們不謀而合,死心塌地,回轉(zhuǎn)身體,再一次咬著牙關一步一步挪著腳過了“橋”,急匆匆沿著來時的路,逆流而上,向著出發(fā)地走去。
河流下游,稍峪河與漾水相遇,稍峪河就變成了漾水河的一部分。于是,我從小也就明白了,一條河流必然會終結(jié)于另一條河流。一個事物的終結(jié),必定源于另一個事物。強大者終結(jié)弱小者,強大者的姓名就會被記住。
我們約定要向大人們隱瞞過“橋”的行跡。那座“橋”,以一種驚險刺激和飄渺虛幻的記憶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稍峪河的源頭和盡頭都被我們的眼睛見證了,它已不能滿足我們內(nèi)心的好奇,稍峪河之外,一條新的河流正在向內(nèi)心蔓延。直到幾年之后,我們長成少年,不得不跨出稍峪河,去往另一條河流的身旁讀書,每一周騎著自行車在翻滾的河水里來回走,才知道那條吃掉稍峪河的水,叫漾水。那時,漾水河已經(jīng)瘦小了很多。
稍峪河大多數(shù)時候是平靜、詩意的,跟村莊相依為命。春秋季節(jié),水色透亮,女孩子在河邊洗衣淘菜,涼意會滲透到骨頭。整個冬天,河流變成一個老人,雪亮的白胡子固定在河道里,一動不動,直至次年驚蟄時節(jié),冰渣子才慢慢消褪。河流也有瘋狂的時候,夏季,稍峪河脾氣大漲,它變幻莫測,如果漲到一定程度,村莊中心的小樹林子里會生出一條小溪。人們會給它們不同的命名,一條叫大河,另一條叫小河。大河壩的水濁浪翻滾,小河溝的水卻平靜而輕柔,從樹林下的草叢里流過。小河總是柔聲細語,像是說著悄悄話的村姑。大河叫囂狂野,尤其在雨夜,轟隆隆的吼叫掩蓋了村莊的一切聲響。
奶奶說,夏天經(jīng)常發(fā)白雨(方言:暴雨),千萬不能到河邊去,那河頭不知道啥時候下來,河頭來了,小娃娃就被河頭淌走了,大人也被淌走了;牛羊被淌走了,樹也被淌走了。上場的糧食也被卷走了。
我們不聽老人言,暴雨過后,對河流越發(fā)好奇,三五成群飛也似地往河邊趕,要看看河頭長什么樣子。猜想河頭就像狼群里的頭狼,領著河水往前沖吧。河水發(fā)威的樣子真可怕,渾黃的泥漿咆哮著在河道里左沖右撞,好像從來不認識村莊似的。等河頭過去了,河道稍微平穩(wěn)一些,我們脫掉鞋,把褲子一直卷到大腿根,用腳在深水里摸索,躲開大石塊,踩在移動的砂石上,砂石在腳掌下窸窣亂竄,跟腳掌做迷藏,把人腳底掏空又填滿。我們兩人一組,你把我背過去,我把你背過來,在渾濁湍急的河道里玩過河的游戲。
夏季,我們走在河流怒吼的身體里,試探河流最兇險的內(nèi)心。冬季,我們穿塑料底的布鞋,在堅硬沉默的河床上,體驗飛翔穿越的自由自在,光滑的冰面讓我們臃腫的身體變得輕盈,也讓我們的內(nèi)心變得無限空曠。
這條讓人迷戀的河水,像血液一樣,日夜不停地在村莊的心臟流淌,也日夜不停地在我的心上流淌。
稍峪河的根,在馬梁山下。
流程20公里,注入漾水。
漾水匯入西漢水。
西漢水流入嘉陵江。
嘉陵江注入長江。
忽然就想起了那些朗朗上口的詞: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責任編輯:魏建國